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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慢慢成形。不过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和彼得才再次使用航天飞机。这次他们直接发射火箭到平流层,从那里开始蹿升。升到20000千米之上,逼近得摩斯,然后与它会合。
那颗小卫星的地心引力非常微小,与其说是降落在它之上,不如说是靠岸停泊。杰姬·布恩曾参与筹划,多半是为了接近彼得(姿态相当明显),此时她担负引导飞机进入的任务。他们飞近时,萨克斯从驾驶舱窗口看到了绝佳的景致。得摩斯的黑色表面似乎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沙尘风化层——所有火山口几乎全掩埋其下,它们柔软的圆形边缘在沙尘织毯上推起涟漪。这颗椭圆形的小卫星形状并不规则,像是由几个圆形刻面组合起来的,几乎是个三轴椭圆体。一艘古老的机器人登陆艇蹲坐在伏尔泰火山口中心的附近,着陆架被尘土盖住了,关节般彼此相连的铜质支架和箱子因深色尘土而晦暗。
他们选择了自己的登陆地点,就在两个圆形刻面之间隆起的脊线处,那里毡毯似的沙尘上有突出的光裸岩石。这些隆起的脊线是旧时核子分裂留下的疮疤,标示着早期冲撞所引起的断裂。杰姬小心翼翼地引导他们飞向斯威夫特和伏尔泰火山口西面的一道脊线。得摩斯和当年的弗伯斯一样,受潮汐力固定,这对他们的计划很有帮助。次火星点就经度纬度而言皆为0度,一个最合理的设计。他们降落的脊线接近赤道,经度90度,离次火星点约有10千米。
当他们迫近那道脊线时,伏尔泰的边缘消失在黑色的地平线下。飞机的火箭喷射废气时,喷走了覆盖脊线的尘土。遮蔽岩床的尘土仅有几厘米厚。岩床是碳质球粒陨石,有50亿年之老。他们停驻时发出砰然巨响,弹跳起来又缓缓地飘下。他可以感觉到来自飞机底部的拉力,但是非常轻微。也许他在这里的重量只有几千克。
其他火箭开始在他们左右的脊线上降落,将大片尘云扬到半空。所有飞机在初次冲撞后都反弹跳起,然后穿越大片尘云逐渐降落。半小时内,有8架飞机排列在往短短的地平线两端延展而去的脊线上。这形成了一幕奇特景象,金属化合物制成的圆形表面,在手术强光般未过滤的阳光下仿佛几丁质般闪烁着,澄澈的真空状态,使得所有边角全都聚焦过度。一片如梦景象。
每架飞机都携带着整个系统的一个组件。自动钻孔机、隧道挖掘机和碾轧机。集水台,用来融化得摩斯上的冰脉。一座工厂,用以分离出重水,每6000单位的普通水中约占一个单位。另一座工厂则从重水里分离出重氢。一个小托卡马克装置[2],以重氢-重氢核融合反应为动力。最后是制导喷气式飞机,不过大部分由降落在这颗卫星另一侧的飞机所携带。
大部分的架设工程由带着设备而来的波格丹诺夫技师完成。萨克斯穿好机上笨重的压力装备,穿过闭锁室来到地表,想看看携带制导喷气式飞机来斯威夫特-伏尔泰区域的飞机是否降落了。
脚上硕大的保温靴子相当沉重,而他对此很高兴;这里脱离地心引力的最低速度只需每小时25千米,亦即奔跑一段距离后再加一个纵跃就可能跳离这个卫星。要维持平衡并不容易。千百万微小的动作受到牵引。每跨出一步,就踢动一团黑色尘云,缓缓降落地面。尘土上散布着许多石头,通常端坐在被它们撞击出的小口袋里。毫无疑问,喷溅而出的物质在喷发之后,曾绕转这小卫星好几圈,才又再次落地。他拾起一颗棒球大小的黑色石头。以正确速度丢出去,转过身来等待它绕转世界一圈,然后在齐胸处接住。第一颗出去了。一个新运动。
地平线仅数百米远,并随着每一步产生明显的变化——火山口边缘、核分裂脊线,以及拖曳着沉重的步履朝前走时,前端不断迸现的砾石。站立在身后脊线上的飞机之间的人们,已经以不同于他的垂直角度挺立,并且向外倾斜。就像“小王子”。周遭开始明朗起来。他的脚印在尘土上刻画出深深的一条线。离得越远,悬在脚印上的尘云就越低,四五步开外的已经落地。
彼得从闭锁室出现,朝他的方向走来,杰姬跟在后面。彼得是萨克斯见过的唯一一个真正吸引杰姬的男子,使她仿佛害了相思病,以轨道运行物体的激烈而无助的态度,渴望着轨道的衰变。而彼得也是萨克斯见过的唯一一个不受杰姬迷惑的男子。人心荒谬的一面。正如他对菲丽丝的着迷,一个他其实并不喜欢的女人。或者正如他期望安对他的赞同,一个没有喜欢过他的女人,一个观点疯狂的女人。不过也许有合理的解释。如果有人如醉如痴地爱着你,你得怀疑这个人的判断力。就那么简单。
眼前,杰姬如一只小狗般跟随着彼得,虽然他们戴着铜色面罩,但萨克斯仍能从她的动作中知道她正在跟彼得说话,甜言蜜语地诱哄。萨克斯转到公共频率,加入他们的对话。
“——为什么把它们命名为斯威夫特和伏尔泰?”杰姬问。
“他们两人都曾预言过火星卫星的存在,”彼得说,“早在人们发现这些卫星前的一个世纪,他们就写在他们的书中了。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里甚至描述了它们与行星的距离以及运行时间,与实际相差不多。”
“你在开玩笑!”
“没有。”
“他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运气,我猜。”
萨克斯清了清喉咙:“顺序。”
“什么?”他们说。
“金星没有卫星,地球一个,木星四个。所以火星应该有两个。因为他们看不到,所以它们也许很小。并且很近。因此速度很快。”
彼得笑了起来:“斯威夫特一定是个聪明人。”
“或者有他的来源。不过那仍然只是运气。顺序只是巧合。”
他们驻足在另一道核分裂脊线上,可以看到斯威夫特火山口的边缘,那是下一道地平线上几乎被完全掩埋的一道山脊。一架灰色的小火箭飞机仿佛神迹般站立在黑色的尘土上。他们头顶上方,火星几乎填满了整个天空,一个橘红色的广大世界。只有东边透出一角新月状的夜空。伊希地在他们正上方,虽然萨克斯无法确认巴勒斯的位置,却看到了它北边镶嵌大块白色斑点的平原。各个冰川融化成冰湖,逐渐汇集成冰海。北冰洋。一层波浪状的云堪堪拂过那片土地,突然让他联想起从“战神号”上看地球的景象。那是一道来自大瑟提斯的冷锋。这白色云层的模式与地球上的完全相同。凝结颗粒构成的旋转波浪。
他离开脊线,往回走向机群。又长又硬的靴子是唯一让他保持直立的东西,而他的脚踝隐隐作痛。仿佛在海底行走,只不过没有阻力。宇宙海洋。他弯身在尘土里挖掘;10厘米,没有岩床,然后是20厘米;可能有5或10米深,甚至更深。他扬起的尘云大约在15秒后落回地表。这尘土如此微小,在任何大气层中,都很可能永远地飘浮空中。但是在真空状态中,它们却如同一切事物般沉降。至于喷溅物质,就没有什么能把它们拉回。你或许可以将尘土踢到太空去。他跨过一道低矮的脊线,眼前猛然出现另一个刻面的倾斜平地。很明显,这颗小卫星被人刻意塑造成了旧石器时代某种工具的形状,有着当年冲撞而成的刻面。三轴椭圆球体。奇怪的是它有这么圆的运行轨道,是整个太阳系里最圆的轨道之一。不是你预期中一颗遭到捕获的小行星会有的现象,也不是火星受到巨大撞击而抛掷到太空的喷溅物会有的现象。剩下的是什么?非常古老的攫取。有其他轨道上的其他物体,使它规律化。拗断,敲打。砍碎。核分裂。语言如此美丽。岩石撞击岩石,在海洋般的太空。敲出一些碎片,四处飞散而去。直到它们不是降落在行星上,就是滑掠而过。全部,只除了两个。几十亿中的两个。卫星炸弹。枪炮支架。自转速度比上方的火星还要快,因此在火星地表上任何一点,皆可一次长达60小时地看到它挂在天上。方便。已知比未知更具危险性。不管米歇尔怎么说。咔咔,咔咔,踏在原始纯净的岩石上,踏在一颗原始纯净的卫星上,伴随一颗原始纯净的心灵。小王子。地平线那端挺立的飞机看来荒谬,仿佛梦境里的昆虫,几丁质外壳,相连关节,色彩缤纷,在星夜暗空,尘土覆盖的岩石反衬下,显得如此微小。他回身攀入闭锁室。
几个月之后,他独自身处艾彻斯峡谷,这时得摩斯上的机器人已经完成了建筑工程,并且重氢发动装置也已点燃了驾驶发动机。那发动机每秒钟可以抛出上千吨碾碎的岩石,速度为每秒200千米。全都沿正切线飞到轨道以及轨道面上。预计四个月内,这颗卫星0.5%的体积会被喷出去,然后发动机熄火。根据萨克斯的计算,届时得摩斯将距火星614287千米远,并且继续朝完全脱离火星影响范围之途而去,再次成为一颗自由的小行星。
现在它飞掠夜空,一个形状不规则的马铃薯,比金星或地球要暗一些,不过边缘处有颗新生的彗星正在燃烧。好一番景象。消息传遍两个世界。恶名昭彰!即使在反抗组织中也有争论,人们意见相持不下,议论纷纷。广子将会感到厌恶,进而离开这领土,他可以感觉到它的形式。是,不,什么,哪里。谁做的?为什么?
安出现在腕表上,满面怒容,问着同样的问题。
“它是个绝佳的武器发射台,”萨克斯说,“如果他们把它变成一个军事基地,一如他们在弗伯斯所做的,我们将无能为力。”
“所以你就因为这一丁点可能性而那么做了?”
“如果阿卡迪和他的组员没有因为这一丁点可能性而调整弗伯斯的话,我们根本无法存活下来。我们会被杀戮殆尽。不管怎样,瑞士人听说这件事会发生。”
安摇着头,当他疯了般瞪着他。一个疯狂的破坏者。然而从他的角度来看,这简直就是乌鸦笑猪黑。他坚毅地面对那个表情。她结束联机后,他耸耸肩,呼叫波格丹诺夫分子。“红党有一份目录——在火星轨道上运行的所有物体。之后我们需要地对空传输系统。斯宾塞会帮忙。赤道导弹发射井,停工的超深井,明白吗?”
他们说明白。你不必非得是一个火箭科学家。所以如果再有那种情况发生,他们将不会受到来自太空的威胁。
稍后,他无法确定有多久,彼得出现在萨克斯向德斯蒙借来的巨砾越野车里的小屏幕上。“萨克斯,我和在电梯上工作的几个朋友联系了,因为得摩斯加速运行,为了闪避它,电缆排定的摆荡时间表不对了。看起来,得摩斯很可能会迎头撞上电梯,而我朋友无法取得电缆的导航人工智能计算机的回应。显然,它严密地防范着外来数据的输入,你知道,是为了防止破坏。他们就是无法让它接受得摩斯速度改变的事实。你有什么建议?”
“让它自己判断。”
“什么?”
“把得摩斯的相关数据输入。不过它可能已经有了。它的程序中设计了要躲避它。输入数据时尽量强调那一点。解释发生了什么事。信任它。”
“信任它?”
“嗯,跟它谈。”
“我们在试,萨克斯。但是反破坏程序真的固若金汤。”
“它通过摆荡来躲避得摩斯。只要那是它目标名单上的其中一项就不会有问题。给它那些数据就可以了。”
“好吧。我们就这么办。”
晚上,萨克斯来到车外。在黑暗中,在大峡谷雄伟的悬崖下踱步。往南一点,就是卡塞峡谷。“塞”在日语中指星星,“卡”为火。“火星”:火红的星星,在天际燃烧。据说“卡”是小红人用来称呼这座星球的词汇。我们在火上生活。萨克斯播撒着种子,硬实的小坚果挤进了填满峡谷裂缝的沙土表层底下。“约翰的火种”。南方天空有燃烧着的得摩斯,慢慢偏离群星,以其低缓速度朝西翻滚。此刻它是被东缘爆发的微小彗星尾所推动。挂在塔尔西斯之上的电梯肉眼无法得见,新克拉克或许是西南天际上一颗模糊的星星。他不小心踢动一块石头,弯下腰去播下另一颗种子。所有种子全播下去之后,还有几袋新品种地衣要种植。那是一种紧贴岩石表面或岩缝生长的植物,非常坚韧,繁衍速度相当快,也能快速地释放氧气,覆盖地表的比例非常高,非常干燥。
手腕传来哔哔声。他将声音转接到头盔内部对讲机,继续从大腿口袋里取出小坚果推入沙土,小心翼翼地避免损害任何莎草根茎,或其他仿佛毛茸茸的黑色岩石般点缀地面的植物。
是彼得,听起来很兴奋:“萨克斯,得摩斯正朝他们靠拢,而人工智能计算机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在寻常的轨道点上。他们说,它正在认真思考。所有区域的定向喷气式飞机都提前启动了,所以我们乐观地认为,整个系统已经开始有所反应。”
“你不能计算出振荡的幅度吗?”
“可以,只是人工智能计算机非常顽固。一个倔强的浑蛋,安保程序简直滴水不漏。我们只能通过独立计算看出,这次交错的距离会非常接近。”
萨克斯直起腰,在腕表上敲敲打打计算一番。得摩斯的运行周期约为109077秒。驾驶发动机可能已经启动了1000000秒,他不确定,不过已经相当明显地让这个小卫星加速了,同时也扩大了它的轨道范围……他在寂静中默默计算着。通常,当得摩斯绕经电梯电缆时,电缆的那一段会以最大幅度摆荡,使彼此距离超过50千米,足以使引力的干扰小到无须对电缆喷气式飞机进行分节调整。而这一次由于得摩斯速度加快,并且向外移动,使得原定时间表不及调整;电缆回到得摩斯轨道面的时间会过早。所以必须减缓克拉克的摆荡,并且对整条电缆进行调整。非常复杂,无怪人工智能计算机无法详细列出其程序。它很可能正忙着联系其他人工智能计算机,以取得这次运作所需的整体计算能力。这情况的形状——由火星、电缆、克拉克、得摩斯构成——想一想就很美。
“好了,它现在朝他们来了。”彼得说。
“你朋友在轨道高处吗?”萨克斯问,满心讶异。
“他们在它下面200千米处,但是他们的电梯厢正往上爬。他们把我连上了他们的摄像头,嘿,它来了……啊!噢!卡哇!萨克斯,它很可能距离电缆只有3千米!它就从他们的摄像头边上擦了过去!”
“九死一生仍是生。”
“什么?”
“至少在真空状态中是这样。”但这次它不仅是颗一掠而过的石头,“从驾驶发动机喷出来的喷溅物尾巴怎么样了?”
“我问问……他们说,它们飞到得摩斯前面了。”
“很好。”萨克斯关掉通信。必须归功于人工智能计算机的先见之明。再绕几圈,得摩斯就会高于克拉克,电缆就不用再设法躲避它了。在此之前,只要导航人工智能计算机相信危险存在,显然它的确相信,就不会出事了。
萨克斯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德斯蒙说他会很高兴看到电缆再次倒塌。然而似乎还有些人同意他的做法。萨克斯决定就这件事不采取单方行为,因为他不确定自己对那条地球联结带的感觉如何。最好还是把单方行为限制在他能够确认的事物上。于是他弯下腰去,播下另一颗种子。
注:
[1] intermetallic compound,由两种或多种金属以不同比例组成的合金。——译注
[2] tokamak,一种受控热核反应装置。——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