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们跟着班森的助理走进房间,经过那些寻常的家具,穿过消失的第四面墙,然后来到一片浓密的常绿森林中。这里的时间是日正当中,大约是晚秋或初春的天气,空气凉爽,夹带着木头的味道。脚下老旧的小径吱嘎作响,四周只有鸟鸣,以及低沉却逐渐变大的瀑布声。班森的助理不大说话,不过我们都觉得无所谓;埃玛和我都处于亢奋而紧绷的状态,所以也没有心思闲聊。
我们穿过树木间,来到一条沿着山坡向上的路。眼前出现一片灰暗的石头地形及一块块的积雪。远处的松林看起来就像茂盛的灌木丛。我们用平缓的脚步小跑着,小心不让自己的体力太快耗尽。几分钟后,我们绕过一个弯,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声音震耳欲聋的大瀑布前。
这里是班森和我们提过的其中一个记号点。前进方向,牌子上清楚明了地写道。
「我们在哪里?」埃玛问。
「阿根廷。」助理回答。
我们遵照标志的指示,沿着一条树木和杂草愈来愈茂密的小路前进。推开枝叶,有点艰困地移动。瀑布声在身后愈来愈小。然后沿着水流走了几百码,直到水流也到了尽头。河水流进一座山丘侧边的洞口,不过被蕨类植物和苔藓遮住了。助理在河岸边跪下,将一片像毯子般的草拉开,然后僵住了。
「那是什么?」我低声问。
他从腰间皮带上拔出一支手枪,对着洞口连开三枪。一阵让人背脊发凉的尖叫声传来,然后一只死掉的生物滚了出来,掉进水里。
「那是什么?」我又说了一次,紧盯着那个生物看。牠全身上下都是毛,还有锐利的爪子。
「不知道。」助理说,「但是牠在等你。」
我完全不认得那种东西。牠有着松垮的身体、獠牙,还有巨大而凸出的双眼,而且就连眼睛上似乎都覆盖着一层绒毛。我想知道是不是胎魔把牠放在这里的?他是不是已经猜到他弟弟的计划,所以在所有通往其圈套的快捷方式上都设了埋伏?
河流把尸体给冲走。
「班森说他没有枪。」埃玛说。
「他没有。」助理说,「这把是我的。」
埃玛期待地看着他。「嗯,我们可以借用吗?」
「不可以。」他把枪收了起来,然后指向洞穴。「从那里走进去。沿着我们走来的路线走回我们出发的地方,然后你们就会和伪人们待在一起了。」
「那你会在哪里?」
他在雪地上坐下。「这里。」
我看向埃玛,她也回望我,两人都试着把自己感到多么脆弱的真相藏起来、都试着在自己的心门外加上一层钢铁,好面对接下来可能会看见、会做出或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我踏入河水中,然后协助埃玛走下来。水冷得让人麻木。我弯下腰看进洞穴里,瞥见另一边的日光正在闪闪发亮。又是一个转换点、一个由黑暗进入光明的楔子、一个虚拟的出生之处。
里头似乎已经没有会咬人的生物了,所以我在水中低下身子。水流冲刷过我的腿和腰,形成冰冷的漩涡,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埃玛和我做了一样的动作,在我身后倒抽一口气。我抓住洞穴的边缘,滑了进去。
浸在冰水中,水流的感觉就像被针刺遍全身。所有的痛感都是可以刺激你积极前进的,尤其是这种;我划着水,把自己快速地推过石头隧道,溜过表面光滑但边缘锐利的石头,还有低矮的暗礁,当水淹过我的脸时,差点被呛死。接着我就通过了,便转过身去帮埃玛。
我们跳出冰冷的河水,检视了一下四周。这个地方和另一侧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里没有助理在等着、没有卡在雪里的子弹,也没有脚印。好像我们走进了一幅景象,但要扣除一些小细节。
「你皮肤都发青了。」埃玛说,然后把我拉上河岸,抱住我。她的体温流过我的全身,让我麻木的四肢再度恢复知觉。
我们开始走,沿着一开始走过的路线分毫不差地走回去。我们穿过草丛、爬上山坡、经过瀑布。所有的景色都是一样的,只除了那个班森为我们设立的「前进方向」指标。那指标没有出现在这里。这个圈套并不属于他。
我们再度来到那座小森林,借用一棵棵的树当作掩护,直到小径的尽头,脚下土地变成了地板,然后进入一个被两棵松树框住并遮蔽的房间。但这个房间和班森的很不一样。这里非常的朴素,没有家具、没有花和藤蔓构成的壁纸,地板和墙全是光滑的水泥。我们走进房里,在黑暗中找门。手在墙面上摸索,直到我的手碰巧摸到一个小小的内嵌式把手。
我们把耳朵贴在门上,确认有没有说话声或脚步声。但我只听见模糊的回音。
我缓缓地、小心地将门推开一个小缝,然后把头探出去窥视。外头是一条宽阔的弧形石造走廊,医疗等级的干净程度,光线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墙上是一排高瘦的黑门,看起来像一个个墓碑,沿着弧形消失在尾端。
就是这里了!伪人的堡垒。我们已经进入狮子穴了。我听见脚步声靠近,立刻把头退回房里。没有时间关门了。
当对方经过时,我只从门缝中瞥见一抹快速闪过白色身影。他走得很快,身穿一件实验袍,低头看着手上的一张纸。
他没有看见我。
我等着他的脚步声逐渐退去,然后挤身走入走廊。埃玛跟着我走出来,将门在身后关上。
往左或往右?左手边的门是以上坡状排列,右手边则是下坡。根据班森的说法,我们是在胎魔的塔里,但俘虏们不是。我们得出去。那就得往下坡了。往右。
我们转向右边,紧贴着内侧的墙,沿着螺旋形的走廊往下走。我鞋子的橡胶底不断发出吱嘎声。直到现在才发现,在这道两侧坚硬墙壁之间的走廊里,每一声噪音都会被放大,让人忍不住一阵畏缩。
我们就这样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埃玛的身子突然一阵紧绷,并将一只手臂举到我的胸前,挡住我。
我们侧耳倾听。在我们的脚步声停止后,就可以听见其他人的了。他们就在前面,而且距离很近。我们快速朝离得最近的门移动。门轻易地滑开,我们躲了进去,关上门,背紧贴着门板。
这个房间的墙和天花板都是圆的。我们在一条有三十呎宽、仍在施工中的大排水管里,而且这里不只有我们。在水管的尽头,可以看见下着雨的白天,十几个男人坐在支架上呆愣地盯着我们。我们打断了他们的午餐休息时间。
「嘿!你们是怎么跑进来的?」一个人对我们喊道。
「他们是小孩耶。」另一个人说,「嘿,这里不是游乐场啊!」
他们是美国人,而且不知道该拿我们怎么办。我们不敢回答,怕走廊上的伪人会听见我们的声音,而且我也担心工人们的叫声会引来他们的注意。
「你不是有那根手指吗?」我对埃玛低语。「现在似乎是个好时机来测试它的效果。」
所以我们把手指给他们了。意思是,我们戴上了防尘面罩(虽然被河水浸湿,但还堪用),埃玛把一小块尘土教母的小拇指压碎,然后沿着水管走向男人,并试着把粉末洒在他们身上。首先,埃玛试着从手心上把粉末吹过去,但碎屑只在我们头上形成一小朵云雾,让我的脸发痒,又变得有点麻木。接着我又试着把粉末往他们身上扔,但一点用也没有。看来这些粉末并不是一种带有攻击性的武器。埃玛把手指收了起来,然后在手上点燃一丛火焰,砰!的一声,埃玛的火焰点燃了空气中的粉末,将之瞬间变为烟雾。
「哇喔!」一个男人说。他开始咳嗽,然后很快地倒在地上睡着了。他的几个朋友跑来想要帮他,却也成为麻醉烟雾的受害者,倒在他身边的地上。
现在剩下的工人们都很害怕、很生气,开始对着我们大吼大叫。我们在情况更恶化前跑回门边,在确认门外是安全的之后,再度回到走廊上。
当我把身后的门关上时,男人们的声音便完全消失,好像不只是把他们关在里面而已,而是不知怎么的把他们直接关机了。
我们跑了一小段路,然后停下来听听四周有没有脚步声,然后再跑一小段路,再停下来听,就这样动静交替地沿着螺旋形的塔楼往下。过程中,又有两次听见脚步声,便快速地跑到门后面躲起来。其中一扇门后是座热气弥漫的丛林,里面回荡着猴子们的尖叫,另一扇门后则是坚硬的土地与绵延的山峦。
最后,地面终于变平,走廊也变直了。最后的一个弯道处是一道双扇门,日光在门板下方闪闪发亮。
「外面会不会有更多警卫啊?」我紧张地问。
埃玛耸耸肩,对着门点了点头。那里显然是我们离开这座塔唯一的路径。正当我准备开门时,突然听见另一侧传来人声。一个男人正在说笑话。我只能听见他含糊的声音,而不是他说的话,但那绝对是个笑话,因为当他说完时,其他人随即爆出一阵大笑。
「你的警卫来了。」埃玛说,口气像是服务生将一道好菜端上桌时的样子。
我们要不就留在这里等他们离开、要不就是开门和他们硬碰硬。后者比较勇敢也比较快,所以我召唤出心中的新雅各布,然后告诉他,我们要准备开门战斗了,所以拜托别让那个会哀哀叫和反对的旧雅各布出来坏事。但当我还在想办法搞定这件事时,埃玛就已经动手了。
她快而无声地将其中一扇摇摆的门板拉开。眼前出现五个伪人,身上穿着不一样的制服,不过腰上都系着像现代警察用的手枪。他们随意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没人看见门开了。在他们后方则是一片庭院,周围围绕着像围墙般的矮房子,再更远处,则是堡垒最外侧的高围墙。我用手指比了比埃玛口袋中的那根手指,睡觉,我用嘴型说道。意思是用粉末让这些警卫睡着,然后把他们拖回塔里,因为这是最可行的作法。她听懂了,便把门半掩,接着把手指掏出来。我则准备把塞在腰带处的防尘面罩拿出来。
接着一团熊熊燃烧的东西飞越了堡垒的护城墙,以优雅的弧线朝我们的方向飞来,然后啪啦一声落在庭院的中央,小点的火星四处飞散,让警卫们进入某种兴奋的状态。其中两个人跑过去检查降落的东西,当他们弯腰看着那坨燃烧的烂泥时,另一团东西又飞了过来,这次打中了那两人的其中一个。他被撞翻在地,身上着了火。(从刺鼻而快速冒出的臭味来看,这团东西是由汽油和大便混合而成。)
其他的警卫冲过去替他灭火。警铃声大作。顿时间,伪人们从庭院四周的建筑里冲了出来,朝墙边跑去。沙伦的攻击开始了,至少为我们争取了几分钟的时间,能不被打扰地搜寻目标。因为我不相信伪人需要更多时间去应付几个带着弹弓的吸毒犯。我们得尽快开始,并祈祷我们的运气够好。
三个伪人已经跑到墙边,留下两个在后方帮助那个全身沾满燃烧大便的人。他们把他在泥地里滚来滚去,背对着我们。
我们随机选了左边的那一栋建筑物下手,并朝它的入口跑去。这栋建筑物中是一个大房间,里面堆满了外观和气味都像是二手的衣物,数量多得让人窒息。我们跑过架子间的走道,上面塞着的衣服来自各个不同的时空与文化,而且全都上了标签,归类得非常妥善。这里或许是个衣橱,存放伪人们在进行渗透时所穿的道具。不知道以前高伦医生每次看诊时穿的那件羊毛衫,是不是也曾挂在这里。
但我们的朋友并不在这里,时鸟也不在,所以我们在走道间穿梭,寻找不需要回到庭园也能通往下一间建筑的通道。
我们什么也没找到,所以势必得再一次暴露在外头的危险之下。
我们来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等着一名脱队的警卫跑过草坪,边跑边动手把警卫制服穿上。等到外头净空后,便来到外头的空旷处。
弹射进来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排泄物用光后,沙伦的杂牌军便开始投射其他东西──砖块、垃圾或死掉的小动物。我听见其中一个东西在砸中地面时发出一连串的咒骂声,才发现那原来是其中一颗桥头,样子看起来十分狼狈。要不是因为我的心脏正飞快的跳动着,大概会爆笑出声。
我们穿过草坪,来到对面的建筑物前。它的门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是由沉重的钢铁制成,在警卫跑掉前,一定有人看守着。里面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们打开门,溜进一间铺满白色磁砖的小实验室,里面充满化学药剂的味道。一个柜子上堆满了吓人的手术道具,金属光泽闪烁,吸引了我的视线。墙壁的另一端传来低沉的共鸣声,是机器核心运作的声音,但还有别的……
「你听见了吗?」埃玛说,身体变得紧绷,仔细聆听。
我听见了。虽然声音微弱而细碎,但那绝对是人的声音。有人在笑。
我们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埃玛把尘土教母的手指递给我,然后在手中点燃火焰。我们戴上面罩。原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根本完全不知道等在前方的房间有多么恐怖。
我现在已经没办法好好形容经过的那些房间了,因为我一直试着要将它们从记忆中抹去。每个房间都比前一个更像个噩梦。第一个房间是一个小手术展示房,桌子上加装了皮带和扣环。墙壁上钉着一个水槽,准备用来收集抽取出的液体。下一个房间则是个研究室,许多小小的骷髅头和其他的骨头都连结在电器和标尺上。墙壁上贴着拍立得照片,上头记录着利用动物进行的实验结果。走到那里时,我和埃玛就已经发着抖、捂起眼睛了。
但是最糟的还没有出现。
接下来的那个房间,则是一个进行中的实验。我们吓到了正在对一个孩子执行某种恐怖手术的两名护士和一位医生。他们让一个年轻的男孩躺在两张桌子间,下面铺着报纸承接滴落的血。一个护士高举他的脚,医生则抓着他的头,冷冷地检查他的眼睛。
他们转过头来,看见我们脸上的面罩和手上的火焰,便大叫着求救,但没人听见他们的叫声。医生于是朝一张摆满手术刀的桌子冲去,但埃玛拦住了他,和他一阵扭打后,他放弃了,并举起双手。我们将大人们压制在角落,质问关押俘虏的地点。他们拒绝开口,我便将粉末洒向他们的脸,直至瘫软在地。
那个孩子虽然有点昏沉,但没有受伤。面对我们急促的发问:你还好吗?有其他的孩子像你这样吗?在哪里?他似乎只能挤出一声呜咽做为响应,所以我们决定,现阶段只要把他藏起来就好。我们将他包裹在一条床单里保暖,然后藏进一个小衣柜里,并保证我们一定会回来。我希望我们真的能守住这个承诺。
再下一个房间变得又大又宽敞,就像一个医院病房。墙上链着二十几张床,而不分年龄的特异者们正被绑在床上。似乎没有人是清醒的。他们的脚上插着针和管子,延伸至一个个袋子中,黑色的液体正缓缓地流入袋里。
「他们正在被榨干。」埃玛声音颤抖地说,「榨干他们的灵魂。」
我不想看着他们的脸,但我们不得不一张床接着一张床地检查,然后不断对着他们低声问道:「谁在这里?谁在这里?你是谁?」
我心中有一个可耻的想法,就是希望这些可怜的特异者们都不是我们的朋友。我们认出了几张脸:那个可以瞬间移动的女孩梅琳娜,以及那对苍白的兄弟乔尔和彼得,他们被刻意分开,以防再制造出那种毁灭性的爆炸。他们的面孔扭曲,即使在沉睡中,肌肉依然是僵硬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好像两人正被困在恐怖的梦境里。
「老天。」埃玛说,「他们正在想办法抵抗。」
「那就帮帮他们。」我说,然后走向梅琳娜的床,小心翼翼地把插在她脚底的针头拔起来。一小滴的黑色液体从伤口中渗了出来。一会儿之后,她的脸就放松了下来。
「哈啰。」一个声音从房间的某处传来。
我们转过身。一个戴着脚镣的男人坐在房间的一角,正缩成一团前后摇晃着。他发出大笑声,但脸上毫无笑意,眼神就像是一道道黑色的冰。
我们在前面房间里听见的,就是他发出的冷酷笑声。
「其他人被关在哪里?」埃玛在他面前跪下问道。
「怎么,他们全都在这里啊!」男人说道。
「不。我是说其他人。」我说,「还有更多人。」
他再度大笑,吐出的气息是一小团的雾气。这一点很是奇怪,因为房里并不冷。「你正踩在他们上面。」男人说。
「说清楚一点!」我的脾气失控了,对着他大叫。「我们没空打哑谜!」
「拜托。」埃玛请求道,「我们是特异者,我们是来帮忙的,但我们得先找到我们的时鸟。她们在哪一栋屋子里?」
他缓缓地再度重复一次。「你们。正。踩在。他们上面。」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一小团冰冷的空气,打在我们脸上。
正当我打算抓住他的肩膀摇晃时,他举起一只手臂指指我们身后。我转身,然后注意到藏身在磁砖地板上的一个把手,以及一扇活板门的正方形外框。
我们字面意义地踩在他们上面。
我们跑向把手,打开地面上的一扇门。一座金属阶梯螺旋形地向下延伸。
「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埃玛问。
「你们不会知道。」男人回答,这个答案倒是挺真实的。
「我们就试试吧。」我说。毕竟除了原路回去之外,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埃玛看起来很挣扎,眼神在阶梯与我们身边的床之间来回摆荡。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她连问也没问,因为我们没有时间一张一张床地把每个人身上的管子都拔掉。不过我们得回来救他们。我只是希望当我们为了他们回来时,他们还有救。
埃玛踩上金属阶梯,开始走入地板上的黑色洞口。跟上她之前,我回头看向那个疯男人,举起一只手指到嘴唇边。男人露齿一笑,然后响应了我同一个动作。我希望他是认真的。警卫很快就会到了,如果他能替我们保密,或许他们就不会跑下来找我们。我走下阶梯,将门在身后关上。
埃玛和我挤在螺旋阶梯最顶端的一阶上,往下窥视。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才让眼睛适应,从光亮的房间进入这个阴暗的石头地窖。
她抓住我的手臂,在我耳边说话。
「地牢。」
她伸手指了指。一排牢房渐渐出现在视线中。
我们爬下阶梯。四周的空间开始慢慢在周围展开:我们站在一条长长的地下走道尽头,两侧都是牢房,虽然暂时仍看不见谁被关在里面,我顿时还是涌起一阵希望。就是这里了。这里就是我们一直想找的地方。
走廊上突然传来靴子着地的巨响。肾上腺素快速流窜我的全身。一名警卫正在巡逻,肩膀上背着一把步枪,大腿旁还有一把手枪。他还没看到我们,但是很快就会了。我们离活板门太远,已经没有机会从原路逃走,也还离警卫太远,没办法跳过去攻击他。所以我们尽可能地往后缩,希望阶梯的螺旋形结构可以挡住我们。
但是它没办法。我们差不多就在他眼睛的高度。他离我们仅二十步远,然后是十五步。我们得采取行动。
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我站起身走下楼梯。他当然马上就注意到我了,但是在他还没看清我是谁之前,我就开口说话了。我用大而威严的声音说道:「你没听到警铃吗?你为什么没上去防御城墙?」
等他发现我根本不是他的上司时,我已经来到地面上,而在他准备拔枪时,我已经将我们之间的距离缩小了一半,并像个美式足球的四分卫般重重地撞向他。我的肩膀和他接触时,他正好扣下扳机。手枪发出一声怒吼,子弹则往我身后飞去。我们倒在地上。我试着阻止他开枪,同时又想要把手指的粉末给他,手指现在在我身上了,但它却落在我右侧口袋的深处。这是个贪心的错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四肢这么做。我露出破绽,他遂将我推开,站了起来。若不是因为埃玛点着手里的火冲向他,转移了他开枪的目标,我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他又开了一枪,但是这次他打得太高了,正好给了我机会爬起身,再度扑向他。我将他扑倒,两人一起滚过走廊,他的背重重撞上牢房的柱子。他打了我,手肘用力地打在我脸上,我转了一圈,从他身上滚开。他举起枪,准备对我射击,而埃玛和我都远得无法及时阻止他。
突然间,一双厚实的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穿过栏杆,抓住了警卫的头发。他的头向后一仰,像撞钟般撞上栏杆。
警卫身子瘫软地滑到地上。然后布兰温从牢房的深处走向前,将脸贴在栏杆上,对我们微笑。
「雅各布先生!埃玛小姐!」
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见到任何人。她大而友善的双眼、坚定的下巴、直顺的棕发,是布兰温没错!我们将手臂伸进囚房里,尽可能地拥抱她,兴奋得开始语无伦次。「布兰温,布兰温。」埃玛抽着气。「真的是妳吗?」
「真的是妳吗,小姐?」布兰温说,「我们一直在祈祷、一直在期待,然后,噢,我好担心伪人也抓到你们了……」
布兰温隔着栏杆紧紧抱着我们,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快断掉了。栏杆是用比铁还要坚硬的材质制成,像砖头一样粗,我想这大概是唯一能阻止布兰温越狱的原因。
「不能……呼吸了。」埃玛呻吟道,布兰温便道了个歉,放开我们。
现在终于能够好好看看她了。我注意到布兰温的脸颊上有一块瘀青,上衣的一侧也有一块深色污渍,我猜应该是干掉的血迹。「他们对妳做了什么?」我说。
「没什么严重的。」她说,「不过他们有威胁过我们就是。」
「其他人呢?」埃玛又惊慌了起来。「其他人在哪里?」
「这里!」一个声音从前方的走廊传来。「在这里!」另一个声音也传了过来。
转身看去,便发现我们朋友的脸庞都贴在牢房的栏杆上。他们都在这里:霍瑞斯和伊诺、阿修和克莱儿,还有奥莉芙,她正飘浮在自己牢房的顶端,背贴着天花板。所有人都在这里,都还好端端地活着,还有呼吸,只除了费欧娜,当她从鹪鹩女士动物园中的悬崖摔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她了。但是当时我们没有余裕为她哀悼。
「喔,感谢鸟儿,那些神奇的该死鸟儿!」埃玛大叫,冲过去抓住奥莉芙的手。「你们都想不到我们有多担心!」
「绝对连我们担心的一半都不到!」阿修在走廊前方喊道。
「我跟他们说过,你们一定会来的!」奥莉芙说,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一直说一直说,但伊诺只说我是傻子才会这样想……」
「管他的,他们现在已经来了啊!」伊诺说,「你们到底为什么这么慢?」
「看在波普勒斯的分上,你们究竟是怎么找到我们的?」米勒问道。他是整群人中唯一被伪人套上囚服的人,因为穿上黑白条纹的连身衣后,才比较容易看见他。
「我们之后会把整个故事告诉你们。」埃玛说,「但现在我们得先找到时鸟,然后再把你们全都弄出来!」
「他们在走廊的另一端!」阿修说,「穿过那扇大门!」
走廊的尾端是一扇巨大的金属门。它看起来沉重得可以保护银行的金库,抑或者关住一只噬魂怪。
「你需要钥匙。」布兰温说,然后指指昏迷警卫的腰带。「是那把大的金色钥匙。我看过他用!」
我手忙脚乱地朝警卫移动过去,拔下钥匙。然后我便抓着一整串的钥匙愣在那里,眼神在埃玛与囚房间来回跳动。
「快点放我们出去!」伊诺说。
「用哪一把钥匙?」我说。那一串钥匙有十几把,而且除了最大的金色钥匙之外,每一把看起来都一样。
埃玛的脸垮了下来。「喔,不。」
很快就会有更多警卫赶来了,而一一打开牢房的门会浪费太多宝贵的时间,所以我们跑到走廊尾端,打开大门上的锁,然后把钥匙递给离我们最近的阿修。「先帮你自己开门,然后把其他人放出来!」我说。
「然后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埃玛补充道。
「想都别想!」阿修说,「我们会去找你们的!」
我们没有时间争辩了。但其实在听到这句话时,我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挣扎着只靠自己,实在需要一点后援。
埃玛和我挤进像金库般的大门,最后再看了我们的朋友一眼,然后溜走。
门的另一边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堆满了实用的家具,笼罩在泛着绿色光泽的荧光灯泡下。它乍看就像是一间办公室,但我可不会被骗。四周的墙壁都是由隔音的泡绵材质所铺成,门也厚得可以承受核武爆炸。这里绝不是什么办公室。
可以听见有人在房间的尾端移动,但是我们的视线被一个巨大的档案柜挡住了。我碰了碰埃玛的手臂,点点头。我们走吧!然后便开始悄悄地前进,希望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那个和我们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人。
我瞥见一件白袍,还有一个男人微秃的头。那绝对不是时鸟。他们都没有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吗?不,绝对没有。接着我就发现原因了,因为他们都在听音乐。一个女人的嗓音唱着轻柔摇摆的摇滚歌曲,一首很老的歌,我曾经听过,但不知道歌名。在这里听见这首歌实在很奇怪、很不对劲,好像跑错了地方。
我们向前溜去,经过堆满纸张和地图的桌子,音乐声大得正好掩盖我们的脚步声。一个架子上堆满了玻璃烧杯,几乎堆到天花板,里面全都装满飘浮着银色碎片的黑色液体。我放慢脚步,然后发现每个烧杯上都贴了标签,上面是那些灵魂的主人,每个受害者的名字都用小小的字体印在上面。
我们隔着档案柜四下张望,看见一个穿着实验袍的男人,正背对着我们,坐在桌边翻动着一迭纸。他四周所有的东西都像是恐怖电影里的道具。一条被剥去皮肤而肌肉组织外露的手臂、一条像是奖牌般挂在墙上的脊椎、几个失去血色的器官宛若拼图般散落在桌上。男人正在写字,一边点着头一边跟着音乐哼唱。歌词与爱和奇迹有关。
我们走到空旷处,朝他前进。我想起来上次是在哪里听见这首歌了:牙医诊所。当时一根金属针正戳刺着我柔软的牙龈。
歌名是「你让爱变得有趣」。
我们距离他仅几码远了。埃玛举起一只手,准备点火。但就在我们走进接触范围时,他竟然开口对我们说话了。
「哈啰,你们好。我等你们很久了。」
他黏腻而柔软的声音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胎魔。
伴随着一声咻咻声,埃玛召唤出手中的火焰。「告诉我们,时鸟在哪里,或许我还能饶你一命!」
男人惊恐地从椅子上转过身来。我们看见的画面也十分惊恐:在一双大眼睛之下,他的脸只是一团融化的肉。这个男人不是胎魔,他甚至不是个伪人,而且他根本不可能说话。他的嘴唇被融在一起了。手上分别握着一枝自动铅笔和一个小遥控器。外套上别着一个名牌。
霍伦。
「老天,你们不会伤害可怜的老霍伦,对吧?」胎魔的声音又出现了,是跟音乐从同一个地方传来的:墙上的一个扩音器。「但就算你们伤害他也不会怎么样啦。他只是我的实习生而已。」
霍伦深深陷入他的旋转椅中,恐惧地盯着埃玛手里的火焰。
「你在哪里?」埃玛大叫,四下张望着。
「不重要喽!」胎魔透过扩音器说道,「重点是你们是来见我的。这让我好开心啊!这比到处找你们要容易多了。」
「我们有一整支特异者军队的后援正在赶来!」埃玛吓唬道,「在你堡垒外面的那些人们只是先发部队而已。告诉我们,时鸟在哪里,我们或许可以让这件事和平落幕!」
「军队!」胎魔大笑起来。「在整个伦敦区里剩下能战斗的特异者,可能还组不了一支消防队呢,根本不可能形成军队。至于你们的时鸟,妳还是省省那些空洞的威胁吧。我很乐意带你们去看她们。霍伦,你介不介意带个路呢?」
霍伦按下遥控器上的一个按键,然后我们身边的一面墙伴随着呼的一声巨响,向一旁滑开。那里竖立着第二面墙,是由厚重的玻璃制成,后方则是一个黑暗中的房间,看上去十分奢侈。
我们贴着玻璃,把手遮在脸旁边往里看去。画面渐渐出现在视野之中。里面的房间像是个被人遗弃的地下室,堆满家具和厚重布料,还有维持着奇怪姿势的人形,许多看起来就像霍伦桌上的那些肢体一样,被剥去了皮肤。
天啊!他对她们做了什么……
我的眼神在黑暗中跳转着,心跳加速。
「那是葛拉比女士!」埃玛大叫。我也看见她了。她面无表情地侧坐在一张椅子上,动作看起来像个男人,脸颊两侧挂着两条完全对称的辫子。我们敲着玻璃叫她,但她只是呆滞地盯着我们看,对我们的喊叫毫无回应。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我大叫。「她为什么不回答?」
「她有一小部分的灵魂被移除了。」胎魔说,「好让她的脑子保持麻痹。」
「你这个混蛋!」埃玛一边大叫、一边捶着玻璃。霍伦坐在旋转椅上,溜进房间的角落。「你这黑心、可耻、懦弱的……」
「喔,冷静点。」胎魔说,「我只拿走了一点点她的灵魂。妳的其他保母们全都健康得不得了,如果不谈心灵层面的话。」
眼前乱七八糟的房间上方突然闪过一阵强光,我们于是看清房间中的其他人形都只是人偶,完全不是真的,都只是服装展示用的人偶或生物模型,宛若雕像般展示着它们的血管和肌肉,全都有着可动的关节。但是混杂在它们其中,被堵住嘴巴、绑在椅子或木柱上,被突如其来的强光照得一阵瑟缩、睁不开眼睛的,则是真的活人。女人们。八个、十个……我没有时间一一细数。大部分的她们看起来老多了,显得更不成人形,但是都还能辨认长相。
我们的时鸟们。
「雅各布,是她们!」埃玛大叫。「你得看见……」
灯光在我们来得及找到裴利隼女士之前就熄灭了,而现在我的双眼再也无法透过玻璃看见任何东西。
「她也在那里。」胎魔无聊地叹了一口气。「你们伪善的鸟儿,帮你们换尿布的保母……」
「她是你的妹妹。」我说,希望这句话能在他心中注入一点人性。
「我不想杀她。」他说,「而且我猜我应该不会……如果你给我我想要的东西的话。」
「那是什么?」我从玻璃旁退开。
「没什么难的。」他随性地说,「只要一点点你的灵魂。」
「什么!」埃玛吼道。
我大笑出声。
「等等,等等,听我说!」胎魔说,「我其实不需要全部。只要像眼药水那么一小滴的量就够了。甚至比我从葛拉比女士身上拿走的还要少。是的,那会让你有一小段时间变得呆呆的,但是几天之后,你又会完全恢复正常运作了。」
「你想要我的灵魂,是因为你觉得那可以帮助你使用图书馆。」我说,「然后取得那些力量。」
「显然你已经和我弟弟聊过了。」胎魔说,「那你应该也已经知道:我几乎快要成功了。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搜索之后,我终于找到了阿伯顿,还有所有的时鸟。这些完美的时鸟组合,她们为我打开了大门。不过,也是到那时候,我才发现我还需要另一个配件。我需要一个拥有某种特定能力的特异者,是在这个世代难得一见的。我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找到这种人了,但我突然想到有个特异者的孙子可能正好合适,而我手上的这些时鸟们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正好可以做为诱饵。所以她们就成为诱饵啦!我的确相信命运,亲爱的孩子。你和我,我们会一起成为特异王国的历史。」
「我们永远不会一起成为任何东西。」我说,「如果你得到那种力量,你会让整个世界变成活生生的地狱。」
「你误会我了。」他继续说道,「但是我不意外;大部分的人都不懂。是的,我的确让那些挡路的人活得生不如死,但是现在我已经快要达成我的目标了,我决定变得更慷慨一点、宽容一点、仁慈一点。」
胎魔说话的这段时间中,音乐声一直没停过,但从人声演变成只剩乐器伴奏。平静的音调和我在这里感受到的惊慌与恐惧,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让我浑身发颤。
「我们终于能生活在和平与和谐之中。」他说,声音平滑而肯定。「我将成为你们的国王、你们的神。这就是我们特异王国中的天然阶级安排。我们从来不该像现在这样生存,既无能又分散,还由女人来掌权。在我的统治之下,我们不必再躲躲藏藏、不必再躲在时鸟的裙襬下。我们这些特异者理当是全人类的领导者,将统治这个地球和上面所有的人。我们终于能继承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如果你觉得我们会成为这些计划中的任何一部分,」埃玛说,「你一定是疯了!」
「我对妳的期待就只有这么多,小女孩。」胎魔说,「妳就是那种典型由时鸟养大的特异者:没有野心,对自己的权利没有一点概念。安静点,我在跟这里的男性说话。」
埃玛的脸变得和手中的火焰一样红。
「继续说。」我简短地说,心中想着那些正在赶来的警卫,还有在走廊上摸索着钥匙的朋友们。
「我的提议是这样的。」胎魔说,「让我的专家们在你身上进行手术,然后等我拿到我需要的东西,我就让你和你的朋友离开,当然还有时鸟。反正到那时候,她们也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威胁了。」
「如果我拒绝呢?」
「如果你不让我用简单无痛的方式拿到你的灵魂,我的噬魂怪会很乐意代劳的。不过他们可不是以礼貌闻名的喔。而且一旦他们解决了你,恐怕我也无法阻止他们对你们的时鸟下手。所以你瞧,不管用哪种方法,最后我都可以得到我要的东西。」
「这是没用的。」埃玛说。
「你是指这个小男孩的小把戏吗?我听说他可以控制一只噬魂怪,但是如果同时有两只呢?或者三只?五只?」
「我想要几只都可以。」我尽可能装得充满自信、不可动摇。
「那我等不及想看了。」胎魔说,「所以我想这就是你的答案喽?」
「随便你要怎么想。」我说,「我不会帮你的。」
「喔,好极了。」胎魔说,「这样有趣多了!」
我们可以听见胎魔在对讲机的另一边大笑,然后一声巨大的铃声让我吓得跳起来。
「你做了什么?」埃玛说。
我感到肚子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在胎魔做出任何解释之前,我就已经能够准确地想象出发生了什么事:在时鸟们所在的房间之下,一条隧道里,有只噬魂怪正从建筑物的深处跑了出来。他愈来愈近,爬过一地道底下的闸门,很快就会来到时鸟之间了。
「他放出了一只噬魂怪!」我说,「很快就要进到房间里了!」
「我们就从一只噬魂怪开始好了。」胎魔说,「如果你能应付他,我就会介绍他的朋友们给你认识。」
我敲着玻璃。「放我们进去!」
「乐意之至。」胎魔说,「霍伦?」
霍伦按下遥控器上的另一个按钮。一片像门一样大的玻璃向旁边滑开。
「我要进去了!」我对埃玛说,「妳留在这里看着他!」
「如果裴利隼女士在里面,那我也要进去。」
我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方式可以阻止她。
「那我们把他一起带进去。」我说。
霍伦试着逃走,但是埃玛一把抓住他的外套后方。
我跑向那道门,进入黑暗而杂乱的房间,埃玛则在我身后扯着挣扎不已的无嘴实习生。
我听见玻璃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
埃玛咒骂一声。
我回头看了一眼。
门的另外一边,遥控器正躺在地上。我们被锁在里面了。
我们才刚进到房间里几秒钟,男人就想办法摆脱了埃玛的掌控,跌跌撞撞地跑进黑暗之中。埃玛打算去追他,但是我抓住她。他并不重要。现在唯一重要的就只有噬魂怪:他就要离开自己的洞穴,进到房里来了。
他饿坏了。他的饥渴感在我体内强烈得就像自己的感觉一样。一会儿之后,他就会开始大啖我们的时鸟,除非我们有办法阻止他。除非我有办法阻止他。但是首先,我得先找到他。这个房间里堆满了垃圾,到处都是影子,我能看见噬魂怪的能力,在这里实在没有什么优势。
我向埃玛要求更多的光线。她尽可能地强化了手中的火焰,但那只是让影子变得更长。
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我要她待在门边。她拒绝了。「我们要待在一起。」她说。
「那就跟在我后面。远远地跟着。」
她不情愿地答应了。我们走过精神错乱般的葛拉比女士,往房间的深处走去,埃玛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只手高举过头顶,照着前面的路。我们所见之处就像一间战地医院,毫无血气、被分解的人形肢体四散在周围。
我踢到一只手臂。它发出一声闷响,往一旁滚开。是塑料制的。一旁的桌上摆着一具躯体。不远处有颗头浮在充满液体的罐子中,空洞的双眼和嘴巴,看起来几乎像是真的,但应该不是最近才放进去的。这像是胎魔的实验室、处刑房和储藏室的合体。他也是个收藏家,就和他的弟弟一样,拥有许多诡异的东西。但是班森整洁到令人不适,而胎魔则非常需要有人帮他打扫。
「欢迎来到噬魂怪的游乐场。」胎魔说,他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在房间里回荡。「我们在这里替他们做实验、喂养他们、看着他们分解眼前的食物。我想知道他们会从你的哪部分开始吃起?有些噬魂怪喜欢从眼睛开始……一点小小的恶趣味……」
我踢到一具身体,差点绊倒,对方则在我的脚踢到她时,发出一声哀叫。我往下看,看见一张中年女子吓得半死的脸,她双眼圆睁回望着我。是一只我不认识的时鸟。我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对她低声说道:「别担心,我们会把妳们弄出去的。」但是不,我想,我们不会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模型和疯狂的影子,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处。旧雅各布又出现了,一个标准的宿命论者,而且不肯闭嘴。
我听见某样东西在房间深处移动,伴随着噬魂怪张开嘴巴时的黏腻声响。他已经出现了。我将自己瞄准他的方向开始狂奔,跌跌撞撞又想办法稳住脚步。埃玛跟在我身后也跑了起来,一边喊:「雅各布,快点!」
胎魔透过扩音器模仿着我们。「雅各布,快点!」
他把音乐开得更大声了,节奏又快又混乱,催逼着人们移动。
我们又经过了三、四只被绑着正在挣扎的时鸟。然后我终于看见他了。
我喘不过气地停下脚步,被他惊人的尺寸给震慑住。眼前的噬魂怪是个巨人,比我之前驯服的那只高出好几个头,尽管他弓着身子,头顶还是几乎要碰到天花板。他距离我们还有二十呎的距离,正张着嘴,舌头在空气中摇摆着。埃玛跑到我前方几呎远的位置,将手伸出去,照亮某个东西的同时,也指着他。
「那边!你看!」
她看见的当然不是噬魂怪了,而是他移动的目标:一个被倒挂的女人正在扭动,就像是一块牛肉般垂在半空中,黑裙四散在头部周围。尽管如此,尽管在黑暗之中,我还是认出她来,那是鹪鹩女士。
爱迪森也被挂在那里,就在她旁边。他们挣扎着,嘴里塞着东西,距离噬魂怪伸长的舌头只有一呎远了。他卷住鹪鹩女士的肩膀,将她拉向自己的血盆大口。
「住手!」我尖叫道,首先是英语,接着用噬魂怪语又喊了一次。我一遍又一遍地大叫着,直到他真的停下来为止。但不是因为他被我控制了,而是因为我突然间成了更有趣的猎物。
他放开时鸟,她便像个钟摆般在空中晃荡。噬魂怪将舌头转向我。
「把鹪鹩女士放下来。我去引开他。」我说。
我一边远离鹪鹩女士、一边不断地对着噬魂怪说话,希望能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好把他带开。
闭上嘴。坐下。躺下。
随着我的移动,他转离了鹪鹩女士。很好,很好。我向后退去,他便跟上前。
很好,这就对了。现在要怎么样?
我的手往口袋里探去。其中一个口袋里装着尘土教母剩下的手指,另一个口袋则放着一个秘密──一小瓶仙丹,是我在先前那个房间里趁埃玛不注意时偷拿的。当时正陷于信心突然的低潮。如果我真的做不到呢?如果我需要一点动力呢?
坐下,我说。停下来。
噬魂怪将其中一根舌头甩向我。我躲在一个人体模型后方,舌头便卷住了它,将它举起甩在墙上,瞬间裂成碎片。
我又闪过第二根舌头,小腿却撞上一把翻倒的椅子。他的舌头打中我刚才站的地方。现在噬魂怪还在玩弄他的猎物,但很快就会认真起来。我得做点什么,现在我有两个选择。
仙丹或手指。
如果没有仙丹的强化能力,我是不可能控制这只噬魂怪的。另一方面,尘土教母的手指并不是我能自己发射出去的东西,而且我的面罩也弄丢了。如果试着用它,我只会把自己麻醉而已;那可能比没用还要糟。
另一根舌头砸中我旁边的地板,我溜到一张桌子下方,从口袋中拿出那个小瓶。我手忙脚乱地试着打开瓶盖,双手抖个不停。这会让我变成一个英雄,或是药物的奴隶?一小瓶仙丹真的会让我成瘾一辈子吗?哪种结局更糟?对毒品上瘾,或是葬身在噬魂怪腹中?
桌子被掀翻,我曝光了。我跳起来。停,停,我喊道,一边向后跳开,惊险地闪过噬魂怪的舌头。
我的背撞到了墙。已经无处可逃。
我的肚子挨了一记,那根舌头接着便舒张开来,往我的脖子移动。我应该要逃跑的,只是我尚未从被袭击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正抱着肚子试着找回呼吸。然后我听见一声愤怒的嚎叫,并不是噬魂怪所发出的,接着是一声嘹亮的吠声,在四周回荡。
是爱迪森。
那根准备卷住我脖子的舌头突然一僵,好像遭受了什么痛苦,然后便转向房间的另一面。爱迪森,那位勇敢的小斗士,咬了他一口。我听见他又吼又叫,开始对一个比他大了二十倍的隐形生物展开攻击。
我滑向地面,背贴着墙,用力深呼吸。我举高小药瓶,下定决心。我很确定没有它的帮助,我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我拔掉瓶栓,仰起头将瓶子举到眼前。
接着我听见有人叫了我的名字。「雅各布。」轻柔的声音从几呎远的黑暗中传来。
我转头过去,看见裴利隼女士躺在地上的一堆肢体间。她伤痕累累、四肢被绑,挣扎着要在疼痛或药物所制造的晕眩间开口,但她仍能用那双锋利的绿眼睛直盯着我。
「别。」她轻声说,「别那么做。」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几乎不存在。
「裴利隼女士!」
我放下瓶子,将瓶栓塞回去,然后手脚并用地朝她爬去。她是我的第二个母亲、特异者的救赎。她被打倒了、受伤了。或许正濒临死亡。
「告诉我,妳没事。」我说。
「把那个东西放下。」她说,「你不需要它。」
「我需要。我不像他。」
我们都知道我指的是谁:我的爷爷。
「你和他一样。」她说,「你所需要的一切都在你的体内。把它放下,换成那个。」她朝我们两人间的一样东西点了点头:那是一根断掉的木椅脚。
「我不行。那样是不够的。」
「够了。」她向我保证道。「只要瞄准他的眼睛就好。」
「我不行。」我说,但我照着做了。我放下小瓶,拿起木头。
「好孩子。」她低语道,「现在,用它做点大事吧。」
「我会的。」我说,而她露出微笑,头倒回地板上。
我带着决心站起身,一手抓着木椅脚。房间的另一边,爱迪森的牙齿正深深扎入噬魂怪的一根舌头中,像是在进行马术比赛的牛仔般跨在其上,噬魂怪前后甩动着他,发出怒吼声。埃玛已经割断鹪鹩女士的绳子,把她放了下来,此时正站在一旁守着,双手盲目地挥舞着火焰。
噬魂怪将狗儿撞到一根柱子上,爱迪森便松开嘴,飞了出去。
我朝噬魂怪冲去,用尽全力闪过地上所有肢体形成的障碍。但那生物似乎对埃玛更感兴趣,就像飞蛾之于火。他开始朝她移动,因此我大叫起来,先是英文:「嘿!看这里!」然后又是噬魂怪语:过来抓我啊,你这混蛋!
我抓起手边最靠近的东西──刚好是一只手──朝他扔去。它飞过去砸中噬魂怪的背,那生物便转过来面向我。
来抓我!来抓我!
有那么一瞬间,噬魂怪变得十分困惑,正好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接近他,又不致被舌头缠住。我用椅脚刺向他的胸口,一下,两下。他表现得像是被蜜蜂叮了一样──不比那更严重──然后用一根舌头将我打倒在地。
停,停,停,我用噬魂怪语大叫,迫切地想要找个方法突破他的心防,但是这头野兽似乎全无破绽,对我的尝试完全有反应。接着我想起了那根手指,那一小截像粉笔般的手指,就在我的口袋里。正当我准备伸手去拿时,一根舌头缠住了我,将我举到半空中。我可以听见埃玛大叫着要他放我下来,还有胎魔。「你不准吃他!」他透过对讲机喊道,「他是我的!」
我把尘土教母的手指拿出来,但噬魂怪已经把我抛进他的嘴里了。
我的膝盖到胸口都被他咬在口中,他的牙齿将我固定住,开始切割着我的皮肉。他的口腔快速地延展开来,准备将我吞下。
这很有可能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在手中将手指捏碎,然后将它塞入我希望是噬魂怪喉咙的位置。埃玛对着他又打又踹、用火烧。然后,就在他准备要阖上嘴、将我锯成两半之前,突然噎了一下。他跌跌撞撞地从埃玛身边退开,带着烫伤和塞满嘴的东西,往他前来的方向退却。他准备回到他的巢穴,在那里好好享用我这顿大餐。
我试着阻止他、试着对他大叫(放开我!),但他开始咬我,疼痛让我脑子一黑,完全无法思考,然后我们便滑进闸门里。他的嘴里塞得太满,所以无法抓住一旁的把手,就这样摔了下去,一边坠落一边呛咳着,而我则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
我们的坠落伴随着一声撞断骨头般的脆响,撞出我肺里的空气,也将所有我塞进他嘴里的麻醉粉喷了出来,围绕在四周。粉末开始飘散,我可以感觉到它的效力,让我的疼痛逐渐麻木、脑子变得迟缓,而它一定也对噬魂怪产生同样的功效,因为他已经停止咬我的动作,下巴变得松弛。
我们麻痹而呆滞地摔在一起,无法控制地陷入昏沉,透过那些飘浮在四周的白色小颗粒,我眼前慢慢出现一条堆满白骨的隧道。在被粉末完全麻醉之前,我看见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一群弓着身子、好奇不已的噬魂怪,正朝着我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