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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蒂雅回房睡觉。她一面躺下一面想,如果这是个建筑计划,她会整个毁掉重新开始。
刚要进入睡乡,那倾塌建筑的影像让她猛然醒来。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放弃入睡的企图,来到室外在夜间散步。亚特和尼尔格在放映室睡着了,脸压在桌上,头上闪烁着屏幕灯光。外面一股风咝咝地往北穿过大门,进入古尔尼亚,她走上高处小径跟了过去。拨开竹叶,头上天窗星星闪烁……接着传来一阵微弱的笑声,从费斯托斯池塘一路迤逦而去。
池底的灯光亮着,又有一群人在里面沐浴。不过眼前隧道的另一边,与她这边的曲墙等高处,有一个亮着灯光的平台,大约有8人挤在上面。其中一个拿出像是滑板的东西蹲下来,然后从平台跳下,伏着腰身握住滑板前端,那滑板显然没什么摩擦力——是一个裸体男子,一头湿漉漉的发丝随风翻飞,纵身滑下隧道黑暗的弯曲处,加速射出岩石斜坡边缘,飞到池水之上,翻个筋斗,砰的一声掉进水里溅起好大一片水花,再冲射而出,伴随一声大叫,引起全场欢呼。
娜蒂雅走近去看。有人正携着那个滑板沿着阶梯奔向平台,那个才骑乘而下的男子此刻站在水浅处,往后梳理湿发。娜蒂雅起先没有认出他,直到来到池子边缘看清了池底灯光照出的身形,是威廉·福特。
娜蒂雅脱下衣服走入池子,池水相当温暖,与体温差不多,或者高一些。一声大喊,另一个身影斜射而来,仿佛是在巨大岩石浪潮上起伏的冲浪者。“坠落速度看起来相当快,”福特对他一个同伴说着,“但是因为地心引力如此之小,刚好可以控制。”
现在骑乘在滑板上的女子横冲过水面,优雅得如一只天鹅般往后弓着身躯,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浮出水后受到热烈欢呼。另一名女子取回滑板正爬出池外,来到斜坡辟出的阶梯末端。
福特对娜蒂雅点了点头,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他覆盖在皱纹纵横的肌肤下的身躯瘦而有力,脸上挂着与研讨会上相同的模糊喜悦表情。“要试试吗?”他问她。
“也许等会儿。”她说,环视池里众人,想弄清他们是谁,以及在这次会议中他们代表的组织。当她意识到自己正不自觉地这么做时,立即鄙夷地哼出声,对她自己,也对泛政治的这种渗透力感到无比厌恶——如果你任它而去,它将散布到一切事物之上。
不过她仍然注意到池里众人多是年轻的本土人,来自“受精卵”、沙比希、新瓦努阿图、布雷维亚山脊、维西尼克超深井、基督城。没有一个是踊跃发言的代表,而他们的力量让娜蒂雅无法正确评判。或许他们每晚聚集在这里并不意味着什么,只不过裸身于温暖池水,肆意欢乐并享受宴会——他们多数来自公共浴池属于常态的地方,所以习惯于与那些也许换个地点会激烈争斗的人在这里相互泼洒玩乐。
另一个骑乘者尖叫着滑下斜坡,然后飞起来滑入池子深处。人们如鲨鱼见血般向她游去。娜蒂雅俯身入水,池水微带咸味;睁开双眼,她看到舞动四处的晶莹气泡,游动的身躯如海豚般扭动,映照池底平滑深黑的表面。一幕超现实的景象……
她回身上岸,拧干湿淋淋的头发。福特站在众多年轻人之间,像尊老朽的海神,以他不带情感的奇特松弛神态观察着他们。娜蒂雅想着,也许这些本土人事实上正是约翰·布恩提到过的新火星文化,在他们没有注意之际涌动周遭。两代之间传输的信息总是含带许多错误;那就是演化发生的原因。虽然人们是因为各种极其不同的理由而进入火星的地下组织,但仍然似乎全都聚集在这里,在一种多少带有旧石器时代色彩的生活里,也许应该转身倾听他们差异背后的某些本质,或者往前进入一些新的结合体——是哪一个并不重要——但也有可能两者皆是。所以这里仍存在着联结的可能。
不管怎样,这是福特脸上温和的喜悦表情给娜蒂雅的感觉,一如杰姬·布恩以散发光华的女神姿态滑下隧道斜墙,仿佛从人体炮筒激射而出似的飞掠他们头顶。
瑞士人设计的会议程序进入了尾声。主办者很快公布,休息三天之后举行一次全员会议。
亚特和尼尔格在那三天中就待在他们小小的会议室里,一天20小时,不断观看视频,无休无止地谈论着,并拼命在他们的人工智能计算机键盘上敲打着。娜蒂雅继续担任他们意见不合时的斡旋者角色,替他们写下他们认为太难的部分。常常当她走进去时,他们之中的一个会昏睡在椅子上,另一个则呆呆地瞪着屏幕。“看,”他会哑声说道,“你认为这个怎么样?”娜蒂雅会一面看着屏幕发出评论,一面把食物推到他们鼻端,也常常因而吵醒睡着的那个。“看来很有希望。继续来。”
全员会议那天早晨,亚特、尼尔格还有娜蒂雅一起走上环形剧场的舞台,亚特随身带着他的人工智能计算机。他站住环视聚集的群众,似乎被那番景象震慑住了。停顿了好一会儿之后,他说:“我们实际上就许多事项达成了一致。”
一阵哄笑。而亚特如举石板般高举他的人工智能计算机,大声读着屏幕上的内容:“火星政府的工作要点!”
他视线离开屏幕,凝视听众,他们全都安静下来,全神贯注。
“一、火星社会将由许多不同文化组成。与其说它是一个国家,毋宁以一个世界名之。宗教自由和文化习惯必须受到尊重。没有一个文化或一组文化可以支配其他文化。
“二、在这个多样化的框架下,仍须保证火星上所有个体享有特定而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生活基本需求、卫生保健、教育,以及法律平等。
“三、火星上的土地、空气和水乃人类全体共同管理,不能由任何一个个人或团体所拥有。
“四、个人努力的成果属于个人,不能被其他个人或团体占用。同时,人类在火星上的劳动属公共事业的一部分,以公共利益为目的。火星经济体系必须反映前述两项事实,平衡个人利益以及社会利益。
“五、当前统治地球的变形跨国公司秩序无法吸纳前述第四点的两个原则,因之无法在此适用。我们必须制定一个以生态学为基础的经济学。火星经济学的目标不在于可持续发展,而是整个生态圈的可持续繁荣。
“六、火星地形本身有特定的‘地形权’,必须受到尊重。因此我们改变环境的目标必须采取最低限度主义以及生态波伊希思风格,并且能反映出颂赞火星仪式的价值。就改变环境的目标而言,建议仅将5千米等高线以下的部分改造为适合人居住之处。高于该等高线之所在,约为整座星球的30%,将维持其原始状态,作为自然荒野区存在。
“七、在火星居住有其独特的历史过程,是人类在另一个星球建立的第一个居住区域。因之必须尊重这个星球以及宇宙间生命的稀有性。我们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将成为人类在太阳系另建居住区域时的模板,亦将提供人类与地球环境之间关系的范例。火星在历史上占有特殊篇章,我们在做出有关此间生活的决定时,必须将之铭记在心。”
亚特把他的人工智能计算机放在身旁,注视着眼前的听众。他们坐在阶梯式座席上默默俯瞰着他。“好了。”他说,清了清喉咙。他对尼尔格做了个手势,后者来到台上站在他旁边。
尼尔格说:“那是我们从研讨会中挑选出来,认为这里每一个人都能同意的部分。还有很多我们觉得能为这里多数团体接受,但少数团体反对的部分。我们也记录了那些得到部分同意的要点,会将它们全部公布,供大家检视。我们深信,如果我们能够从这里带走一份即使意义非常泛泛的文件,也算是有了相当有意义的收获。会议中这样的一个趋势使我们更加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不同,而我认为这个趋势就我们目前的状况来说,是夸大了,因为此时此刻火星政府仍然只是一个理论性的演练。不过当它成为一个实际问题时——当我们必须行动时——我们就必须寻找一个共同基础,而这样一份文件可以帮助我们奠定基础。”
“这份文件的每一个主要项目都有许多具体批注。我们已经与于尔根和普莉丝卡谈过,他们建议举行为期一周的会议,每天讨论这七项要点中的一个,这样每一个人都可以提出评论和修改意见。然后我们最后再看剩下了什么。”
一阵微弱的笑声传来。许多人纷纷点头。
“那么获取独立的根本问题该怎么办呢?”土狼在后面喊。
亚特说:“我们整理不出可以写下来的任何一致意见。也许可以另外举办一个研讨会专门讨论它。”
“也许应该有!”土狼大叫,“每一个人都认可做事要公平,世界要正义。而实现它的途径才永远是真正的难题。”
“呃,是也不是,”亚特说,“我们这里得到的是比希望事事公平更好的成果。至于方法,也许等我们带着这些目标再去讨论,就真会出现转机。也就是说,什么最能确定我们可以达到这些目标?这些目的隐含或暗示了什么样的方法?”
他环视全体,耸耸肩:“听着,我们已试着编出你们在这个地方以不同方式表达出来的一个合成物,所以如果在实现独立的方法上缺乏特定建议,也许是因为你们全都僵持在多数人无法达成一致的行动纲领上。我唯一想到可以建议的是,你们应该试着去分辨这个星球上的不同势力,评估他们会如何抗拒独立,据以修改你们的行动。娜蒂雅提到对整个革命方法论重新加以定义,而有些人建议了经济模型,管理阶层运用外部资金购买本身公司等主意或什么的,但是当我提到这个修改行动的想法时,我联想到病虫害综合治理,你知道吗——就是农业里的一个系统,以轻重程度不等的多样方式来处理你们的疫病。”
人们笑了起来,而亚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因该概括性文件没有得到太多赞同而感到既惊异又迷惑,其间还掺杂着失望。而尼尔格看来很气愤。
娜蒂雅转过身来大声说道:“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能够总结出这样的成果,让我们给我们的朋友一个热烈的掌声吧!”
全体人员鼓起掌来,夹带着几声欢呼。有那么一阵子听起来非常狂热,但是很快就结束了。他们鱼贯离开环形剧场,再一次开始谈论、开始争执。
于是争论继续,现在围绕着亚特和尼尔格提出的文件。娜蒂雅在观看视频时发现,这份文件中的所有要点都得到认同,除了第六点,关于地球化的范围。多数红党人员无法接受低海拔适合人居的概念,指出这星球多数的面积在5千米等高线之下,而高海拔区将因低海拔区的适合人居而受到污染。他们提到取消目前进行中的工业地球化进程,以及返回激进生态波伊希思模型里最为缓慢的生物学方式。有些鼓吹稀薄二氧化碳大气的生成,支持植物而非动物的生存,以求更为接近火星生养清单和其过去历史的本然状态。其他人则倡议尽可能地保持地表原始面貌,只在帐篷村落里维持少量人口。这些人愤慨地批评工业地球化对地表造成的急速毁灭,特别是北方大平原的洪水泛滥,以及撒力塔和飞行透镜毫无保留地将地形熔掉。
随着七天一天天过去,宣言草稿上的这一点明显成为实际上争辩的唯一重点,而其他各点则仅在编排上有所讨论。许多人在快乐中感到讶异,这草稿竟然能获得如许赞同,尼尔格不止一次暴躁地说:“干吗奇怪?又不是我们捏造出来的,我们只是把大家说的话写下来而已。”
人们会饶有兴致地点点头,然后回到讨论会里,继续磋商。娜蒂雅开始觉得一致意见正在到处绽放,在混乱中因亚特和尼尔格坚称存在而涌现。那个星期有几个会议是在类似饮用了卡瓦咖啡的兴奋情绪中达成共识后结束的,一个政府的多个角度终于被冶炼成许多团体皆能同意的架构。
然而就方法论的争执却愈发激烈。讨论往往无休无止,娜蒂雅反对土狼、加清、红党、“火星之首”成员,以及波格丹诺夫分子。“你不能通过谋杀来得到你想要的!”“他们不会放弃这个星球的!政治势力肇始于枪杆!”
在这样一场纷争之后,有天晚上,他们一大群人集结在费斯托斯池水的低浅处,放松休息。萨克斯坐在水中长椅上摇着头。“惩罚上的典型问题——不——暴力上的,”他说,“激进的,自由的。从来就无法再次取得共识。以前。”
亚特一头栽到水里,抬起头时水花四溅。他带着满身的疲倦和挫败说:“你觉得病虫害综合治理怎么样?还有那个强制退休的主意?”
“强制开除。”娜蒂雅纠正。
“撤职。”玛雅说。
“随便啦!”亚特说,朝她们泼水,“不流血革命,丝绸的革命。”
“气凝胶,”萨克斯说,“轻、结实、隐形。”
“值得一试!”亚特说。
安摇着头:“永远不会成功的。”
“总比另一个2061年要好。”娜蒂雅说。
萨克斯说:“最好是我们能够同意一个其话——一个计划。”
“可是我们不能。”玛雅说。
“前路是宽广的,”亚特坚持,“让我们各自去做各自称心的事。”
萨克斯、娜蒂雅和玛雅不约而同地立即摇头;安看到了,忍不住放声大笑。接着他们全都坐在池水里,不明所以地咯咯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