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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玛雅在他们桌上,仍旧像在艾彻斯峡谷时一样,用充满怀疑的眼光盯着亚特。“不可能。”她宣称。她看起来比跟他们分开时要好多了,尼尔格心想——休憩过,高挑纤瘦、优雅、迷人。她似乎已经将那股谋杀的罪恶感抖掉,一如抛弃一件她不喜欢的外套。

  “为什么不?”亚特问她,“如果你们能够住在地表,情况会更好。”

  “这很明显。而我们可以加入戴咪蒙派,如果事情真那么简单的话。可是你知道吗?地表上和行星运行轨道上有庞大的警力,上次他们一看到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尽杀绝。这次他们对待萨克斯的方式根本叫我无法相信情况变了。”

  “我不是说他们变了。只是我认为你们可以做些什么,让反抗行动更有成果。比方说,联合在一起,共同筹谋。与地表上愿意帮助你们的组织联系,等等。”

  “我们有联系。”玛雅冷冷地说。娜蒂雅却点着头。尼尔格脑海里则不断上演他在沙比希那些年的画面。地下组织的会议……

  “沙比希人肯定会参加,”他说,“他们已经在不断进行那种行动了。事实上,那就是所谓的戴咪蒙派。”

  亚特说:“你们也应该考虑联系一下布雷西斯。我以前的老板威廉·福特对这样一场会议会很有兴趣的。而且整个布雷西斯成员都卷进了你们会喜欢的革新计划。”

  “你以前的老板?”玛雅说。

  “没错,”亚特轻松地笑着,“我现在是我自己的老板了。”

  “你应该说你是我们的囚犯。”玛雅尖锐地指出。

  “当你是无政府主义者的囚犯时,那代表了同样的意思,对不对?”

  娜蒂雅和尼尔格笑了起来,玛雅则满面怒容地转头而去。

  娜蒂雅说:“我想,召开会议是个好主意。我们已经让土狼掌握整个网络系统太久了。”

  “嘿,我听到了!”土狼从另一张桌子那头喊。

  “你不喜欢这个主意吗?”娜蒂雅问他。

  土狼耸耸肩:“我们必须做些什么,这点毫无疑问。他们现在知道我们就在这里。”

  这引发了沉思般的沉默。

  “我下星期要往北走,”娜蒂雅对亚特说,“如果愿意,你可以跟我一起来——尼尔格,你也是。我会去拜访很多庇护所,我们可以跟他们讨论召开会议的可能性。”

  “当然。”亚特说,看起来很兴奋。而尼尔格的脑子仍然绕在种种可能性里。再次回到“配子”,让他思绪中潜伏的想法重新涌动起来,他清楚地看到两个世界合而为一,白色和绿色,分裂成不同层面,彼此交叠——有如地下和地表世界,踉跄着结合在戴咪蒙派里。一个没有焦点的世界……

  于是一个星期后,亚特、尼尔格陪同娜蒂雅往北驶去。因为有萨克斯被捕的前车之鉴,娜蒂雅一路上不愿意冒险停留在任何一个公开城镇,她甚至也不信任其他秘密庇护所;她在保守派老人群里似乎是最严守隐私的一位。在隐藏的这些年中,她跟土狼一样,也建立了她自己的小避难所网络,现在他们就从一个驾驶到另一个,在日照短的白天休息、等待。他们无法在冬天的白昼行驶,因为这些年中,防护罩似的云雾已渐渐变得稀薄,如今只像一片轻烟或斑点的低矮云层,旋绕在崎岖的地面上。有一次在一个多雾的早晨,太阳在10点钟升起,之后他们沿着一道骤降地形驶下,娜蒂雅解释安确认过那是早先南极峡谷的遗迹——“她说那下面有几十层南极峡谷的遗迹,在岁差循环早期不同时点以不同角度切入。这时云雾散开,他们顿时可以看到绵延数千米的景象,一直延伸到如今的南极峡谷入口处粗糙的冰墙,远远闪烁着亮光。他们暴露了”——然后云雾再次迅速围拢,将他们围绕在混浊飞旋的白色里,仿佛他们正在穿越一场暴风雪,而片片雪花细微到可以抗拒地心引力,因而永远飘浮在空中。

  娜蒂雅对这种暴露厌恶极了,即使为时短暂也一样,所以她继续在白日躲藏。他们从避难所的小窗看着旋转的云雾,有时攫住几缕光芒,灿烂闪烁,刺疼了观看者的眼睛。太阳光束从云层缝隙穿出,照射在地表那令人目眩的绵延白色山脊和陡坡上。有一次他们甚至因暴露在这样的白光中而暂时失明,所有阴影全部消失,所有一切全部消失:一个纯白世界,甚至连地平线都看不到。

  另外一些时候,弓形的冰散发出一抹淡粉色彩,映照这强烈的白;有时太阳破空而出,低悬在大地之上,周围绕着一圈和它一样强烈的白光。大地因此也一片白光,不是整片的,而是斑斑点点的,并在无休无止的风里快速变动。亚特笑看着,对冰花没有停止过惊叹,如今这些冰花已与灌木一般大,饰有尖刺以及蕾丝,并在边缘部分各自延展相互交叠,使得许多区域的地面完全消失了。他们行驶在这些陶瓷碎片般的地表上,一路碾压而去。度过那样的白日之后,长长的黑夜几乎成了一种安慰。

  几天过去了,没什么其他变化。而尼尔格觉得与亚特和娜蒂雅一起旅行非常舒服;他们两个脾气都很温和,并且平静、有趣;亚特51岁,娜蒂雅120岁,而尼尔格只有12岁,按地球年计算大约是25岁;然而除去年龄的差异,他们平等地相互影响。尼尔格可以没有顾虑地提出他的想法,他们从来都不取笑或嘲弄,甚至当他们看出了明显的问题时也只是直言以告。事实上,大多时候他们的想法配合得很好。他们是,用火星政治词汇来说,温和的绿色民族同化主义者——布恩信徒,娜蒂雅如此称呼。他们有相似的气质,尼尔格从来没在任何人身上有过这样的感觉,不管是他在“配子”的其他家人中,还是沙比希的朋友圈里。

  他们不停地交谈,一个又一个晚上,同时简短地拜访南边一些大型庇护所,将亚特介绍给那里的人,提出召开会议的想法。他们把他带到波格丹诺夫·维西尼克,他对这个建在超深井深处的庞大建筑感到无比讶异,这比其他任何一个庇护所都要大。亚特鼓起双眼的面容传达出和语言一样的信息,让尼尔格想起小时候第一次随土狼来访时的感受。

  波格丹诺夫分子明显对这样一个会议感兴趣,而米哈伊尔·杨格尔,在2061年动乱中唯一存活下来的阿卡迪的伙伴,则询问亚特这样一个会议的长期目的是什么。

  “夺回地表。”

  “噢!”米哈伊尔眼睛睁大,“嗯,我确信在这一点上,你会得到我们全力的支持!人们甚至对提出这一议题都感到害怕。”

  “太好了。”当他们离开继续往北方驶去时,娜蒂雅告诉亚特,“如果波格丹诺夫分子支持这样一个会议,那它就有实现的可能。大多数秘密庇护所如果不是波格丹诺夫分子,就是受他们影响很深。”

  他们在维西尼克拜访了福尔摩斯火山口附近的几个庇护所,也就是地下组织口中的“工业心脏地带”。这些居住点的移民也多属波格丹诺夫分子,只夹杂着几个受早期火星社会哲学家影响的不同的小社会团体,如囚犯史耐林、广子、玛琳娜,或约翰·布恩。另一方面,普罗米修斯庇护所里的法语空想家以卢梭、傅里叶和福柯等人的理论构建他们的思想体系,这是尼尔格以前来访时所没有留意到的细微之处。目前他们受到甫至火星的波利尼西亚人的强烈影响,而他们温暖的大聚合场所点缀着棕榈树和浅水池,所以亚特说它看起来更像大溪地,而非巴黎。

  在普罗米修斯,他们遇到了杰姬·布恩,她被朋友们留在这里。她想直接回“配子”,但不想再等更久,于是要跟娜蒂雅一起旅行,娜蒂雅同意了。所以当他们再次起程时,多了个杰姬。

  他们第一段旅程中那种轻松友爱的气氛消失了。杰姬和尼尔格在沙比希分手时,他们的关系仍处于往常那种不明确状态,而且尼尔格对他新友谊的培养阶段被迫中断感到不悦。亚特则明显流露出对她亲临的兴奋,并用他自以为不引人注意的方式窥视着她,事实上他们都知道,当然包括杰姬。那使娜蒂雅猛翻白眼。她和杰姬如一对姐妹般就一切小事争吵。有一次这样吵过之后,杰姬和娜蒂雅各自退入娜蒂雅的一个避难所,亚特对尼尔格低语道:“她就跟玛雅一个样儿!你不这么想吗?那声音、态度——”

  尼尔格笑了起来:“你要是那样告诉她,她肯定会杀了你。”

  “啊,”亚特说,他斜眼看了看尼尔格,“那么你们两个仍然……”

  尼尔格耸肩。就某个角度来说,这实在很有趣;他已经告诉亚特很多他和杰姬之间的关系,这个年纪较大的男子了解他们两人之间有着一些基本关系。现在杰姬很显然是在挑逗亚特,一如她对待她喜欢或认为重要的男人的习惯,想将他纳入她的喽啰群。现在她还不知道亚特有多重要,可是当她了解后,她一定会表现出她的真实面目,到那时亚特会怎么办?

  他们的旅程就这样变了,杰姬以她一贯的态度翻搅着事物。她和尼尔格、娜蒂雅争吵;偶尔激怒亚特,评判他的同时又吸引着他,如结交过程中的自然反射。她会在娜蒂雅的避难所脱下裙子拿海绵擦洗,或在问他有关地球的问题时,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其他时候则完全漠视他的存在,改变航向般转进她自己的世界。有如与一只猫科动物共同生活在一辆越野车内,美洲豹可以在你腿上舒适地咕噜咕噜叫,也可以一把将你挥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而不管是哪种情况,它都同样优雅。

  噢,那就是杰姬。还有她的笑声,银铃般回响在亚特或娜蒂雅的话语中;她的美丽,她对谈论火星形势的热诚。当她发现他们这趟行旅的目的时,立刻热烈支持。生命因她的存在而振奋,毫无疑问。而亚特,虽说当她沐浴时,他睁大双眼瞪视着,但尼尔格仍然在他的笑容中发现一抹淘气,一如享受她催眠似的迷人关注一般;有一次,尼尔格发现他看着娜蒂雅的表情也带有相似的淘气色彩。所以他虽然很喜欢她、欣赏她,却并不像是陷入了无边无助的苦恼折磨。这可能是因为他和尼尔格的友谊;尼尔格无法确定,但是他对这想法不排斥,这在“受精卵”或沙比希并不常见。

  就杰姬来说,她似乎倾向于抹杀亚特在组织会议这件事上的角色,像是她接管了似的。不过他们后来拜访了一个新马克思主义信徒的小庇护所,就位于米切尔山脉,这些新马克思主义者事实上与意大利博洛尼亚有联系,还有印度的喀拉拉邦——以及这两个地方的布雷西斯办公室。所以他们与亚特有很多可谈,而且显然谈得很愉快,在这次拜访行将结束时,他们其中一个对他说:“你着手进行的这件事,实在令人叹服,你就像约翰·布恩一样。”

  杰姬抬头向亚特看去,后者正羞怯地摇头。“不,他不像。”她机械般说道。

  然而那之后,她对他的态度就认真多了。尼尔格实在觉得好笑。只要提到约翰·布恩,就像对杰姬施下了一个魔咒。当她和娜蒂雅讨论约翰的理论时,他可以了解她何以如此的部分原因;布恩对火星的许多计划都很有道理,而沙比希对他来说布恩型的特征格外明显。然而对杰姬来说,那远远超乎理性的反应——那与加清和以斯帖、广子,甚至彼得有关——在她心里挑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他们继续朝北,驶入的陆地远比那些留在他们身后的更要杂乱无章。这是个火山区域,南方高地粗犷雄伟的气势因南极拱顶和安菲特里忒圆形浅丘的古老陡峭山峰而更形壮阔。这两座火山曾将这个区域的熔岩托住,陆地上色泽深黑的岩石因之凝结成奇特的块状,或波浪状,或流水形。曾有一度,这流动的熔岩如炽白液体般奔泻而入这片陆地,现在即使已经变得僵硬浓黑,因岁月侵蚀而碎裂,并且覆盖着尘土和冰花,那原始的液体状态仍然有迹可循。

  这些熔岩遗迹的主要特征是山脊低矮绵长,就像已经化成坚硬黑色岩石的龙尾。这些山脊如蜿蜒长蛇般伸展数千米,分往两个方向消失在地平线两端,迫使旅行者改道而行。它们原是古老的熔岩水道;其形成的岩石经证实比它们奔流过的区域的岩石要坚硬些,而经过了悠长岁月的侵蚀之后,原来区域上的地形特征已经风化磨蚀消失了,只留下躺在地表上的黑色小丘,仿佛塌落的电梯电缆,只是更为大些。

  布雷维亚山脊区域中的一道山脊新近被建成了一个秘密庇护所。娜蒂雅驾着越野车驶上一条弯弯曲曲的路线,穿越这些偏僻地带的熔岩山脊,进入他们看到过的最大的黑色山丘里的一个宽广车库。他们下车之后,一小群友善的陌生人迎接着他们,杰姬见过其中几位。从身处的车库看不出它后面的房室与他们拜访过的其他庇护所有任何不同,所以当他们穿过一个圆筒形的大型闭锁室出了另一扇门后,眼前景致着实让他们大大惊讶了一番。这片空地显然占据了山脊的整个内部。他们将这山脊挖空,里头的空地大略呈圆筒状,从地面到天花板也许有两百米,边墙间的距离为300千米,并且两边一望无垠。亚特张大了嘴合不拢。“哇!”他不断惊呼,“哇,瞧瞧这个!哇!”

  有不少山脊中间是空的,他们的主人如此告知。熔岩隧道。地球上也有许多这样的地形,但是如往常般需要加倍增大,事实上这圆筒比地球上最大的类似地形还要大100倍。一位名叫阿里阿德涅的年轻女子向亚特解释,当岩浆奔流时,边缘部分先行冷却硬化,然后是表面——之后,炽热岩浆继续在中间流动,直到全部停止,残余岩浆则流入火湖,留下有时长可达50千米的圆筒状洞穴。

  这种特殊隧道的底部近乎平坦,如今上面覆满了屋顶、草地公园、池塘,以及上百棵成丛小树,混合有竹林和松木。隧道顶端一些长条形裂缝是阳光滤网的基座,以层状材料制成,提供与原山脊相同的外观和热量指标,同时透进帘幕般的阳光,使得隧道内即使最昏暗处也有阴天般的亮度。

  布雷维亚山脊隧道长40千米,阿里阿德涅在引他们走下一道阶梯时这么告诉他们,不过有些地方顶部塌陷,还有些地方几乎塞满了熔岩。“当然,我们还没有把整个地方都圈起来。我们不需要那么多,而且也超过了我们保暖和充气的范围。我们现在圈起来的有12千米,每节1千米长,之间有帐篷材质做成的墙壁分隔。”

  “哇!”亚特再次惊叹。尼尔格同样印象深刻,娜蒂雅也相当高兴。即使维西尼克也没有这么壮观。

  杰姬已经来到从车库闭锁室通往底部公园的长长阶梯的底部。他们尾随其后。亚特说:“你带我到过的每一个居住点,我都以为是最大的一个,结果我每一次都错了。你干脆现在就告诉我,下一个会跟整个希腊盆地一样大。”

  娜蒂雅笑着:“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大的一个。哪儿还有更大的!”

  “那你们为什么还留在‘配子’,那个又冷又小又暗的地方呢?所有庇护所的人难道不能全住到这里来吗?”

  “我们不想全都住在一个地方,”她回答,“至于这个地方,几年前还不存在呢。”

  下到隧道底部后,他们来到一座森林,头上是一片黑石天空,夹杂着撕裂成长长弯曲裂缝的亮光。这四个旅行者跟随他们的主人来到一组建筑物前,有木质薄墙以及屋角向上的倾斜屋顶。他们在其中一栋房子里与一群上了年纪、穿着色彩缤纷宽松衣饰的男女相见,并获邀共进餐点。

  他们一面吃一面对这个庇护所了解了更多,这主要来自坐在他们旁边的阿里阿德涅的说明。这个庇护所的建造者和居住者是来到火星、却于20世纪50年代消失的人们的部分后代,他们离开城市,在这个区域占据一些小避难所,自助之余,还得到沙比希人的支持。他们受广子颂赞火星仪式的影响很深,他们的社会被一些人描述为一种母权结构。他们研究过几个古老的母权文化,并从米诺斯文明以及北美霍皮族文化中吸收部分风俗习惯。他们祭拜一个代表火星生命的女神,一种近似于人格化广子的“维力迪塔斯”,或神格化的广子本身。女子们在日常生活中是家中事务的主人,并将之传给她们最小的女儿:幼子继承制。阿里阿德涅这么称呼,是霍皮族的传统。同时与霍皮族一样,男人结婚后移居妻子的住所。

  “男人喜欢这样吗?”亚特好奇地问。

  阿里阿德涅因他的表情而笑了起来:“再没有比让男人快乐的快乐女人更好的事了,那是我们的说法。”她看着亚特的眼光似乎要把他从长椅那端吸过来。

  “有道理。”亚特说。

  “我们分摊工作——扩展隧道节数、农耕、抚养孩子,等等。每个人都努力拓展本身专长以外的技能,那是‘登陆首百’传下来的习惯,我猜,还有沙比希人。”

  亚特点头:“你们这儿人口有多少?”

  “现在约有4000。”

  亚特惊讶地吹了声口哨。

  那天下午他们深入隧道几千米处的几节,多数为森林所覆盖,一条大河横贯整个隧道,在其中几节里,河道变宽形成水池。当阿里阿德涅把他们带回名为扎克罗斯的第一个聚会场所时,几乎有1000人出现在这最大的公园里共同野餐。尼尔格和亚特游走四处与人谈话,享受面包、沙拉、烤鱼等简单餐点。这里的人乐于接受召开地下组织会议的想法。他们几年前曾经尝试过类似活动,只是当时参与的人不多——所以他们有这个区域的庇护所名单——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子语带权威地说,他们很愿意主持这个会议,因为他们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数目庞大的客人。

  “噢,那太好了。”亚特说,瞥了瞥阿里阿德涅。

  稍后娜蒂雅同意。“那很有帮助,”她说,“很多人抗拒举行会议的想法,因为他们害怕‘登陆首百’会试图控制整个地下组织。如果在这里举行,又有波格丹诺夫分子在背后支持的话……”

  当杰姬走近听到这个提议,立即拥抱了亚特一下:“噢,这会实现了!这就是约翰·布恩会做的。就像他在奥林匹斯山召集的那次会议一样。”

  他们离开布雷维亚山脊,沿着希腊盆地东缘继续往北。在这些夜晚中,杰姬通常细细研读约翰·布恩的人工智能计算机并进行分类。她浏览他就独立国家议题的想法,内容其实既无系统又散漫凌乱,反映出一名热诚(或者还混有欧米茄啡)胜过分析能力的男子;可有时他又能提出些珠玑之语,随性点缀在其著名的谈话中,那倒是很能引人注意。他有自由联想的天赋,让即使不合逻辑的意见听起来仍然言之成理。

  “看看他有多少次谈到瑞士人,”杰姬说。尼尔格突然注意到,她听起来就跟约翰一个样儿。她已经广泛研究计算机很长一段时间了,她的行为态度因此受到了影响。约翰的声音、玛雅的姿态;它们挟带着过去出现在眼前。“我们必须确定有瑞士人参加这场会议。”

  “我们有于尔根,还有悬岩的一群人。”娜蒂雅说。

  “但他们并不那么瑞士,不是吗?”

  “你得问他们自己。”娜蒂雅说,“但如果你指的是瑞士官员,巴勒斯有许多,他们一直在那里帮助我们,而且从不跟我们提起。如今我们中间大约有50人有瑞士护照。他们占了戴咪蒙派很大一部分。”

  “就像布雷西斯。”亚特加入。

  “是,是。不管怎样,我们会和悬岩的人谈谈。他们应该跟地表上的瑞士人有联系,我确定。”

  他们在哈德卡圆形浅丘的东北拜访一座由苏非教徒创建的城镇。原来的建筑物建在一座峡谷的侧壁,就像高科技版的梅萨维德[2]——一排细长建筑群,插入侧壁开始向后倾斜并降至峡谷底部的断点上。徒步甬道里陡峭的阶梯顺着下层斜坡延伸到一个混凝土小车库,车库周围冒出水泡般的帐篷和温室。这些帐篷住着希望跟随苏非教徒学习的人们。他们之中有些来自庇护所,有些来自北方城市;有许多本土人,也有一些甫从地球到来的新人。他们希望能够为整个峡谷加顶,使用因建造新电缆而研发出来的材料来支撑整个巨大的帐篷结构。娜蒂雅立即加入讨论这样一个计划会碰到的建筑难题,她告诉他们那会相当复杂而且严峻。讽刺的是,逐渐增厚的大气使所有拱顶计划变得越来越困难,因为拱顶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由底下的空气压力来上扬;虽然新的碳结构有远超过他们所需的张力和承重力,但是预计能够承受如此重量的固定点几乎无从找起。不过当地工程师坚信较轻的帐篷结构和新的固定科技会有用处,他们还说这峡谷的侧壁非常结实。他们在鲁尔峡谷的最高点上,长时期的磨蚀已经使这个地带只留下相当坚硬的地质。好的固定点应该随处可见。

  这项工程没有采取任何隐藏措施以躲避卫星的观察。苏非教徒的这个圆形台地位于珍珠湾区,而他们在南方的主要居住点——鲁米,也同样没有遮蔽。然而他们未曾被任何组织以任何方式骚扰过,甚至连临时政府也没找过他们。这使得他们的领导者之一,一个名为达乌·尔南的小个子黑人认为地下组织的恐惧太夸张了。娜蒂雅礼貌地表示不同意,当尼尔格好奇地逼她就这点详加阐述时,她坚定地看着他:“他们在追捕‘登陆首百’。”

  他思索一番,看着苏非教徒领路走上徒步甬道的阶梯,来到他们悬崖上的居所。他们在破晓前到来,达乌已经邀请所有人到悬崖上共进早午餐以欢迎来访者。于是他们跟随苏非教徒来到居所,在一张长方形巨桌旁坐下,那是一个很长的房间,外墙是连绵不断的大型窗户,可以俯瞰峡谷。苏非教徒穿着白色衣衫,而住在峡谷帐篷里的人则穿着普通衣衫,色泽多为红褐。大家为彼此倒水,一面吃饭一面谈天。“你正踏在你的塔里夸上。”达乌·尔南对尼尔格说。他解释说,这是一个人的灵性之旅,通往真理之路。尼尔格点头,对这个描述的适当性感到惊讶——那正是他的生命长久以来给他的感觉。“你必须感到幸运,”达乌说,“你必须小心注意。”

  在饱餐一顿包括面包、草莓和酸奶酪,以及稀泥般浓稠的咖啡的餐点之后,餐桌和椅子都被撤走,苏非人开始跳一种“希玛”或盘旋舞,配合着竖琴和鼓的乐声,一面绕圈一面吟唱,峡谷居民也同声吟唱。当舞者经过客人面前时,就用手掌短暂地捧起客人脸颊,他们的触摸如羽毛般轻柔。尼尔格斜眼看向亚特,以为他会像往常面对火星生活的不同面貌般瞪起双眼,然而这次他却熟练地面带笑容,轻轻跟着节拍弹打拇指食指并随声吟唱。舞蹈行将结束时,他站出去用一种外国语言吟诵着什么,苏非人微笑聆听。结束后,他获得热烈掌声。

  “我在德黑兰的一些教授是苏非教徒,”他对尼尔格、娜蒂雅和杰姬解释,“他们是人们称为波斯文艺复兴的主要部分。”

  “你吟诵的是什么?”尼尔格问。

  “一首波斯语的诗,苏非派旋转托钵僧大师贾拉鲁丁·鲁米写的。我一直没有把英文版学好——

  “我死于矿沙,幻为植物,

  “死于植物,撷取知觉皮囊,

  “死于牲兽,彩装人类衣饰——

  “濒于死亡之际,我方缓减需求……

  “噢,我不记得后面了。不过那群苏非教徒中有一些是相当不错的工程师。”

  “他们在这里会更不错。”娜蒂雅说,目光掠过和她讨论在峡谷加盖拱顶的人们。

  不管怎样,这儿的苏非教徒对召开一个地下组织会议非常热心。他们指出,他们的宗教是一种融合的信仰,其中一部分取自伊斯兰教里的各个派别和国别,同时还涵盖了更为古老的亚洲宗教,此外还有如巴哈派等新兴教派。他们说,这里需要同样的弹性。同时他们的赠予经济观念已经广为地下组织所接受,另有几位理论家正与韦拉德和玛琳娜就生态经济学的特定议题合作着。上午行将结束时,他们等待着冬天迟来的日出。一群人站在大型窗户前,越过黑暗的峡谷往东方看去;他们很快就这次会议提出相当实际的建议。“你们应该尽快与贝都因人和其他阿拉伯人谈谈,”达乌告诉他们,“他们不喜欢成为征询名单底部的人。”

  东方天际黑色淡去,非常缓慢地从深紫转成淡紫。对面的悬崖比他们站立的这边要矮些,他们能够越过黑暗的高原往东方看几千米远,直达地平线上的一排低矮山丘。苏非教徒指着那排山丘之间的裂口,太阳将从那儿现身,有些人又开始吟唱。“埃律西昂有一群苏非教徒,”达乌说,“他们回溯我们的根源,拜日教和拜火教。有人说现在火星上有拜日教徒崇拜太阳,‘阿胡拉·马兹达’[3]。他们从宗教艺术的角度看待撒力塔,就像天主教教堂里的彩绘玻璃。”

  当天际呈现清晰密实的粉红色泽时,苏非教徒群集他们的四位客人周围,并且轻轻地把他们推到窗边:尼尔格旁边是杰姬,娜蒂雅和亚特在他们后面。“今天你们是我们的彩绘玻璃。”达乌悄声说着。许多只手举起尼尔格前臂,直到他的手碰到杰姬的,他握住它。他们飞快地瞥了一眼对方,随即看向前方地平线那端的山丘。亚特和娜蒂雅也互握着手,另一只手则分别放上尼尔格和杰姬的肩头。周围的吟唱逐渐响亮,以波斯语同声合唱,流畅的长元音延展有数分钟之久。然后曙光彩染地平线,阳光如喷泉洒遍整个大地,并穿窗而来,他们于是斜乜着眼,泪水盈满眼眶。由于撒力塔和厚实的大气,太阳比过去大些,青铜似的扁球体在远远的地平线那端闪闪发光。杰姬紧紧握住尼尔格的手,他一时兴起,回头看着背后;白色的墙壁上投射着他们的身影,成为一幅织锦挂毯,黑白交叠。在强烈的阳光下,他们影子周围的一圈白是最明亮的白,微微隐现彩虹般的缤纷色泽,拥抱着他们。

  离开后,他们采纳苏非教徒的建议,前往位于南纬70度上的四座超深井之一——莱尔超深井。来自埃及西部的贝都因人在这个区域设立了许多商队旅店,娜蒂雅认识其中一位领导者,所以他们决定去找他。

  一路上尼尔格潜心回想那些苏非教徒,以及他们的影响力,并与地下组织和戴咪蒙派进行对比。人们因为诸多不同理由离开地表世界,这是必须铭记在心的重点。他们全都抛下了所有事物,冒着生命危险,却也都非常专注地在全然不同的目标上努力。有些人希望建立一个完全不同的新文化,如“受精卵”、布雷维亚山脊,或波格丹诺夫分子庇护所。其他的如苏非教徒,企图坚持他们认为在地球的全球秩序下遭到蹂躏的古老文化。现在所有这些反抗组织散布在这片南方高地上,混居却又各自独立。这里找不到什么明显理由要他们变成个体。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就是为了躲避主流势力而来的——躲避超级跨国公司、西方、美国、资本主义——那些权力统合系统。这种中央集权系统正是他们费尽心力逃避的。亚特的计划就这点而言并不适合,尼尔格提出这个忧虑,娜蒂雅同意。“你是美国人,这对我们来说是个麻烦。”这句话使亚特连连翻白眼,不过娜蒂雅接着补充,“噢,同时美国也代表了一种熔炉,一种熔炉概念。在那里,人们来自世界各地,却都成了它的一部分。理论上是如此。我们可以从中汲取经验。”

  杰姬说:“布恩最后的结论说道,要从零开始创造火星文化根本不可能。他说必须从来到这里的所有人中,将最佳的部分融合起来。那就是布恩信徒和波格丹诺夫分子不同的地方。”

  “是,”娜蒂雅说,眉头紧蹙,“但是我认为他们双方都错了。我不认为我们可以从零开始,但我也不认为可以顺利融合。至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那样。与此同时,许多不同文化会同时存在,我想。然而这种情形是不是可能……”她耸耸肩。

  在未来会议里他们将面对的问题在拜访贝都因人的商队旅店时都提前遇到了。这些贝都因人在南边更远处的达纳火山口、莱尔火山口、西斯佛凹地和阿根提山脊之间采矿。他们带着移动式采矿设备游走,在大斜坡上开挖,获取地表矿藏,然后另觅新地,这种生活方式成了他们新的传统。商队旅店只是一个小小帐篷,如绿洲般留在某处,供人们急需时,或是想休憩一会儿时使用。

  没有其他团体能像贝都因人一样与出世的苏非人形成如此强烈的对比;这些含蓄而不感情用事的阿拉伯人身着现代服饰,多数为男性。当这几位旅行者到来时,正有一支采矿商队准备离去。听完这些旅行者此行的目的后,他们皱皱眉头,依然走人。“布恩信徒。我们跟那一点关系也没有。”

  旅行者在商队旅店剩下的最大一辆越野车内与一群男人用餐,女人们则从隔壁的另一辆车子甬道里走过来递送菜肴。杰姬对此紧蹙眉梢,表情阴郁一如玛雅。一个年轻阿拉伯男子坐到她身边试图搭讪,发现那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尼尔格忍住不笑,加入娜蒂雅和一位名叫沙易克的贝都因老人的谈话。那老人是这团体的头头,也就是娜蒂雅认识的那位。“啊,苏非教徒,”他和蔼地说,“没有人打扰他们,因为他们根本无害,像鸟一样。”

  稍后在餐点进行中,杰姬对那年轻的阿拉伯人温和起来,当然了,因为他是个极其英俊的男子,长长的浓黑睫毛围裹着晶亮的棕眼、鹰般的鼻形、饱满的红唇、坚实的下巴,浑身散发着轻松自信,丝毫没有因为杰姬的美貌而震慑,他本身其实不遑多让。他叫安塔尔,出身贝都因人显赫世家。亚特坐在他们矮桌对面,目睹如此快速发展的友谊而微感惊讶;尼尔格在沙比希那些年中的经验让他早预见到了这样的结果,甚至比杰姬自己更快领悟,并就某种奇特角度来说,观察她这样的举动几乎带给他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好一个场景,真的——她,自亚特兰蒂斯之后最伟大的母权体系下的骄傲女儿,而安塔尔,火星上最极端的父系社会里骄傲的继承人,一个有着如此纯净的优雅闲适,自认为是世界之王的年轻男人。

  餐后他们两人即消失踪影。尼尔格几乎没什么感觉,就地坐好,与娜蒂雅、亚特、沙易克谈着话,还有过来加入他们的沙易克的妻子娜丝可。沙易克和娜丝可是火星的老人,见过约翰·布恩本人,是弗兰克·查默斯的朋友。跟苏非教徒的预测相反,他们对举行会议的想法相当友善,他们认可布雷维亚山脊是个很好的举行地点。

  “我们需要的是平等而非屈从。”沙易克如是说,细心推敲用字,这与娜蒂雅一路行来的所言不谋而合,吸引了尼尔格全部的注意力,“要建立这样的原则颇为不易,可是我们必须这样努力才能避免纷争。我会在阿拉伯圈里传递消息。至少在贝都因人中间。我得说北方有些阿拉伯人和跨国公司的关系很密切,尤其是运通。所有非洲阿拉伯人一个接一个地落入运通组织中。非常怪异的搭配。但是金钱……”他摩擦着双手,“你知道。不管怎样,我们会联系我们的朋友。苏非人会帮我们。他们渐渐变成了这里的毛拉,有些人不喜欢,但是我不介意。”

  另外一些发展让他担忧。“阿姆斯科已经控制了黑海团体,那是个非常糟糕的组合——旧式南非白人式的领导阶层,安保措施来自所有会员国,其中多数是警察国家——乌克兰、格鲁吉亚、摩尔多瓦、阿塞拜疆、亚美尼亚、保加利亚、土耳其、罗马尼亚。”他举起手指逐个儿数,并不时皱皱鼻头,“想想那些历史!他们在大斜坡上建造基地,基本上是围绕火星建了一道圆环。他们和临时政府紧紧结合在一起。”他摇头,“如果可以,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粉碎我们。”

  娜蒂雅点头同意,亚特则对这番评价感到讶异,连番询问了沙易克上百个问题。“但是你们没有躲藏。”他指出。

  “必要时,我们有秘密庇护所可用,”沙易克说,“而且我们随时准备战斗。”

  “你真认为事情会到那样一个地步?”亚特问。

  “我很确定。”

  稍后,喝了更多稀泥般浓稠的小杯咖啡之后,沙易克、娜丝可和娜蒂雅谈及弗兰克·查默斯,他们三人脸上都露出特别喜爱的笑容。尼尔格和亚特倾听着,然而想将这位在尼尔格出生前很久就死去的男子具体化并不容易。事实上,这番谈话只让人想起第一代人有多老,他们对这样一个应该只出现在视频中的人物竟有如此的了解。亚特终于脱口而出:“可是,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三个老人想了一想。

  沙易克缓缓说道:“他是个愤怒的男人。不过他倾听阿拉伯人的心声,而且尊重我们。他跟我们住了一段时间,学习我们的语言,真的,很少有美国人做到这点。我们当然热爱他。不过要认识他可不容易。而且他一径愤怒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早期在地球上的什么事吧,我猜。他从来不提。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谈过自己。他里面像是有什么陀螺仪之类的东西,像一颗脉冲星般转动。他情绪阴郁,非常黑暗。我们让他坐侦查越野车出去,看看情况是否能够改善。但不是总能成功。虽然他是我们的客人,但仍不时出言不逊。”沙易克微笑,回忆,“有一次他说我们全都是奴隶主人,就在喝咖啡时当着我们的面讲。”

  “奴隶主人?”

  沙易克挥挥手:“他很愤怒。”

  “他最后救了我们,”娜蒂雅告诉沙易克,回忆从深处涌上来,“在2061年。”她告诉他们,在一次沿水手峡谷行进的漫长旅程中,康普顿含水层同时爆发,造成峡谷洪水泛滥;他们几乎安全远离时,弗兰克却被洪水卷走。“他下车挪开阻碍车子的一块石头,如果不是他反应那么快,整辆车都会被冲走。”

  “啊,”沙易克说,“快乐的死亡。”

  “我认为他不那样想。”

  第一代的人都笑了,匆匆的一笑,然后同时伸手拿起空杯子,向他们逝去的朋友举杯遥祝。“我很想念他,”娜蒂雅一边放下杯子一边说,“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这样说。”

  她沉默下来,看着她的尼尔格享受这个夜晚对他们的纵容和隐藏。他从没听她提起过弗兰克·查默斯。那次动乱中她失去了很多朋友,还有她的伴侣,波格丹诺夫,后者至今仍有许多追随的信徒。

  “到生命终点时仍然愤怒。”沙易克说,“敬弗兰克,一个快乐的死亡。”

  离开莱尔,他们继续逆时针绕南极行驶,在途经秘密庇护所或帐篷城镇时稍事停留,交换消息和物资。基督城是这个区域最大的帐篷城镇,是阿尔及尔南面所有小部落的交易中心。该区大部分秘密庇护所的成员皆为红党人士。娜蒂雅要求他们遇到的所有红党人员将举行会议的消息传给安·克莱伯恩。“我们之间本应该有电话联机,但是她不肯接。”许多红党人员认为举行会议是个坏主意,或至少是浪费时间。他们在施密特火山口南边的博洛尼亚共产主义者居住点停留,该居住点位于挖空的山丘内,隐藏于南方高地最狂乱的地形中,这区域难以行旅,因为有许多曲折的陡坡和岩脉,越野车根本无法通过。博洛尼亚人给他们一份地图,标示着他们在这个区域建造的隧道和电梯,以便于穿越岩脉以及上下陡坡。“如果没有这些,我们的旅程就会是一连串不断的盘旋。”

  其中一条岩脉秘密隧道附近有一个波利尼西亚人的小移民区,是一条短浅的熔岩隧道,他们引水覆盖地面,只留了三座岛屿。这岩脉的南翼上堆满冰雪,但是这群多数来自瓦努阿图岛国的波利尼西亚人仍然让他们的庇护所内部维持着家乡温度,使尼尔格觉得里面空气太热、湿气太重,难以呼吸,即使坐在沙滩、黑湖和一排斜斜的棕榈树之间也一样。显然,他一面四下环顾一面想着,这些波利尼西亚人属于那些试图建立一种容纳传统又富于古风的文化的人。他们同时也是地球历史上各地原始政府的学者,对于能够在一场会议中将他们所学分享出去感到相当兴奋,因而要他们同意参加毫无问题。

  为了庆贺举行会议的主意,他们聚集水滨共享盛宴。亚特坐在杰姬和一位名叫塔纳的波利尼西亚美女之间,喜悦地啜饮盛在半个椰子壳里的卡瓦酒。尼尔格懒懒地躺在他们前面的沙地上,听杰姬和塔纳兴致勃勃地讨论土著运动,塔纳如此称呼。她说,这并不简单的只是怀旧之举,而是企图创建一种新文化,将早期文明各种面貌纳入高科技的火星形式。“地下组织本身即是一种波利尼西亚,”塔纳说,“一片石头海洋上的小岛屿,有些标明在地图上,有些没有。有一天会有真正的海洋,我们就会真正存身岛屿,在天空下繁茂。”

  “我为那举杯。”亚特说,并如此做了。显然亚特希望见到从古老波利尼西亚文化纳入的部分是他们著名的开放性行为。但是杰姬却淘气地探身斜倚亚特手臂,不是挑逗他就是与塔纳竞争。亚特看来既兴奋又关心;他已经飞快地灌下了他那杯含有些许毒性的卡瓦酒,而在那和女人之间,他显然失落于欢乐的恍惚中。尼尔格几乎要大笑起来。宴会上其他几个年轻女子似乎也对富含古风的传统智慧有兴趣,因为她们频频朝他看去。另一方面,杰姬很可能停止挑逗亚特。那无关紧要;这会是个长长的夜晚,而新瓦努阿图岛国的小小隧道海洋与“受精卵”的澡堂一样温暖。娜蒂雅早已跳进里头,与一些年纪只有她四分之一大的男子戏水。尼尔格站起,脱下衣服走进水里。

  入冬了,即使在纬线80度,阳光也只在中午时分出现一两小时,在这些简短的中场时刻,快速变幻的云雾闪烁着粉蜡笔或金属色的光泽——有时呈现紫罗兰、玫瑰或粉红,有时则为黄铜、青铜或金色。这些精致优雅的色泽经地上霜雪反射,使得他们有时似乎踏在满地的紫水晶、红宝石和蓝宝石上。

  另外一些时候狂风呼啸,掀起漫天霜雪覆盖越野车,使整个世界犹如浸泡在流动的地下水里。阳光现身的短短几小时中,他们忙着清理越野车车轮,云雾里的太阳像一块黄色地衣。有一次,一场暴风停止后,防护罩般的云雾也散开了,展现出向地平线延伸而去的土地上那些华丽的复杂冰花。这起伏的钻石野地北面地平线那头,耸立着一道黑暗的云柱,冲向天际,其来源似乎就在那道地平线附近不远。

  他们停下,潜入娜蒂雅的一个小避难所。尼尔格瞪视着那黑色云柱对比地图。“我想那是雷利超深井,”他说,“土狼启动了那里的挖掘机器人,是在我第一次和他外出旅行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挖出什么来了。”

  “我在这里的车库藏着一辆侦察用小越野车,”娜蒂雅说,“如果你有兴趣就开过去看看。我也想去,只是必须回‘配子’一趟。我后天和安见面。她听说了有关会议的事,有些问题要问我。”

  亚特表示想见见安·克莱伯恩;他在来火星的航程中观看视频时对她印象深刻。“那就像与耶利米[4]见面一样。”

  杰姬对尼尔格说:“我跟你去。”

  于是他们相约在“配子”碰头,亚特和娜蒂雅驾驶大越野车直接过去,尼尔格和杰姬登上娜蒂雅的侦察车。那高耸的云仍挺立在他们眼前,一个深灰色的柱体,最上层在不同时间往不同方向拉成平面。他们越靠近,那云柱看起来就越像是从这寂静星球里翻涌而出似的。然后他们来到一座低矮悬崖边缘,看到远处地面上毫无冰雪的踪影,一如盛暑景象般尽是怪石,只是更黑一些,一颗近乎纯墨色,似球茎又似枕头的石头表面有长长的橘红裂缝,从那里冒出滚滚烟雾。而就在地平线之后六七千米远处,深黑云雾翻腾着,仿佛超深井升腾的热云正形成超新星,高温热气向外爆发,然后急速蹿升。

  杰姬将车子驶到这个区域最高的山丘的顶端。从那里,他们可以看到云柱的来源,一如尼尔格的猜测,雷利超深井现在是座低缓山丘,除了基座裂缝透出的橘红色之外,全是黑色。云便是从这山丘洞穴涌出,又黑又浓,翻搅汹涌。一座黑色的嶙峋岩石顺着斜坡往南延伸,朝他们的方向而来,然后转向右边。

  他们坐在车里静静观察,覆盖该超深井的低缓山丘的一大块突然破裂,橘红色的岩浆快速流动在黑色块状物之间,黄色光芒四处闪烁飞溅。这浓烈的黄迅即转换成橘红,接着色泽越来越深。

  那之后,除了烟柱外,一切都静止下来。在通风设备和发动机的嗡嗡声中,他们可以听到持续的隆隆低音,时而伴随烟雾突然自排气孔爆破的轰隆声。车子在它的减震器上微微颤动。

  他们继续停在山丘上观看,尼尔格全神贯注,杰姬兴奋地喋喋不休,然后当成块熔岩从那山丘爆发,释放更多岩浆时,他们安静了下来。他们通过车子的红外观测器看到那山丘覆着鲜亮的翡翠色泽,杂有夺目的白色缝隙,岩浆以明亮的绿色舔舐着原野。橘红色岩石变成黑色约用了一小时,但是通过红外探测器,那翡翠色仅十分钟就转成了深绿。绿色铺天盖地地卷向这个世界,间或夹杂着迸放的白。

  他们吃了一餐,在狭窄厨房清理碗碟时,杰姬用双手拉住尼尔格,一如在新瓦努阿图岛国时那样亲昵,双眼晶亮,嘴唇上挂着一抹笑痕。尼尔格了解这些迹象,而当她走过驾驶座后面的小空间时,他伸手温柔地抚弄她,对相互间恢复如此罕见珍贵的亲密行为感到无比快乐。“我打赌外面一定很温暖。”他说。

  她转头注视着他,双眼又圆又大。

  他们不再多言,分别套上装备进入闭锁室,互牵彼此戴着手套的手,等待闭锁室充气并开启。然后他们跨出闭锁室,走在干燥突起的红褐地面,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在高低起伏的地面上以及齐胸高的砾石间蜿蜒穿梭,向着新生熔岩走去。他们的另一只手则各持一个绝缘板。他们保持沉默。气流不时迎面而来,即使被活动服层层裹住,尼尔格仍然可以感觉到袭来的气流很暖和。脚下地面微微震动,隆隆声响清晰可闻,翻搅着他的胃;每几秒钟就穿插一声低沉轰鸣或尖锐的破裂声。毫无疑问,来到外面并不安全。附近有一座拱顶小丘,与他们车子的停放处非常相似,可以更近地俯瞰火舌似的岩浆,他们不约而同朝之行去,大步爬上小丘斜坡,牵着的手没有一刻松开。

  从这小丘顶上,他们可以看到远处流动的新生黑色物事,及其上迅速变换的炽热橘红裂缝网。周围轰隆隆的声响不可忽视。看来新涌出的岩浆会顺着斜坡往下流向那黑色物事的另一边。他们所在之处是这道洪流岸边的高点,从左到右奔流着交叉水路似的网状流域。当然,倘若突然滚来汹涌浪潮,他们将就此淹没其中,不过眼前看来,那发生的可能性太小,而且不管怎样,他们目前的状况不比留在车内危险多少。

  这样的计算考虑全因杰姬放开紧握的手,开始摘手套的举动而烟消云散。尼尔格跟进,卷起伸缩织物,露出手腕和拇指。手指跟着弹出。他估计外面温度约为278开氏度,寒冷但并不如何特别。一阵温暖气流朝他吹来,接着是一股热浪,也许有315开氏度,很快掠过;然后是一涌而来的冷空气,首先扑上他暴露在外的手。他摘下另一只手套,立即感到周遭充斥着各种不同温度,袭来的每一阵风都明显不同。杰姬已经把连着头盔的夹克拉开,在尼尔格注视下缓缓脱去,直至上身完全袒露。一阵气流袭来,她全身冒起鸡皮疙瘩,仿佛入水的猫掌。她弯腰除下脚上靴子,身后背着的气筒平躺在脊椎凹处,肋骨在皮肤下凸起。尼尔格迈步上前,将她的长裤拉下臀部。她向后拉住他,摔跤般把他压到地上,他们于是缠绕着一起躺下,并转移到绝缘板上;地面相当凉。他们褪下衣衫,她仰面躺着,气筒推到右肩上。他躺在她身上;在周遭冷空气的包围下,她的身体意外的温暖,仿佛岩浆般散着热气。阵阵暖意从他脚下身旁推来,风轻缓流畅地吹着,她的躯体粉嫩坚实,手臂和双脚紧紧缠绕着他,在阳光下真实得令人惊异。他们的面罩不住地砰砰碰撞。头盔急速地汲取空气,以补偿肩膀、背脊、胸部以及锁骨渗漏逃窜的部分。有好一会儿,他们定定地注视着彼此的眼睛,中间隔着两层玻璃,而那玻璃似乎是阻挡他们合而为一的唯一障碍。这激情如此强烈,感觉像是个危险信号——他们砰砰互撞又互撞,急切地想要融合在一起,不过内心深处知道,他们很安全。杰姬眼球的虹膜和瞳孔之间有一条奇特的边线。那小小的黑色圆形窗户比任何超深井都要深,是宇宙中心的凹点。他只能转开视线,他必须转开视线!他托起她的身子瞧着,美丽异常的身躯,然而仍远远及不上她双眼的深度。纤长瘦削的宽肩、椭圆的肚脐、充满女性美的长腿——他闭上眼睛,他必须闭上眼睛。地面在他们身下颤抖,而伴随着杰姬的蠕动,他感觉像是对着星球本身猛力戳入,一副狂野结实的女性身躯——他可以完全不动地躺着,他们两人可以完全不动地躺着,而整个世界依然摇晃他们,一种温柔但浓烈的地震式的销魂狂喜。活生生的岩石。当他昂扬的神经和皮肤开始律动时,他转头看向奔流的岩浆,然后刹那间,所有事物同时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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