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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在圈套崩解、高塔倒下之后,我们也不能继续傻愣在那里,至少,不能愣太久。尽管最糟糕的危险似乎已经过去,我们的敌人死的死、抓的抓,四周还是一片混乱,我们也还有工作要做。虽然我们又累又伤,时鸟们还是开始做她们最擅长的一件事,那就是发号施令。她们转回人形,开始指挥我们。我们在基地里寻找可能躲起来的伪人。我们找到两个投降的漏网之鱼,爱迪森也发现了另一个,一个看起来很悲惨的女人,正躲在一个地洞里。

  她举着双手爬出来,求我们饶过她。沙伦的表亲们收到一项新任务,建立一个移动监牢,用来关我们为数不多但数量正在逐渐增加的俘虏。他们愉快地上工了,边工作边哼着歌。沙伦则被裴利隼女士和阿沃赛女士轮番质问,才短短几分钟的问话,她们就肯定他只是个佣兵,不是秘密间谍或叛徒。沙伦对班森的变节,似乎和我们一样错愕。

  很快地,伪人们的监牢和实验室就被清空了,那些恐怖的机器通通被砸烂。他们进行那些可怕实验的对象被带至空旷处,清点了人头。另一个牢房区,又解救成出一群几十名的特异者。他们看起来又瘦又憔悴,从关押的地下建筑走出来;有些人茫然地在四周游荡,于是我们便派人看守,以免他们走丢。其他人则感激得五体投地、不断道谢。一个小女孩花了半小时的时间,一一和我们每个人进行拥抱,把大伙儿都吓了一跳。「你们不知道你们为我们做了什么。」她不断重复道,「你们真的不知道。」

  要不被这画面影响情绪是不可能的,所以虽然我们尽可能的安慰他们,自己却也开始啜泣和叹息。我无法想象我的朋友们经历过什么,更别提他们花了好几星期的时间在胎魔的掌控之下。和那些相比,我的瘀青和创伤根本不算什么。

  被解救出来的特异者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组三兄弟。他们看似还算健康,但是完全被吓坏了,一句话都不肯讲。只要一逮到机会就从人群中退了出去,找到一堆瓦砾坐在上面,然后空洞地望向四周。最年长的那位,用两只手臂搂着较年轻的两个。好像在经历过过去几周的地狱之后,此刻他们无法理解眼前的现实世界。

  埃玛和我朝他们坐的地方走去。「你们现在安全了。」她温柔地说。

  他们看她的样子,好像听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伊诺看见我们正在和他们说话,便和布兰温一起走过来。她拖着一个几乎快要失去意识的伪人,对方身上穿着实验室里的那种白袍,双手被绑着。男孩们畏缩的向后退。

  「他不能再伤害你们了。」布兰温说,「没人可以了。」

  「或许我们应该把他留给你们一阵子。」伊诺邪恶地露齿一笑。「我想你们有很多话可以聊。」

  伪人抬起头。当他看见男孩们时,瘀青的双眼旋即睁大。

  「别这样。」我说,「别再折磨他们。」

  最年轻的男孩双手开始握拳,准备起身,但是最年长的那位把他拉了回去,在耳边低语了几句。年轻的男孩闭上眼睛点点头,像是把心中的什么东西推开,然后将握紧的拳头塞到手臂底下。

  「不了,多谢。」他用礼貌的南方口音说道。

  「走吧。」我说,然后留下他们自处,布兰温则身后拖着伪人。

我们在基地中打转,等着时鸟下指示。不必再当领导人,对我而言实在是一种解脱。我们都累坏了,但是精神却意外的好;我们活下来了,这个念头对我们来说,太不可置信了。

  欢呼、笑声和歌声此起彼落。米勒和布兰温在龟裂的地面上跳着舞。奥莉芙和克莱儿紧黏着裴利隼女士,她则将她们抱在手臂里,一边四处忙碌。霍瑞斯不断捏着自己的肉,怀疑这是否只是他其中的一个梦,某个太美好但还没到来的未来。阿修自己一个人晃到一旁,肯定是在想念费欧娜。她的消失在我们每个人心中留下了一个空洞。米勒则不断在他的英雄波普勒斯身边纠缠着;在进入阿伯顿之前还快速老化的的他,现在回到恶魔之湾后,却奇怪地没再继续老下去。米勒非常确定老化的状况会再出现,只是现在胎魔的高塔已毁,我们都不确定要怎么把波普勒斯带回他原本的圈套去。(虽然还有班森的圆形圈套,但是在上百个门中,哪一个才是对的?)

  最后,当然还有我和埃玛的事。我们紧跟在彼此身边,但几乎一个字都没和对方说。我想我们是害怕,因为有些不得不谈的事情,实在很难启齿。

  接下来会怎么样?我们会变成怎样?我知道埃玛是不能离开特异王国的。她的下半辈子都得在圈套中度过,不管是恶魔之湾或其他更好的地方。但我已经解脱了。我有我的家人、有温暖的家庭在等着我。我有一个人生,或者说,一个黯淡无光、近似于人生的东西。另一方面,我在这里也有另一个家,而且我有埃玛。此外,这里还有那个新的雅各布,正在继续成长的新雅各布。回到佛罗里达之后,他还会继续存在吗?

  我需要这一切。我需要我的两个家庭、两个雅各布,还有埃玛的全部。我知道我终究得做出选择,而我相当害怕,那会将我的心撕裂成两半。

  在刚经历我们所面对的种种折磨之后,这对我来说实在太难承受了。还需要几个小时、甚至一天的时间去假装。所以我和埃玛并肩站在一起,随时等着投身进时鸟要我们做的任何工作里。

  基于她们天生的保护欲,时鸟们认定我们已经经历得够多了。我们需要休息,而且她们说,有些工作是我们这些特异孩子没有必要插手的。当高塔倒下时,它也压垮了一座旁边的小房子,可是她们并不希望我们进去帮忙搜寻幸存者。基地中的某处,有些仙丹还没销毁,但她们也不希望我们靠近那些东西。我想知道她们打算拿它们怎么办,或者它们会不会回到原主人的身上。

  我想着我爷爷的灵魂。当班森把它喝下时,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被伤害了。但如果不是他,我们也不可能逃出灵魂图书馆。所以真的,到头来,是我爷爷的灵魂救了大家。至少我还能庆幸它没有被浪费。

  伪人的基地外,我们也有事情得做。狼藉巷和恶魔之湾的其他地方,还有许多被奴役的特异孩子们正在等待救援,但时鸟们坚持那应该由她们和其他成年的特异者出面。就目前的状况看来,她们是不会受到任何阻碍的:奴隶主们和其他叛徒在伪人垮台时就逃走了。她们会把那些孩子们集中起来,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把那些叛徒们抓起来,送去接受审判。但她们说,这些事情都不用我们操心。现在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地方来恢复精力,并做为重建特异王国的基地。因为没有人想在伪人这个可怕的堡垒中待得更久了。

  我提议拿班森的房子来用。那里有一大堆的床、器材和大量的空间,此外,还有一名住在一起的医生,以及那个圆形圈套(你永远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我们在天色暗下时开始移动,用伪人的运输卡车载着那些不能走路的人,其他人则跟在后面走。我们靠桥里的噬魂怪帮忙,先把卡车抬了过去,然后三个一组地把剩下的人带过裂缝。有些孩子们因太害怕噬魂怪,我们得连哄带骗地让他们配合。其余的人则等不及尝试,过了桥之后又要求玩第二次。我就让他们玩了。现在操纵噬魂怪对我来说,就像呼吸般自然,让我很满意,但是又有点辛酸。现在噬魂怪已经几乎要绝种了,我的特异能力似乎也要变得毫无用武之地,至少对这项表征而言。但我觉得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个有点像是表演性质的能力,因为它只有在派对上才管用。我想,如果噬魂怪从来不存在,我可能会更快乐些。

  我们缓缓地走过恶魔之湾。我们这些徒步行走的人围绕在卡车边,好像它是在游行中缓慢移动的热气球,有些人则坐在踏板或车顶上。我们现在就像是在进行胜利后的游街,恶魔之湾的特异者们纷纷涌出住家,争先恐后地想看我们经过。他们都知道事情已经不一样了。有些人鼓着掌,有些人对我们行礼,有些人则躲在黑影中,为他们在这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感到羞愧。

  当我们抵达班森家时,尘土教母和雷纳多到门口来迎接我们。我们受到温暖的欢迎,他们也告诉我们,这间屋子可以依我们的需求使用。尘土教母立刻开始为我们进行治疗,带大家到有床的地方躺下、休息,并用粉末铺在他们的伤口上。她想替我治疗瘀伤和噬魂怪的咬伤,但我跟她说我可以等。其他人的状况比我更糟。

  我也告诉她,我是怎么使用她的手指的。那根手指救了我,还有其他许多人的命。她只是耸耸肩,不接受任何表扬,转回去继续工作。

  我坚持。「妳应该要拿奖牌。」我说,「我不知道特异者有没有颁发奖牌的习惯,但如果他们有,我就要颁一个给妳。」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似乎让她有些退缩,她发出一声呜咽,然后快速离开。

  「我说错什么了吗?」我问雷纳多。

  「我不知道。」他担心地回答,然后追了上去。

  宁姆失魂地在屋里晃荡,仍旧无法相信班森做了什么。「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他不断重复着。「班森先生不可能那样背叛我们的。」

  「面对现实吧!」埃玛对他说,「你的老板是个混球。」

  我想事实并没那么简单,但是在这里争论班森的道德良心,并不会让我变得比较受欢迎。班森是不需要提供我们那个程序、也无需对抗他的哥哥的。他做了选择。在最后的最后,他毁了自己,好拯救其他所有的人。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沙伦为宁姆解释道,「他一下要吸收太多信息了。班森愚弄了很多人。」

  「包括你吗?」我说。

  「尤其是我。」他耸耸肩,摇了摇头,似乎很拉扯,也很难过。「他让我摆脱了仙丹的瘾,救了我的命。他还是有好的一面的。我想那蒙蔽了我的眼睛,让我无视他的恶行。」

  「他至少有一个心腹吧。」埃玛说,「你知道,像跟班之类的。像伊格尔7那种存在。」

  「他的助理!」我说,「有人看见他吗?」

  没有人看见他。我们在整间屋子中搜寻,但是班森最得力的臭脸助理已经消失了。裴利隼女士召集大家,并要埃玛仔细描述他的长相,以防他突然现身。「我们得把他视为危险人物。」她说,「如果你们看见他,别和他接触。快去告诉时鸟。」

  「告诉时鸟。」伊诺低声说,「她难道忘了是我们救了她们吗?」

  这句话被裴利隼女士听到了。「是的,伊诺。你们都很棒。而且你们长大了好多。但就算是大人,其中还是有更有智能的长者。」

  「是的,院长。」他认错道。

  事后,我问裴利隼女士,她认不认为班森一开始就计划好要背叛我们。

  「我的哥哥一直都是个投机家。」她说,「我想一部分的他仍然是想做对的事,因此当他帮助你和布鲁小姐时,是发自真心的。但是一路走来,他也一直在准备背叛我们,以防事情变得对他不利。而当我告诉他,事情不会如他所愿时,他就做了决定。」

  「那不是妳的错,裴女士。」埃玛说,「在他对埃布尔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是我也不会原谅他的。」

  「但是,我应该要对他更好一点。」她皱起眉头,看向别处。「手足之情有时是很复杂的。有时我会想,或许是我的行为促使他们走上这条路。身为妹妹的我,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呢?或许当我还是只年轻时鸟时,有点太自我中心了。」

  我说:「裴利隼女士,那太……」然后在说出荒谬之前,我就停了下来。因为我从来没有兄弟姊妺,或许那一点都不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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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我们带裴利隼女士和其他几名时鸟去到地下室,给她们看圆心圈套的核心。我可以感受到电池箱里的噬魂怪,虽然虚弱,但仍活着。我为他感到难过,所以询问说我能不能带他出来,但裴利隼女士说现在她们仍然需要让机器维持运作。有这么多个圈套在同一个屋檐下,她们可以更轻松地将我们胜利的消息散布出去,并可以开始检视伪人造成的伤害,然后着手进行重建。

  「我希望你能理解,波曼先生。」裴利隼女士说。

  「我懂……」

  「那只噬魂怪是雅各布的软肋。」埃玛说。

  「嗯。」我有点难为情地说,「他是我的第一个。」

  裴利隼女士奇怪地看着我,但保证她会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

  我肚子上的咬伤开始变得难以承受,于是我和埃玛加入队伍,准备去见尘土教母。长长的队伍从厨房搭建的临时诊所中蜿蜒而出,一路排过走廊。看着人一个个伤痕累累地走进去,带着断掉的脚趾或轻微的脑震荡;或是像阿沃赛女士,肩膀里还卡着一颗胎魔的骨董手枪子弹,然后没几分钟就焕然一新地走了出来,这画面实在是很不可思议。事实是他们都恢复得太好了,裴利隼女士不得不把雷纳多拉到一旁,要他去提醒尘土教母,她不是个可以再生的资源,所以不要把自己浪费在那种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小伤口上。

  「我会试着告诉她了。」他回答。「但她是个完美主义者。她不肯听我的。」

  所以裴利隼女士自己进了厨房去和尘土教母聊聊。几分钟后,她走了出来,表情暧昧,脸上的割伤已经不见了;而被胎魔摔在墙上后,她的手臂就再也伸不直了,但现在却自如地在身侧摆动。「真是个固执的女人!」她喊道。

  轮到我进去时,几乎就要拒绝治疗了。她现在好的那只手也只剩下一个大拇指和食指了。但是她只看了我肚子上那些带着血的锯齿状伤口一眼,便将我推到他们搭在水槽旁的临时床上。她透过雷纳多告诉我,伤口已经开始感染。噬魂怪的牙齿上布满可怕的细菌,若不赶紧治疗,后果会非常可怕。所以我让步了。尘土教母把粉末洒在我的身体上,几分钟后我就觉得好多了。

  在我离开前,我又试着告诉她,她的牺牲有多么重要,还有她身体的一小部分是怎么拯救了我们大家。「真的,如果不是那根手指,我不可能……」

  但在我开口时,她就已经转开了,好像谢谢妳三个字会烧伤她的耳朵似的。

  雷纳多把我赶了出去。「不好意思,尘土教母还有很多病患需要处理。」

  埃玛和我在走廊上碰面。「你看起来棒透了!」她说,「感谢时鸟。我都已经开始担心那个咬伤了。」

  「记得跟她说,妳的耳朵也需要治疗。」我说。

  「什么?」

  「妳的耳朵。」我更大声地说,一边伸手去指。自从离开图书馆之后,埃玛就持续耳鸣。因为她的手必须点火指引我们逃出山洞,所以没办法摀住耳朵隔绝那个震耳欲聋的噪音,而我非常担心那关键词让她聋了。「只是不要提到手指!」

  「提到什么?」

  「手指!」我说,一面举起我自己的手指。「她对这个词很敏感。没有双关的意思……」

  「为什么?」

  我耸耸肩。「不知道。」

  埃玛进去了。三分钟后,她再度出来,在耳边弹着手指。「太不可思议了!」她说,「一清二楚耶。」

  「感谢上帝。」我说,「我可不想一直对着妳大叫。」

  「哈。然后,我跟她提了手指。」

  「什么!为什么?」

  「我好奇嘛。」

  「所以呢?」

  「她的手开始抖,接着她说了一句雷纳多不肯翻译的话后,就把我赶了出来。」

  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又累又饿,而此时一股食物味正好又窜进鼻子,我们或许会继续追究下去。

  「来吃饭了!」鹪鹩女士在走廊的尽头喊道,于是我们的话题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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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降临时,我们全聚集在班森的图书馆,那是唯一一个大得足以让我们所有人都舒适地坐在一起吃饭的地方。火炉里的火已经点燃,充满感激的当地民众捐了一顿大餐给我们,有烤鸡和马铃薯,还有野味及鱼(但我还是避开了鱼料理,因为牠们很可能是从热沟里捞起来的)。我们边吃边聊,重述着过去这几天的冒险。裴利隼女士只知道我们从石洲岛到伦敦,然后从遭受轰炸的伦敦到找到鹪鹩女士的那段故事,所以她想知道其他的细节。她是个很棒的听众,总是在搞笑的地方笑出来,或是在我们夸张的描述下,发出让人满意的、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然后那枚炸弹就这样落在噬魂怪身上,把他炸成渣渣!」奥莉芙大叫着从椅子上跳起来,重演那一刻的画面。「但是我们穿着鹪鹩女士给的特异毛衣,所以弹壳才没有把我们杀死!」

  「喔,我的天啊!」裴利隼女士说,「那真是太幸运了!」

  我们的故事说完后,裴利隼女士安静了好一会儿,用混合着赞叹与悲伤的眼神打量着我们。「我真的非常、非常以你们为荣。」她说,「很抱歉这一切发生在你们身上。我多希望当你们经历那些时,我能在你们身边,而不是和我的骗子哥哥待在一起。」

  我们也为了费欧娜静默了片刻。阿修坚持她还没死,只是失踪而已。他说树一定缓冲了她的坠落,所以她现在可能正在鹪鹩女士的动物园附近森林里打转。抑或她在坠落途中撞到头,所以失去记忆。或者她只是躲起来了……

  他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扫视着我们,但我们全避开了。

  「我很确定她会出现的。」布兰温向他保证道。

  「不要给他无谓的希望。」伊诺说,「这样太残酷了。」

  「你这种人也知道什么叫残酷啊。」布兰温讽刺地说。

  「我们换个话题吧。」霍瑞斯说,「我想知道那只狗是怎么在地下车站救了雅各布和埃玛的。」

  爱迪森戏剧化地跳上桌子,开始描述那个故事,但是他花了太多篇幅描述自己的英雄事迹,导致埃玛不得不跳出来接手。我和她一起告诉他们,我们是怎样一路来到恶魔之湾,又是怎样靠班森的帮助闯进伪人的堡垒。接着每个人都有问题想问我,他们都想知道关于噬魂怪的事。

  「你是怎么教会自己说他们的语言的?」米勒问。

  「控制噬魂怪是什么感觉?」阿修问,「你是想象自己是他们的其中一员吗?就像我和蜜蜂一样?」

  「那会痒吗?」布兰温问。

  「你想要养一只噬魂怪当宠物吗?」奥莉芙问。

  我尽可能回答他们的问题,但是却觉得舌头像被人绑住,因为我和噬魂怪连结的感觉实在太难形容了,就像是你在早上起床后,试着把前一晚做的梦串起来一样。而且我也为了自己和埃玛避而不谈的话题而分心不已。当回答完问题后,我看向埃玛,然后对着门口点点头,我们便从团体中退了出来。当我们离开桌边时,我可以感觉到人们的眼睛盯着我们的背影。

  我们躲进一间点着灯笼的衣帽间,里面堆满了大衣、帽子和雨伞。这个地方并不是空间特别大,也不是特别舒服,但是我们在这里至少有隐私;在这里,我们不会被别人撞见,也不会被人偷听。我突然感到一股让人不安的恐惧感。我得做出一个困难的决定,一个我不断逃避、直到现在才不得不面对的决定。

  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面对着彼此。由于整个房间里挤满了布料,四周安静的让我觉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

  「所以,」埃玛说,因为她当然会先开口了。她永远都是那么直接、永远不会害怕尴尬。「你会留下来吗?」

  在话正式出口前,我都还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现在的我完全是靠着自动导航在说话,没有任何矫饰。「我得见见我的爸妈。」

  这是个没有什么好质疑的事实。他们不该这样被我的行为伤害、吓得半死,而且我已经让他们的心悬在那里太久了。

  「当然,」埃玛说,「我懂。你当然必须去看他们。」

  尽管没有问出口,那个问题仍然飘浮在空气中。见我的爸妈只是半个答案,跟没回答一样。见见他们,当然。然后呢?我要跟他们说什么?

  我试着想象跟我爸妈说真话时的场面。我和爸在地下车站的那通电话,似乎就已经预见了接下来可能的发展。他失控了。我们的儿子已经疯了。或是有嗑药。或是药吃得不够多。

  不,说实话是行不通的。所以我要怎么办呢?和他们见面,向他们保证我还活着,人还好好的,编个去伦敦旅行的故事,然后叫他们留下我,自己回家?哈,他们会追着我跑的。他们会让警察埋伏在我们见面的地点:穿着白袍的男人拿着雅各布尺寸的网子。我得逃。告诉他们真相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而且在与他们见了面之后又跑掉,只会更伤他们的心。但是完全不和我爸妈见面,永远不回家,我则连想都不敢想。因为真要说实话,尽管离开埃玛和我的朋友们和这个世界是个痛苦决定,因一部分的我还是想回家。我爸妈和他们的世界代表了常理及可预期的正常生活,在这一切疯狂的经历后,那是我最向往的东西。我需要恢复正常一段时间,让自己喘一口气。一小段时间就好。

  我已经把欠特异者们和裴利隼女士的债还清了。我已经成了他们的一员。但我不只是他们的一分子而已。我也是我爸妈的儿子,尽管他们如此不完美,我还是想念他们。我想家。我甚至有点想念我愚蠢而普通的人生。当然,想念埃玛的念头绝对会凌驾一切之上。问题是,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这两种生活我都想要。我想要双重身分。我想要当特异者、想要学习特异王国中所有的一切、想要和埃玛在一起,并探索班森整理出来的每一个圈套。但是我也想要做那些愚蠢的青少年会做的傻事。我想要考驾照、想要交一个年纪相仿的朋友、想要读完高中。然后我十八岁了,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或是任何想去的时空。我可以回来。

  真相的本质就在这里:我不可能把下半辈子都花在一个圈套里。我不想永远只当一个特异孩子。但或许,有一天,我可以成为一个特异成年人。

  或许,如果我够小心的话,就能找到办法拥有全部。

  「我不想离开。」我说,「但我想我可能得这么做,就一阵子。」

  埃玛的表情变得空白。「那就走吧。」她说。

  我的心被刺了一下。她甚至连「一阵子」是什么意思都没有问。

  「我会来拜访的。」我很快地说,「我随时都可以回来。」

  理论上来说,这是事实:现在伪人的政权已经垮台,而看在时鸟的分上,我永远都有个地方可以回去。但我不认为我爸妈会在短时间之内让我再来欧洲旅游。我正在自欺欺人,埃玛其实也知道。

  「不。」她说,「我不想要这样。」

  我的心往下一沉。「什么?」我低声说,「为什么?」

  「因为埃布尔就是这样。他每隔几年就会回来,但每一次,他都老一点,我则维持不变。然后他就遇到了某个人,然后结了婚……」

  「我不会那么做的。」我说,「我爱妳。」

  「我知道。」她转开脸。「他也是。」

  「但是我们不……我们之间不会这样的……」我混乱地试着抓住正确的用词,但我的思绪已经变成一滩烂泥。

  「但是会的。你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跟你走,但是我不行,我会老去。所以我就只能在这里等你。在琥珀里凝固。我没办法再经历一次。」

  「不会那么久的!我只要再几年就好。然后我就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可以去别的地方念大学。或许就在伦敦这里!」

  「或许吧。」她说,「或许。但现在你正在做出可能无法做到的承诺,而恋爱中的人都是这样才受伤的。」

  我的心跳加速。我感到绝望又可悲。该死,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父母了。管他的。但我不能失去埃玛。

  「我刚才没想清楚。」我说,「我不是认真的。我会留下来。」

  「不,我想你刚才是说了实话。」她说,「我想如果你留下,你是不会开心的。最后你会因此而恨我,那会比现在更糟。」

  「不。不,我永远不会……」

  但是我这盘棋已经曝光了,没办法收回刚说出去的话。

  「你该回去。」她说。「你有你的人生,还有家庭。我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不可能持续到永远的。」

  我在地上坐下,向后靠近一整排的大衣中,让它们将我吞噬。有长长的几秒钟,我假装这一切不曾发生。当我再度冒出呼吸时,埃玛正盘腿坐在我旁边的地上。

  「我也不想这样。」她说,「但我想我懂为什么事情非这样不可。你有你的世界,我也有我的世界需要重建。」

  「但现在这也是我的世界了。」我说。

  「是没错。」她想了想,一边揉着她的下巴。「是没错,我也很希望之后你会回来,因为你已经成了我们的一员,少了你,我们的家庭就会变得不完整。但是当你回来的时候,我想我和你只要当朋友就好了。」

  我思考了一下。朋友。这个词听起来既空虚又了无生气。

  「我想这比永远不再说话好多了。」

  「我同意。」她说,「我可不觉得我能受得了。」

  我挪向她,伸手搂着她的腰。我以为她会推开我,但她没有。过了一会儿之后,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就像那样,坐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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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埃玛和我终于离开衣帽间时,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睡着了。图书馆里的火炉几乎烧完,四处堆满吃空的碗盘,满足的鼾声和呢喃声在高高的天花板下回荡。孩子们和时鸟挂在沙发上或在地毯上缩成一团,尽管楼上有足够的舒适床铺让他们休息,但在几乎要失去彼此之后,即使是一个晚上也不愿意分开。

  我早上就会离开。现在我已经知道,我和埃玛间会发生什么事,多逗留只会更折磨而已。但是现在,我们需要休息。每次阖眼都只有一、两分钟的时间,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久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

  我们在角落堆了些枕头,然后相拥入眠。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我紧紧抱着她,好像只要抱得够紧,就可以把她锁在我的感官记忆里。她的触感,她的气味,她的呼吸逐渐减缓、平静下去的声音。但是睡意来得太快,而我觉得自己似乎才刚阖眼,就感觉到一扇高窗洒下的黄色日光。

  大家都醒了,正在房间里打转,小声地对话着,似乎是不想打扰我们。我们赶紧放开对方,在少了黑暗的保护后,突然显得特别尴尬。在我们有机会把自己整理好之前,裴利隼女士手上拎着一壶咖啡,宁姆端着一盘马克杯,旋风般转进房间里。「大家早安!我希望你们都有睡饱,因为我们有很多……」

  裴利隼女士看见了我们,话便在一半止住了,眉毛挑得老高。

  埃玛把脸藏了起来。「喔,不。」

  在昨晚的疲惫与情绪之中,我完全没想到和埃玛睡在同一张床上(尽管我们就真的只有睡觉),很有可能会冒犯裴利隼女士维多利亚时代的价值观。

  「波曼先生,借一步说话。」裴利隼女士把咖啡壶放下,对我弯起一根手指。

  我想我麻烦大了。我站起身,拉平绉巴巴的衣服,脸颊不由自主地胀红。我并不觉得羞耻,但多少还是觉得有点难为情。

  「祝我好运。」我对埃玛低声说。

  「什么都别承认!」她回答道。

  当我走过房间时,听见有人偷笑的声音,还有人唱到,「雅各布爱埃玛,男生爱女生!」

  「喔,长大点,伊诺。」布兰温说,「你只是嫉妒而已。」

  我跟着裴利隼女士来到走廊。

  「什么都没发生。」我说,「先跟妳说一声喔。」

  「我很确定我没什么兴趣。」她说,「你今天就会离开,对嘛?」

  「妳怎么知道?」

  「严格来说,我或许是个老女人,但还是有点智慧的。我知道你在父母和我们之间感到很拉扯,在你的旧家和新家之间摇摆不定……或是新家的残骸之间。你想在中间找到一个不必选边站、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你所爱之人的平衡点。但是那太不容易了。或者,我们可以说,那根本不可能。是这样没错吧?」

  「那是……对。差不多就是这样。」

  「所以你跟布鲁小姐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是朋友。」我有些困难地吐出这个词。

  「而你很不开心。」

  「嗯,对。但是我想……我懂。」

  她歪了歪头。「是吗?」

  「她在保护她自己。」

  「还有你。」裴利隼女士补充道。

  「这我就不懂了。」

  「你还非常年轻,雅各布。还有很多事情你不『懂』。」

  「我不知道这和我的年龄有什么关系。」

  「完全有关系!」她尖锐地笑了声。然后她发现我真的不懂,所以她的态度便软化了些。「布鲁小姐是上个世纪末出生的。」她说,「她的心已经很成熟、很坚定。或许你担心她很快就会找到另一个人取代你,或许会有另一个特异者小甜心让她分心。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她的心思完全在你身上。我从来没看过她和谁在一起这么开心过。就连埃布尔都没有。」

  「真的?」我说,一股暖流在我胸口升起。

  「真的。但就像我们之前说的,你太年轻了。你才十六岁,第一次十六岁。你的心刚苏醒,而布鲁小姐是你的初恋。是吗?」

  我软弱地点点头。但是没错。当然了,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你或许会爱上其他人。」裴利隼女士说,「因为年轻的心就和年轻的脑袋一样,都有注意力不集中的问题。」

  「我没有。」我说,「我不像那样。」

  我知道这听起来就像冲动的青少年会说的话,但在那一刻,我从来没有这么确定自己对埃玛的感情。

  裴利隼女士缓缓地点点头。「我很高兴你这么说。」她说,「布鲁小姐或许愿意为了你心碎,但我不许。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而且她并没有她所展现出来的那么强悍,一半都没有。我不能让她为了这件事情昏神,或是在你被其他愚蠢女孩吸引走时把东西烧掉。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而我们可没有那么多家具可以烧。你懂吗?」

  「呃。」我被逮到弱点了。「我想我懂……」

  她朝我踏近一步,声音变得很低、很强硬。「你懂吗?」

  「是的,裴利隼女士。」

  她用力点了下头,然后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那就好。很高兴和你谈话。」在我回应前,她就转身走回图书馆里,喊道,「吃早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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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后,我就动身离开了,在埃玛和裴利隼女士,以及我们的朋友和其他时鸟的伴随下来到码头。沙伦拿到一艘逃走的热沟海盗所留下的新船,正等在那里。我们交换了许多拥抱和泪眼汪汪的道别,最后我保证一定会回来看大家的,尽管我没钱买机票,也不一定有办法说服我爸妈,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做到这一点。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的,雅各布!」奥莉芙吸着鼻子说。

  「我会把你的故事记下来,流传后世。」米勒保证道,「这是我的新任务。我会确保这个故事出现在新版的特异者故事集里,你会变得超红!」

  爱迪森朝我走来,两只小狞熊跟在他身后。我实在不知道,究竟是他收养了牠们,或是相反。「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第四勇敢的人类。」他说,「我希望我们会再见面。」

  「我也希望。」我说,而且我是认真的。

  「喔,雅各布,我们可以去拜访你吗?」克莱儿请求道,「我一直都想看看美国是什么样子。」

  我没有心思解释那是不可能的。「当然可以。」我说,「我会很开心的。」

  沙伦用长篙敲了敲船底。「上船了!」

  我不情愿地爬进船里,埃玛和裴利隼女士也跟着登船。她们坚持要陪着我,直至见到爸妈为止,而我没有反对。到了那时候,要说再见会比较容易。

  沙伦解开船,我们便推离了岸边。朋友们在岸上挥着手,对我们嚷嚷,看着我们逐渐飘远。我也朝他们挥手,但是看着他们的身影缩小,实在太痛苦了,所以我半阖上眼,直到水流带着我们转过一个弯,他们才完全消失。

  船上没有一个人想说话。沉默中,我们看着一间间倒塌的房屋和摇晃的陆桥从身边经过。接着就来到圈套的交界处,我们通过进来时那段粗暴地传送的暗道,然后回到另一端雾茫茫的现代午后。恶魔之湾的破烂建筑物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大片玻璃窗的公寓和闪亮的办公大楼。一艘电动小艇从旁边驶过。

  忙碌而繁荣的现代日子开始渗透进我的耳膜。一辆车的警铃响着。某人的手机铃声。轻快的流行音乐。我们经过一间紧邻运河的高级餐厅,但感谢沙伦的魔法,在露台上吃饭的客人们不会看见我们经过。我想知道如果他们看见我们,会有什么想法:两个身穿黑衣的青少年,一个穿着维多利亚正式服装的女人欸,还有穿着死神般斗篷的沙伦,正把我们从地下世界运回来。谁知道呢,或许现代世界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没人会多眨一下眼睛。

  不过,我爸妈又是另一个故事了。现在既然我们已经回到现代,那么也只有这个故事让我操心。他们已经觉得我疯了,或是嗑药嗑得太凶。如果他们没有把我送进精神病院,那还算是我走运。就算他们没有,我也得花好几年的时间进行损坏修复。他们不会再信任我了。

  但这些事是我必须应付的困难,我会想办法处理的。对我来说,最简单的作法就是告诉他们实话,但是我不能。我爸妈永远无法了解我这一部分的人生,逼他们接受,只会把他们逼进精神病院里。

  我爸对于特异孩子们的了解,已经超过他应该知道的范围了。他在石洲岛就见过他们,尽管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后来埃玛又留了那封信给他,里面还附上一张她和我爷爷的照片。好像这样都还不够糟似的,我竟还在电话上告诉我爸,说我是特异者。现在我了解,那是个自私的错误。而现在我则是要带着埃玛和裴利隼女士去见他们。

  「现在想想。」我说边说边转向她们。「妳们或许不该和我一起出现。」

  「为什么不?」埃玛说,「我们不会老化得那么快啊……」

  「我觉得我爸妈不应该看到我和妳们待在一起。现在所有的事实就已经够难解释了。」

  「我想过这一点了。」裴利隼女士说。

  「想过什么?我爸妈吗?」

  「是的,如果你想要的话,我是可以帮你一点忙。」

  「怎么帮?」

  「我们这些时鸟的职责之一,就是应付对我们产生好奇的凡人,尤其是当他们的好奇心带来麻烦时。我们有办法让他们不那么好奇,或是让他们忘记自己曾经见过某些特定的东西。」

  「妳知道这招吗?」我问埃玛。

  「当然,如果没有这种清除手段,特异者会每天上新闻的。」

  「所以……那会清除人们的记忆吗?」

  「那更像是挑掉某些特定的回忆。」裴利隼女士说,「它是无痛的,而且没什么副作用。当然,你可能会觉得这样很极端,所以我把选择权留给你。」

  「好。」我说。

  「好什么?」埃玛问。

  「好,请清除我爸妈的记忆吧。那听起来太酷了。然后当妳那么做的时候,请留意一下,有个记忆是我十二岁时把我妈的车撞进车库门里……」

  「不要太得意忘形了,波曼先生。」

  「开玩笑的嘛。」我说,虽然开玩笑的成分只占了一半。不管如何,我现在放心多了。现在我不必把剩下的青春期全花在道歉上,因为我跑掉,又让我爸妈以为我死了,甚至差点永远毁了他们的人生。而这样真是太好了。

  7译注:Igor,是歌德小说中非常典型的反派角色,像是德古拉伯爵和法兰根斯坦博士身边跟着的那位驼背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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