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亚瑟王 卷一:凛冬王> 第一节

第一节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们回首那段时光,只称其为“坏年份”,但几乎从不谈论它。亚瑟讨厌想起最早在德莫尼亚的那些日子,那时他对格温薇儿的热情让整片土地都陷入了混乱。他与夏汶的订婚就像是用一枚精心打造的胸针别起一条脆弱的薄纱长裙,没有胸针,这件衣服便成为碎布。亚瑟很自责,不愿谈及那些糟糕的年月。

那段时间,图锥克两边都不愿意相帮。他怪亚瑟破坏了合约,作为惩罚,他允许高菲迪特和甘德利亚斯率领军队穿越格温特,进攻德莫尼亚。撒克逊人在东面施压,爱尔兰人则由西海进犯,就好像嫌敌人还不够多似的,伊斯卡的凯杜伊亲王竟然起兵反抗亚瑟的统治。图锥克试图避开这些纷争,但当阿尔的撒克逊战士进犯图锥克的边境时,他唯一能求助的友邦还是德莫尼亚,所以到最后,他被迫加入了亚瑟的阵营。但那时波伊斯与瑟卢瑞亚的长枪兵已经通过他的道路,占领了怀君岛的北部山陵,当图锥克宣布为德莫尼亚而战时,他们又侵占了格兰温。

那些年我成长了。我已数不清自己杀的人和锻造的战士指环。我获得了一个绰号,卡丹,意为“强大”。德瓦·卡丹在战场上头脑清醒,使得一手致命快剑。亚瑟曾经邀请我做他的骑兵,但我还是偏好踩在扎实的土地上战斗,于是便继续做枪兵。我在那段时间里观察着亚瑟,并开始明白他缘何是一位伟大的士兵。那并不是因为他的勇气——虽然他的确很勇敢——而是因为他总能以智谋战胜敌人。我们的敌人训练不足、冲锋缓慢,而且一旦开始进攻,步伐就不太灵活,无法转向,但亚瑟训练了一小队士兵,让他们学习快速移动。他带领这群人,部分步行,部分骑马,在敌人的侧翼循环出击,总出现于敌人意想不到之处。我们偏好在黎明出击,当敌人还沉浸在前一晚的酒醉迷茫之时;又或者用假撤退引诱他们,然后切入敌人毫无防备的侧翼。经过一年这样的战斗,我们至少将高菲迪特和甘德利亚斯的军队赶出了格兰温和德莫尼亚北部,亚瑟提拔我做了一名队长,我开始负责向自己的手下分发黄金。两年之后,我甚至获得了战士的终极荣耀——来自手下败将的邀约。这个邀请来自于莱加塞特,当年背叛诺维娜的护卫长。他在一座密特拉神殿里与我商谈此事——在那里他的生命受到保护——他说,如果我愿意像他一样为甘德利亚斯效力,就会获得一大笔钱财。我拒绝了。感谢上帝,我始终忠于亚瑟。

塞格拉莫也很忠心,他也正是我加入密特拉教时的启蒙者。密特拉是罗马人带来不列颠的一位神祇,他一定很喜爱我们的气候,在我们这里也始终充满力量。他是战士的守护神,女人不能加入他的教会。冬末时分,士兵们的空闲季节,我收到了这份邀请。地点是山丘之间。塞格拉莫将我单独领入一个山谷,山谷十分深,即使已到午后,早晨的霜冻依然使草木卷曲发脆。我们在一个山洞入口止步,塞格拉莫指引我在那里放下武器,脱光衣物。我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努米底亚人用一块厚布蒙住了我的眼睛,叫我必须服从接下去的每一步指引,若是我退缩或开口说话,哪怕就一次,他也会让我回到这里,把衣服和武器交还,然后将我送走。

启蒙过程是对一个人感官的袭击,要想存活必须也只需谨记一件事:服从。这正是士兵们都喜爱密特拉的原因。战斗会侵袭人的感官,引发恐惧,而服从正是摆脱恐惧混乱、让人生存下来的那座独木桥。后来,我成为了许多男人加入密特拉教时的启蒙者,熟悉了这套规则,但那时,当我第一次步入洞穴时,我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在我首次进入神的洞穴时,塞格拉莫,或是其他什么人,让我顺日转方向转了一圈又一圈,速度很快,动作很粗暴,弄得我头脑发晕、摇摇晃晃,然后他命令我向前直走。我被烟雾呛到,但依旧听命,沿着朝下的石头斜坡前行。一个声音叫我停下,另一个命令我转身,第三个让我跪下。我的嘴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人类粪便的气味让我头晕眼花。“吃!”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我几欲作呕,直至意识到我嚼的不过是鱼干。我又喝了些肮脏的液体,那也让我感到眩晕。那大概是曼陀罗汁和曼德拉草或者毒蝇伞的混合物,虽然被蒙着眼,但我的眼前还是出现了长着褶皱翅膀的明亮生物,它们用喙猛啄我的身体。火焰触碰到我的皮肤,烧掉了手臂与腿上的汗毛。我再次收到向前走的命令,然后止步,我听见木柴被堆上火堆,感觉到了面前传来的惊人热量。火焰咆哮,炙烤着我赤裸的皮肤和男性器官,接着那声音命令我向前步入火中,我服从了,脚却踏入了冰凉的池水中,这刺骨冰凉让我险些惊恐哭泣,害怕自己踩进了一桶熔化的金属里。

一把剑直指我的男性器官,剑尖压在那儿。声音又命令我向前走,而当我这么做时,剑尖便不见了。都是些把戏。当然,放进饮品中的草药和菌菇,的确能让把戏变成奇迹,等我顺着扭曲的道路踏进庆典中心那闷热、烟雾缭绕、响彻回声的洞穴里时,早已因恐惧与兴奋进入了恍惚状态。我被引至一座桌子高度的石块前,一把小刀放进了我的右手,左手则手掌朝下被放置在一个赤裸的肚皮上。“你的手下是一个孩子,可怜的家伙。”那个声音说,一只手移动了我的右手,让刀刃正好顶在那孩子的咽喉。“这个无辜孩子从未伤害过任何人,”那声音说,“最应该活下去的一个孩子,而你要杀了他。杀!”我将刀子插下去时,那孩子哭得很大声。我感觉到了温暖的血液流过我的手腕和手。我能感觉到左手下身体中心跳的最后一阵痉挛,随后便一动不动了。一团火焰正在附近咆哮,烟雾呛进了我的鼻孔。

我奉命跪下,喝了一种令人反胃的液体,那东西堵塞了喉咙,灼烧着我的胃。那之后,等喝完角杯中公牛的血液,遮眼布便被拿走了,我看见自己杀的是一只腹部被剃了毛的小羊羔。朋友和敌人围聚在我的身边,祝贺我现在正式成为战士神教会的成员了。这个秘密教会的影响力遍布所有罗马世界,甚至超越了国界;一群在战场中证明了自己的男人,不仅仅是士兵,更是真正的战士。成为一名密特拉教成员是一件真正的荣耀,因为任何一名教会成员都可以拒绝另一人的入会。一些率领军队的人从未被选中,另一些在军中职位不高的人却是光荣的会员。

现在,我也成为了被选中的一员。拿回了衣服和武器,我穿戴整齐,然后被授予了教会的暗号,这让我能在战场中辨认出我的同志。如果我与一名同为密特拉教成员的人交战,应该心怀慈悲,迅速地杀死他;如果我俘虏了这样一个人,也应以礼相待。就这样,仪式结束了,我们进入了第二个巨大洞穴,火炬在其中熊熊燃烧,一个大火堆上烤着一头公牛。参加这盛宴的有不少大人物,这让我倍感光荣。大多数的新成员都满足于自己战友的出席,但德瓦·卡丹让敌对双方的要员都来到了这冬日的洞窟。格温特的阿格里科拉在场,与他在一起的还有他的两名瑟卢瑞亚敌人,莱加塞特和另一名叫纳幸斯的枪兵,他是甘德利亚斯麾下的第一勇士。亚瑟的好些战士都在场,有些是我自己的下属,甚至连亚瑟的顾问白德文主教也在,他身穿锈迹斑斑的胸甲,佩戴剑带,披着战士斗篷,我差点认不出他。“我也曾经是一名战士,”他解释道,“也加入了密会。什么时候?嗯,三十年前?当然早在我成为基督教徒之前。”

“这个——”我挥手指了指这个洞穴,砍下的公牛头被三支长枪挑起,鲜血滴在洞穴的地上,“与您的信仰不冲突吗?”

白德文耸肩。“当然冲突,”他说,“但我留恋这些人的陪伴。”他靠向我,压低了声音,用一种仿佛是在策划阴谋的语气小声说:“我相信你,你不会去向桑森主教告密,说我在这儿吧?”去向桑森——那位像只工蜂一般愤怒念叨着战争害惨了德莫尼亚的桑森——告密这个念头本身已让我大笑不止。他总是谴责自己的敌人,根本没有朋友。“年轻的桑森大人,”白德文的嘴里塞满了牛肉,带血的肉汁正从他的胡子上滴落,“想要取代我,而我觉得他会的。”

“他会吗?”我惊呆了。

“因为他太渴望这个了。”白德文说,“为此也相当努力。哦,上帝啊,这男人是多么努力啊!我也是在几天前才刚发现,你知道吗?他不识字!一个字都不认识!要成为一名高级教士,就必须得识字,你知道桑森是怎么做的吗?他让一个奴隶大声读给他听,然后默背下来。”白德文用肘部推了推我,以确保我明白桑森那惊人的记忆力。“全部都背下来!圣歌、祷词、礼拜仪式、上帝的圣经,全部都是背下来的!天啊!”他摇了摇头,“你不是个基督徒,对吧?”

“对。”

“你应该考虑一下。我们也许提供不了太多世间的欢愉,但我们死后的生活绝对是值得拥有的。我一直说服不了乌瑟,但我对亚瑟有信心。”

我环顾了一下宴会。“亚瑟不在。”我的主人不是密教成员,这点让我很失望。

“他是成员。”白德文说。

“但他不相信诸神。”我重复了欧文的断言。

白德文摇头。“亚瑟相信的。怎么可能有人不相信上帝或者诸神?你觉得亚瑟相信事在人为,或者这个世界一切都只因巧合?亚瑟不蠢,德瓦·卡丹,亚瑟有信仰,但他对此非常低调。那样,基督徒会认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异教徒也同样这么觉得,所以双方都会尽心为他效力。还有,德瓦,梅林爱着亚瑟,而梅林,相信我,绝不会去爱没有信仰的人。”

“我很想念梅林。”

“我们都想念梅林。”白德文平静地说,“但他的缺席也使我们安心,若不列颠面临灭顶之灾,他才必定出现。需要他时,梅林便会归来。”

“你觉得我们现在不需要他?”我的语气有点苦涩。

白德文用上衣的袖子擦干净胡子,然后喝了口酒。“有些人说,”他压低声音道,“如果没有亚瑟,我们会更好。没有亚瑟,和平便会降临,但如果没有亚瑟,谁来保护莫德雷德?我吗?”说到这句话时,他自嘲地笑了笑。“格兰特?他是个好人,最好的人,但他不聪明,也没有决断力,更不想统治德莫尼亚。除了亚瑟再无他人,德瓦。或者说,要么是亚瑟要么是高菲迪特。这场战争,我们还没输。我们的敌人害怕亚瑟,只要他还活着,德莫尼亚就是安全的。的确,我认为我们还不需要梅林。”

叛徒莱加塞特——又一名认为公开信奉的信仰和密特拉秘密仪式间并没有冲突的基督徒——在宴会临近尾声时来找我。我对他很冷淡,即使他是一名密特拉同伴,但他无视了我的敌意,拉着我的手肘,将我迅速地拽进了洞穴中的一个黑暗角落。“亚瑟会输的。你知道的,对吧?”他说。

“不。”

莱加塞特从牙缝中拉出一条肉丝。“艾尔蒙特会派更多人来参战。”他说。“波伊斯、艾尔蒙特和瑟卢瑞亚——”他扳着手指数道,“联合起来对抗格温特和德莫尼亚。高菲迪特会成为下一位潘德拉贡。我们首先会将撒克逊人赶出莱地的东部,然后我们就南下干掉德莫尼亚。花个两年?”

“你被酒精冲昏头了,莱加塞特。”我对他说。

“我的主人愿意付钱让像你这样的人来为他效力。”

莱加塞特是在传递一条口信。“我的主人甘德利亚斯国王很慷慨,德瓦,非常慷慨。”

“告诉你的国王,”我说,“怀君岛的妮慕将会用他的头骨来做酒杯,而我会亲手为她准备原材料。”说完,我便走开了。

春天,战争又爆发了,虽然一开始破坏力并不强。亚瑟付给伊仑之子欧依戈斯黄金,让德米缇亚的爱尔兰国王去攻击波伊斯和瑟卢瑞亚的西面,那些攻击将敌人从我们的北部边界引开了。亚瑟自己率领一支军队,前去德莫尼亚西面镇压叛乱,凯杜伊在那儿宣布,他的部族土地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但在亚瑟离开期间,阿尔的撒克逊战士大举进犯格兰特亲王的土地。后来我们才知道,高菲迪特花钱让撒克逊人来攻击我们,正如我们付钱给爱尔兰人去攻击他们。波伊斯的酬金也许花得更加值得,因为撒克逊人如潮水般涌入,让亚瑟不得不急忙从西面赶回来,只让他的童年伙伴凯留在那里,指挥对抗凯杜伊的文面部落。

正是那时,阿尔的撒克逊军队马上就要占领德罗寇布法斯;格温特的战力忙于同时对抗波伊斯和北方的撒克逊人;凯杜伊战无不胜的叛军更得到了康沃尔国王马克的支持,就在那时,贝诺克的班送来了召集令。

我们都知道,班国王允许亚瑟来德莫尼亚时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一旦贝诺克面临危险,亚瑟就必须回阿莫里凯。现在,班的信使宣称,贝诺克正陷入危难之中,班国王坚持要亚瑟履行承诺,命令亚瑟回去。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德罗寇布法斯。这个镇子原本是一处繁荣的罗马居民区,有着奢华的浴场、大理石法院和热闹的市场,但现在它成了一座穷困潦倒的前线堡垒,永远警惕着西面的撒克逊人。镇子土墙外的建筑已全被阿尔的侵略者焚毁,再也没有重建,城墙内的宏伟罗马建筑也破碎崩塌。在一座罗马浴场拱顶大厅的残骸中,班的信使与我们会面。那时已入夜,在古老的浴池坑底,火焰熊熊燃烧,烟雾弥漫在拱形的天花板处,被风卷着,从一扇小窗飘出。我们正在冰冷的地板上围坐着用晚餐,亚瑟领着班的信使走到了圆圈中央。亚瑟之前曾在那里的尘土中画了一幅德莫尼亚的潦草地图,图上分散着红白二色的马赛克碎片,这是用来示意我们的敌人与友军现在身处的位置,每一处代表德莫尼亚的红色瓷砖,都被白色石片所压制。我们那天上过战场,亚瑟的右脸颊被长枪划破了一道口子,不是很严重,但也深到让亚瑟的脸颊鲜血淋漓。他战斗时没有戴头盔,声称没有那封闭的金属能看得清楚些,但如果那个撒克逊人将长枪往上刺个一英寸,再偏一些,他的枪就有可能直接贯穿亚瑟的脑子。亚瑟徒步作战,与以往一样,将高头大马留着以应付更艰难的战斗。他每天都会派几个手下的骑兵冲锋,但绝大多数昂贵稀有的战马都被关在深入德莫尼亚的安全之所,在那里它们不会遭遇敌人的袭击。这天,亚瑟负伤后,我们的那几个重骑兵冲散了敌人的战线,杀了他们的首领,并将幸存者送回了东面,但亚瑟的遭遇让我们很不安。班国王的信使——一位名叫布兰迪科的首领——更加深了那种忧虑。

“你明白我为什么不能离开了吧?”亚瑟指着那些红白碎片,对布兰迪科说。

“誓言就是誓言。”布兰迪科直截了当地说。

“如果王子离开德莫尼亚,”格兰特亲王插嘴,“德莫尼亚就毁了。”格兰特是一个块头很大,蠢头蠢脑的人,但诚实守信。作为乌瑟的侄子,他本有资格继承德莫尼亚的王位,但他却从未尝试如此,始终对亚瑟——他的杂种表亲——忠心耿耿。

“德莫尼亚被毁总好过贝诺克被毁。”布兰迪科的话语引起了一阵愤怒的低语,他对此视若无睹。

“我发过誓要保护莫德雷德。”亚瑟指出。

“你也发过誓要保卫贝诺克。”布兰迪科回答,耸耸肩无视了亚瑟的异议,“带那个孩子一起来。”

“我必须将莫德雷德的王国交给他,”亚瑟坚持,“如果他离开,王国就失去了它的国王和心脏。莫德雷德必须留在这里。”

“到底是谁威胁到了他的王国?”布兰迪科生气地质问。贝诺克首领是一个魁梧的男人,像欧文一样拥有残忍的力量。“你!”他轻蔑地指着亚瑟,“如果你娶了夏汶,现在就不会有战争!如果你娶了夏汶,现在不光是德莫尼亚,就连格温特和波伊斯都会派兵支援我的国王!”

众人大叫起来,拔出了剑,但亚瑟喝止了骚乱。一滴鲜血从他的伤疤下渗出,顺着修长、空无一物的脖子流下来。“贝诺克还能撑多久?”他问布兰迪科。

布兰迪科皱起眉毛。他显然估计不出答案,但他猜测还有六个月或者一年。他说,法兰克人带着新生军侵入了东面国境,班无法抵抗。班自己的军队由他的勇士鲍斯率领,正守卫着北方国境;而他的表亲库尔威奇正带领亚瑟留下的人,捍卫着南方边境。

亚瑟盯着他那红白砖粒组成的地图。“三个月,”他说,“我就来,如果可以的话!三个月。但同时,布兰迪科,我将派一队出色的士兵跟你去。”

布兰迪科争辩道,亚瑟的誓言要求他立刻去阿莫里凯,但亚瑟不肯让步。他说,要么三个月,要么就不去了,布兰迪科必须妥协。

亚瑟挥手示意,让我陪他去大厅旁的柱廊庭院中走走。庭院中放置的大缸散发出厕所般的恶臭,但他并没有留神。“只有神知道,德瓦。”他说,我注意到他使用了“神”这个词语,也注意到他使用的是基督徒们用的单数,他一定身处巨大压力以致露出如此破绽,但他立刻又纠正了过来,“诸神知道,我不想失去你,但我必须派一个勇于击破盾墙的人去。我必须派你去。”

“王子殿下——”我开口。

“别叫我王子,”他生气地打断了我,“我不是一个王子。别跟我争论。每个人都跟我争论不休。每个人都知道该怎么打赢这场战斗,除了我。迈尔沃斯吵着要人,图锥克想让我去北面,凯说他还需要一百柄长枪,现在连班都要我去!如果他花多点钱在军队而不是诗人身上,他就绝不会陷入这种麻烦!”

“诗人?”

“特雷贝斯岛是诗人的天堂,”他苦涩地形容班国王的岛屿都域,“诗人!我们需要枪兵,而不是诗人。”他停顿了一下,靠在一根廊柱上,看起来从未这么疲累。“我什么事情都做不到,”他说,“除非我们不再打仗。如果我能和昆格拉斯好好谈谈,面对面,也许还有转机。”

“除非高菲迪特死了。”我说。

“除非高菲迪特死了。”他赞同道。我们两人陷入了沉默,我知道他在想着夏汶和格温薇儿。月光从柱廊屋顶的缝隙洒下来,让他那骨感的脸染上了一层银色。他闭上眼睛,我知道他正在为这场战争自责,但覆水难收。不列颠必须建立新的和平,而整个不列颠只有一个人能促成这件事,那就是亚瑟自己。他睁开眼睛,做了个鬼脸。“那是什么气味啊?”他终于注意到了。

“这里是漂白衣服的地方,阁下。”我解释道,指向盛满尿液和鸡屎的木桶,类似亚瑟最喜欢的斗篷那样的珍贵白色布料,就是这么制造出来的。

通常,亚瑟如果看到这样的情景会受到鼓励——在德罗寇布法斯这种破败镇子里有着如此产业——但那天他只是冲着气味耸了耸肩,摸了摸脸颊上的血迹。“又多了条伤疤,”他感伤地说,“很快就会和你一样多了,德瓦。”

“您应该戴头盔的,阁下。”我说。

“戴着头盔,我看不清两侧。”他对此不屑一顾,撑起身离开廊柱,示意我陪他绕着拱廊走走,“听我说,德瓦。同法兰克人打仗就和与撒克逊人作战一样。他们都是日耳曼人,法兰克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有一点,比起普通的武器,他们更喜欢携带投枪。所以,当他们第一次冲锋时,你们得小心避开,但接下去就只是盾墙对盾墙了。他们是凶狠的战士,但往往饮酒过量,你完全能以智取胜。我之所以派你去,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你很年轻,但你比我们大多数士兵都要考虑得更周详,他们相信只要喝醉乱砍就足够了,但那样是不可能赢的。”他停顿了一下,试图止住一个哈欠。“失礼了。就我所知,德瓦,贝诺克根本就没有危险。班是个情绪化的人,”他酸涩地评价道,“也很容易惊慌,如果失去特雷贝斯岛,他一定会伤心欲绝,而我也不得不为此永远内疚。你可以信任库尔威奇,他是个好人。鲍斯很有才干……”

“但不可靠。”塞格拉莫从漂洗桶的阴影处现身。他从大厅过来看顾亚瑟。

“这评价对他不公平。”亚瑟说。

“他的确不可靠,”塞格拉莫以刺耳的口音,坚持着自己的说法,“因为他是兰斯洛特的人。”

亚瑟又耸了耸肩。“兰斯洛特是有些难以相处。”他承认,“他是班的继承人,很任性,总希望事情全按他自己的意思来办,但其实我也是这样的人。”他笑着看了我一眼:“你会写字,是吗?”

“是的,阁下。”我说。我们往前走,经过了阴影中的塞格拉莫,而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亚瑟。猫儿从我们身旁偷溜走开,蝙蝠则绕着大厅冒烟的山墙飞行。我试图想象这个地方充斥着罗马人、充满着油灯光芒的模样,但完全想象不出。

“你一定要写信给我,告诉我事情的进展,”亚瑟说,“这样我就不用只依靠班的想象了。你的女人还好吗?”

“我的女人?”我被这问题吓了一跳,有一瞬间我以为亚瑟说的是卡娜。她是个撒克逊奴隶,最近一直陪着我,还教了我她的方言,和我母亲的撒克逊母语有些微不同。但后来我意识到亚瑟指的是露奈特。“我没有她的消息,大人。”

“你也不去问问,嗯?”他被逗乐了,朝我咧嘴大笑,然后又叹了口气。露奈特现在和格温薇儿一同去了遥远的杜诺维瑞阿——乌瑟以前的冬宫。格温薇儿并不想离开卡丹城堡旁她那漂亮的新宫殿,但是亚瑟坚持让她去王国腹地,远离敌人的劫掠军队。“桑森告诉我,格温薇儿和她的女伴们现在都膜拜艾西斯。”亚瑟说。

“谁?”我问。

“问得好。”他笑了,“艾西斯是个外国女神,德瓦,有自己的宗教仪式,好像和月亮有关吧,我记得。至少桑森是这么说的。我觉得他也不清楚,但他还是劝我停止这种邪教崇拜。他说艾西斯的教义无法形容,我问他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或者他不肯说。你什么都没听说过?”

“是的,阁下。”

“当然,”亚瑟似乎在努力说服自己,“如果格温薇儿从中获得慰藉,那这一定不是什么坏事。我很担心她。我许诺了她太多东西,却什么也给不了她。我想让她父亲重回王座,我们会办到的,一定会办到的,但会比我们想的要迟得多。”

“你想和丢尔纳赫开战?”这个想法让我胆寒。

“他不过就是个人类,德瓦,也能被杀死的。总有一天我们会杀了他。”他转身向大厅走去,“你往南走。我只能给你六十个人——天晓得,如果班真的陷入危机,这些人手远远不够——但带领他们去对岸吧,德瓦,然后听从库尔威奇的指挥。或许你可以取道杜诺维瑞阿?去看看我亲爱的格温薇儿,然后写信告诉我她的情况。”

“好的,阁下。”我说。

“帮我带个礼物给她。要不就那条撒克逊首领的珠宝项圈吧?你觉得她会喜欢吗?”他不安地问。

“任何女人都会喜欢的。”我回答。那项圈是撒克逊人的工艺,粗糙沉重,但还是很美的。金片像太阳射线一般向外展开,上面还散布着珠宝。

“很好!替我带去杜诺维瑞阿,德瓦,然后去拯救贝诺克。”

“我尽力。”我坚定地说。

“你必须尽力,”亚瑟重复道,“为了我的良心。”他小声地补充说,将他脚边的一小块砖粒踢飞,吓得一只猫弓起背,朝我们发出威胁声。“三年前,”他轻轻地说,“一切看上去都好简单。”

然而格温薇儿出现了。

第二天,带着六十个人,我向南进发。

“他派你来监视我?”格温薇儿面带微笑问。

“不是的,殿下。”

“亲爱的德瓦,”她语带嘲弄,“你跟我的丈夫如此相像。”

这话让我惊讶。“是吗?”

“是啊,德瓦,你很像他。只不过他更机灵些。你喜欢这地方吗?”她指了指庭院。

“这儿很美。”我回答。杜诺维瑞阿的山庄当然是罗马式的,它曾经是乌瑟的冬季行宫。但他居住时,这里一定没有现在这么美丽,格温薇儿让这建筑恢复了往日的典雅。这里的庭院和德罗寇布法斯的一样,是廊柱式的,但这儿的屋顶瓷砖都安置得很好,左右的廊柱涂抹过石灰。拱廊内侧的墙上画满了格温薇儿的纹章:头顶新月的牡鹿。牡鹿是她父亲的纹章,她在其上添加了新月,圆形的图案描绘得非常精美。白玫瑰在花床中盛开,清水在小块瓷砖搭成的水渠中流淌。两只猎鹰站在枝头,当我们绕着罗马拱廊散步时,它们的脑袋跟着转动。庭院中竖立着雕像,雕的都是赤裸的男女。在柱廊下方的基座上是装饰着鲜花的青铜头像,我从亚瑟那里带来的沉重黄金项圈正挂在其中一尊的脖子上。格温薇儿把玩过这礼物片刻,随后皱眉道:“这制作得真粗糙,你觉得呢?”

“亚瑟王子觉得它很美,殿下,而且配得上您。”

“亲爱的亚瑟。”她不在乎地说了句,然后挑选了一尊面带愁容的丑陋青铜男子胸像,将项圈挂在了它的脖子上。“这会让它看上去美些。”她评价道,“我叫它高菲迪特。它看上去和他很像,你不觉得吗?”

“是的,殿下。”我回答。这半身像的确有几分高菲迪特的阴郁愁容。

“高菲迪特是个畜生,”格温薇儿说,“他曾经想夺去我的贞操。”

“……是吗?”我从听到秘密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好不容易开口回答。

“想,但没得逞。”她坚定地说,“他醉了,对我直流口水,弄得我这儿都发臭了。”她轻触自己的胸部。她身着一条款式简单的白色长裙,布料交叠,直直地从肩膀垂至脚面。这长裙一定贵到离谱,因为它的布料薄得诱人,如果我盯着她看——我努力不这么做——都可以透过这昂贵的衣服隐约看见她的裸体。一枚新月牡鹿图案的黄金吊坠挂在她的颈间;耳环是两枚水滴形的琥珀,以黄金为底托;左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上面饰有亚瑟的熊纹章,刻着恋人十字。“口水直流,垂涎三尺,”她轻快地说,“等他结束了,或者说得更准确,等他想要开始的企图结束后——在他口沫横飞地说他要立我为后,并让我成为全不列颠最富有的王后之后——我去找了路万斯,让他帮我做了一个赶走不受欢迎追求者的符咒。当然我没有告诉他那人就是国王,不过就算告诉他也无所谓,只要你对他笑笑,路万斯肯做任何事情。我埋下了咒符,然后让父亲去告诉高菲迪特,我埋的是一个死亡咒,若有男人想要强暴我,那诅咒就会降临到那男人的女儿身上。高菲迪特知道我指的是谁,而且他最宠爱的就是那个无趣的小夏汶,所以从此以后他都避着我。”她大笑着说:“男人都是蠢货!”

“亚瑟王子不是的。”我坚决地说道,并注意用上了格温薇儿坚持要我们使用的那个头衔。

“在挑选珠宝的眼光上,他就是个蠢货。”她语气尖刻,然后就问我亚瑟是不是派我来监视她。

我们绕着柱廊继续走着。只有我们两人。一位名叫兰瓦的战士是公主的护卫队队长,他想让他的人留在庭院,但格温薇儿坚持让他们离开。“让他们传我们俩的流言吧。”她开心地对我说,然后又沉下脸,“有时候我觉得兰瓦是奉命来监视我的。”

“兰瓦不过是在保护您,殿下。”我对她说,“您的安全决定了亚瑟王子的幸福,而他的幸福则支撑着一整个国家。”

“说得太美了,德瓦,我喜欢。”她半带嘲弄地说。我们继续往前走,廊柱投下舒适的遮阳阴影,浸在水中的玫瑰花瓣散发出宜人的香味。“你想见露奈特吗?”格温薇儿突然问我。

“我觉得她不想见我。”

“也许吧。但你们俩还没结婚,是吧?”

“是的,殿下。我们没结婚。”

“那就没关系了,是吧?”她并没有说是何事没关系,我也没问。“我一直想见见你,德瓦。”格温薇儿一脸诚恳地说。

“您让我受宠若惊了,殿下。”我回答。

“你越来越会恭维了!”她鼓了鼓掌,然后皱了一下鼻子,“告诉我,德瓦,你是不是从来不洗澡?”

我脸红了:“不是的,殿下。”

“你身上有皮革、鲜血、汗水和尘土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这些有时也许是挺宜人的气味,但今天不是。天气太热了。让我的侍女们帮你洗个澡好吗?我们像罗马人那样洗澡,会流很多汗,要用力搓洗,还挺累人的。”

我故意远离了她一步。“我会去找条小溪的,殿下。”

“我说想见你,是真的。”她说。她向我走近一步,甚至勾住了我的手臂。“跟我说说妮慕。”

“妮慕?”听到这要求,我有些惊讶。

“她真的能使用魔法吗?”格温薇儿热切地问。公主和我一样高,她那张颧骨高耸的美丽脸庞贴近了我的脸。如此靠近的格温薇儿简直让人无可抵抗,就好像密特拉教那足以扰乱感官的饮品。她的红发飘散着香水的气味,绿色眼睛本已令人惊艳,画上用灯黑调制的胶液做的眼线后,看上去更大了。“她能使用魔法吗?”格温薇儿重复了她的问题。

“我觉得能。”

“觉得!”她走开两步,失望地远离了我,“只是觉得?”

我左手的伤疤隐隐悸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格温薇儿大笑起来。“告诉我实情,德瓦。我必须知道!”她又重新勾住了我的手臂,与我一同在廊柱的阴影中漫步。“那个可怕的桑森主教想把我们都变成基督徒,这我绝不能容忍!他想让我们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有罪,而我一直对他说我没有犯过任何罪行。但基督徒们的力量现在越来越强大了,他们正在这里造一座新教堂!不,他们做的事情更加过分。跟我来!”她猛地转身,拍了拍手。奴隶们跑进庭院,格温薇儿命令他们取来自己的斗篷,把狗也带来。“我要给你看点东西,德瓦,这样你就能亲眼目睹那个邪恶的小主教对我们王国犯下的恶行。”

她穿上一件淡紫色的羊毛斗篷,遮住了自己单薄的长袍,然后将一串猎鹿犬的牵引皮绳握在手中,这些狗待在她身旁,长舌懒洋洋地垂在利齿间。山庄的门打开了,我们沿着杜诺维瑞阿的主街道离开,身后跟着两名奴隶,一队兰瓦的卫兵则匆匆在我们的两侧列队。这条道路由整齐的大石板铺成,两边有排水沟,用来将雨水引向镇子东侧的河中。街面铺子里商品满架,有鞋店、肉店、盐店、陶制品店。一些屋子倒塌了,但大部分都精心地修缮过,也许莫德雷德与格温薇儿的到来给这个镇子带来了新的繁荣。当然,这里有乞丐,他们慢吞吞地走在树桩旁,冒着被卫兵的长枪刺中的危险,抢夺着格温薇儿两名奴隶分发的铜币。格温薇儿的红色头发暴露在阳光下,她没有瞥一眼因自己出现所造成的骚乱,只是一路走下了山丘。“看见那个房子了吗?”她指指街道北侧一栋漂亮的两层建筑。“纳布就住在那里面,我们的小国王就在那里放屁、呕吐。”她耸了耸肩,“莫德雷德是个特别不讨人喜欢的小孩。他瘸腿,而且一刻不停地尖叫。听啊!你能听见吗?”我的确能听见一个孩子在哭号,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莫德雷德。“现在,过来。”格温薇儿命令道,她穿过一小群站在街旁直盯着她的人,爬上纳布漂亮房子旁边的一堆破碎石子堆。

我跟着她,发现我们抵达了一栋建筑的所在地,或者说是一栋建筑被摧毁、然后另一栋正竖立在前者废墟上的这么个地方。正在被摧毁的是一座罗马祠庙。“这里曾是人们敬拜墨丘利的地方,”格温薇儿说,“而现在我们要为一个死掉的木匠建神龛。一个死木匠怎么能保佑我们丰收呢,告诉我啊!”最后的这几个字表面上是对我说的,其实声音响得惊扰到了十几名正在搭建他们新教堂的基督徒。他们有些正在放置石块,有些正在劈造门廊,还有一些正在拉倒旧墙,以为新建筑提供材料。“如果你们一定要为你们的木匠弄个小屋,”格温薇儿用响亮的声音说,“为什么不直接占用老建筑?我问过桑森这个问题,但他说一切都必须是新的,这样他宝贵的基督徒们就不用呼吸那些异教徒们曾经呼吸过的空气了,就因为这种荒谬的信仰,我们推倒了精致美丽的旧庙,用难看的石头造起了这么座毫无优雅可言的恶心建筑!”她冲着尘土吐唾沫,以驱散邪灵。“他说这是为莫德雷德建的教堂!你相信吗?他立志要将那个可怜的孩子变成一个爱发牢骚的基督徒,这就是他在这里做下的恶心事。”

“亲爱的殿下!”桑森主教从新筑起的某堵墙后出现,与旧庙精致的石筑风格相比,那堵墙的确造得很难看。桑森穿着黑色长袍,就像他古板的削了顶的头发一样,沾染着白色的石屑。

“尊贵的殿下,您的到来让我们蓬荜生辉。”他边说边向格温薇儿鞠躬行礼。

“我才不是来你们这儿生什么辉的,你这臭虫。我来是要让德瓦看看你们造的孽。你们在那东西里面要怎么祈祷?”她一手指向建造过半的教堂,“你还不如直接用个牛棚呢!”

“我们亲爱的主正是出生在牛棚中的,殿下,所以我们这个简陋的教堂能让您想到牛棚,我非常高兴。”他再次鞠躬行礼。他的一些工人已在新建筑的另一头聚集了起来,开始唱圣歌,以抵挡在场的邪恶异教徒。

“听上去绝对像是在牛棚。”格温薇儿言语辛辣。她推开神父,大步走过堆着废弃石料的地面,来到了紧挨着纳布宅邸砖墙边的一座小木屋外,“雕像在哪里,桑森?”她一脚踢开木屋的门,向身后抛下了这个问题。

“天啊,尊贵的殿下,虽然我想把它留给您,但我们的主命令我将它熔掉,为了穷人,您能谅解吗?”

她动作粗鲁地转向主教。“青铜!穷人要青铜干什么?吃吗?”她看着我,“墨丘利的雕像,德瓦,一人高的美丽作品,精美绝伦!罗马人的工艺,不是不列颠的,但现在全没了,熔化在不列颠的铁炉中,就因为你们——”她盯着桑森,气势逼人的脸上满是憎恶。“受不了美丽的事物。你们害怕它们。你们就像蛆虫蛀倒大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进入小屋,显然这里储存着桑森在老神庙废墟中发现的值钱物什。她拿着一尊小石像出来,将它扔给自己的一个护卫。“虽然这不算什么,”她说,“但至少它不会落到牛棚里出生的木匠蛆虫手里。”

即使受到这么多侮辱,桑森仍面带笑容,他向我询问北方的战况。“我们慢慢地占据胜机了。”我说。

“告诉亲爱的亚瑟王子殿下,我为他祈祷。”

“为他的敌人祈祷吧,恶心的家伙,”格温薇儿说,“说不定我们还能赢得更快些。”她看着自己的两条狗,它们正在朝新教堂的墙上撒尿。“凯杜伊上个月开始朝这个方向杀过来了,”她告诉我,“而且越来越近。”

“上帝保佑我们!”桑森虔诚地说。

“不用了,省省吧,你这可怜虫,”格温薇儿说,“基督徒都跑了。拎起长袍,惊慌失措地跑去东面了。我们其他人都留了下来。感谢诸神,兰瓦把凯杜伊打跑了。”她朝新教堂唾道。“总有一天,”她说,“我们会打跑所有的敌人,到那时,德瓦,我要拆了这座牛棚,建造一座配得上真正神明的庙宇。”

“艾西斯?”桑森狡猾地询问。

“你说话小心点。”格温薇儿警告他,“我的女神统治着夜晚,她也许会夺取你的灵魂来取乐,蠢货。天知道你那卑微的灵魂有什么屁用。我们走吧,德瓦。”

牵回两只猎鹿犬,我们快步走回山上。格温薇儿因盛怒而颤抖。“你看见他干的好事了吗?毁了旧神!为了什么?好让我们强迫相信他那媚俗的小小迷信。为什么他不能放过旧神?我们不在乎那些白痴崇拜一个木匠,他为什么要管我们崇拜什么?要我说的话,神越多越好。为什么要为了赞颂自己的神而得罪其他的神呢?这完全说不通啊。”

“艾西斯是谁?”我们转进她别院的大门时,我问她。

她调皮地看了我一眼:“这是我亲爱的丈夫要吗?”

“是的。”我回答。

她大笑起来。“干得好,德瓦。真相往往令人惊讶。亚瑟是在为我的女神而担忧吗?”

“他担心,”我说,“是因为桑森说了些关于这个密教的事情。”

她耸了耸肩,让斗篷落在庭院的地砖上,一个奴隶将其捡了起来。“告诉亚瑟,”她说,“他不用担心任何事。他怀疑我对他的感情吗?”

“他深深地爱着您。”我顾左右而言他。

“我也是如此爱着他。”她冲我微微一笑,“告诉他这个,德瓦。”她温柔地补充道。

“我会的,殿下。”

“告诉他,他不用担心艾西斯。”她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跟我来。”正像之前她领我去那新基督教教堂时的语气一样,但这次她催促着我穿过庭院,跃过小小的水渠,来到了远处拱廊下的一扇小门前。“这里,”她放开了我的手,推开门,“就是让我亲爱的丈夫如此担忧的艾西斯的圣祠。”

我踌躇不前。“允许男人进去吗?”

“白天是的,但晚上?不行。”她狂地冲进门里,拉开了一面挂在门后的厚重羊毛挂帘。我跟着她,推开帘子,发现自己进入了一间黑暗无光的房间。“待在原地。”她提醒我。我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在遵守艾西斯的什么规矩,但等眼睛适应了这沉重的黑暗之后,才明白她让我停下是为了防止我摔进地上的一池水中。圣祠中唯一的光亮只有从大门挂帘的边沿透进来的那一圈儿,但片刻之后我就发现一道灰色的光线渗入到了房间的深处。又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格温薇儿正取下墙上一层一层的黑色墙帷,每一层都固定于架在墙壁凸起托架上的一根杆子上,每一针都织得紧密无比,不让光线透过这层层布料。这些墙帷现在被皱巴巴地扔在地上,在它们原来的位置现出了百叶窗。格温薇儿将它们打开,让一片刺眼的亮光涌入。

“这儿,”她站在这扇巨大拱形窗的一侧,“就是传说中的密教!”她是在取笑桑森的恐惧,但事实上这房间的确很神秘,它是全黑的:地板以黑色的石头铺就,墙壁和拱形天花板用沥青刷过,在黑色地板的正中,是一池浅浅的黑水,在那后面,水池与刚打开的窗户之间,有一个低矮的黑色石制王座。

“你觉得怎么样,德瓦?”格温薇儿问我。

“我没看见女神。”我在寻找艾西斯的圣像。

“她随月亮而至。”格温薇儿说。我试着想象圆月的光芒流淌进那扇窗,让水池粼光闪闪,让深黑色的墙壁反着微光。“跟我说说妮慕的事情,”格温薇儿命令道,“我就告诉你艾西斯的事儿。”

“妮慕是梅林的女祭司,”我的声音在涂成黑色的石头间空洞地回响,“她向他学习秘术。”

“什么秘术?”

“旧神们的秘密,殿下。”

她皱起了眉头。“但他是怎么发现这些秘密的?我以为老德鲁伊没有任何文字流传于世。他们是禁止书写的,不是吗?”

“是的,殿下,但梅林还是在寻找他们的知识。”

格温薇儿点头。“我知道我们遗失了一部分知识。梅林会找到它们吗?很好!这能解决掉那个讨厌的桑森。”她走到窗子正中间,目光越过杜诺维瑞阿那些平铺着瓦片与茅草的房顶,越过南墙堡垒与更远处呈阶梯状的泥土草地,落在了矗立于地平线处的巨大的麦敦土墙。朵朵白云汇聚于蓝天,阳光穿透了格温薇儿的白色长裙,我主君的妻子,汉尼斯维恩的公主,看起来近乎全裸,这景象让我几近窒息,在那一刻,我耳朵发烫,简直要对我的主君心生妒意。格温薇儿察觉到阳光的背叛了吗?我觉得没有,但也许我错了。她之前背对着我,现在却突然半转过身子看着我:“露奈特是魔法师吗?”

“不,殿下。”我说。

“但她和妮慕一起学习过,不是吗?”

“不,”我回答,“她不能进入梅林的房间。她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

“但你曾经进入梅林的房间?”

“只有两次。”我回答。为了不看她的胸部,我故意将视线放低,盯着黑色水池,但那里也倒映着她美丽的身影,更为她修长苗条的身体增添了一丝诱惑的神秘光彩。室内一片寂静,我意识到了之前的谈话内容,露奈特一定是宣称自己懂得一些梅林的法术,而我刚才无疑戳穿了她的谎话。“也许,”我无力地弥补,“露奈特懂得很多,但没全部告诉我。”

格温薇儿耸了耸肩,转回身体。我抬起眼。“但你说,妮慕的法术比露奈特要厉害?”她问我。

“厉害多了,殿下。”

“我已经两次命令妮慕前来,”格温薇儿语气尖锐,“而两次她都拒绝了。怎么做才能让她来见我?”

“让妮慕做任何事情最好的方法,”我回答,“就是禁止她去做。”

房间里又是片刻无声。镇里的声音,我能听得一清二楚:集市中小贩们的叫卖声,货车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咔嗒声,狗的吠叫,附近厨房中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但房间里却一片寂静。“有一天,”格温薇儿打破了我们间的沉默,“我会在那里建造艾西斯的神庙。”她指向南方的天空,填满视野的是矗立着的麦敦堡垒。“那是个神圣的地方?”

“非常神圣。”

“很好。”她再次转过来面对我。阳光洒满她的红发,也在她白色长裙下的光滑肌肤上闪耀。“我不想玩小孩子的游戏,德瓦,不想去猜妮慕的心思。我要她来。我需要一位有力量的女祭司,需要一名旧神的朋友,帮我对抗那臭蛆桑森。我需要她。德瓦,看在你对亚瑟的爱的分上,告诉我,什么样的言语才能让她前来。告诉我,然后我就告诉你,我为何崇拜艾西斯。”

我思考了片刻,怎样的诱饵才可能吸引到妮慕。“告诉她,”我最终回答,“如果她服从您,那亚瑟就会将甘德利亚斯交给她处置。但要确保亚瑟真的说到做到。”我补充道。

“谢谢你,德瓦。”她露出微笑,坐上了那抛光过的黑石王座,“艾西斯是女人们的女神。王座便是她的象征。一个男人可以坐上王国的王座,但艾西斯可以决定那个男人是谁。这就是我尊崇她的原因。”

我从她的言语中嗅到了一丝反叛的气息。“这个王国的王座,殿下,”我重复亚瑟常说的宣言,“是属于莫德雷德的。”

格温薇儿发出了一声嘲讽的冷笑。“莫德雷德连个粪池都坐不上!莫德雷德是个瘸子!莫德雷德是个举止粗鲁的孩子,就像只想播种的发情的狗,他已经在追逐权力了。”她声调强硬,充满轻蔑,“德瓦,从什么时候开始,王位变成了父传子承的权力?在以前这是不可能的!曾经,部落中最伟大的男人掌握权力,如今也应如此。”她闭上眼睛,就好像是突然后悔将这些话脱口而出。“你是我丈夫的朋友吗?”片刻之后,她张开眼睛问道。

“您知道我是的,殿下。”

“那你和我也是朋友,德瓦。我们是一体的,因为我们都爱着亚瑟,告诉我,我的朋友德瓦·卡丹,莫德雷德会成为比亚瑟更好的国王吗?”

我犹豫了,她在引诱我说出叛国的话语,但她也是在要求我在这个神圣的地方直言不讳,所以我说出了实话。“不,殿下,亚瑟王子会是位更好的国王。”

“很好。”她冲我微笑,“那告诉亚瑟,我崇拜艾西斯这件事无须担心的,他会从中得利的。告诉他,我是为了他的未来才信仰这位神祇,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伤害到他。这样你明白了吗?”

“我会这么转告他的,殿下。”

她注视我良久。我如同一位士兵般站得笔直,披风垂至黑色的地板,海威贝恩在我的身侧,我的胡子在圣地的阳光中金黄闪耀。“我们能赢得这场战争吗?”过了一会儿,格温薇儿问。

“是的,殿下。”

她为我的信心而微笑。“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格温特如坚石般屹立在我们的北面,”我说,“因为同我们一样,撒克逊人也在内战,永远不可能团结起来与我们战斗。因为瑟卢瑞亚的甘德利亚斯害怕再次战败。因为凯杜伊是个拖拉的人,等我们抽得出时间,他就会被我们彻底镇压。因为高菲迪特知道怎样战斗,却不知道怎样领导军队。最重要的是,殿下,因为我们有亚瑟王子。”

“很好。”她重复道,随后站起身,让阳光在她精美的白色长裙上流淌。“你必须离开了,德瓦。你已经看得够多的了。”我红了脸,而她大笑起来。“去找条小溪吧!”我推开门前的挂帘离开时,她大声说道,“你闻上去就像个撒克逊人,臭死了!”

我找到一条小溪,清洗了自己,然后带着我的人南下出海。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