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们被警卫赶着前往白色的高塔,如果有人脱队,伪人们就又推又踹地逼着他们前进。少了噬魂怪后,我便成了一团虚软的烂泥:身体上有着严重的咬伤,而粉尘的麻醉功效已经开始逐渐退去。我还是逼着自己继续往前走,脑子里一边盘算着各种自救的办法,但一个比一个感觉更不可行。少了噬魂怪后,我们所有的特异能力都不是伪人们和枪枝的对手。
大伙儿跌跌撞撞地穿过噬魂怪们葬身的那间小屋废墟,踩过沾着鹦鹉与伪人血迹的砖块。我们走过围着墙的草坪,进入塔内,然后一路沿着走道往上、往上、往上,经过一扇扇相似的黑门。胎魔走在我们前方,像个疯狂的游行领队,前一刻还在昂首阔步地甩着双手前进,下一刻就回头对我们抛来一串串的污辱。熊跟在他身后摇摇摆摆地走,班森乘坐在牠一边的臂弯里,裴利隼女士则挂在牠的肩上。
她请求她的哥哥们重新考虑他们的行动。
「想想那些关于阿伯顿的老故事,还有试着窃取图书馆里灵魂之人的可怕下场,它的力量是受到诅咒的!」
「我已经不是个小孩了,阿尔玛,我也不会再被时鸟们的童话吓到。」胎魔骂道。「现在管好妳的舌头。如果妳还想要留着它的话!」
她很快就放弃说服他们,并趴在熊的肩膀上沉默地看着我们,脸上带着坚毅的神情。别害怕,她似乎在用念力这么说道。我们也会撑过这一关的。
我担心的是,说不定有人连爬到塔顶的这段路都撑不过。我回头,试着去看中枪的人。在我身后拥挤的群体中,我看见布兰温臂弯中扛着某个虚弱的人,我想是阿沃赛女士。接着一只肉乎乎的手掌便狠狠地打在我头上。
「往前看,否则就等着少一个膝盖吧!」我的守卫吼道。
最后,我们终于来到塔顶的最后一扇门前。后方的走廊,苍白的日光照耀在弯曲的墙面上。我们上方有片开阔的甲板,我在心中默默地注记这一点。
胎魔站在门前,脸上带着愉快的表情。「波普勒斯!」他喊道,「伟大的阿诺勒斯,是的,后面的那一位!如果没有你的前置作业和所有的努力,我是不会有今天的发现的……把这一切归功于你!我想应该由你来打开这扇门。」
「拜托,我们现在没有时间进行什么仪式了。」班森说,「你的堡垒现在没有任何防御……」
「别像个小女孩一样哭哭啼啼的。」胎魔说,「这花不了多少时间。」
其中一名警卫将波普勒斯从人群中拖出来,带到门前。自我最后一次正眼看他之后,他的头发和胡子已经花白,脊椎也弯了,脸上爬满深深的皱纹。他在自己的圈套外待了太久,现在他真实的年纪就快要追上他了。波普勒斯似乎正准备要开门,一阵剧烈的咳嗽却打断了他的动作。等他再度找回呼吸时,他转向胎魔,深吸一口气,然后往胎魔的斗篷上吐出一口浓浓的痰。
「你这只傲慢的猪!」波普勒斯喊道。
胎魔举起手枪对准波普勒斯的头,扣下扳机。四周传来尖叫声,「杰克,不要!」班森喊道。然后波普勒斯举起双手、转过身子,但手枪只发出一声干涩的碰撞声。
胎魔把手枪打开,看向弹匣,然后耸耸肩。「这把枪和你一样都是老古董了。」他对波普勒斯说,然后用枪口把斗篷上的秽物弹掉。「我想命运拯救了你,但这样也好,我宁可看着你在我眼前化成灰,而不是流血致死。」
他示意警卫将他拖走。波普勒斯嘴里用意大利文喃喃咒骂着,被拉回了人群之中。
胎魔转过身面向门。「喔,管他去死。」他喃喃自语道,然后把门推开。「全部都给我进去!」
房间里是类似的灰色墙壁,不过这次取代消失第四面墙的是一条长而黑暗的走廊。在警卫的推搡下,我们很快就沿着走道开始前进。平滑的墙面逐渐变得粗糙不平,随即走道便开阔起来,成为一间洒满日光的简陋房间。这里的墙是由石头与泥土砌成,若不是因为它有着几乎是长方形的门和两扇窗,我大概会将它称之为山洞。这个房间和它的入口,都是从柔软的岩石中雕刻而成。
我们被赶出房间,进入干燥而炎热的天气里。景色在面前展开,让人头晕目眩。我们身处于一个像是外星世界的地方:怪异的红色岩石在四周围绕,时而高耸时而低矮,绵延不绝,相互交错,而且全都像蜂巢般挖出一个个洞状的门和窗户。阵风不停地吹过,带来人声般的低嚎,像是土地发出的叫声。尽管太阳尚未下山,天空却闪耀着橘色光芒,好像世界末日正在地平线后方酝酿。虽然四周可以看出具有文明的痕迹,但视野所见范围之内,却一个人也没有。我感觉到彷佛有人在观察我们的压力,像是我们擅自闯进了不属于我们的地方。
班森从熊的手臂上爬下来,恭敬地取下帽子。「就是这里。」他边说边打量着眼前的山丘。
胎魔像个大哥哥般伸出一只手臂搭在他肩上。「我告诉过你,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我们在过程中给了对方不少罪受,是不是?」
「是的。」班森同意道。
「但我说,只要结果是好的,一切都好谈。因为现在我要这么做。」胎魔转过来面对我们。「朋友们!时鸟们!特异孩子们!」他让他的声音在奇怪的峡谷间回荡。「今天是历史上最辉煌的一天!欢迎来到阿伯顿!」
他停了下来,等待着永远也不会出现的掌声。
「你们现在正站在曾经保护着灵魂图书馆的古城面前。在这之前,已经有四百年没有人见过它、一千年没有人征服它……而现在,它被我重新发掘了!在你们的见证之下……」
他停下话语,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大笑起来。「我干嘛浪费呼吸呢?你们这些外邦人,永远不会感念我的成就。看看你们,就像一群愚蠢的驴子!」他拍拍班森的手臂。「来吧,弟弟。让我们去领取属于我们的东西。」
「也是我们的!」一个声音在我后方说道。是其中一名警卫。「你不会忘了我们吧,长官?」
「我当然不会。」胎魔说。他试着微笑,但失败了。他无法掩饰自己在众人面前遭到挑战的恼怒感。「你们的忠诚会得到应有的回报的。」
他和班森一起转身走下一道小径。警卫则在后方赶着我们跟上。
被阳光烤干的小径不断分岔再分岔,岔路延伸进起伏的山坡之中。他走的路肯定是逼迫波普勒斯透露的,而且近日来一定走了不少回。胎魔自信满满地领着我们穿过布满障碍物的小路,每一个脚步都带着暴君般的傲气。随着我们的前进,我感受到的监视感变得愈来愈强,好像那些刻在岩石中的开口是一个个半睁的眼睛、是某种生活在岩石内古老的智慧生物,正逐渐从千年的沉睡中苏醒。
我焦虑不已,脑中的想法一个个堆栈在彼此之上。接下来的事情会随着我的意愿改变。毕竟伪人们需要我。如果我拒绝为他们应付那些灵魂呢?如果我有办法骗他们呢?
我知道那会带来什么后果。胎魔会杀了裴利隼女士。然后他会开始杀其他的时鸟,一个接着一个,直到我愿意照他说的去做。如果我依然不从,他就会杀了埃玛。
我不够坚强。我知道自己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埃玛的人身安全,即便那意谓着将未知的能力交到胎魔手中。
接着一个想法把我吓得半死:如果我做不到呢?如果胎魔是错的,而我看不见那些灵魂瓶,或者我看得见但使用不了它们呢?他不会相信我的。他会觉得我在说谎。他会开始杀害我的朋友们。就算我能说服他相信那是真的、相信我做不到,他大概也会气的把所有人都杀光。
我悄悄地对着爷爷祈祷起来。对死人祷告真的有用吗?不管如何,我是这么做了。我问他是不是在看顾着我们,并请他带我走过这一切,给我力量,让我像他曾经那样。波曼爷爷,我祈祷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埃玛和我的朋友对我来说就是全世界,该死的全世界。我愿意付上全世界的代价,只求胎魔饶过他们的命。这会让我变成一个恶魔吗?我不知道,但我想你懂的。所以,拜托。
我抬起头,意外地看见裴利隼女士正从熊的肩头上看着我。她一遇上我的目光便转开视线,而我能在她脸颊上看见泪痕,好像她不知怎么的听见了我的祈祷。
我们绕着蜿蜒的古老步道前进,就像走在迷宫中一般,在半月形风蚀的山丘里穿梭。某些部分步道完全被杂草遮蔽。我听见波普勒斯抱怨着他花了毕生时间才找出通往灵魂图书馆的路径,现在却遭到这个毫无感谢之心的小偷践踏,简直是最糟糕的侮辱!
接着,我听见奥莉芙问道:「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图书馆真的存在?」
「因为,亲爱的。」一只时鸟回答。「那是不被允许的。最安全的作法……」
时鸟停了下来,缓过呼吸。
「……就是告诉你们,那只是个故事。」
只是个故事。现在这个概念已经变成我人生中最基本事实,那就是不管我多努力、多想让某些事情只留在二次元、多想把某些事情平面化只留在纸与油墨之中,有些事物就是拒绝只待在书里。事情永远不会只是个故事。我早该知道了,我的人生早已被一个故事吞没。
我们沿着一面空白的石墙走了几分钟,怪异呻吟着的风声起起落落。胎魔突然举起一只手,要大家停下。
「我们是不是走过头了?」他说,「我发誓山洞就在这附近。制图师在哪里?」
波普勒斯被守卫拖到前面来,
「幸好你没开抢打死他,是不是?」班森低语道。
胎魔无视他。「山洞在哪里?」他冲着波普勒斯的脸质问道。
「啊,或许它不想被你找到,所以把自己藏起来了。」波普勒斯嘲弄道。
「不要测试我的底线。」胎魔回答。「我会毁了你所有的岁月地图。你的名字在明年就会被遗忘。」
波普勒斯绞着手指,叹了口气。「那里。」他说,指向我们身后。
我们走过头了。
胎魔用力踹开一面由藤蔓编成的植物墙,后方出现一个极不起眼、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小入口;与其说它是个门,不如说它是个墙上的小洞。他把藤蔓拉开,探头进去。「没错!」我听见他说道,接着把头缩回来,开始下达指令。
「从这个点开始,只有必要人士才可以继续前进。弟弟,妹妹。」他指向班森和裴利隼女士。「小男孩。」他指向我。「两名守卫。然后……」他在人群中搜寻。「里面很黑,我们会需要手电筒。妳,小女孩。」他指向埃玛。
随着我腹部的一阵绞痛,埃玛被拉出了人群。
「如果其他人给你们制造什么麻烦,」胎魔对警卫说,「你们知道该怎么做。」胎魔对着人群举起枪。人们尖叫着低下头,他则放声大笑。
埃玛的守卫拉着她进入小洞。班森的熊是不可能挤进去的,所以裴利隼女士被放了下来,我的守卫则得负责同时监督她和我。
最年幼的孩子们开始啜泣。谁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呢?「勇敢点,孩子们!」裴利隼女士对他们喊道,「我会回来的!」
「没错,孩子们!」胎魔嘲弄地唱道,「听你们院长的话!时鸟知道什么对你们最好!」
裴利隼女士和我被推过洞口。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当我们卡在藤蔓之间,我有机会不被注意地对她低语。
「进去之后,我该做什么?」
「照他说的做。」她低声回答。「如果不激怒他,或许我们还能活着离开。」
活着离开,对,但要付出什么代价?
接着我们就脱离了藤蔓,跌入一个奇怪的新空间里:一个开口朝向天空的石屋。一瞬间,我几乎忘了怎么呼吸,只是直盯着眼前一张刻在石壁上的、不对称的大脸看。那是一面墙,就只是一面墙,上面有着一个像嘴巴的开口当作门,还有两扇变形的窗户当作眼睛,还有两个像鼻孔般的小洞,而丛生的乱草则像是头发和不整齐的胡子。在这里,风的嚎叫声比外面更强烈,好像它大张的嘴正在用古老绵长的语言警告我们,离这里远一点。
胎魔指向门口。「图书馆在此。」
班森脱下他的帽子。「太惊人了。」他恭敬地低声说。「听起来就像它在对我们歌唱一样。好像所有沉睡的灵魂都在苏醒,正等着欢迎我们。」
「欢迎吗?」埃玛说,「我很怀疑。」
守卫们推着我们进到门内。我们低头穿过低矮的入口,进入另一个像山洞的房间。就像在阿伯顿里见到的其他房屋一样,这里也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由岩石雕刻出来的。这里的屋顶很低,空无一物,只有几根散落的草屑和破碎的陶器。最特别之处是它的墙壁,上面有几十个小小的凹槽,全都有着椭圆形的顶和平坦的底部,大小正好可以放入瓶子或蜡烛。在房间的最后面,有几扇门分别通往不同的黑暗走道。
「好了,小男孩。」胎魔说,「你看到几个?」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几个什么?」
「别跟我装傻。当然是灵魂瓶了。」他朝一面墙走去,伸手在其中一个凹槽里挥了挥。「去拿一个起来。」
我缓缓转动身子,扫视墙面。每一个凹槽都是空的。「我什么都没看到。」我说,「或许这里什么都没有。」
「你说谎。」
胎魔对我的守卫点点头。他用力打了我的肚子一拳。
我哀叫一声,往地上跪倒,埃玛和裴利隼女士则大叫起来。我往下瞄了一眼,看见血从上衣中渗了出来。不是因为这一拳,而是噬魂怪的咬伤。
「拜托,杰克!」裴利隼女士大叫。「他只是个孩子!」
「只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胎魔嘲弄地模仿道。「这就是一切问题的核心!你得像教训一个大人般的教训他们,给他们灌溉一点点的血,才会发芽茁壮。」他朝我走来,在手中旋转着那把奇怪的古董手枪。「把他的腿拉直。我要干干净净地打中他的膝盖。」
守卫把我推倒在地上,抓住我的小腿。我的脸颊埋进泥土里,面孔正对着墙。
我听见枪的撞针向后拉开的声音。接着,当两名女性开始求胎魔网开一面时,我看见凹槽里有个东西。一个之前没看见的形状……
「等等!」我大叫。「我看见了!」
守卫把我翻了过来。
「终于恢复理智了,是不是?」胎魔站在我上方,低头看着我。「你看见了什么?」
我又看了一次,眨了眨眼睛。在我逼自己冷静下来之后,视线终于集中了。
就在墙里,像是拍立得照片慢慢显影般,一个石罐的形状开始出现。那是一个非常简单朴素的东西,圆形的瓶身,收缩的瓶口,顶端则用塞子塞着,颜色就像是阿伯顿那些奇怪的山丘一样,呈现红色。
「是个瓶子。」我说,「只有一个。它翻过去了,所以我之前才没注意到。」
「站起来。」胎魔说,「我要你过去拿那个瓶子。」
我收起膝盖,往前摇晃着身子,然后站起身。疼痛在我的腹部流窜。我穿过房间,缓缓地将手伸进壁槽里。手指滑过瓶子表面,接着吃惊地把手收了回来。
「怎么了?」胎魔说。
「它好冰。」我说,「我没预料到。」
「真有趣。」班森喃喃说道。他原本只在门边徘徊,好像在考虑这个入侵行为到底是不是对的,但是现在他朝我走近了一步。
我再度把手伸进壁槽,这次做好心理准备面对冰凉的温度,再度拿起瓶子。
「这是错的。」裴利隼女士说,「那里面有特异者的灵魂,它应该要受到尊重。」
「被我吞下,将是一个灵魂能得到最至高无上的尊荣了。」胎魔说。他走到我身边站定。「向我描述这个瓶子。」
「它很简单。是石头做的。」它已经开始冻坏我的右手了,所以我把它换到另一只手。此时,我才看见它的背面用瘦高、像是蜘蛛般的字体写着一个词。
亚斯云丹。
我本来不打算提的,但胎魔就像只老鹰般直盯着我,并发现我注意到什么了。「怎么了?」他质问道,「我警告你,别保留任何东西不提!」
「有一个词。」我说,「亚斯云丹。」
「拼出来。」
「A-s-w-i-n-d-a-n。」
「亚斯云丹。」胎魔皱起眉头。「那是古特异文,是不是?」
「当然。」班森说,「你不记得你上过的课了吗?」
「当然记得!我学得比你还快,记得吗?亚斯云丹。字根是风。它指的不是天气,而是它的急速感,还有加速的意思,强化和激励!」
「这我就不确定了,哥哥。」
「喔,你当然不确定。」胎魔讽刺地说,「我想你只是想要自己独享!」
胎魔伸出手,想把瓶子从我手上拿走。他勉强握住了瓶子,但一离开我的手,他的手指就自己合上了,好像瓶子突然消失一样。瓶子落到地上,砸得粉碎。
胎魔咒骂一声,傻傻地低头看去。发着光的蓝色液体,在脚边形成一小滩积水。
「我看得见了!」他兴奋地说,伸手指着那滩蓝色。「我看得到那个!」
「是的,是的,我也看见了。」班森说,守卫们也附和道。他们全都可以看见里面的内容物,但是却看不见盛装的容器本身。
其中一名警卫弯下身去,用手指抚过蓝色液体。在他接触到液体的瞬间,他大叫一声,向后跳开。如果瓶子本身就已经冰冻了,我可无法想象那个蓝色东西的温度到底有多低。
「真是太浪费了。」胎魔说,「我本来想要把它和其他几个选出来的灵魂混在一起的。」
「亚斯云丹。」班森复诵道,「字根是消失。意思是缩小、不见。你该庆幸你没有把它吞下去,哥哥。」
胎魔皱起眉头。「不。不,我确定我是对的。」
「你错了。」裴利隼女士说。
他的视线在他们两人间跳动,面带怀疑,好像他正在思考,他俩是不是突然连手起来对抗他了。「这只是第一个房间。」他说,「更好的灵魂一定在更里面,我很确定。」
「我同意。」班森说,「愈往里面走,灵魂就愈古老。灵魂愈古老,就愈强大。」
「那我们就要挖出这座山的心脏。」胎魔说,「然后吃掉它。」
我们被推着走过其中一道黑门,手枪直抵着我们的肋骨。第二个房间和第一个差不多,都有凿在墙壁里的凹槽和通往黑暗的门口。不过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抹斜斜的午后阳光打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我们正在远离日光。
胎魔命令埃玛点火,然后命令我搜索所有壁槽里的东西。我不情愿地报告说有三个瓶子,但光是用说的还不够,他要我用手摸给他看,证明瓶子真的在那里;然后又要我把手伸进几十个什么都没有的空洞里,证明里面空无一物。
接着他又命令我把上面的字读出来。西欧斯特(Heolstor)。盎吉斯文(Unge-sewen)。梅根温德(Meagan-wundor)。这些名字对我来说完全没有意义,对他而言则不够满意。「全都是些奴隶的灵魂。」他向班森抱怨道,「如果我们要当国王,就得找国王的灵魂。」
「那就要往上找了。」班森说。
于是我们便一头栽进了看似永无止境的洞穴迷宫里,日光对我们来说,成了遥远的记忆,而且地面似乎一直在向下倾斜。走道像血管般延伸进黑暗里。胎魔似乎是靠直觉在前进,信步左转或右转着。他疯了,彻底地疯了,而我很确定他会让我们彻底迷路,所以就算我们想办法逃离他,也会被困在这些洞穴里,直到永远。
我试着想象过去一场又一场争夺这些灵魂的战争,古老而巨大的特异者们在阿伯顿的山谷间战斗着,但是那似乎超出我的想象范围。现在我能想到的,只有被困在这些没有光线的山洞里有多么可怕。
我们走得愈远,墙壁里的瓶子就剩的愈多,好像以前的入侵者洗劫了外面的房间,但是被某种力量阻止他们继续往前似的。或许是某种健康的自知之明吧!胎魔不断吼我,要我更新最新信息,但是他已经停止要我证明哪些洞是有东西、哪些又是空的,也只是偶尔要我读出几个瓶子上的名字。他现在一心只有更大的目标,似乎已经决定这部分的图书馆不值得他浪费时间。
我们沉默地继续前进,房间在外观上变得愈来愈壮观、天花板愈来愈高、墙壁愈来愈宽。现在到处都看得到瓶子,每一个壁槽里都有,房间的角落也堆着,甚至挤在岩石的缝隙里。瓶子里渗出来的冰冷气息,让四周的空气都变得寒冷。我颤抖着把手臂贴在身上,吐出的气息在面前形成白烟,稍早前感觉到的那股被监视感又回来了。这间所谓的图书馆,其实是个巨大的地下世界,是所有存在过的特异者们第二灵魂的墓穴与藏身之所,已经在这里藏了超过千年,成千上万个不同的灵魂。极大数量的灵魂开始在我身上形成奇怪的压力,压缩着我大脑和肺部的空气,让我觉得自己好似正逐渐沉入深水之中。
我不是唯一一个觉得不对劲的人。就连警卫们都开始变得神经兮兮,为了一点小声音就惊吓不已,频频回头检查自己身后。
「你听见了吗?」我的守卫说道。
「说话声吗?」另一个说。
「不,更像是水声,很急的水声……」
他们说话时,我飞快地瞥了裴利隼女士一眼。她害怕吗?不──她似乎正在等待时机,仔细观察着周遭。不知怎么的,她这样的行为让我得到了某种安抚,而她明明就可以转变成鸟形,然后飞走,但她并没有这么做,更让我觉得安慰。只要我和埃玛还是囚犯,她就会和我们待在一起。或许这不只是因为她对我们有直觉上的保护心态。或许她有什么计划。
空气变得更冷,我脖子上的一层薄汗变成了冰水。我们走进一间满地都是瓶子的房间,我得不断蹦跳才不致踢翻它们,但其他人的脚都直接从它们之间穿过。我感觉快要被已死之人的存在掐得窒息。这里就像只剩下站位的列车,或是尖峰时刻的火车站台,或是跨年时的时代广场,所有的亡灵全垮着脸,非常不愿见到我们。(我可以感觉到它们,如果不说是看到的话。)最后,就连班森都受不了了。
「哥哥,等一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拉住胎魔,说,「你不觉得我们已经走太远了吗?」
胎魔缓缓转过身来面对他,他的脸在火光和阴影下被分成两半。「不,我不觉得。」他说。
「但我很确定这里的灵魂已经足够……」
「我们还没找到呢!」他的声音尖锐而刺耳。
「找到什么,长官?」我的警卫追问。
「等我看到时,我就会知道了!」胎魔骂道。
接着他身子突然一僵,表情变得兴奋,转身跑进黑暗里。
「长官!等等!」我们的警卫大叫着,推着我们追上他。
胎魔短暂地消失了一会儿,然后再度出现在我们眼前,身处于房间的尾端,身形被微弱的蓝光照亮。他一脚踏进蓝光之中,似乎被什么东西挡在原地。当我们转过一个角落追上他时,终于看见他看到的东西了:那是一条长长的隧道,正闪耀着天空般的蓝色。尾端的一个正方形开口则冒出耀眼的蓝光。我也听见了某种声音,某种模糊的声音,像是急速的流水。
胎魔拍着手欢呼道:「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终于快要到了!」
他疯狂地跑过走廊,我们则跌跌撞撞地被迫追着他跑。当我们来到尽头时,包围的那道光已经变得太亮,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停下脚步,不知道究竟该往哪里前进。
埃玛熄灭了她的火焰。在这里,我们不需要那些了。我隔着手指、瞇着眼睛,四周的景色终于缓缓出现在视线里。沉浸在强烈慑人的蓝光之中的,是我们一路走来看见最大的洞穴。一个像是蜂窝般的圆形空间,底部有一百呎宽,但顶部则汇聚到一个点,在好几层楼的高度之上。表面全都布满了冰柱,包括每一个壁槽和每一个瓶子,数以千计,沿着墙排列至令人不可置信的高度。
尽管温度极低,这里仍然有流动的水:从一个老鹰头形状的水龙头不断涌出,流进墙壁根部的一条细沟里,围绕着整个房间,然后通往房间边缘的一个水池。水池周围则环绕着光滑的黑色石头。这道水流就是房间里强光的来源,就像瓶子里的东西一样,带着诡异的蓝色光芒,而且强度规律地增强又减弱,像是在呼吸般。若不是因为那股明显地像是人声的低吟,不断从好听的水声之下飘送出来,这里或许会给人一种像是高级按摩会馆的感觉,舒适得诡异。这和我们在外面听见的呻吟声一模一样,那个我一度以为是风声,在门与窗户间流窜的声音……但这里并没有风,也不可能让我们听见风声。那是别种东西。
班森在我们后面走进洞穴,用手遮着眼睛,胎魔则大步走进房间正中央。「这是我们的胜利!」他大喊,似乎很享受自己的声音在高耸的墙壁间回荡的感觉。「就是这里!我们的宝窟!我们的王座!」
「真的很惊人。」班森虚弱地说,拖着脚步加入他的哥哥。「现在我终于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了它牺牲性命战斗……」
「你们正在犯下可怕的错误。」裴利隼女士说,「你们不该亵渎这个圣地的。」
胎魔戏剧化地大叹一口气。「妳就非得用乖学生的道德标准毁掉每一个大好时刻吗?或者妳只是嫉妒,而且很难过妳身为比较有天分的妹妹时代就要结束了?看看我,我会飞耶,我可以制造时空圈套耶!从下个世代开始,没有人会记得时鸟这种愚蠢的生物存在过!」
「你错了!」埃玛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大喊出声。「是你们两个才会被遗忘!」
埃玛的警卫往前走去,准备要打她,但胎魔阻止了他。「就让她说吧。」他说,「这或许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其实没有人会忘记你的。」埃玛说,「我们会在特异者童话里写个和你有关的新章节,就叫做贪心的兄弟好了。或者叫做活该的背叛者。」
「嗯,有点无聊。」胎魔说,「或许应该叫做王神兄弟成功记,或者有这种效果的名称。而且应该要感到庆幸,我现在还有这种幽默感,小女孩。」
然后他转向我。「小男孩!把这些瓶子描述给我听,不管多小的细节都不准跳过!」他要求我巨细靡遗地报告观察到的一切,于是我照做了,将几十个小瓶上的蜘蛛字体念给他听。如果我看得懂古特异者的语言,或许我就可以耍他一下,让他吃下某个软弱又愚蠢的灵魂。但我是个完美的棋子,拥有能力,却缺乏理解力。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别让他将焦点放在几个显然特别强大的瓶子上。
尽管大部分的瓶子都又小又普通,其中还是有几个的瓶身又大又繁复,而且拿起来很重,有着沙漏的形状和两个把手,上头还用宝石般的颜色画着翅膀;显然这样的瓶子里装着的灵魂是比较强大或比较重要的(或自视甚高的)。但是盛装它们的壁槽还是透露了一点迹象,因为有几个凹洞就是比较大,而当胎魔逼我用手指去碰触时,那些瓶子发出的声音又低又响。
我已经没有别的把戏了。胎魔会得到他想要的,而我却无力阻止。但是接下来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吃惊的事。一件乍看之下让人觉得他很慷慨的事。他转向他的守卫,说道:「现在,有谁想要先开一瓶来试试看?」
守卫们困惑地对看一眼。
「什么意思?」班森问,摇摇晃晃地朝他走去,脸上带着警觉的神色。「这不是应该是你跟我吗?我们花了这么久的时间……」
「别这么贪心,弟弟。我不是说过,他们的忠心会有回报的吗?」他再度看向两名守卫,笑得像个游戏节目主持人。「所以会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呢?」
两人的手都高高地举了起来。
「我,长官,我!」
「我愿意!」
胎魔指向一直看守着我的伪人。「你!」他说,「我欣赏你的精神。过来!」
「谢谢你,长官,谢谢!」
胎魔用他的枪指着我,让我的守卫可以暂离岗位。「所以哪个灵魂听起来像是你的菜?」他记住了我指出的某几个瓶子,便开始一一指出它们的位置。「耶思法鲁,跟水和流动的东西有关。如果你曾经向往过住在海里的生活,这就是你的最佳选择。沃斯里珊,我相信这跟某个半人半马、可以掌控云朵的生物有关?小班,你有印象吗?」
班森咕哝了几句做为响应,但胎魔根本没在听他说。
「史黛海德,这个也很好。钢铁肌肤。在战斗中会很有用,但我很好奇,你会不会需要帮自己上油……」
「长官,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发问。」守卫懦弱地说,「那些比较大的瓶子呢?」
胎魔摇了摇手指。「我喜欢有野心的男人,但是那些大瓶子是给我们兄弟俩的。」
「当然了,长官,当然。」守卫说,「那么……嗯……还有其他的吗?」
「我已经把最好的选项都给你了。」胎魔说,他的声音开始出现警告的意味。「现在,快选。」
「是,是,抱歉,长官……」守卫看起来很痛苦。「我选耶思法鲁。」
「完美!」胎魔大喊。「小男孩,把瓶子拿来。」
我从胎魔指示的壁槽里将瓶子拿了出来。由于瓶身真的太冰了,我不得不把外套的袖口拉到手掌上当手套,但就算是隔着布料,仍觉得瓶子夺走了我全身的温度。
守卫瞪视着我的手。「我要怎么做?」他说,「像是吞仙丹那样吞下去吗?」
「我不知道。」胎魔说,「你觉得呢,弟弟?」
「我也不知道。」班森说,「古老的文献里完全没有提到这一点。」
胎魔抓了抓自己的下巴。「我想……是的,我想你应该要像吞仙丹那样吞下去。」他点点头,突然变得很肯定。「是的,那就是诀窍。像仙丹那样。」
「你确定吗?」守卫问。
「完完全全、百分之百的确定。」胎魔说,「别紧张。你会因此在历史上留名的,你是个先驱啊!」
守卫看着我。「别耍把戏。」他说。
「完全没有。」我说。
我把瓶栓拔开,蓝色的光芒四射。守卫的手握在我的手外面,把瓶子举过头顶,然后往他的脸上倾斜。
他深吸一口气,一阵颤抖。「什么也没有啊。」他喃喃说道,然后扬了扬我的手。
液体快速从瓶口中涌出来。在它接触到他眼睛的那个瞬间,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力气大到让我觉得我的手都要断了。我挣脱他,向后跳开,瓶子便落到地上砸个粉碎。
守卫的脸冒着烟,转成蓝色。他尖叫着跪倒在地,身体颤抖,接着向前扑倒。当他的头撞到地面时,像玻璃般裂成碎片。结冰的头骨残骸在我脚边四处飞散。接着他就安静了,而且完全死透。
「我的天啊!」班森大叫。
胎魔弹了弹舌头,好像有人打翻了一杯昂贵的酒般。「喔,真是。」他说,「所以我想这和吃仙丹完全不一样喽。」他扫视房间一圈。「嗯,现在我得找别人来试了……」
「我很忙,老大!」另一个警卫大叫,举着他的枪指向埃玛和裴利隼女士。
「对,我看得出来你没有空,琼斯。或许我们的其中一名贵宾愿意来试试喽?」他看向埃玛。「小女孩,帮我完成这件事,我就让妳当我宫里的弄臣!」
「去死吧。」埃玛嘲讽道。
「我可以安排。」胎魔回呛。
接着房间的角落传来巨大的喷气声,一道强光闪现,引得大家回头看去。液体从破掉的瓶中流出,滴进墙边的细沟里,水和蓝色液体混在一起,正在产生某种反应。
胎魔看起来很兴奋。「看看这个!」他大叫,用脚跟站着在原地摇晃。
急流推着蓝色液体在墙角前进。我们转身看着水流前进,直到它流进房间边缘那个浅浅的池子里,接着那个水池便开始发出吱嘎声,一道强烈的蓝光从中射出,直达天花板。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班森的声音颤抖起来。「这叫做灵魂之泉。古时候,这是召唤亡灵或与亡灵沟通的管道。」
泉水上方的光线中飘浮着一团像鬼影般的白色蒸气,然后缓缓地转变成一个人形。
「但如果一个活人在进行召唤时走进泉水里……」
「他就会吸收那个正在被召唤的灵魂。」胎魔说,「我想我们找到答案了!」
那个灵魂毫无动静地浮在那里。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长袍,露出带鳞片的皮肤,以及从后面冒出的背鳍。这就是耶思法鲁,那名守卫选择的亡灵。泉水上的光束像是一个他无法逃离的禁锢。
「所以?」班森朝泉水打了个手势。「你要进去吗?」
「我对别人选的剩菜没有什么兴趣。」胎魔说,「我要那个。」他指向另一个我稍早前为他摇晃过的瓶子,是所有中最大的一个。「把它倒进水里,小男孩。」他用枪指着我的头。「现在。」
我照着他说的做了。我将手伸进过大的壁槽里,握住两旁的握把,将瓶子拿下来,往我的方向倾斜。非常小心,以免里头的液体洒出来毁掉我的脸。
蓝色的液体流了出来,倒进细沟里。水流像发了疯似的冒起泡,发出嘶嘶声,制造出让我忍不住瞇起眼睛的强烈光线。当瓶里的液体沿着房间边缘流向水池时,我看了裴利隼女士和埃玛一眼。这是我们阻止胎魔的最后机会了,现在只剩下一名警卫,但他的眼睛和枪都还定在两名女性身上,胎魔的手枪也还指着我的头。看来我们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大瓶子的液体流进灵魂之泉里。泉水开始起伏,像是一只海怪就要冒出水面。光束变得更亮,而耶思法鲁的灵魂则消失无踪。
一团新的蒸气开始逐渐现形,比先前那个要大上许多。如果它要转变成人形,那这个男人绝对是个巨人,身高是我们的两倍,胸膛也是我们的两倍宽。他的手是两个爪子,正在向上举起,手掌朝上,暗示着强大且可怕的力量。
胎魔看着它,面露微笑。「就像他们说的,这就是在召唤我了。」他把空手伸进斗篷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将它抖开。「在我正式改变我的人生状态之前,我还有些话想说。」
班森拖着不方便的脚朝他走去。「哥哥,我想我们还是不要拖延时间……」
「真是不敢相信!」胎魔大叫。「就没人可以让我在这段过程里,享受这个荣耀吗?」
「听!」班森嘶声说道。
我们竖起耳朵。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什么都没听见,但是很快地,我就注意到远处传来一声又高又尖锐的声音。我看见埃玛的身子紧绷起来,瞪大她的眼睛。
胎魔的脸一垮。「那是……狗吗?」
是的!是一只狗!那是一声狗吠,从远远的地方传来,随着回音愈变愈淡。
「有一只狗和那些特异者们待在一起。」班森说,「如果牠正在追踪我们的气味,我想牠绝不是只身前来。」
这仅代表了一件事:我们的朋友打败了他们的守卫,正由爱迪森领军朝我们前进。太好了,我们的骑士团终于要来救援了!但是眼看胎魔就要掌权,而且谁知道那个吠声离这里还有多远。他们或许还需要好一阵子,等他们抵达时,一切就已经太迟了。
「那好吧。」胎魔说,「我想我的感言得在稍等一下。」他把纸塞回口袋里。不过他似乎一点也不心急,而这一点快把班森逼疯了。
「快啊,杰克!拿走你的灵魂,接下来就换我了!」
胎魔叹了一口气。「关于这个嘛。你知道,其实我一直在想,我不确定你能承担这么多的权力。你看,你的心思一直不够坚定。我可不是在说你笨喔。事实上,正好相反,你比我聪明多了!但你的思考太软弱、你的意志不够坚定。光有聪明才智是不够的,你懂吗?你得够凶恶才行!」
「不,哥哥!不要这样!」班森哀求道,「我会成为你的第二人、你最忠诚的心腹……任何你想要的……」
这样正好,我想。继续说。
「你现在的哀哀叫,正好就是我说的。」胎魔边说边摇着头。「它只能影响像你这种意志不坚的人。但情绪攻击对我是没有用的。」
「你只是想要报复。」班森愤恨地说,「好像打断我的腿和奴役我那么多年还不够一样。」
「噢,但是那的确够了。」胎魔说,「没错,在你把我们变成噬魂怪之后,我和你的确有点过节,但是事实证明,有一群可以供我使唤的怪物,其实是件好事。但是如果要我说实话,这和你软弱的个性甚至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想,这只是……证明我是个失败的哥哥吧。阿尔玛很清楚。我不喜欢分享。」
「那就动手啊!」班森啐道,「开枪打死我,把一切都结束掉!」
「我可以这么做。」胎魔说,「但我想如果我打死他的话,会更有……效果。」
接着他把枪指向我的胸口,扣下扳机。
我几乎在听见枪响前,就感觉到子弹的撞击。宛若被巨大而无形的拳头打中一样,我被打飞,向后摔倒,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非常模糊。我正向上看着天花板,视线朝一个小黑点集中。某个人尖叫着我的名字。另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
更多尖叫。
我隐隐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经历极大的痛楚。我快死了。
接着,埃玛和裴利隼女士在我身边跪下,痛苦地大叫着,守卫则不知道在哪里。我听不懂她们说的话,好像隔着一层水一样。她们试着移动我,想拉着我的肩膀往门口移动,但是我的身体疲软又沉重。接着一声如龙卷风的风声般强力怒吼,从灵魂之泉的方向传来,而尽管正在经历难以承受的痛苦,我还是想办法转头看了过去。
胎魔正站在漫过小腿的池水中,双臂伸展,头向后仰,动也不动地让蒸气攫住他,和他融合在一起。它漫进他脸上所有的开口──伸进他的喉咙、钻进他的鼻孔、沉入他的眼睛和耳朵。短短几秒间,它就消失了,强烈的蓝光变成只有先前一半的强度,好像胎魔吸收了它的力量。
我听见裴利隼女士大叫。埃玛捡起其中一名守卫的枪,朝着胎魔开枪。他站得并不远,她又是个很准的射手,所以她一定击中他了,但是胎魔连晃也没晃一下。他甚至没有倒下,而是正好相反,他在往上长。他以极快的速度向上生长,几秒内,他的高度与宽度都变成了两倍。他发出一声像动物般的嘶吼,皮肤一次次裂开又一次次愈合。很快地,他就成了一个耸立在那里的巨人,皮肤泛红,身上的衣物破碎,双眼发出电流似的蓝光。他终于用偷来的灵魂填补了一直以来缺乏的那个空洞。最可怕的部分是他的手。它们变成了一种巨大而扭曲的东西,像树根般纠缠在一起,每只手共有十根手指。
埃玛和裴利隼女士再度试着把我拖往门口,但现在胎魔朝我们追来了。他跨出水池,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吼道:「阿尔玛,回来!」
胎魔举起他恐怖的双手。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将裴利隼女士和埃玛从我身边拖开。她们被扯向离地面十呎的半空中,挂在那里挣扎着,直到胎魔再度把手掌朝下。她们就像球一般,快速地摔回地面。
「我要用牙齿碾碎你!」胎魔嚎叫着,从洞穴的另一端朝她们前进,每个脚步都成了地震。
肾上腺素似乎开始集中我的视觉和听觉。我想没有比这更残酷的死法了:我人生的最后一刻,却得看着我所爱的两名女性被人撕扯成碎片。接着我听见一声狗吠,更糟的情况又出现了:亲眼看着我的朋友们死光。
埃玛和裴利隼女士拔腿逃命。她们别无选择。现在回到我身边,对她们来说,是不可能的。
其他人开始从走道涌进来。孩子们和时鸟混在一起。沙伦和断头台工人们也在。一定是爱迪森指引他们过来的,就像他带领其他人一样,嘴里叼着一只灯笼。
他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我希望可以警告他们。别费心对抗他了,快跑!但他们是不会听的。他们看见了那头高耸的怪物,便开始前仆后继地朝他进攻。工人朝他扔去一把把的铁锤。布兰温将她扛进来的一块墙往后甩,然后抛向他,像在掷标枪一样。几个孩子带了伪人们的枪,所以便朝胎魔开火。时鸟们则转变成鸟形,涌向他的头,盲目地乱啄。
这些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子弹一撞到他就弹开了,而且他用一只手就拨开了飞去的墙。他用牙齿咬住那些铁锤,然后吐掉,而在他四周飞舞的时鸟们就像小飞虫般,只让他觉得恼怒。接着他张开双臂和纠结的手指,上头像根一样的东西在空中舞动,宛如活的触手。缓缓地,他将双手合在一起。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脑袋四周盘旋的时鸟们被推开了,其他特异者们则跌成一团。
他一次次地将自己的双手折迭起来,就像在揉一团纸。时鸟和特异者们从地上浮了起来,挤成一团充满手脚与翅膀的球体。只剩我还被留在那里(还有班森,他去哪了?),而我试着爬起来,想做点什么,但我只能抬头。老天,他们正在被碾碎,恐惧的尖叫声在墙壁间回荡……而我以为就是那样了,再过几秒钟,他们的血就会像水果中挤出来的汁一样流下,但是接着胎魔挥起一只手,像要把脸前的什么东西赶走。
是蜜蜂。阿修的蜜蜂们从人球里钻了出来,现在牠们正在围攻他的眼睛。他发出一声破碎的吼叫。时鸟们和特异者摔回地面,他们所形成的大球崩解,躯体四处散落。感谢上帝,他们还没被挤烂。
裴利隼女士仍然保持着鸟形,一边尖叫一边拍着翅膀,把大家从地上拉起来,往走道里赶。跑,跑,快走!
接着她朝胎魔飞去。他已经解决了蜜蜂,正在重新伸展双臂,准备再把所有人捞起来砸在墙上。但在他来得及这么做之前,裴利隼女士便朝他俯冲而去,爪子刺进他的脸,然后深深划过。他转身用手臂挥向她,裴利隼女士便被重重打向房间的另一边。她撞上墙,弹飞到地上,就一动也不动了。
等他准备要来处理其他人时,他们几乎已经要消失在走廊上了。胎魔对他们张开手掌,然后往后捞,但显然已经到了他的念力无法碰触的范围。他挫败地大吼一声,朝他们跑去,接着往地上一趴,试着挤进走道里。他只能勉强塞进去,但是紧的动弹不得。
然后我终于看见班森了。原来他先前是滚进水沟里躲着,现在终于爬了出来,浑身湿透,但看上去并无大碍。他弯着腰,背对着我,似乎正在忙着什么,但我看不见。
我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复活,胸腔里的疼痛感正在减退。我试着移动手臂做为测试,然后发现我可以做到。我碰了碰自己的胸口和身体,半期待会摸到几个洞和很多的血。但我是干的,而且我的手没有找到血洞,反倒是找到了一片像硬币般扁平的金属,我把它拿起来,凑到面前。
那是一枚子弹。它没有打穿我的身体。我还没要死。子弹卡在围巾里了。
霍瑞斯为我织的围巾。
他不知怎的,知道这件事情会发生,所以用特异绵羊的羊毛为我织了这条围巾。感谢上帝,我有霍瑞斯……
我看见某样东西划过房间,便抬起头──我现在也可以做到了──看见班森站在那里,双眼放出光芒,白热的光线从眼窝中射出来。他扔下一样东西,我则听见玻璃落地的清脆声响。
他吞了一瓶仙丹。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侧过身子,接着想尽办法坐起来。班森沿着墙快速前进,抬头打量着瓶子,仔细地一一研究。
好像他看得见它们一样。
接着我就想通,他吃下去的是什么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保留着我爷爷的灵魂,现在他终于拿出来用了。
他真的看得见那些瓶子。他可以做我做的事情。
我双膝着地、双手撑着地面,将一条腿拖到身下,撑着自己站起来。我从死里复生了。
此时,胎魔已经挤进走道,前进一半了。我可以听见我朋友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他们还没逃走。或许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留下裴利隼女士(或者是我)。他们仍在战斗着。
班森现在正用全速奔跑。他看见了另一个大瓶子,正在朝它前进。我朝他迈开虚弱的脚步。他抓住瓶子,将它打翻,里头的蓝色液体嘶鸣着流入细沟里,开始在灵魂之泉中汇聚。
他转过身,看见了我。
他跌跌撞撞地往水池前进,我则跌跌撞撞地朝他前进。液体已经来到水池里了,池水开始翻腾,一道惊人的光线往天花板射去。
「谁在用我的灵魂!」胎魔在走道里吼道,然后开始扭动着想要退回房间里。
我扑向班森,或跌在他身上,随便你要怎么说。我既虚弱又晕头转向,他则又老又脆弱,我们正好是彼此的最佳对手。我们挣扎了一会儿,然后当我很确定地占了上风时,他就放弃了。
「听我说。」他说,「我非得这么做不可。我是你们唯一的希望了。」
「闭嘴!」我边说边抓住他拍打不停的双手。「我不会相信你的谎言的。」
「如果你不放开我,他会把我们全部都杀掉的!」
「你疯了吗?如果我让你走,你只会帮他而已!」我终于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一直试着想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
「我不会!」他大叫。「我已经犯了太多错……但如果你让我帮你,我就可以拨乱反正。」
「帮我?」
「看看我的口袋!」
胎魔正在缓缓退出走道,嘴里嚷嚷着关于灵魂的事。
「我的背心口袋!」班森大叫。「里面有一张纸。为了以防万一,我一直带在身上。」
我放开他的一只手,伸手探进他的口袋。我找到了一张折起来的纸,然后粗鲁地摊开。
「这是什么?」我说。这是用古特异者语写成的,我看不懂。
「那是个秘方。把它拿给时鸟,她们会知道要怎么办的。」
一只手越过我的肩膀,将纸抽走。我转过身,看见裴利隼女士,模样狼狈,但已经恢复人形。
她读了纸上的字,眼神望向班森。「你确定这会有用吗?」
「它成功过一次。」他说,「没有理由第二次就失败。而且现在有更多时鸟……」
「放开他吧。」她对我说。
我吓了一跳。「什么?可是他就要……」
她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知道。」
「他偷了我爷爷的灵魂!他已经吞下去了……现在他的灵魂就在他体内耶!」
「我知道,雅各布。」她低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和蔼但坚定。「我知道那是事实,也知道那很糟糕。我也很高兴你逮到他了。但是现在你必须放开他。」
于是我放开他的手,在裴利隼女士的帮助下站了起来。接着班森也站了起来,一个驼着背的悲伤老人,脸颊上带着两道闪烁的黑色泪痕。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可以看见一点点埃布尔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他的一点点灵魂在班森眼中回望着我。
班森转身跑向灵魂之泉的光束。里面的蒸气正在形成一个与胎魔几乎一样大的巨人,但是是带着翅膀的。如果班森及时来到水池,胎魔就会有个具挑战性的对手了。
胎魔几乎就要完完全全退出走廊,而他现在气得快要发疯。「你干了什么好事!」他怒吼。「我要宰了你!」
裴利隼女士将我推倒在地,然后在我身边躺下。「没时间躲了。」她说,「装死吧。」
班森跌跌撞撞地摔进水里,蒸气立刻包裹住他。胎魔终于爬出了走道,脚步踉跄,然后朝班森跑去。他差点把我们一脚踩扁,脚步就落在距离我们头的不远处。但他已经来不及阻止班森和那个古老而伟大的特异者融合了。裴利隼女士那软弱的哥哥瞬间长高成原本的两倍。
裴利隼女士和我互相扶着对方站起来。在我们后方,胎魔和班森交锋起来,碰撞的声音就像炸弹般。这时无需提醒我快跑。
我们跑到走道的一半时,埃玛和布兰温就冲出来迎接我们。她们抓住我们的手臂,用我们残破的身躯无法独立达到的速度往安全的地方跑。我们没有说话,除了狂奔之外。我们没有时间做其他事,也没办法叫得大声到足以让对方听见,但埃玛因为我还活着而带着惊奇与放心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漆黑的隧道吞噬了我们。我们做到了。我只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身后的一起大爆炸。从尘土之中,我看见两个比房子还高的生物,正在想办法杀害对方:胎魔用一只纠缠的手掐住班森的脖子,另一只手则试着挖出他的眼睛。班森则长着一颗昆虫的头,上面布满数千只眼睛让他挖,正用伸缩的长口器从胎魔的脖子上吸食他的血,一边用长鞭般的翅膀攻击他。他们在房间里旋转着,四肢纠缠,把对方砸进墙里。房间四周的墙壁开始崩落,数不尽的灵魂瓶碎裂、四散,像下起一场发光的雨。
那个画面就这样刻入我的脑海,像个阴魂不散的噩梦。然后我让埃玛拉着冲入黑暗中。
我们在下个房间中找到其他人,四周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只有爱迪森口中渐渐熄灭的灯笼。埃玛扬起一道火焰。朋友们看见我们正在往前走,虽然外观破烂,但还活得好好的,他们便欢呼出声。我在她的火光中看见他们,便暗自哀嚎了一声。他们看起来也很凄惨,伤痕累累,鲜血淋漓,都是因为胎魔把他们乱撞乱摔的关系。其中几个人因为摔断或扭伤了脚而站不直身子。
洞穴中吓人的巨响出现一段休止,埃玛终于可以抱我了。「我看见他开枪了啊!你是靠什么奇迹才活下来的?」
「靠特异绵羊的羊毛和霍瑞斯的预知梦!」我说,接着我吻了埃玛,然后挣脱她,开始在人群中寻找起霍瑞斯。当我终于找他时,我将他紧紧抱住,紧得让他的漆皮鞋都离地了。「希望有天我有办法回报你送我的这个。」我边说边拉了拉我的围巾。
「我很高兴那真的有用!」他对我绽放出笑容。
毁灭性的战斗又开始了,声音大得让人不敢置信。碎石瓦砾滚过走廊,朝我们飞来。就算胎魔和班森现在没办法碰到我们,他们还是能够把整个地下建筑弄垮。我们得离开这个图书馆,然后离开这个圈套。
我们沿着原路跌跌撞撞地跑回去。但因我们之间有一半的人跛着脚,于是其他人就成了人形拐杖。爱迪森用鼻子指引我们方向,穿过迷宫。胎魔和班森的对战声似乎在追着我们跑,尽管我们愈离愈远,声音却似乎变得愈来愈大,好像他们还在往上长。他们可以变得多大、多强壮?或许所有瓶子里的灵魂全掉进泉水里,正在喂养他们,让他们变得更可怕。
灵魂图书馆会埋了他们吗?这里会是他们的葬身之处、他们的牢房吗?或者他们会像冲破蛋壳般,将这些可怖的东西散播到世界上?
我们冲出岩穴的入口,再度回到橘色的日光下。身后的巨响持续不停,在山丘间震荡。
「我们得继续前进!」裴利隼女士大叫。「回到圈套的入口!」
我们来到半路,正在艰困地穿过一块空地,脚下突然一阵剧烈晃动,把我们全都晃倒了。我从来没有亲耳听过火山爆发的声音,但那不可能比这阵在身后山丘间回荡的爆炸声还要可怕了。我们惊恐地回头,正好看见一颗颗碎裂的石头以拋物线喷向空中,接着便一清二楚地听见了班森和胎魔的叫声。
他们从图书馆里跑出来了。他们冲破了山洞顶和数不清的岩石,来到了日光之下。
「我们不能再等了!」裴利隼女士大叫。她爬起身,举起班森那张发皱的纸张。「姊妹们,我们现在就得封闭这个圈套!」
现在我才了解他给了我们什么,还有为什么裴利隼女士叫我放开他了。他称呼它为秘方。它成功过一次……
那是远在一九○八年时,他骗胎魔和他的跟随者使用的程序。它摧毁了他们所在的圈套,而不是像他们希望的那样让他们永生不死。这次她们将要有意识的关闭这个圈套。只是有一个问题……
「这样不会把他们变成噬魂怪吗?」鹪鹩女士问道。
「噬魂怪不是问题。」我说,「但是上一次有人这么做时,它不是大爆炸,然后毁了半个西伯利亚吗?」
「被我哥哥强迫帮忙的那些时鸟们,年轻又没有经验。」裴利隼女士说,「我们这次会做得更好。」
「必须如此。」鹪鹩女士说。
山坡上升起一张巨大的脸,像是第二个太阳般越过地平线。那是胎魔,已经像十间房子那么大了。他用在山谷之间震荡的可怕嗓音喊道:「阿尔玛……」
「他要来抓妳了,院长!」奥莉芙大叫。「我们要快点去到安全的地方!」
「马上就好,亲爱的。」
裴利隼女士把我们这群特异孩子(和沙伦及他的表亲们)赶到远远的地方,然后召集时鸟们来到她身边。她们看起来就像某种秘密团体,正准备进行一项古老仪式。不过我想她们的确是的。裴利隼女士读着纸上的指示,然后说:「根据这里的说法,在我们启动程序之后,只有一分钟可以逃离这个圈套。」
「这样的时间够吗?」阿沃赛女士问。
「只能这样了。」鹪鹩女士阴郁地说。
「或许我们得到离出口近一点的地方,再开始操作。」葛拉比女士说。她才刚恢复她的神智不久。
「没有时间了。」裴利隼女士说,「我们必须……」
后半句话被远处胎魔如雷般的吼叫声给吞没。他的话现在变成含糊的呓语,他的心智似乎已被过快的成长速度给毁了。他的呼吸在声音的几秒钟后才抵达,是一股能将空气凝结发臭的黄风。
已经好几分钟没有听见班森的声音。我在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祝你们的长者好运吧!」裴利隼女士对我们喊道。
「祝妳们好运!」我们喊回去。
「别把我们炸掉喔!」伊诺补充道。
裴利隼女士转向她的姊妹们。十二位时鸟们牵起彼此的手,围成一个紧密的圈。裴利隼女士说起古特异者语,其他人则齐声响应,她们的声音融合成一首奇异而轻快的歌曲。在这半分钟左右的时间里,胎魔开始爬出洞穴,碎石在他伸手寻找支撑点时,沿着山坡滚落。
「嗯,这的确很吸引人。」沙伦说,你们可以留下来欣赏,但是我想我和我的表亲可能要先走了。」他正准备离去,转身却发现眼前的路分岔成五条,坚硬的路面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呃。」他边说边转了回来。「有人刚好记得这路怎么走吗?」
「你得等。」爱迪森吼道,「在时鸟们离开之前,没人可以先走。」
最后,她们终于松开手,解散了圆圈。
「就这样?」埃玛说。
「就这样!」裴利隼女士回答,朝我们快步跑来。「上路吧。在接下来的四十五秒之后,大家都不会想要继续留在这里的!」
时鸟们原本站的地方出现一条裂缝,正在快速扩张,土壤纷纷陷落,其中发出一阵近乎机械化的巨大嗡嗡声。崩解的过程已经开始。
尽管大家又累又伤又残,我们还是跑了起来。恐惧和宛若世界末日般的巨响,还有笼罩着我们的巨大身影,催促着我们跑得更快。我们跑过龟裂的地面,跑下在脚底碎裂的古老阶梯,回到最早穿过的第一间房子,被碎裂的墙壁所洒出的粉尘呛得咳个不停,然后终于进入通往胎魔高塔的通道。
裴利隼女士赶着我们通过四周逐渐崩解的走道,最后终于回到塔里。我回头看看后方的隧道,却看见一只巨大拳头砸穿上方的天花板。
裴利隼女士惊慌地说道:「门在哪里?我们得把门关上,否则崩坏很有可能会扩散到圈套之外的!」
「是布兰温把门踹开的!」伊诺告状道,「门已经坏了!」
她是第一个接触到门的人,而对布兰温而言,把门踹开是比转动门把更快的方法。「对不起!」她喊道,「我是不是害死了大家?」
圈套内的晃动开始延伸到高塔上来了。它摇摆着,把我们从墙的这一侧甩到另一侧。
「如果我们能逃离这座塔就不是。」裴利隼女士说
「我们的位置太高了!」鹪鹩女士喊道,「不可能来得及跑下去的!」
「我们上面有个甲板。」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一点,因为往死里跳并没有比待在崩塌的塔里更高明。
「对!」奥莉芙大叫。「我们可以跳上去!」
「不可以!」鹪鹩女士说。「我们时鸟或许没问题,但孩子们……」
「我可以带大家飘上去!」奥莉芙说,「我够强壮!」
「不可能!」伊诺说,「妳太小了,我们又人太多!」
高塔摇晃得让人直想吐。天花板上的磁砖纷纷落下,地板上也出现蜘蛛网般的裂痕。
「那好吧!」奥莉芙说,「你们等着!」
她开始往上跑。我们只花了一次晃动的时间,就决定相信奥莉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们的性命现在正掌握在我们之中最年幼的成员手中。时鸟保佑。
我们沿着坡道往上跑,接着来到屋顶的开阔处,出现在残存的日光下。恶魔之湾的景色在我们的脚下展开:整个基地和它的白色外墙,烟雾弥漫的裂谷和关着噬魂怪的桥,浓烟街上的黑色秽物和拥挤的住宅区,接着则是蜿蜒地绕着整个圈套的热沟,就像护城河般。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不管我们是死是活,我都很高兴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地方。
我们挤在圆形的护栏旁,埃玛抓住我的手。「别往下看,嗯?」
时鸟们一只只转变成鸟形,停在栏杆上,准备尽可能地帮忙。奥莉芙双手抓住栏杆,然后踢掉脚上的鞋。她的腿往上飘去,直到自己倒立在栏杆上方,脚踝指向天际。
「布兰温,抓住我的脚!」她说,「我们要搭一条锁链。埃玛抓住布兰温的脚,雅各布抓埃玛的,霍瑞斯抓雅各布的,然后阿修再抓霍瑞斯的的……」
「我的左脚受伤了!」阿修说。
「那霍瑞斯就抓你的右脚!」奥莉芙说。
「这太疯狂了!」沙伦说,「我们会太重的!」
奥莉芙正要开口争论,一阵突然的晃动让我们不得不抓着栏杆,以免被甩飞。
要不就是照奥莉芙说的做,要不就是死路一条。
「你们都懂的!」裴利隼女士喊道,「照奥莉芙说的做,然后最重要的是,在抵达地面前不要放手!」
小小的奥莉芙弯下膝盖,将一只脚踢向布兰温。布兰温抓住那只脚,然后伸手抓住另一脚。奥莉芙放开栏杆,站在布兰温手中,像个游泳选手踢墙般往天空的方向蹬去。
布兰温被拉得双脚离地。埃玛快速抓住布兰温的腿,然后她也被抬了起来。奥莉芙尽可能的向上使力,希望自己再飘高一点。接着就轮到我了,但是奥莉芙已经没有往上飘的力气了。她挣扎着、呻吟着,对天空划着手,只是已无更多空间上飘,这时,裴利隼女士便化成鸟形,用爪子抓住奥莉芙裙子的后方往上拉。
我的双脚离开地面。阿修抓住我的腿,霍瑞斯抓着他,伊诺也抓了上来,一个接着一着,直到就连波普勒斯、爱迪森和沙伦及他的表亲都搭上。我们像是一只奇怪的风筝般飞上天空,米勒则是它无形的尾巴。其他较小的时鸟则抓住我们的衣服,尽可能提供向上抬升的助力。
我们的最后一个成员才刚离开塔顶,整个建筑物就开始塌陷。我及时低下头,看着它倒塌的样子。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向内垮下,顶部像是被崩毁的圈套吸入一般,凹了进去。在那之后,剩余的建筑就这样倒了下去,从中间断开,然后跌进一片瓦砾和粉尘构成的巨大云烟中,声音就像是同时将几百万个砖头倒进矿厂里。此时,裴利隼女士的力量已经耗尽,我们缓缓落向地面,时鸟们拚命将大伙儿往瓦砾堆的反方向拉,好让我们能有个较轻松的降落。
我们在草坪上落地,最早是米勒,最后才是奥莉芙。她累得只能躺在那里,像是刚跑完马拉松似的喘着气。我们聚集起来,为她欢呼鼓掌。
她瞪大眼睛,往上一指。「你们看!」
在我们身后的空中,原是塔顶的位置,出现了一小撮像小龙卷风般的银色光泽。那是圈套的最后一点残骸。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它收缩,旋转得愈来愈快。当它变得小到看不见时,一声宛若超音波般的吼声从中发了出来。
「阿尔玛……」
然后那个小旋风随即消失,连同胎魔的声音一起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