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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晚上,土狼探头进来:“你知不知道彼得也是个红党分子?”

  “什么?”

  “他是。但是他独自行动,多半在太空。我认为是搭乘电梯下来的经验让他产生了那样的兴趣。”

  “我的天。”她说,有些厌恶。那是另一起随机发生的意外事件;彼得本应丧生在那坠落的电梯里。当他独自在火星同步轨道上时,一架从旁掠过的宇宙飞船发现他的机会有多少?不,那很愚蠢。除了偶发事件之外,什么都不存在。

  但是她仍然感到愤怒。

  她带着这些思绪沮丧地入睡,在极不安稳的睡眠中,她做了个梦,梦到她和西蒙一同走过坎铎地堑最为壮观的部分,那是他们第一次结伴旅行,那时一切都还如此纯净,没有瑕疵,亿兆年来什么都没有改变——首批人类走在层次分明的广大峡谷形上,以及无垠的岩壁间。西蒙跟她一样,对它由衷地赞叹喜爱,他当时那样安静,那样全神贯注在岩石和天空的景色上——再没有更好的同伴可以一起分享这么壮丽的冥想。然后,在梦中,巨大峡谷的岩壁开始坍塌,西蒙说:“远程冲流。”她立即醒来,全身冒着冷汗。

  她穿上衣服离开彼得的房间,来到天幕下的小“中型生态系统”[10],周围有白色的湖以及低矮沙丘上的高山矮曲林[11]。广子是这么一个怪异的天才,创建了这么一个地方,然后吸引了这么多人加入。创造出这么多孩子,没有父亲们的同意,没有操纵窜改基因。不管有没有神性,那都是一种疯狂,真的。

  沿着小湖冰冷的水滨,走来广子的一窝雏鸡。他们其实不能再被叫作小孩子了,最小的也已经有地球年15或16岁大,最大的——嗯,最大的已经分散在世界各地;加清现在也许已经有50岁了,而他的女儿杰姬也将近25岁,是沙比希一座新兴大学的毕业生,活跃于戴咪蒙派政治圈里。这个体外生殖的团体跟安一样,只是短暂回到“配子”。他们就在眼前,沿着水滨走来。杰姬带领着这个小团体,她是一个又高又优雅的黑发年轻女子,相当漂亮也相当傲慢专横,毫无疑问,她是同辈中的领导者,不然就是活泼开朗的尼尔格,或喜欢沉思的道。但是杰姬领着他们——道像只忠心的狗般追随她,连尼尔格也不停地注视她。西蒙曾经非常喜爱尼尔格,彼得也是,而安可以了解为什么;他是广子那个体外生殖团体中唯一一个不会让她倒胃口的。其余的都只专注于自己,不管别人,在他们的小小世界里称王封后。而尼尔格在西蒙死后不久就离开“受精卵”,几乎不曾回来过。他在沙比希读过书,那触动了杰姬外出的心思,现在他多半时间花在沙比希,或者与土狼和彼得结伴外出,或拜访北方城市。那么他也是个红党分子?很难说。但是他对每一件事都有兴趣,对所有事保持警醒,到所有地方走访参观,简直就是一个年轻的男性广子,如果真有这么一种生物存在的话,但是他比广子正常多了,跟人群有更多接触,更有人性。安从来没办法和广子进行正常的对话,广子似乎有外星人的意识,对语言中的字词有完全不同的诠释方式,而且虽说在生态系统设计上有绝佳能力,但她其实一点也不能算是科学家,反而像是先知或预言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尼尔格似乎可以凭直觉通向与他谈话的人的内心深处——他会专注在那里,问上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充满好奇,极富同情心且具有同化的力量。安看着他尾随杰姬走下水滨,跑这跑那,她想起那时他如何缓慢谨慎地走在西蒙身旁。还有最后一个晚上,他看来那么害怕,那晚广子用她奇特的方式接他来与西蒙道别。那个过程对一个男孩来说太过残忍,但是安当时无力反驳;她曾经那样急切,准备尝试任何一种可能性。另一个她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

  她瞪着脚下金黄色的沙砾,心情烦乱,直到那个体外生殖团体离去。很可惜,尼尔格被杰姬那样吊着走,她根本就不怎么关心他。杰姬是个非凡女子,但是跟玛雅太像了——喜怒无常外加喜欢控制,不愿固定在某个男人身上,也许,除了彼得之外——彼得很幸运(当时似乎并不能这样形容),曾和杰姬的母亲有过恋情,因而对杰姬本身没有丝毫兴趣。那真是一团糟,而彼得和加清正是因此而彼此疏远,以斯帖也从没回来过。不是彼得的最好时光。而那对杰姬的影响……噢,是的,是有影响(那里,注意看——一些黑色的空白,在她自己深邃的过往里),是的,它不断地继续又继续,他们低贱卑微的整个生命,全在毫无意义的轮番更迭中不断地重复……

  她试着专心研究这沙砾的成分。在火星上,金黄色的沙砾并不寻常,是非常罕见的花岗岩类的东西。她猜想这是不是广子特地找来的,或只是运气好。

  体外生殖团体已经远去,从湖的另一边离开了。她独自留在水滨。西蒙就在她脚下某一个地方。要与那分离并不容易。

  一名男子跨过沙丘向她走来。他个子不高,刚开始她以为是萨克斯,接着又猜是土狼,但又似乎都不是。他看到她时有一刹那的犹豫,这动作让她认出真是萨克斯。但是眼前这个萨克斯的外表有了很大改变。韦拉德和乌苏拉在他脸上做了整容手术,足以使他看来跟原来的萨克斯不一样。他要搬往巴勒斯,加入那里的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使用一本瑞士护照和土狼的一个病原体身份。他要回去加入地球化的行列。她往水面看去。他走过来试着开口和她说话。跟过去的萨克斯不同,现在的他比较好看,一个英俊的大傻瓜,但仍然是那老萨克斯。然而她体内积攒的怒气太多,几乎无法思考,几乎完全记不得他们到底都说了什么。“你看起来真的很不一样。”是她唯一可以想起的部分。那么愚蠢。注视着他时,她想,他永远不会改变。但是他的新脸庞显出的困扰表情有一种令人惊恐的东西,一种危险的东西,如果她不阻止它……于是她和他争论起来,直到他做出最后一个鬼脸,然后离开。

  她在原地坐了好久,感觉越来越冷,心越来越痛。最后她把脸埋在膝盖上,沉入某种睡眠状态。

  她做了个梦。全体“登陆首百”围绕她站着,活着的和死去的,萨克斯站在他们中央,顶着他旧时的脸庞和那危险的新烦恼表情。他说:“复杂里的净收益。”

  韦拉德和乌苏拉说:“健康上的净收益。”

  广子说:“美丽上的净收益。”

  娜蒂雅说:“善行上的净收益。”

  玛雅说:“情绪强度的净收益。”约翰和弗兰克在她身后翻白眼。

  阿卡迪说:“自由上的净收益。”

  米歇尔说:“了解上的净收益。”

  弗兰克在背后说:“权力上的净收益。”而约翰用手肘捅了捅他,叫道:“幸福的净收益!”

  然后他们全都瞧着安。她站了起来,因为交相缠绕的怒火和恐惧而颤抖,知道她是他们之间唯一一个不相信任何东西有任何净收益可能性的人,知道她是个疯狂的反动分子;而她只能颤抖着摇晃一根手指指着他们全体说:“火星。火星。火星。”

  那天晚上晚餐后,在大会议室里,安把土狼拉到一旁说:“你什么时候再离开?”

  “几天后。”

  “你仍然有兴趣把我介绍给你提到的那些人吗?”

  “是呀,当然。”他翘着头盯着她看,“你属于那里。”

  她点点头。她环顾这公共休息室,想着:再见了,再见。好一个解脱。

  一星期后,她和土狼一起乘坐超轻型飞机,在夜间往北飞行,进入赤道地带,然后朝着大斜坡,来到爱森斯北边的都特昂留司台地——原始狂暴的侵蚀地带,这些台地像是一群分布在沙海上的列岛。它们有可能变成真正的群岛,安在土狼忙着在两座岛屿间降低高度时想道,如果北方的汲水工作继续下去。

  土狼降落在一块不大的灰扑扑的沙地上,将飞机滑入在这群台地之一的侧面开凿的飞机库。下飞机后,他们受到史蒂夫、伊凡娜和其他几人的欢迎,接着被带入一部电梯,来到台地顶端下的一个楼层。这座特殊台地的北端是个尖锐的岩角,在这里开凿出了一间巨大的三角形会议室。一踏进室内,安就惊讶地停步;里面满满的都是人,有好几百,全都围坐在长方形餐桌上准备用餐,并探过桌面为彼此倒水。其中一张餐桌上的人看到了她,立时停止了正在进行的动作,然后邻近餐桌的人也注意到了并回过头来,见到她之后也都停下不动——这效果像水面涟漪般扩展至全厅,直到他们全都静止不动。然后一个人站了起来,接着是另一个,最后大家参差不齐地全都站了起来。有那么一阵子,一切似乎都冻结了。然后他们开始鼓掌,他们的手疯狂地拍打着,他们的脸闪烁着光彩,然后齐声欢呼。

  注:

  [1] Zion,耶路撒冷的圣山。——译注

  [2] Bryce,美国犹他州国家公园。——译注

  [3] lithosphere是指包括地壳与地幔的坚硬表层。——译注

  [4] Giovanni Schiaparelli,1835—1910,意大利天文学家,他曾详细观察火星,确认了南极冰冠以及其他特征,他称一些暗线为“凿沟”(canali),这个词在意大利语中有河床的意思,后世一美国天文学家误解其为“运河”(canal),开启了火星上存有高等生物的长期争端。——译注

  [5] Cimmeria,希腊神话中永恒黑暗之地。——译注

  [6] Arcadia,古希腊山区,以人民生活淳朴宁静而著名。——译注

  [7] Gordian Knot,古代佛里吉亚国王戈耳狄俄斯所系的复杂的结,据神谕,能解此结者即可为亚细亚王,后来亚历山大大帝拔剑把它砍断。——译注

  [8] Hades,希腊神话中冥界之王。——译注

  [9] ecopoesis,一种人造生态系统。——译注

  [10] mesocosm,通过复制操纵如温度气压等结构性与功能性参数以模仿自然的一种中型人造系统,原为生物学家、化学家、环境学家所使用的一种工具。——译注

  [11] krummholz,指树木在接近林木生长的高度界限时常因风吹歪扭、发育不全,最后呈水平匍匐生长。——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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