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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场全员会议在下午举行,地点在开始一切的扎克罗斯公园。娜蒂雅觉得周围有一股奇异的困惑气氛。如今这份多数人不愿同意的《布雷维亚山脊宣言》,比亚特和尼尔格的原始草稿长上数倍。普莉丝卡大声朗诵所有要点,每一个都受到一致赞同的欢呼;只是不同团体针对不同要点或大声或小声地喝彩,而当朗诵完毕,全体人员给予的掌声既简短又敷衍。没有人感到高兴,亚特和尼尔格看起来疲惫不堪。
掌声停止,有那么一阵子,大家就坐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实际执行面上的缺乏共识似乎延伸到了这个时刻。下一步是什么?现在要做什么?他们就收拾收拾回家去了吗?他们还有家吗?这一时刻不断延长,令人不安,甚至微含疼痛感(他们多么需要约翰呵!),因此娜蒂雅在听到有人惊呼什么的时候松了一口气——那是一声打破邪恶咒语的惊叹。她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中四处观望。
高站在黑色隧道墙壁上的一道阶梯上的,是一名通身绿色的女子。她没穿衣服,肌肤呈绿色,在天窗洒下的午后阳光中闪闪发光——白发,赤足,彻底赤裸,没有珠宝装饰,只除了一层绿色颜料。晚间池畔的寻常事物,在鲜明的日光下显得危险而撩人——感官上的震惊,挑战着他们对一个政治会议抱持的认知,或可能会有的认知。
是广子。她开始以稳定规律的速度走下阶梯。阿里阿德涅、夏洛蒂,以及其他几名米诺斯女子伫立在阶梯底部等她,另外还有广子秘密移民区的亲密追随者——岩、瑞亚、叶夫根尼亚、米歇尔等那一小群人。广子缓步走下时,他们开始吟唱。当她来到他们身旁,他们往她身上披挂一串串鲜红花朵。一个丰饶繁殖的仪典,娜蒂雅如此想到,直直切入他们心灵中旧石器时代传下来的某些部分,与广子的颂赞火星仪式交缠在一起。
当广子离开阶梯底部时,身后有一小列跟随者颂唱火星之名,“阿-夸西拉、阿利斯、安夸库、巴赫蓝”等,一部包含古老音节的大合唱,其间夹杂着“卡……卡……卡……”的吟唱。
她带着他们走下步道,穿过树林,再次现身草地上,进入公园会场。她直直穿过人群,绿色脸庞上是庄严而疏离的神色。她经过时,有许多人站了起来。杰姬·布恩离众而出加入跟随队伍,她绿色的祖母牵起她的手。她们两个拨开人群带路,这年老的女族长瘦高、骄傲、全然属于古代,如树干般粗糙多节,如树叶般浓绿盎然;杰姬要高些,如舞者般年轻优雅,黑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一阵沙沙声传过人群,叹息声似的;而当她们以及尾随她们的众人走下运河旁的中央步道时,大家都起身追随,苏非人交叠着手围绕着他们跳舞。“阿那尔-哈柯、阿那阿-夸西拉、阿那尔-哈柯、阿那阿-夸西拉……”于是上千人跟随着两名女子及其身后队伍走下运河步道,苏非人吟唱着,另一些人哼唱广子的颂赞火星仪式片段,其余众人则心甘情愿地尾随其后。
娜蒂雅牵着尼尔格和亚特的手跟着走,心中快乐横溢。他们毕竟是一群动物,不管选择在何处居住,她满心都是类似崇敬的感觉,一种她经验中相当罕见的情绪——崇拜生命的神性,敬服如此美丽的形式。
在池边,杰姬脱下她红褐色的衣衫,与广子站在齐踝深的水中面对彼此,交握的手高高举起。其他米诺斯女人也加入这座桥。年老的和年轻的,绿色和粉红……
秘密移民从这座拳头搭建的桥下鱼贯穿过,他们之间出现了玛雅本人,与米歇尔手牵着手。所有人排成纵队,通过这座母亲桥下,仿佛第一百万次地重复一个一百万年之老的仪式,每个人都在他的基因里编码储存,终生演练。在交握的手下舞动的苏非人依旧穿着他们如浪潮般的白色衣衫,而这给了他人以模型,穿着衣服拥入池水之中,蹲伏在裸体女人之下,沙易克和娜丝可带头,吟唱着,“阿那阿-夸西拉、阿那尔-哈柯、阿那阿-夸西拉、阿那尔-哈柯”,仿佛恒河里的印度人,或约旦河里的施洗者。最后许多人褪下衣衫,全都步入池中。他们注视着这场既属本能,又属高度意识性的重生,许多人在水面上敲击,激起有节奏的水花,伴随周遭的颂歌和吟唱……娜蒂雅一遍一遍地看到人类是多么美丽。她心想,赤身裸体就社会秩序而言太过危险,因为它揭发了太多真相。他们站立在彼此之前,暴露出所有缺点、性别特征,以及终将死亡的暗示——然而几乎全部都有种震慑人心的美,在这隧道落日的红润光辉下甚难叫人相信,甚难理解或回答。黄昏里的肌肤满是红色——不过,很显然对一些红党人员来说还不够,他们正将寻获的红色染料涂抹在他们之间的一名女子身上,显然是为了制造一个与广子对照的人物。政治沐浴!娜蒂雅呻吟。事实上所有染料都脱落了,溶入池水,把水色染成棕褐。
玛雅游过水浅处,猛然抱住娜蒂雅,把她推入池子深处。“广子是个天才,”她用俄语说,“她也许是个疯狂的天才,但确实是个天才。”
“世界的母神。”娜蒂雅说,一面转换成英语,一面穿越温暖池水,朝一小群“登陆首百”和沙比希第一代聚集处走去。安和萨克斯并肩站着,安高而瘦,萨克斯短而圆,就像他们在山脚基地浴池里的过去时光一样,为这为那争论不休。萨克斯讲话时,面孔因全神贯注而皱起来。娜蒂雅因眼前的景象笑了起来,溅起水花泼他们。
福特游到她身旁。“应该像这样运作整个会议,”他评论道。“噢,他要撞下来了。”果不其然,一个滑板骑乘者正从那道曲墙滑落,他那急降而下的滑板可耻地坠入水中。“听着,我必须回去才能提供帮助。同时一个曾曾曾孙女儿四个月后要举行婚礼。”
“你能飞得那么快吗?”斯宾塞问。
“能,我的宇宙飞船很快。”布雷西斯一个太空分部利用改良式戴森推进器建造火箭,在加速之后即不间断地在飞行过程中减速,使星球间的航线更直。
“领导阶层的作风。”斯宾塞说。
“布雷西斯的人都可以用,只要有紧急需要。你也许想拜访地球,看看那边的情况,获得第一手资料。”
没有人出言接受,只是扬起了几道眉梢。不过也没有人再提起要将他留下来。
人们在缓慢流动的漩涡水面如水母般漂浮,因温暖的氛围,还有盛装在竹杯中的水,酒和卡瓦酒,以及完成他们来此目的的一种成就感而终于平静下来。并不完美,人们说着——绝对不够完美——但是有其价值,特别是那非凡的第四点,或第三点——事实上,相当不错的一份宣言——一个开始,一个真正的开始——严重的缺失——特别是第六点——绝对不完美——但一定会让人记得。“噢,可是这里这个是宗教性的,”有人坐在水浅处说,“我喜欢所有美丽躯体,可是将政府和宗教混合在一起相当危险……”
娜蒂雅和玛雅手挽着手走入水深处,一路与她们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一群“受精卵”年轻人看到了她们,瑞秋、蒂乌、弗朗茨、史蒂夫,以及其他人大声喊叫:“嘿,两个女巫!”然后朝她们一拥而来,又拥抱又亲吻。动态现实,娜蒂雅想着,肉体现实,触感现实——触摸的力量,噢,吾爱……她失去的那根手指跳动着,这已经好久没有发生了。
她们继续前行,跟着这群“受精卵”体外生殖者,然后遇到了亚特,后者和尼尔格还有其他几个男子站在一起,如磁石般目不转睛地瞪着仍然站在半绿色的广子身旁的杰姬,她光滑的湿发披在她裸露的肩膀上,仰头笑着,落日余晖洒在她身上,给予她一种超现实的、先驱者般的力量。亚特看起来很快乐,当娜蒂雅拥抱他时,他举起一只手臂搂住她的肩膀,然后就放着不动了。她的好朋友,一个非常真实的肉体现实。
“做得非常好,”玛雅告诉他,“就像约翰·布恩会做的那样。”
“才不是。”杰姬不假思索地说。
“我认识他。”玛雅说,锐利地瞥了她一眼,“而你不认识。我说就像约翰·布恩会做的那样。”
她们站着互相瞪视,古代的银发美女和年轻的黑发美女——娜蒂雅似乎觉得这景象含有一种原始的意味,原始的,远古的,灵长类动物的……这才是两个女巫,她想这么对她身后的杰姬的亲人说。不过他们当然都已经知道了。“没有人像约翰一样,”她说,试图打破这道符咒。她捏了捏亚特的腰部。“不过做得非常好。”
加清踏着水花而来;他在附近沉默站立了一阵子,娜蒂雅也就观察了他一阵子,这个有着著名父亲、著名母亲、著名女儿的男人……而他自己也逐渐展现出力量,在红党和“火星之首”的激进派之间,在外界立足于破碎行动的边缘,这次会议已如是证明。不,要辨别加清如何理解他的生命并不容易。他看了杰姬一眼,神色复杂得难以解读,带了些骄傲、嫉妒和谴责。他说:“我们现在真的可以用用约翰·布恩。”他的父亲——火星上的第一个人类——她开朗乐观的约翰,在山脚基地时曾爱极了蝶泳,常常在与这场祭典感觉一样的午后游泳,只不过那时对他们而言,这样的感觉是每日重复的真实,是开始的一年左右没有间断的日常生活……
“还有阿卡迪,”娜蒂雅说,仍然试图解除危机,“还有弗兰克。”
“我们并不需要弗兰克·查默斯。”加清残酷地说。
“你怎么那么说?”玛雅大叫,“如果他还在,那就是我们的运气!他会知道怎么处理福特,还有布雷西斯,还有瑞士人,你们这些红党和绿色,全部。弗兰克、阿卡迪、约翰——现在能有他们三个在就好了。”她的嘴唇僵硬下翻。她怒视着杰姬和加清,挑衅似的;然后她鼓起嘴唇,看向别处。
娜蒂雅说:“这正是我们何以必须避免另一个2061年的原因。”
“我们会的。”亚特说,又搂了搂她。
娜蒂雅忧郁地摇着头。高潮永远流逝得这么快。“那不是我们能够选择的,”她告诉他,“那不是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的事情。所以我们等着瞧吧。”
“这次会不一样。”加清坚持。
“我们等着瞧。”
注:
[1] yodel,真假嗓音交替歌唱的瑞士传统歌唱方式。——译注
[2] 指古罗马的前三头同盟,恺撒、庞培、克拉苏。——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