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你比一个孩子大不了多少。”兰斯洛特对我说。
“没错,殿下。”我一边回答,一边吃着浸过融化黄油的龙虾。我以前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之后也再没有吃过。
“就派这么个孩子来,亚瑟是在侮辱我们。”
“您错了,殿下。”黄油滴进了我的胡子里。
“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贝诺克的王储兰斯洛特王子问道。
我对他微笑:“我的意思是,王子殿下,您说错了。”
“六十个人。”他冷笑道,“这就是亚瑟能派来的所有人?”
“是的,殿下。”我回答。
“一个孩子率领的六十个人。”兰斯洛特轻蔑地说。他不过比我大一两岁,却富可敌国。他非常英俊,高大健美,窄脸,黑瞳,身上的男子气概就如同格温薇儿的女性气质一般显著。但兰斯洛特冷漠的表情有一种令人不快的感觉,很像一条蛇。他的黑发抹过油,用金色的发饰固定成小卷;胡子修剪得很整齐,也涂了油,显得很有光泽;身上散发出薰衣草的香味。他是我见过的相貌最好的男人,更糟糕的是,他自己也知道。从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就不喜欢他了。我们在班的宴会大厅中相遇,那样的大厅是我从未见过的:大理石柱耸立,白色窗帘半掩着海景,平整的墙壁上描绘着男神、女神和各种神奇的动物。仆人和守卫在墙边立成一排,无数青铜小灯盘中,灯芯漂浮在油上,照亮了整个雅致的房间,长桌上还燃烧着蜂蜡制成的蜡烛。桌上盖着的洁白桌布被我一直滴下的黄油弄脏了,班国王坚持让我穿的别扭长袍也被搞得满是油渍。
我爱这里的食物,但讨厌身边的人。瑟温神父出席了,我很想有机会和他交谈,但他正在找这桌三个诗人其中一位的麻烦,这些诗人都是班国王热爱的‘费里’成员。我孤立无援地与兰斯洛特王子一同坐在长桌的一头。依莲王后坐在她丈夫身边,正帮着诗人反驳瑟温的攻击,看上去比兰斯洛特王子的刻薄言语有趣得多。“亚瑟是在侮辱我们。”兰斯洛特再度强调。
“很遗憾您这样想,殿下。”我回答。
“你从来都不争辩吗,孩子?”他又问我。
我看着他那冷漠犀利的眼睛。“我认为,一名战士在宴会上与人争辩,是不智之举,王子殿下。”我说。
“所以你还是个胆小的孩子!”他嘲笑道。
我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您真的想要一场争辩吗,王子殿下?”我的耐心快要用完了,“如果您再叫我一声‘孩子’,我就把您的头砍下来。”我笑了笑。
“孩子。”片刻之后,他说。
我困惑地看了他一眼,猜想他是不是在玩一个我不知道规则的游戏,但如果真是这样,这游戏可就致命了。“黑剑十断。”我说。
“什么?”他皱眉,不知道这句密特拉教的宣言意味着他不是我的兄弟。“你疯了吗?”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不仅是个胆小的孩子,还是个疯孩子吗?”
我打了他。我应该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的,但不舒服的感觉和生气的情绪盖过了所有的谨慎。我给了他一个肘击,把他的鼻子撞出了血,嘴唇也打破了,他被击下了座椅。他倒在地上,试图拿跌翻的椅子来砸我,但我速度太快,距离太近,那攻击对我毫无威胁。我把椅子踢到一边,把他拽起来,然后将他猛撞向他身后的一根立柱,让脑袋砸在石头上,还用膝盖顶住他的腹股沟。他害怕了。他的母亲尖叫起来,班国王和他的诗人客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一名紧张的白袍卫兵将枪尖指着我的喉咙。“拿开,”我对那卫兵说,“不然你就是个死人了。”他移开了长枪。
“我是什么,王子殿下?”我问兰斯洛特。
“一个孩子。”他说。
我将手臂绕过他的咽喉,半掐住他。他因窒息而挣扎起来,但无法动弹。“我是什么,殿下?”我又问了一遍。
“一个孩子。”他用嘶哑的声音说。
一只手碰了碰我的手臂,我转过头,看见一名跟我差不多年纪的金发男子冲着我微笑。他之前坐在餐桌的另一头,我以为他也是个诗人,但我错了。“你干的这事儿,我早就想这么干了。”那年轻人说,“但如果你想让我的哥哥停止羞辱你,那就必须得杀了他,这样的话,我们的家族荣誉就被侮辱了,我就不得不杀了你,我不确定我想那么做。”
我放开兰斯洛特的喉咙。他站在那儿几秒钟试图平复呼吸,随后摇了摇头,朝我吐口唾沫,便走回了餐桌。他的鼻子流着血,嘴唇红肿,精心抹过油的头发杂乱地披散下来。他的弟弟似乎被这场打斗给逗乐了。“我是加拉哈特,”他说,“非常荣幸能见到德瓦·卡丹。”
我向他表示感谢,然后强迫自己走到班国王的椅子旁,虽然他一直宣称自己不喜欢多礼,但我还是跪下了。“对刚才的无礼举动,我深表歉意,国王陛下,”我说,“请您惩罚我。”
“惩罚?”班惊讶地说,“别傻了,不过就是喝多了而已。都是酒的错。我们应该像罗马人那样在酒里掺水的,对吧,瑟温神父?”
“荒唐。”年迈的神父说。
“没有惩罚,德瓦。”班说。“快起来吧,我可受不了这种大礼。你哪有什么冒犯之处?不过就是被争论冲昏了头,这有什么错?我喜欢争论,是吧,瑟温神父?一场晚宴若是没有争论,就像是日子没有了诗歌——”国王无视了神父“那样的日子该多好啊”的讽刺回答,“我的儿子兰斯洛特是个轻率的人,他有战士的心和诗人的灵魂,而那样,恐怕是最容易让人冲动的组合。坐下用餐吧。”班是位最大度的君主,但我注意到他的王后依莲非常不满意他的决定。她虽然头发灰白,但脸上毫无皱纹,优雅而矜持,与特雷贝斯岛安详的美丽相得益彰。不过那一刻,王后皱着眉头,对我表现出了极度的不满。
“所有的德莫尼亚的战士都这么没礼貌吗?”她大声地讽刺道。
“你想让战士们拿出廷臣的做派吗?”瑟温突然反驳,“然后送你那些宝贝诗人去杀法兰克人?我的意思可不是让他们去背诵韵词给敌人听,虽然想想说不定还挺有效的。”他耸了耸肩,斜睨着王后和三位诗人。瑟温似乎对特雷贝斯岛不能出现丑陋事物的禁令免疫,脱下他在图书馆穿着的那身僧侣服后,他看上去非常不讨人喜欢。他仅有一只目光锐利的独眼,另一只眼上戴着发霉的眼罩,一张嘴尖刻扭曲,直发披散在脑后,头顶剃发的发际线歪歪扭扭,空荡颈间垂着一枚做工粗糙的木制十字架,半掩在一把肮脏的胡子之后,弯折扭曲的身体因那个夸张的驼背而畸形。在图书馆中挂在他脖子上的灰猫,现在蜷在他的膝上,吃着龙虾的碎屑。
“和我坐在一起,”加拉哈特说,“别责备自己了。”
“但我应该反省,”我说,“这是我的错,我应该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我的兄长,”重新入座后,加拉哈特说,“我同父异母的兄长很喜欢挑衅别人,那是他的娱乐方式,但大多数人都不敢反击,因为他是王储,那意味着某天他将执掌生杀大权。但你做得对。”
“不,我做错了。”
“我不跟你争,但我建议你今晚离岛。”
“今晚?”我很惊讶。
“我兄长不太能接受失败,”加拉哈特轻声说,“睡觉时你要小心,可能会在梦中吃上一刀。德瓦·卡丹,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即去和你的人会合,与他们在一起以确保安全。”我朝阴沉着一张俊脸的兰斯洛特看去,他的母亲正在安慰他,用餐巾蘸着红酒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同父异母?”我问加拉哈特。
“我是国王情妇的孩子,并非他的妻子所出。”加拉哈特倾身靠近我,耐心地解释,“但父王对我很好,坚持称呼我为王子。”
这会儿,班国王正与瑟温神父为某些晦涩的基督教理论而争执。班热情而彬彬有礼地伸张着自己的观点,瑟温则满嘴辱骂之词,两人都乐在其中。“你父亲告诉我,你和兰斯洛特都是战士。”我对加拉哈特说。
“都是?”加拉哈特大笑起来,“我亲爱的兄长雇诗人和吟游歌者来唱诵他的伟绩,称他为阿莫里凯最伟大的勇士,但我从没见过他出现在战场上。”
“而我却不得不战斗,”我忿忿地说,“为保护他将要继承的王国。”
“这王国撑不下去了。”加拉哈特漠然地说,“父王将钱都花在了建筑和手稿上,而不是战士身上。在特雷贝斯岛上的我们离我们的人民又太远了,他们宁愿撤去布罗塞利昂,也不愿向我们求助。法兰克人在各个方面都远胜我们。你的任务,德瓦,是保住性命,安全回家。”
他的诚实让我对他产生了新的兴趣。他的脸比较宽,开朗坦率,看上去不像他哥哥的那么尖锐,是那种你会很乐意让他出现在你盾牌右手边的长相。在盾墙中,一个人的右侧是靠他隔壁的战友来保护的,所以可想而知,我本能觉得,加拉哈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该去和法兰克人作战?”我小声问他。
“我的意思是,这场战争已经输了,但无论如何,你已向亚瑟立下了战斗的誓言,而只要特雷贝斯岛存在一天,黑暗世界中就好像还有一刻光芒。我一直在劝说父王将他的藏书送去不列颠,我想他宁愿掉脑袋都不愿那么做。不过当那一刻到来时,我肯定,他会愿意的。好了——”他将他那金光闪闪的椅子从桌旁推开,“你和我必须离开了。在——”他悄悄地补充道,“‘费里’朗诵之前。当然,除非你想尝尝关于月光照耀芦苇丛的没完没了韵词的滋味。”
我站起身,用一把班国王为客人特制的餐刀敲了敲桌子,那些客人们都警惕地看着我。“在此我要道歉,”我说,“不仅仅向诸位,更向兰斯洛特殿下。像这样伟大的战士本该有更好的人来陪伴他用餐。现在,请恕我失礼,我要去就寝了。”
兰斯洛特没有回应。班国王微笑了,依莲王后露出厌恶的神情。加拉哈特催促着我先去拿自己的衣物和武器,然后去火把照耀的码头,那里有一艘小船等着将我们送离岛屿。加拉哈特还穿着长袍,他将一个大口袋扔在了小船的甲板上。口袋落下时,发出一连串的金属碰撞声。“那是什么?”我问。
“我的武器和盔甲。”他说。他解开小船的缆绳,然后跳上船。“我和你一起走。”
小船在一片黑帆下滑出码头。细浪在船头起伏,轻轻拍打着船体,我们驶入了海湾。加拉哈特脱下长袍,将它扔给了船夫,随后穿上战甲。我看向后方山丘上的宫殿,它在夜空的映衬下好似驶向云中的天空船,又像是堕落大地的一颗星辰、梦想之地、一个避难所。在这里,公正的国王和美丽的王后统治着国家,诗人们歌唱,老人可以研究天使翅膀的翼展。它是那么美丽,特雷贝斯岛,绝对的美丽。
还有,除非我们能拯救它,否则它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