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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用了几秒钟土狼就输了。亚特坐下挑战胜者。他赢了,也只用了几秒钟,很快,大家发现没有人能够打败他;波格丹诺夫分子甚至成群结队冲着他来,三四只手臂压住他的手和腕,可是他把每一种组合都砰的一声压倒在桌上。“好吧,我赢了。”他最后说,扑通躺倒在坐垫上,“我欠你们多少?”

  为了避开奥林匹斯山北边碎裂岩层地带散射的光晕,他们绕道更远的北方,晚上行驶,白天休息。

  亚特和尼尔格在这些夜晚行驶的时间里一面驾驶一面尽情闲聊。亚特问了上百个问题,尼尔格也提了相同数量的问号,对地球有着与亚特对火星同样的好奇与痴迷。他们真是相配的一对,对彼此充满兴趣,而那往往是友谊的坚实基础。

  尼尔格是在学生时代首次产生了独自接触地球人的想法,当时他曾经感到惶恐万分。那显然是个危险的念头,然而自从在沙比希的一天晚上这个想法闪进脑海之后,就一直挥之不去。他反复思索了好几个月,并且详细推敲,如果真要付诸行动,应该和谁联系。他钻研越深,就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与一个地球势力结成同盟,对他们希望的实现具有决定性影响。然而他相当确定,“登陆首百”中他认识的成员里,没有一个愿意冒险尝试。如果他要进行,就必须独自行动。风险、利害关系……

  他根据阅读到的资料决定联系布雷西斯。那实在是一种盲目的尝试,一如多数危险行为。一种直觉反应:旅行到巴勒斯,走进亨特台地的布雷西斯办公室,要求与威廉·福特联机。

  他连上线了,而那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然而后来在谢菲尔德街上走近亚特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做对了。布雷西斯做得很好。这高大男子身上有某种特质让尼尔格立即感到安心——率直、随和、友善的特质。倘若按照他孩童时代的用语,这是两个世界的一种平衡。这是个他能够信任的男子。

  一个好行动的标志之一,就是整个事件在追忆时处处显得难以避免。如今在他们用红外线光束驾驶车子的漫长夜间行旅中,这两名男子也仿佛在用红外线挖掘对方似的持续对谈。他们对话不停,进而彼此熟悉——因而成为朋友。尼尔格冲动地接触地球的举动显然出现了良好契机,就在他眼前,就在亚特脸庞上的表情,他看到了好奇,看到了关注。

  他们没有边际地谈论一切事物,就如一般人一样。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意见,他们的希望。尼尔格花上大半时间试图描述“受精卵”以及沙比希。“我在沙比希待了几年。那里的日本第一代移民创办了一个开放式大学。他们不留任何记录。你就去上你想上的课程,只对你的老师负责。沙比希许多行动都不在记录之内。那是戴咪蒙派的首都,和塔尔西斯拱顶一样,只不过大一些。一个很不错的城市。我在那里遇到了来自火星各个地方的人。”

  沙比希的浪漫时光流转在他脑海,记忆中发生的许多事情一涌而来——每一起事件的个别感觉,虽然各自矛盾,却在同一时间重新经历了一遍。

  “那肯定是一种很难忘的经验,”亚特评价道,“尤其是在‘受精卵’那样的地方长大之后。”

  “噢,是的。实在非常美好。”

  “说给我听听。”

  尼尔格在座位上探身向前,有点儿颤抖,然后试图讲述那时的生活。

  刚开始时一切都很奇异。第一代做了不可思议的事;当“登陆首百”在这个星球上彼此争执、交战、分裂,肇造一场战争,而现在死的死,藏的藏之时,第一批240名日本移民就停留在他们降落地点旁,建造了一座城市,并在“登陆首百”到达后仅仅七年就建立了沙比希。他们吸纳随之而来的所有变化,包括他们城镇附近的一个超深井工程;他们理所当然地承接了挖掘工作,利用挖出物作为建筑材料。大气逐渐增厚时,他们就在周围开垦培植,那里岩石密布,地势高耸,不容易打理。然而最后他们依旧成功地生活在散布四处的侏儒森林之间,也就是盆景高山矮曲林,上面的高地里则有高山盆地。2061年那场大灾难中,他们从未搬迁,并且因为立场中立而没有受到战火波及。在那段与外界隔绝的时期,他们用从超深井挖出的岩石建造了一条长长的蛇形土丘,其内部布满隧道和房间,以收容从南方来的人。

  他们就这样创建了戴咪蒙派,火星上最精致复杂的团体。人们在路上交错而过,一如陌生人一般,到了晚上则群集室内,聊天、制作音乐、做爱。即使那些不属于地下组织的人也相当有趣。第一代建立了一所大学,火星大学,就读的学生中约有三分之一是在火星出生的年轻人。这些年轻的本土人不管是生活在地表世界还是地下组织,都能毫无困难地辨认出彼此,通过几百万种难以捉摸的家乡人的行为模式,一种地球出生的人从来都无法模仿的行为模式。于是他们闲谈、制作音乐、做爱。自然而然地,不少地表上的本土人吸收了地下组织的知识,直到最后似乎变成了所有本土人都能够互相了解,彼此认识,因而结为天然的同盟。

  教授群包括了许多沙比希第一代和第二代的人,以及来自火星各地的著名访客,甚至有来自地球的。学生也来自各个地方。在那个美丽的大城市中,他们共同生活、研读、游戏,在街道、花园和亭子里,在池畔咖啡厅内,在宽阔的草地大道上,在火星的京都里。

  尼尔格第一次进入这座城市是随土狼进行的一次简短拜访。他曾经觉得它太大,太拥挤,太多陌生人。然而几个月之后,他厌倦了与土狼在南方的漂泊,也厌倦了长时间的孤独,他想起那个地方,仿佛那是唯一可能的目的地。沙比希!

  他去了那里,搬到一个屋顶下的房间,比他在“受精卵”的竹节房间小些,只比他的床稍微大一点点。他上课、跑步,参加“海中女神”乐队和咖啡厅聚会团体。他学习他的数据板可以加载的所有知识,发现自己过去是如何不可思议的无知。土狼给了他好几块过氧化氢,他卖给第一代换得金钱。每一天都是一场冒险,几乎完全没有计划,只是一小时又一小时的混乱会战,持续到他不支倒地,不管在什么地方。在那段时日里,他研读火星学和生态工程,考虑到他在“受精卵”开始学习的数学基础,以及冈仓越指导的课程上所获得的知识,还有功课本身,他发觉他承袭了母亲能够看清一个系统中所有构成因子间的相互影响的部分天赋。白天就全奉献给了这超凡又迷人的课业。这么多人投身于这样的知识累积!而这知识又给了人们这么大的力量!

  到了晚上,他也许和一个140岁的贝都因人讨论外高加索战争,然后躺在一个朋友房间的地板上睡去;第二天晚上他或者会与二十来个灌下卡瓦咖啡的拉丁美洲人或波利尼西亚人通宵敲打低音钢鼓或马林巴木琴;下一个晚上,可能和乐队里一个肌肤微黑的美女上床,她们令人愉快舒适,一如杰姬兴致昂扬时那般可人,却单纯直爽多了。另一个晚上,他也许和朋友观赏一出莎士比亚的《约翰王》,评论这出剧作的大X布景,慨叹约翰高潮出场,唏嘘下场,而坏蛋唏嘘出场,高潮下场的命运——并激动地观看那幕横越X的关键场景——约翰下令处死年轻的阿瑟。幕落后,他随朋友们游走整个城市,谈论那出戏剧及其代表第一代人命运的意义,或谈论火星上不同的武力,以及火星及地球本身的处境。接下来的另一个夜晚,他们中的一些人花费整天时间在外奔跑,并在他的好奇心驱动下,去高山盆地探险,意图尽可能地看尽大地,之后就停留在城市东边一处高耸的圆形峡谷上的一座小救生帐篷里,在群星笼罩的朦胧夜幕下煮食物,高山花草往后退向围住他们全体的岩石盆地,仿佛围在巨人手掌里。

  一天又一天,他就这样无休止地与陌生人相交,而学习到的东西并不比课堂上少。这并不是说“受精卵”使他全然无知,而是这座城里的居民包含着如此众多复杂的人类行为,使尼尔格不会因此而产生多少惊讶。事实上,他开始了解自己是在一种古怪的收容所里长大的,那里的人们因为初抵火星的那段压力过大的岁月而过于操劳。

  然而惊讶依旧多多少少存在着。比方说,来自北方城市的本土人——不只他们,还有那些不是来自“受精卵”的人——彼此间没有尼尔格熟悉的那种频繁的肉体接触。他们不常彼此碰触、拥抱或抚摸,或推挤角力——尽管有少数人学着去沙比希的公共澡堂,但他们并不共浴。于是人们往往惊讶于尼尔格的碰触。他说奇怪的事情,他喜欢整日奔跑;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几个月后他无休无止地涉入相关团体、乐队、组织和帮众,他知道不知何故他显得鹤立鸡群,他是某些团体里的焦点——有一群人跟随他从这家咖啡馆移到另一家咖啡馆,一天接着一天。“尼尔格团”于是出现了。很快,他学会了在他不想要这样的聚焦时把注意力转移。但是他发现有时候会想要那种感觉。

  通常那情形发生在杰姬在这里的时候。

  “又是杰姬!”亚特叫道。这不是她出现的第一次,或第十次。

  尼尔格点头,感觉他的脉搏加速跳动。

  杰姬也搬到了沙比希,就在尼尔格后不久。她的房间就在附近,选了些同样的课程。在他们波动起伏的同侪团体中,他们有时互相炫耀——特别是在他们之中有一人挑逗别人或被人挑逗的情况下,而这状况经常发生。

  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无法如此放任自己,否则就会把其他同伴赶走。他们都不愿意那样。所以他们互不干扰,除非其中一个特别不喜欢另一个人选择的同伴。所以就某个角度来说,他们互相评断对方的同伴,默认彼此对他人的影响力。这些都不是用言语来交流的,而如此罕见的行为,是他们互有影响力的唯一表征。他们分别和许多其他的人周旋,建立新关系、新友谊、新恋情。有时不见彼此长达数星期。然而在一个较深的层面上(尼尔格无奈地摇头,企图向亚特表达),他们“属于彼此”。

  如果他们之一有证实那种联结的需要,另一方便以兴奋来响应,然后两人就一头栽入那激情中。他们共同生活在沙比希的那三年中只发生过三次,而尼尔格从那些约会中了解到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共同成长的童年时期,以及当时发生的所有事件,当然还有更多其他因素。他们一起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和他们与别人一起做的不一样,都要更激烈、更热情。

  他和其他熟人之间没有什么事充斥着如此危险或重要的意义。他有朋友——20个,100个,500个。他永远点头。他提出问题并且仔细聆听,绝少入睡。他参与过50个不同政治团体的集会,同意他们所有的观点,耗费许多夜晚谈论,决定火星的命运,然后是人类的命运。有时候他与某些人比较契合。也许与一位来自北方的本土人谈过后,他立即感到心有戚戚,从而建立一种能永远持续的友谊。大多时候是那样的。不过偶尔他会发现某些与他的认知截然不同的行为,因而完全震惊,这再一次提醒他,在“受精卵”受到的教养方式是如何避世,甚至有幽闭恐惧症之嫌——使他就某个方面来说天真单纯,仿佛生长在鲍鱼壳下的精灵。

  “不,造成我如今面貌的不是‘受精卵’,”他对亚特说,同时回头查看土狼是否真的在酣睡,“你无法选择你的童年,那只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但是那之后才是你的选择。我选择了沙比希。而那才是真正造就我的地方。”

  “也许,”亚特说,摩挲他的下巴,“但是童年时期不只是那些岁月。它还包括你后来对它们所形成的观念或主张。那就是我们童年何以持续如此长久的原因。”

  一天清晨,紫红色的天际濡染着北边雄伟的阿刻戎脊线,隐约显现出仿佛尚未切割成一座座摩天大楼的曼哈顿区的坚固岩石。脊线下的峡谷色彩斑斓,将破碎大地染得艳丽缤纷。“那是一大片地衣。”土狼说。萨克斯爬上他旁边的座位,探身向前,鼻子几乎贴上了挡风玻璃,但其展现出来的兴奋与获救出来之后并没有多大差异。

  阿刻戎顶端下方有一排仿佛钻石项链的镜面窗户,而脊线本身上面的帐篷里,有一长串短暂闪现的绿光。土狼惊呼:“它好像又被占领了!”

  萨克斯点头。

  斯宾塞越过他们的肩膀看去,说:“会是谁呢?”

  “没有人,”亚特说,他们瞪着他,他继续说道,“我在谢菲尔德参加新人环境适应课程时听说过它。那是布雷西斯的一个计划。他们把它重建起来,一切准备就绪。如今他们在等待。”

  “等什么?”

  “主要是在等萨克斯·拉塞尔。还有塔涅耶夫、科尔、托卡列娃……”他看着拉塞尔,赔罪似的动了动肩膀。

  萨克斯发出想说话的嘎嘎声。

  “嘿!”土狼说。

  萨克斯清清喉咙,努力又试了一遍。嘴巴嘟成一个小O形,一阵难听的噪声发自喉咙深处:“为——为——为——”他求助似的看着尼尔格,打着手势问尼尔格是否明白。

  “为什么?”尼尔格说。

  萨克斯点点头。

  尼尔格感觉他的脸颊蹿流着一股解脱的电流,他跳起来,热烈拥抱这个小个子男人。“你真的明白!”

  “噢,”亚特说,“那只是表达一种态度。福特的主意,那个创建布雷西斯的人。‘他们也许会回来’,他会对谢菲尔德的布雷西斯人这么说。我不知道他是否考虑过实用性等因素。”

  “这个福特很奇怪。”土狼说,萨克斯再次点头。

  “是,”亚特说,“但是我真的希望你们能见见他。他让我联想起你们告诉我的有关广子的故事。”

  “他知道我们真的存在吗?”斯宾塞问。

  尼尔格的心猛然往上提了一提,而亚特却没有一点不自在的迹象。“我不知道。他是怀疑。他希望你们真的存在。”

  “他住在哪里?”尼尔格问。

  “我不知道。”亚特叙述他拜访福特的经验,“所以我无法确切知道他在哪里。太平洋某处吧。但是如果我能送个信息给他……”

  没人有反应。

  “噢,也许以后吧。”亚特说。

  萨克斯通过越野车低矮的挡风玻璃看向远处岩石脊线,一排亮着灯光的窗户显示出它们后面是一座实验室,安静无人。土狼伸手捏了捏他的脖子。“你想把它要回来,对不对?”

  萨克斯发出嘎嘎的声音。

  亚马桑尼斯的空旷平原上只有寥寥几个小型社区。这是一片偏僻的荒野,他们快速朝南横越,一个晚上接着一个晚上,白天就睡在车子昏暗的舱房里。他们最大的困难是找到合适的隐藏地点。在空旷的平原上,这越野车太显眼了,而亚马桑尼斯除了空旷的平原几乎什么也没有。他们通常会潜入他们经过的寥寥几座火山口的喷出物的裙幅。萨克斯有时在吃过早餐后练习发音,发出模糊的嘎嘎声,试图与他们沟通却屡屡失败。这使尼尔格很受冲击,而萨克斯自己似乎并不如何在意,他虽然很沮丧,不过看起来没有痛楚。但是在西蒙死前最后几个星期,尼尔格并没有尝试与他沟通……

  即使只是这样的进展,土狼和斯宾塞依旧感到欣慰,他们会花上几小时对萨克斯提出问题,用人工智能计算机数据库里的信息对他进行测验,试图厘清问题所在。“失语症,绝对是。”斯宾塞说,“那次审问恐怕造成了中风。而某些中风会引发所谓的非流畅性失语症。”

  “有所谓流畅失语症这种东西呀?”土狼问。

  “显然有。非流畅指的是患者无法读或写,说或使用恰当字眼有困难,而且非常清楚自己有这个缺陷。”

  萨克斯点头,仿佛在证实他的话。

  “而流畅失语症,患者可以说很多话,却不知道他们所说的前后并不连贯。”

  亚特说:“我认识的人里很多都有那样的问题。”

  斯宾塞没有理他:“我们必须把萨克斯带到韦拉德、乌苏拉和米歇尔那儿去。”

  “我们正在那样做。”回座位之前,土狼轻轻掐了掐萨克斯的手臂。

  离开波格丹诺夫分子之后的第五个晚上,他们接近了赤道,以及塌落电梯电缆形成的双重障碍。土狼过去曾穿越过这障碍,利用曼格拉峡谷里一条2061年含水层爆裂形成的冰川。在那段动荡不安的日子里,水和冰滔滔泻向这长达150千米的古老旱谷,这股洪水冻结后留下这条冰川,在152度经线上掩埋住塌落电缆形成的两道障碍。土狼便在这平滑得颇不寻常的冰川上找出了一条能够跨过这双重障碍的路线。

  不幸的是,当他们接近曼格拉冰川——碎石覆盖的长长一块混乱棕褐冰面,塞满了狭窄的谷底——他们发现在土狼上次来访之后,它已经变了样。“那坡道哪里去了?”他不停地发着牢骚,“它应该就在那里的。”

  萨克斯嘎嘎着,然后双手绞在一起,望向挡风玻璃外的冰川。

  尼尔格有一阵子无法了解眼前的冰川表面;那是一种视觉上的静止状态,斑斑点点的脏白色、灰色、黑色和黄褐色全都交杂着,很难分辨出大小、形状或距离。“也许不是这个地方。”他提议。

  “我能认出来。”土狼说。

  “你确定?”

  “我留下标志了。瞧,那边有一个。那藏在侧碛的小径。但是那后面应该有一道斜坡通往平滑的冰面,可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是冰山山壁。可恶!我走这条路走了十年。”

  “你应该说你很幸运能用这么久,”斯宾塞说,“它们是比地球上的冰川要缓慢些,但是仍然在往下游流。”

  土狼只回以嘟嘟囔囔的埋怨。萨克斯发出嘶哑的嘎声,然后敲击闭锁室内门。他想出去。

  “也好,”土狼盯着屏幕上的地图,嘴里叽里咕噜,“我们反正要在这里过白天。”

  于是萨克斯在拂晓前的黯淡光线中走在被冰川搅起的碎石间:一个微小直立的生物顶着亮光闪动的头盔,仿佛深海鱼儿探寻食物一般。这景象有什么让尼尔格喉咙一紧,因此他套上装备,去外面陪伴这老人。

  他游走在这美好寒冷灰蒙的早晨,踏着一块又一块石头,尾随萨克斯穿越冰碛的曲折步伐。在萨克斯锥形头灯的照明下,显露出一个个妖魔似的小世界,沙丘巨砾间点缀着长而尖锐的低矮植物,填充岩石下的裂缝和盆地。一切都是灰色的,但是植物上的灰微微染有橄榄绿、土黄、棕褐,偶尔带着亮点的是花朵——阳光下应该有色彩,而现在只是发着微光的灰,在长着厚密绒毛的叶片间闪烁。尼尔格在通信器里听到萨克斯清着喉咙,接着这小小身影指着一块岩石。尼尔格弯腰去看。石头上的裂痕处长有类似干枯蕈菇的植物,它们的伞盖上布满圈圈黑点,并且像是撒有一层盐分。当尼尔格触碰其中一个时,萨克斯嘎嘎出声,却无法表达出他的意思。“危——危——”

  他们彼此凝视。“没关系的。”尼尔格说,又一次因忆起西蒙而心痛。

  他们移动到另一片叶丛。生长这些植物的区域看起来像是一个个户外小房间,由干燥岩石和沙堆分隔开来。萨克斯在每一块寒冷的荒原都花上15分钟的时间观察,笨拙地摇晃移步。这里有许多不同种类的植物,在查看过几座峡谷之后,尼尔格才开始发觉有些植物重复地出现。然而没有一个类似“受精卵”里的植物,也与沙比希植物园里的不一样。这里看上去熟悉的只有地衣、苔藓、禾草等第一代植物,与覆盖沙比希那些高山盆地地面的类同。

  萨克斯没有再试图说话,而他的头灯仿佛一根食指似的,尼尔格也常常调整头灯射向同一地点以加强亮度。天空慢慢现出玫瑰色泽,他们开始觉得身处这星球的阴暗处,阳光就在头顶上方。

  然后萨克斯说:“树——”并且把头灯定在一片陡峭的碎石斜坡上,那上面横着一大片木本枝干似的东西,好似兜住这些碎石的网筛。“树——”

  “树妖。”尼尔格说,认了出来。

  萨克斯用力点头。他们脚下的岩石铺满淡绿色的地衣,他指着一块地面,说:“苹——果。红。地图。苔藓。”

  “嘿,”尼尔格说,“你说得真的很好。”

  太阳升起,将他们的影子投向沙砾斜坡。突然间,树妖的小花儿迎上阳光,乳白色的花瓣围着金色雄蕊。“树——妖。”萨克斯嘶哑道。他们的头灯光束此刻已经看不到了,而花朵们在阳光下炫耀着色彩。尼尔格的通信器中传来某种声响,于是他朝萨克斯的头盔看去,发现老人正在哭泣,眼泪沿着他的面颊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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