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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天,她在行程即将结束时停在一座幽灵般的火山口的外缘,放眼一片白茫茫的碎裂冰块。2061年有过许许多多爆炸事件。当时有很多优秀的火星学家为叛乱组织工作,他们寻找含水层,并在流体静压的最高点设置爆裂物或反应堆。而且似乎用了很多她的数据。

  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早已淡忘。全都有如过眼烟云。眼前此刻只剩下这片冰海。她从一些旧地震仪上读到的数据全都记录着近日北方的地震,那儿原本不应该有频繁的活动。也许北极极冠的融化引发了该处岩石圈往上反弹,从而导致许多小型地震。但是这些地震仪记载下来的地震都是个别的短期震动,更像是爆炸,而不是火星地震。她花了许多长夜研究车上计算机的信息,结果仍深感困惑。

  每一天她都先驾车,然后走路。她离开冰海,继续往北来到阿西达利亚。

  北半球的大平原通常被认为是相当平坦的表面,与深渊地形或南方高地比较,它们的确是平坦多了。但是它们绝非游戏场或桌面那般平坦——甚至连近似都谈不上。那里到处呈现波浪般的起伏地势,有连续上上下下的圆丘坑地、碎裂岩床的山脊、冲积盆地、遍布巨砾的旷野、各自耸立的高岗、陷穴……非属尘世的。在地球上,土壤会填满坑谷,风、水和生物相会,磨蚀光秃山顶,然后一切都会因为冰盖或沉没或削低或铲平,或因地壳运动而上扬,在无限长的时间内经历无数次毁损重建的循环过程,而且总是受气候以及生物的侵蚀。但是这些古老的起伏平原、坠落陨石造成的坑谷,可以经过兆亿年而无丝毫改变。它们是火星上最年轻的地表之一。

  在这么一种凹凸不平的地形中行驶实在不易,而且下车走动很容易就会迷失方向,特别是所驾驶的车子看起来跟散落四处的巨砾没有什么不同;如果常常分神更是困难重重。安不止一次必须靠无线电信号寻找车子,而无法以肉眼识别;有时候,她甚至都走到车子面前了,还没有认出——这时她会回过神来,因为某些已经遗忘的神秘幻想余波而双手颤抖。

  最好的行驶路线是低矮棱线以及暴露岩床上的岩脉。如果这些玄武岩路面彼此互相联结的话,情况就简单多了。但是它们通常因横贯断层而中断,一开始只不过是线条一般,越向前走,裂缝越深越宽,直到断层变成缺口,其内填满了碎石瓦砾,这个时候岩脉就又变成了巨砾平原。

  她继续往北来到北方大平原。阿西达利亚、北方大平原:这些古老的名字实在怪异。她尽全力不去思考,然而在车子里得度过一个又一个小时,有时很难不去思考。在这种情形下,阅读比试图让脑海一片空白还要安全一些。所以她随兴阅读计算机中的图书,通常最后会发现自己瞪视着火星地图。一个黄昏时分,又盯着地图瞧时,她开始研究火星上的地名。

  这些名字大部分出自乔凡尼·斯基亚帕雷利[4]。在他的望远镜地图上,他为逾百个反照率特征取了名字,大多数跟他的凿沟一样,都是错觉。然而20世纪50年代的天文学家统一了大家一致认可的反照率特征地图时——可以拍照呈现的特征——保留了多数斯基亚帕雷利的命名。那是为了表达对他曾经拥有的特定能力的尊敬,一种或许称不上是一致性而是某种召唤的能力;他是一位古典学者和圣经天文学学生,他取名的参考范围包含拉丁文、希腊文、圣经及荷马史诗。然而他在某种程度上有一双天生的好耳朵。支持他天分的一项证据,是将他的地图与同样是19世纪绘制的其他火星地图做比较。举例来说,一个名叫普罗克特的英国人绘制的地图,是依据一位威廉·道斯牧师所绘的草图所作;这份地图与标准反照率特征相比,连一点可供辨认的关系也没有,上面有道斯大陆、道斯海洋、道斯海峡、道斯海,以及道斯叉状海湾。同时还有艾里海、德拉台海洋和比尔海。最后这个名字毋庸置疑是向一位名叫比尔的德国人致敬,这个德国人绘有一幅比普罗克特的还要糟糕的火星地图。与他们相比,斯基亚帕雷利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然而就一致性而言,仍属不足。而且这多种参考资料的杂烩在某种程度上有潜在的危险与错误。水星的地形特征皆用伟大的艺术家命名,金星则以著名女人为名;他们有一天会在那些地域上驾驶或飞行,感觉自己活在一个前后连贯的世界。只有在火星上,他们走在一个由过去的梦想拼凑而成的惊人混杂物里,使那些了解字义的人对实际地形有着灾难性的错误理解:太阳湖、黄金平原、红海、孔雀山、凤凰湖、辛梅利亚[5]、阿卡迪亚[6]、珍珠湾、戈耳狄俄斯[7]、冥河、哈迪斯[8]、乌托邦……

  她在北方大平原的昏暗沙丘上行驶时,必需品开始短缺。车内地震仪显示,东方每天都有地震,因而她朝那个方向驶去。在车外徒步走时,她研究暗红色沙丘及其层次条纹,那与树木年轮一样揭露过去气候的信息。但是雪和强风把沙丘外壳剥蚀而去。西风极端强烈,卷起大块的沙砾,朝她的车身猛掷。沙砾最终总会以沙丘形式稳定下来,这是简单的物理定律,然而这些沙丘会加快它们缓慢的步伐,向前迈进,而它所留存的早期记录将因此毁坏。

  她将这个想法全力驱出脑海,把眼前的一切当成未遭新的人为力量侵扰的景象来进行研究。她紧握地质学家用的小锤,屏气凝神,把全副心思专注在敲打石块上。过去的记忆像碎石般一片片粉碎远离。她把它置于脑后,拒绝去想。然而她不止一次从睡眠中惊醒,脑中充满那朝她奔来的远程冲流,接下来就一直醒着,冒着冷汗发着抖,看着曙光越来越亮,太阳像一团燃烧的硫黄,炽热明亮。

  土狼曾经给过她北方储藏处的地图。现在她来到这个位于大片巨砾地下大小有如房间的储藏处,补充必需品,留下一纸简短的感谢便条。土狼给她的最后一张旅游图上写明,他不久会到这个区域走走,但是这里没有他的痕迹,等待也不见得有用。她继续旅行。

  她驾车,走路。但是她无法控制狂乱的心思;滑坡的记忆不断侵扰。烦恼她的并不是曾经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那毫无疑问已经发生过太多次,而且大多发生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困扰她的是它的发生竟如此恣意。与价值或健康没有关系;只是单纯的突发性事件。平衡状态的中断,或说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平衡。有因不见得有果,人们不一定会得到报应。毕竟她是在室外花上太多时间的人,暴露在较多的辐射线下,但是死掉的却是西蒙。她还是那个在车上打盹的人,但是死掉的却是弗兰克。只是一种单纯的偶发可能性,随之而来的后果不是意外存活就是遭到删除。

  这么一个宇宙中也存在自然淘汰,实在叫人难以信服。她脚下沙丘间的地沟里,沙砾上生长着原始细菌,但是大气层正迅速地累积氧气,所有原始细菌都将面临死亡,除去那些碰巧埋在地底,远离它们本身呼出的氧气,氧气对它们来说具有毒性。自然淘汰或仅是意外?你站着,呼吸气体,死亡朝你奔来——接着不是被巨石掩埋死去,就是全身覆满灰尘存活。而你在这种“不是如此就是那般”的情境中丝毫起不了作用。不管你做了什么,全都与之无关。一天下午,为了使自己在返回车子后到晚餐前的那段时间不去想太多,她随意阅读着计算机数据,读到沙皇的警察曾经押送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刑场执行死刑,在等待处决的几小时之后,他又被带回。安读完这段史实,坐上驾驶座,抬脚放上仪表板,茫然地瞪着屏幕。另一个灿烂的日落透过窗子洒落在她身上,太阳在渐渐增厚的气层下,看起来奇异的巨大和明亮。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那之后终生改变了,这作家在传记中如此宣称。一个癫痫患者,倾向于暴力,倾向于绝望。他无法消化这次经验,因而永远气愤、恐惧、疯狂。

  安摇头大笑,对这白痴作家愤怒起来,他就是不明白。你当然无法整合这种经验。那毫无意义。那经验根本就不能消化。

  第二天,一座高塔从地平线那端升起。她停下车子,透过车子望远镜观察。它后面弥漫着许多地表尘烟。地震仪上收到的震动频率非常剧烈,显然是从北方某一点传来。她甚至可以感受到频繁震动的其中一次,在车里装有吸震器的情况下,那说明震动实在相当猛烈。很可能与那高塔有关。

  她下了车。现在已近日落时分,天际成了一道繁复色彩耀眼的拱形弧线,太阳在西边的朦胧薄雾间隐没。光线来自身后,使她难以辨认事物形状。她在沙丘间迂回绕走,朝一座沙丘高点小心前进,最后几米则匍匐攀爬,她越过沙丘顶部往那座高塔看去,就在东边一千米远的地方。当她发现距离这么近时,就在一堆与她头盔一样大小的喷出物中保持下巴触地的姿势。

  那是某种移动式的钻孔作业,工程浩大。它的庞大基座两侧有超大型履带轨道,类似太空站里用来搬动最大型火箭的那种。钻孔高塔从这庞然巨兽中往上升,超过60米,而基座以及高塔底部显然建有技术人员的住房,还存放了设备和材料。

  在这庞然巨物后方不远处,向北的一道缓坡下有一片冰海。紧贴钻孔机的北边,一座座新月形的宏伟沙丘耸立于冰海上——先是凹凸不平的海滩,接着是上百个月牙形岛屿。几千米后沙丘不见了,只剩下一片冰。

  那片冰非常纯净——在日落余晖下闪烁透明的紫色——比她之前在火星表面上看过的冰都要干净,而且更为光滑,不像冰川般有许多裂缝。表面上微微冒着霜气,被风卷向东边。冰上有一群人穿戴着活动服和头盔在溜冰玩耍,就像一群蚂蚁似的。

  她一看到冰就明白了。很久以前,她就自己证实了,大撞击的假说,说明了半球间的二分法:低缓平坦的北半球是个超大型的撞击盆地,是远古时期火星和一个几乎同等大小的微行星相撞所形成的。这次撞击的规模远超想象,那些没有气化消失的岩石变成了火星的一部分。随后在文献上有人主张,造成塔尔西斯山脉的不规则地幔活动,就是该次撞击所引发的后续结果。然而对安来说,这不太可能;不过无可争论的明显事实是,那次巨大的撞击确实发生过,并且将北半球的表面整个扫除,使它比南方平均低了4千米。那是一次惊天动地的撞击,发生在遥远的诺亚时代。地球很可能也发生过大小类似的冲撞事件,造成了月球的诞生。不过有些反撞击论支持者争辩说,如果火星曾经被相同力道撞击过,它应该会有与月球体积一般大小的卫星。

  现在她平躺在地,注视着那个巨型钻孔设备,发现北半球甚至比当初形成时还要低洼些,其岩床底部相当深,低于沙丘表面5千米。那爆发的冲撞力击出了如此深邃的地势,然后又逐渐堆积起混合那次撞击产生的喷溅物质,以及强风挟带而来的沙砾,碎裂石砾,撞击后期物质,从大斜坡顺着斜坡滚下的风化物质,还有水。是的,水,依其永远不变的特性朝最低处涌流;长年冰冻区内藏的水、古老含水层爆发的水、岩床裂缝蒸腾而出的水,以及极冠融解的水,最终都流到这个区域,共同形成一个巨大的地下贮水池,而这个冰与液态水共存的池子,围绕着星球顶端带状延展几乎将北纬60度以北的区域全都涵盖起来,只剩极冠本身的岩床孤岛般耸立着。

  安自己许多年前就发现了这处藏身地底的海,依她的估计,火星上60%~70%的水都流到了那里。事实上,那就是一些主张火星地球化的人提及的北冰洋——然而这些水都埋藏在地底很深的地方,而且大半呈冰冻状态,混杂有风化层,以及相当密集的碎石;一个永久冻结的海洋,只在岩床最深处呈现液态。永远地禁锢在地底,她曾经这样想过,因为不管主张地球化的人多努力地使这星球地表温度增高,那永久冻结的海洋仍然只能以每千年一米的速度融化——而即使融化了,也只能留在地底,因为重力的关系。

  然而现在钻塔就在她眼前。他们在开挖水源,直接挖凿至液态含水层,同时用炸药强力融解这片冰冻海洋,很可能使用核爆方式,然后收集融化液体,汲取到地表。其上方的风化层重量则提供压力,推使地下水顺着水管往上冲。而地表水的逐渐积聚则提供更多压力。如果有更多跟眼前这钻孔设备一样的器械存在的话,他们就有可能在地表积聚相当程度的水,到最后便真能造就一个浅海。当然它将再次冻结成冰海,但一段时间后,随着大气层增温、阳光、细菌活动,以及逐渐频繁的风——它终会再度融化。到那时,一座北冰洋就将诞生。而那老北方大平原,则随着层层堆积其上的深红沙丘变成海底。沉没。

  她在黄昏微光里走回车子,跌跌撞撞地移动,艰难地打开闭锁门,摘下头盔。在车子里,她呆呆地坐在微波炉前一个多小时,脑海闪过无数个影像。蚁群在放大镜下燃烧,一个蚁丘遭到吞噬,埋没在一座泥坝里……她原以为在此刻这种大劫归来后的死寂心境下,不会有什么能触动她心思的事了——但是她现在双手颤抖,更无法面对微波炉里逐渐冷却的米饭和鲑鱼。红火星不见了。她的胃僵硬地变成她体内的一块石头。在宇宙间偶发事件随意变迁的环境下,其实没什么事是重要的;然而,然而……

  她驾驶车子离开。想不出还能做什么。她转向南方,驶上一道缓坡,经过克里斯平原及其小小冰海。它终究会变成一座汪洋大海的小港湾。她专注在她的工作上,或说努力尝试。强迫自己除了石头外什么都不看,强迫自己像石头般麻木。

  一天,她驶过一片遍布黑色砾石的平原。这片平原比一般的要平坦些,地平线如往常般在5千米外,景色一如山脚基地等所有低地看去一般。一个小型世界,完全被黑色砾石掩盖,像是各种不同的化石块,只不过全是黑色的,而且全都有着小刻面。它们是风棱石。

  她下了车,绕走一周到处看看。这些石头吸引着她。她往西走了很久很远。

  地平线那端翻滚着一片低矮云层,强风狂暴地席卷着她。在这乍然来临的骤暗光线下,那巨砾原野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美;她站在朦胧幽影中,狂风在凹凸起伏的黑影间穿梭。

  这些砾石属玄武岩,暴露在外的表面被风磨蚀,直到变得光滑。第一次的磨蚀也许历经了一百万年。然后下面的泥土被吹走,或者罕见的火星地震摇晃了这个区域,总之这块石头翻转过来,在空气中暴露另一个表面。上述过程重新开始。一个新刻面渐渐通过无数次没有止歇的细微研磨变成平面,直到这石头的平衡状态再次产生变化,或另一颗岩石撞击上它,或其他力量造成它位置的改变。然后,上述过程再一次重复。那原野上的每一颗砾石,每几百万年翻转一次,然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原位固定,任风吹袭。所以有仅一个刻面的单棱石,也有三个刻面的三棱石——四棱石、五棱石——可以一直数到近乎完美的六面体、八面体、十二面体。风棱石。安一个一个将它们拾起,在手中掂量,思索着它们的每一个平面代表的是多少年,同时怀疑她的大脑是不是也显露出相同的刮削痕迹,每一面都被时间磨平了。

  开始下雪。刚开始时只是飘飞的雪花,接着是柔软雪团在风中倾泻而下。气温相对提高了些,雪融化成稀泥,接着混有薄冰,再接着混杂了冰雹和湿雪,在狂风中连番猛击。暴风越来越强,雪跟着变得越来越脏;很显然,它在空中被上推下挤了很长一段时间,挟带碎石沙砾、尘土、烟雾等微粒物质,并且使更多湿气凝结,然后与另一场雷雨云的上升气流一同飞升,重新吸收更多物质,直到最后降落地表,几乎变成完全的黑色,黑色的雪。不久,一种冰冻淤泥从空中降落,填充风棱石之间的孔洞和沟槽,覆盖了石块顶端,然后往一旁崩落,仿佛哀号尖叫的狂风引发了上百万场迷你雪崩。安毫无目标地蹒跚而行,直到扭伤了脚踝方才停下,她急速地呼气吸气,戴着手套的冰冷双手紧紧握住一块石头。她知道那远程冲流仍在继续。而泥雪在黑色的空中急降,掩盖住了眼前的原野。

  然而没有什么是可以持久的,即使是石头,甚至情绪上的绝望沮丧都无法持久。

  安回到车内,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何以如此。她每天行驶一小段路程,在潜意识引领下回到土狼贮藏食物的所在。她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在沙丘间散步游逛,嘴里咀嚼着食物。

  然后有一天:“安,滴答都?”

  她只听懂了“安”这个字。她双手抚上无线电通话器,试图说话,却被自己含糊不清的语言吓了一跳。

  “安,滴答都?”

  那是一个问题。

  “安。”她说,听起来像呕吐。

  十分钟后他进了她的车子,斜过身来给了她一个拥抱。“你在这里多久了?”

  “不太久。”

  他们坐着。她努力振作自己,像是在思索,只是思索得太大声。她一定只是在一字一词地思索着。

  土狼继续说话,速度也许比平常慢了些,同时仔细地观察她。

  她问他有关冰海凿孔设备的事。

  “啊。我就在猜你是不是碰到了那些。”

  “到底有多少个?”

  “50。”

  土狼看到她的表情,简短地点点头。他贪婪地吞咽着食物,她突然意识到他来到这食物贮存所时两手空空。“他们在这些大计划上投下了很多钱。那新电梯,这些汲水装备,从土星的卫星泰坦取来氮气……在我们和太阳之间有一个巨大镜面,把我们照得更亮。你听说了吗?”

  她试着调整自己。50。啊,老天……

  这让她发狂。她对这个星球愤怒过,因为它不肯给她解脱的机会。在吓到她之后,没有采取结束行动。但是这个不同,是一种不同的愤怒。此刻看着土狼的吃相,想着北方大平原将要有的泛滥洪水,她可以感觉到愤怒在她体内搅动,像是一团汹涌的尘云不断收缩,直到崩溃起火。熊熊燃烧的怒火——混合着伤痛。而那是一股熟悉的旧有情绪,对火星地球化的愤怒。那遗忘在过去时光里的炽烈情绪,再一次引爆开来;她不想如此,真的不想。但是,该死,这星球就在她脚下融化、分解。在一些地球财团肆无忌惮的开采下沦为沼泽。

  一定得做些什么。

  她真的必须做些什么,即使只是为了填补眼前这段时间,直到某起意外事件让她脱离苦海。一些可以让她奉献余生的事情。僵尸复仇——是的,为什么不呢?毕竟人性中潜藏着暴力倾向,悲剧倾向……

  “谁建造的?”她问。

  “大半是康撒力代。马里欧提斯和布雷伯里点有工厂制造这些设备。”土狼继续狼吞虎咽了一阵,然后瞥了她一眼,“你不高兴?”

  “没有。”

  “你想阻止?”

  她没回答。

  土狼似乎理解:“我不是指阻止整个地球化的努力。但是有些事是可以做的。比如说炸掉那些工厂。”

  “他们很快就会重建。”

  “你无法确定。但那会逼他们放慢速度。也许这样可以提供更多时间酝酿全球性事务。”

  “你是指红党。”

  “是的。我想人们会叫他们红党。”

  安摇着头:“他们并不需要我。”

  “没错。但也许你需要他们,对吧?而且你对他们来说是个英雄,你知道的。你对他们来说不会只是另一个个体。”

  安的心思再一次空白。红党——她从来就不相信他们,也从不认为这种反抗模式会有用。但是现在——噢,即使不会有什么结果,也许仍然比什么都不做好些。拿根树枝捅他们的眼睛!

  而且万一它有效呢?

  “让我想想。”

  他们继续谈论其他事情。突然间,安感觉崩溃般地疲劳,那很奇怪,因为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都没做了。但是那感觉就在那里。谈话是件累人的事,她已经不习惯了。而土狼不是个容易对话的人。

  “你应该去睡一会儿,”他说,终止了他的独白,“你看起来很累。你的手——”他扶她起来。她和衣躺在床上。土狼拉了条毯子盖住她。“你累了。我在想,你是不是到了接受另一次抗老化治疗的时间,老女孩。”

  “我不准备继续接受治疗了。”

  “不!噢,真让我惊讶。不过现在,睡觉。睡觉。”

  她和土狼一块往南旅行,晚上一起用餐。他告诉她有关红党的事。那是一个松散的群体,与其他组织严密的运动不一样。她认识几个创始人:伊凡娜、吉恩、劳尔都来自农耕队,他们后来无法认同广子的颂赞火星仪式以及对“维力迪塔斯”的坚持;另有加清、道和“受精卵”体外生殖的几个人;以及阿卡迪的许多追随者,来自火星卫星弗伯斯,后来与阿卡迪在火星地球化对革命的价值问题上起了冲突。有很多波格丹诺夫分子在2061年加入红党,其中包括史蒂夫和玛丽安,还有生物学家史耐林的追随者,一些来自沙比希的第二代及第三代日裔激进移民,一些希望火星永远成为阿拉伯世界的阿拉伯人,以及从科罗廖夫逃出的受刑人,等等。一群偏激分子。跟她不同类,安如是想,心中残存一种她之反对地球化乃植根于理性科学事实的优越感,或至少是以伦理和美学为基础的抗辩。然而愤怒再一次在她体内迸放燃烧,她摇摇头,有些羞愧。她有什么权力去评断红党的伦理观?他们至少表达了他们的愤怒,并向外攻击。也许那样做让他们觉得平衡,即使实际上并没有达到什么目的。然而也许他们真的实现了什么,至少在过去几年,在地球化进展到这个跨国公司巨人团体的新纪元之前。

  土狼认为红党显著减缓了地球化过程。他们中的一些甚至保存了记录,试图量化他们所造成的不同。他说,红党内部一些人也酝酿着一场主张认清事实并承认地球化终将发生的运动,而不只是致力于拟定政策报告,倡导支持带来最低冲击的各种地球化方案。“有一些非常详尽的提案,建议维持以二氧化碳为主的大气层、温暖干旱,可以支持植物生命和戴上面罩的人,而不是硬把这个世界扭转成一个地球的模型。很有趣。另外有一些被他们称为‘生态波伊希思’[9],或火星生物圈的提案。提案中的世界,低海拔处是极寒区,我们仅能勉强生存,而高海拔处则维持在大气层之上,使之保有自然状态,或相当接近其本来样貌。在那样一个世界中,那四座大火山的破火山口必须保持原貌,他们这样说。”

  安怀疑这些提案有多少具备执行价值,或有多少能达到预期效果。然而土狼的陈述多多少少启发了她。他毫无疑问地强烈支持与红党有关的所有努力,而且从一开始就提供了相当的帮助,像是给予他们秘密地下庇护所的援助,帮他们彼此联系,协助他们建立自己的庇护所。这些庇护所主要藏身于大斜坡上的台地和风化地带,在那里,他们与地球化活动保持密切接触,因而能够很快与之交涉。是的——土狼是红党分子,或至少是个同情者。“真的,我什么都不是。一个老无政府主义者而已。我猜现在你可叫我布恩信徒,因为我支持整合所有力量来帮助建造一个自由的火星。有时候我认为,可维持人类生存的环境有助于革命的发生,这样的论点是正确的。其他时候却又不这么想。不管怎样,红党是一支游击队伍。而且我接受他们的观点,你知道的,我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复制另一个加拿大,看在老天的分上!所以,我助他们一臂之力。我很擅长躲藏,而且我喜欢。”

  安点头。

  “那么,你会加入他们吗?或者至少见见他们?”

  “我想想。”

  她对石头的专注不见了。现在她无法不注意到这片土地上有多少生命迹象。在南纬十到二十几度间的区域里,爆发冰川的冰在夏季午后里融化,冰冷的水往山下奔流,在土地上切割出新生原始的水域,将岩屑坡转变成生态学家所说的荒原,这些岩石区在冰消退后出现了初始的生物群落,其中包括藻类、地衣与苔藓类等。她发现,沙质风化层受到流经其间的水和微生物的影响,以惊人速度变成荒原,而脆弱的地形也急速受到破坏。火星上许多风化层过度干化,只要一接触到水,就立即会引起激烈的化学反应——释出大量的过氧化氢,盐分形成结晶——简要而言,地表逐渐分解,随着沙泥在下游堆积,形成了零零落落梯田似的地形,被称为泥流边缘,或严寒的新原始荒原。地形特征正在逐渐消失中。土地不停溶解。于是有一天,在跨越了历经这种改变过程的地形之后,安对土狼说:“也许我会跟他们谈谈。”

  首先,他们回到“受精卵”,或称“配子”,土狼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安住在外出远游的彼得房间。她与西蒙合住的房间已经分配给别人使用了。反正她也不愿意住在那里。彼得的房间就在哈马契斯房间下面,一个圆形竹节,里面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放在地上的新月形床垫,以及一扇可以看到湖的窗户。在“配子”,一切事物全都熟悉又陌生,尽管几年以来她定期回“受精卵”,但她仍然不觉得与它有什么关联。事实上,要记起“受精卵”是什么样子并不容易。她并不想记得,她固执地练习遗忘;任何时候某个过去影像闪过脑海,她都会跳起来寻找需要专注的事情,像是研究岩石标本、地震仪记录,或烹煮复杂食物,或来到室外和孩子们玩耍——直到闪现的影像淡去,过去被驱逐。只要持续练习,就几乎可以让人完全躲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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