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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我听人说过,世上没有一座城市——即使是罗马或耶路撒冷——像特雷贝斯那么美丽,也许那些人所言非虚。我从没见过罗马或耶路撒冷,特雷贝斯却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地方,它是座美妙绝伦、令人惊奇的城市。它建造在一座陡峭的花岗岩岛上,岛位于一个开阔的浅湾中,水中泛着泡沫,风声在岩壁间回响,特雷贝斯岛却很宁静。在夏日,海湾热潮滚滚,闪着银光,但贝诺克的首都内始终凉爽。格温薇儿一定会喜欢特雷贝斯岛,在这里,人们珍惜传统,不让任何丑陋的事物玷污它的优雅。

毫无疑问,罗马人曾来过特雷贝斯岛,但他们没有在这里建造防御工事,只在岛的顶端造了一些乡间住宅。那些住宅还矗立在原来的位置,班国王与依莲王后将它们连在一起并加盖了新的立柱和基座,镶嵌了图案,添加了雕像——这些东西都是从大陆上抢来的罗马建筑。到如今,一座空中宫殿环绕着这座岛的山顶,光芒四射。从闪耀大海处吹来的每一阵微风,都会掀起那里的白色窗帘。去岛上最好的方法是乘船,虽然有一道长堤通往岛屿,但每次涨潮时它都会被淹没,落潮时也会因为流沙而难以行走。柳条制成的绳索标记出这条堤道,但海湾的巨浪已将标记冲散,如果没有当地向导的引领,没人能够通过那些塌陷的沙子和危险的水坑,只有白痴才会不雇当地向导尝试通过堤道。在水位最低时,海中会浮现出茫茫一大片泛着涟漪的沙滩,冲沟和水洼在其上纵横交错,特雷贝斯岛就立在那片沙当中;在水位最高时,西方刮来劲风,这座城市就好似一艘在狂暴大海中奋力前行的巨大怪船。

从宫殿往下,有一堆密集的较小建筑物。它们紧贴着陡峭的花岗岩斜坡,酷似海鸟的巢。那里有神祠、商店、教堂和住宅,整体由石材建造,外墙刷着石灰,甚至还都装饰着班王宫用不上的石料和饰品。这些屋子都面向着石砌街道,街道一级级向上,绕着小岛,直通向王宫。岛的东面有一座小小的石砌码头,船可以在那里靠岸,但只有遇到最平静的天气,才能顺利停靠。正因如此,我们才在距离城市一天行程的西面某安全处登陆。码头外是一个小港口,那其实就是由沙滩保护着的一方潮池。退潮时,水池与海被分离开来,涨潮时,只要一刮北风,就停不住船。在岛的山麓,除了那些本就难以攀爬的悬崖峭壁外,竖着一圈石墙,将外面的世界挡在海湾那儿。特雷贝斯岛之外,是骚乱、法兰克敌人、鲜血、贫穷和疾病,但在那些墙里,只有知识、音乐、诗歌和美丽。

我并不驻扎在班国王心爱的岛屿首都,我的任务是在贝诺克大陆上与侵占农田的法兰克人作战——正是这些农田支持着首都声色犬马的生活方式——但布兰迪科坚持要我去觐见国王。我被领着走过了堤道,穿过雕刻着手持三叉戟的男人鱼石像的城门,爬上通向高处宫殿的阶梯。我的手下都待在大陆,但此时我希望能把他们都带来了,我想让他们也见识下这座城市令人惊异的胜景:雕着石像的城门、在这座花岗岩岛屿上忽上忽下的陡峭石阶、道路两旁的神祠和商店、装饰着一盆盆鲜花的带阳台建筑、雕塑、向大理石砌的水槽中倾泻出干净活水的喷泉——任何人都可以盛满水桶或直接弯腰饮用。布兰迪科是我的向导,他忿忿地抱怨着有多少金钱被浪费在了这座城市上,而那些本该被用于保卫海岸线的,但我为这座城市惊异不已。我想,这里是一个值得为之战斗的地方。布兰迪科领着我穿过最后一扇刻有人鱼的大门,进入王宫的庭院。葡萄串似的一系列建筑占据了庭院的三面,第四面则竖立着几道白色拱门,从那个方向可以远眺大海。每扇门前都站着身披白色斗篷的卫兵,他们枪杆光亮,枪尖闪烁。“他们根本派不上用处,”布兰迪科对我喃喃低语,“连只小狗都打不过,但他们看上去很漂亮。”

一位身着白色长袍的廷臣在王宫大门处迎接我们,并护送我们穿行过一间又一间房。每个房间里都摆放着珍贵的宝物、石膏雕像、金鱼,有间房里并排放着许多金属的镜子,我看见自己无限延伸的倒影不由惊讶地倒吸一口冷气:一个满面胡须、穿着黄褐色披风的肮脏士兵在一面面镜子中渐渐变形,越变越小。下一个房间被粉刷成白色,充溢着鲜花的香气,一个女孩儿在其中演奏竖琴。除了一件短袍,她浑身上下未多着一缕。我们经过时,她冲我们微笑,继续着自己的演奏。她的胸脯被阳光染成金色,头发剪得很短,笑容轻佻。“看上去就像是一家妓院。”布兰迪科吐露出一串嘶哑的低语,“我倒希望这儿真是家妓院,至少还能派上些用处。”

穿着长袍的廷臣打开最后一对装着青铜把手的大门,鞠躬请我们进入一个俯瞰粼粼大海的宽敞房间。“国王陛下——”他向房间的唯一居住者弯腰行礼,“布兰迪科首领与德莫尼亚的德瓦队长觐见。”

一位高瘦男子从书桌后站了起来,他之前正在羊皮纸上书写着什么。他面带愁容,生着一头稀疏的白发。一缕微风吹起了羊皮纸,引得他一阵手忙脚乱,直到用墨水瓶和蛇纹石压住纸的四角。“啊,布兰迪科!”国王向我们走来,“你回来了!好,好。总有些人会一去不返,船毁人亡。我们应该好好想想这件事。你觉得应该建造更大的船吗?还是我们现在的船只都造错了?我不确定我们的造船技术是不是正确,虽然渔夫们发誓说没问题,但他们中也有一些人再也没回来。这是个问题。”班国王走到房间中央,停了下来,挠着自己的太阳穴,将更多的墨水沾染到了稀疏的头发上。“目前还没有答案,”他最终开口宣布,随后凝视着我,“是吗,崔弗[1]?”

“德瓦,国王陛下。”我单膝跪下行礼。

“德瓦!”他以惊讶的口气重复我的名字,“德瓦!快告诉我!德瓦。我猜,这名字是不是有什么含义,它的意思是‘属于德鲁伊’。这是你名字的意思吗,德瓦?”

“我是被梅林抚养长大的,陛下。”

“是吗?是吗,真的!哦,哦!这真了不起。我们得好好聊聊。亲爱的梅林现在在哪儿呢?”

“五年没有人见过他了,陛下。”

“所以他是隐形的!我一直觉得这是他的魔法之一。这法术很有用啊,我必须让我的智者们好好调查调查。快起来,快起来。我受不了人们老是朝我下跪。我又不是神,至少我自己觉得我不是。”我站起身时,国王仔细地观察着我,他似乎对自己所看到的不太满意。“你看上去像是个法兰克人!”他以迷惑不解的口气说道。

“我是个德莫尼亚人,国王陛下。”我自豪地说。

“哦,我相信你是的,你是个德莫尼亚人,而且还是亲爱的亚瑟的先遣兵,是吧?但愿!”他急切地说。

我没有意料到这种情况。“不,陛下,”我说,“亚瑟被许多敌人包围了。他正在为我们王国的存亡而战,所以他派我和一些人过来,我们是可以调派的仅有兵力了,如果需要更多人,我会写信告诉他的。”

“会需要更多人的,一定会的!”班猛地说道,声音越发尖利刺耳,“天啊,是的,所以你带了一些人来,是吗?具体多少人?”

“六十人,陛下。”

班国王突然跌坐入一把镶嵌象牙的木椅。“六十!我希望来三百个人!还有亚瑟自己。作为一名队长,你看上去非常年轻。”他的语气充满疑虑,后来又突然欢快了起来,“我没听错吧?你说你会写字?”

“是的,陛下。”

“也会阅读?”他追问。

“没错,国王陛下。”

“你看,布兰迪科!”国王用一种胜利的语调大喊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有一些战士也会阅读书写!这并没有让他们的男子气概减少半分,也没有让他们变成小角色,像是书记员、女人、国王或诗人,一点儿也不是你坚信的那样!看!一名受过教育的战士。你不会也写诗吧?”他问我。

“不,陛下。”

“多可惜啊,我们是个诗人的团体,就像亲兄弟一样!我们称自己为‘费里’,诗歌是我们忠贞的情妇,也可以说是我们神圣的职责。也许这能激起你的灵感?跟我来,博学的德瓦。”班已经忘记了亚瑟缺席这件事情,他兴奋地跑到房间另一侧,示意我跟他走。我们走过又一对大门,经过又一个小房间,那儿也有一把竖琴,也有一名半裸的美丽少女正拨弄着琴弦。随后,我们进入一间巨大的图书馆。

我以前从未见过一间真正的图书馆,而班国王很高兴能炫耀一番这个房间,他仔细观察着我的反应,我毫无意外地目瞪口呆。一卷一卷的书册用缎带扎起,盛放在敞开的特制盒子中,盒子层层叠叠地堆着,就好像蜂巢的巢室。好几百个这样的巢室,每个都装着卷册,每个都以墨水手写着标签。“你会什么语言,德瓦?”班问我。

“撒克逊语,陛下,还有不列颠语。”

“唉。”他有些失望,“都是野蛮的语言,我现在会拉丁语、希腊语、不列颠语,当然,还有一点阿拉伯语。这儿的瑟温神父会的语言是我的十倍,是吧,瑟温?”国王对图书馆中唯一的人说道。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年迈神父,他有着奇怪的驼背,穿着黑色的僧侣服。神父举起一只嶙峋的手回应,却没有从他书桌上堆着的大量卷轴中抬起头。我刚开始以为神父的僧侣兜帽后围着一条毛皮围巾,后来才发现那是一只灰色的猫,它抬头看着我,打了个哈欠,便继续睡觉了。班国王无视了神父的无礼,只是带着我走过一堆堆的盒子,对我讲述着他收藏的这些珍宝。“我这里收藏着的,”他自豪地说,“是罗马人留下的所有书,还有我的朋友们寄给我的。有些手稿年代太久远,难以处理,所以我们就将它们复制了下来。让我们看看,这是什么?哦,是了,这是阿里斯托芬[2]的十二部戏剧之一。当然,每一部我都收集了。这部是《巴比伦人》。一出希腊喜剧,年轻人。”

“并不是那么有趣。”神父在书桌那儿突然插嘴。

“非常好玩。”班国王对神父的粗鲁反应十分淡定,显然已经习惯了。“也许‘费里’可以造个剧院上演这出戏?”他补充道,“啊,你会喜欢这个的,贺拉斯[3]的《诗艺》。我亲自誊写了这本。”

“怪不得字迹这么难以辨认。”瑟温神父再次插话。

“我让‘费里’的所有成员都研究贺拉斯的格言警句。”国王告诉我。

“正因为如此,他们都是些糟糕的诗人。”神父又一次出声,但依旧没从书卷堆中抬起头。

“啊,德尔图良[4]!”国王将一卷书从盒子中抽出,吹去羊皮纸上的灰尘,“《护教学》的复本!”

“都是胡说八道,”瑟温说,“浪费珍贵的墨水。”

“最伟大的雄辩文字!”国王充满热情,“我不是基督徒,德瓦,但一些基督教文学的道德观念很不错。”

“才不是这么一回事。”神父坚持道。

“啊,这本你必须读一下,”国王从盒子中抽出另一卷书,“马可·奥里利乌斯[5]的《沉思录》。我亲爱的德瓦,这是无与伦比的作品,指引人们该怎样生活。”

“罗马烂人用糟糕希腊语写的陈词滥调。”神父抱怨道。

“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书。”国王梦呓般地说道,放回马可·奥里利乌斯,抽出另一卷作品,“这是一件珍品,千真万确。萨摩斯岛阿里斯塔克斯[6]的伟大著作。你应该知道的,对吗?”

“不,陛下。”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读过,”国王忧伤地补充,“但它充满了奇趣。阿里斯塔克斯坚持——别笑——地球绕着太阳,而不是太阳绕着地球。”他用修长的手臂打着圈,模拟着这奇怪的论调。“他弄反了,你觉得呢?”

“我觉得挺有道理的。”瑟温还是没有从书卷中抬起头来。

“还有西利乌斯·伊塔利库斯[7]!”国王指了指一大堆填满书卷的巢室,“亲爱的西利乌斯·伊塔利库斯!我拥有他的全部十八卷《第二次布匿战争[8]历史》。当然,全文是以诗写就的。多么珍贵啊!”

“第二次啰唆战争。”神父咯咯笑了起来。

“这就是我的图书馆。”班骄傲地说,向我展示整个房间,“特雷贝斯岛的荣耀!这里和我们的诗人。抱歉打扰你了,神父!”

“一头骆驼会被一只小蚱蜢打扰到吗?”大门将瑟温神父关在了房间内,我随国王经过袒胸露乳的竖琴手身边,回到了布兰迪科等候着的地方。

“瑟温神父在进行一项研究,”班自豪地宣布,“关于天使的翼展。也许我该问问他隐形法术的事情。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你现在明白了吧,德瓦,为何特雷贝斯岛这么重要,不能被攻破。我亲爱的朋友在这个小地方,储存着人类世界的智慧,我们从废墟中将它们收集起来,妥善保管。我想知道骆驼是什么东西,布兰迪科?”

“一种煤,陛下。铁匠用它来打造钢铁。”

“是吗?多有趣啊,但一块煤不会被一只蚱蜢打扰到,是吧?这种意外几乎不可能发生,那为什么还要提起它呢?真是令人费解啊。等瑟温神父有心情回答问题的时候——那种情况可不常见——我一定要问问他。现在,年轻人,我知道你是来拯救我的王国的,我也相信你迫不及待地想去做正事了,但首先你得留下来吃顿晚饭。我的儿子们也在这儿,他们两个都是战士呢!我曾希望他们能献身于诗歌和学术,但这个时代需要战士,不是吗?不过,我亲爱的兰斯洛特像我一样重视‘费里’,所以我们的未来仍有希望。”他停顿了一下,皱了皱鼻头,朝我友善地笑了笑:“我想,你需要洗个澡吧?”

“需要吗?”

“是的。”班果断地说,“莉诺会带你去你的房间,准备洗澡水,给你些新衣服。”他拍了拍手,最早见过的那个竖琴女孩儿来到了门边,看来她就是莉诺。

我身处这座临海宫殿,眼前充满光明与美丽,耳畔回响着音乐。在这个诗歌的圣地,我为它的居民们着魔——那些在我看来像是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来的人。就这样,我遇见了兰斯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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