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9 The Spur of the Moment 第九部 一时冲动
到一个新地方居住一直就是一种挑战。尼尔格峡谷的帐篷搭建工作一完成,大气分离中心就设置了几个最大的围隔充气机,帐篷因而很快地充满了从周围空气中抽取过滤而来、气压达500毫巴的氮、氧、氩混合气体,外面空气的气压目前已达240毫巴。于是移民从开罗、山沙尼奈,从两个世界的各个角落陆续搬迁而来。
一开始人们住在活动拖车里,旁边设置一些小型的便携温室;他们用细菌和农犁翻动峡谷土壤,同时利用温室培植第一批作物,可以建造住房的树林竹丛,以及可以播撒在农场外围的沙漠植物。峡谷底部的黏土很适合转变成土壤,不过他们仍须添加一些生物、氮、钾等——这里一如往常般含有许多磷素,以及远远超过他们所需的盐分。
就这样,他们花费大多时日在扩大可耕土壤上,同时培养温室作物,种植耐盐、耐旱的顽强植物。他们在整条峡谷上下进行交易,几乎就在搬迁至此的当天,小型市场村落即如雨后春笋般到处出现,另外还筑造了农场之间的小径,以及一条穿过峡谷中心、沿着溪流伸展的主要道路。尼尔格峡谷前端没有含水层,于是就用一条管道从水手峡谷抽取足够的水源,引到峡谷形成一条奔流的小溪。溪水最后聚集在乌斯钵隘口,再用管子输送到帐篷顶端。
每座农场的面积约为半公顷,几乎所有人都企图在那个空间里种植他们所需的全部食物。大部分人将土地分成六小片,依季节轮番播种农作物和牧草。每一个人对作物栽植以及土壤增加都有一套理论。多数人种植小型经济作物、坚果、水果或林木。很多人养鸡,有些人养绵羊、山羊、猪、牛。那些牛几乎全是迷你型,比猪大不了多少。
他们尽量在谷底溪流旁开垦农场,让谷壁脚下较为粗糙的高处地面维持荒野的原貌。他们引进美国西南部落的沙漠动物,于是蜥蜴、乌龟、长腿野兔的踪影开始在附近出现,而土狼、北美大山猫、老鹰则劫掠他们的鸡和绵羊。还有横行的鳄鱼、蜥蜴,以及蟾蜍。族群数目慢慢成长至一个量,偶尔杂有剧烈变动。植物开始自我繁殖。土地开始展现繁荣景象。红色石壁则没有变化,依旧陡峭而崎岖地俯瞰底下位于河畔的新世界。
星期六早上是市集日,人们驾驶满载物品的货车来到市场村落。2042年初冬的一个早晨,他们聚集在黑色云层下的普拉亚布兰科贩卖蔬菜、奶制品和蛋。“你知道怎么辨别哪颗蛋里有小鸡吗——把它们全放入一桶水里,等它们完全静止下来。那些微微抖动的就意味着里面有活着的小鸡。你可以把那些还给母鸡,剩下的吃掉。”
“一立方米的过氧化氢等同于1200千瓦的电力!另外,它重达一吨半。你不会需要那么多。”
“我们试图让它达到10亿分之几的程度,只是运气还不好罢了。”
“智利在轮耕上的成果相当不错,你不会相信的。过来看看吧。”
“暴风雨要来了。”
“我们也养蜜蜂。”
“马亚是尼泊尔语,巴赫蓝是波斯语,马沃斯是威尔士语。是,听起来确实像口齿不清,不过也可能是我发音不对。威尔士的拼写很怪异。他们也许读成马苏,或马特,或马斯。”
然后消息在市场传开,仿佛火苗般从这里燃烧到那里。“尼尔格来了!尼尔格来了!他要在亭子里演说——”
他来了,在群众前方大步跨走,与老朋友打招呼,跟靠近他的人握手。市场村落里的每一个人都跟随着他,蜂拥在市场西端的亭子和排球场上。狂野的叫嚷不时在人群的嗡嗡声中乍然响起。
尼尔格站上一条长凳开始讲话。他谈及他们的峡谷、火星上另一块新帐篷土地,以及它代表的意义。不过当他说到两个世界的情况时,头顶的暴风雨猛烈地席卷而来。闪电开始击向避雷针,接着是变换速度极快的雨、雪、冰雹,然后是湿泥。
覆盖峡谷的帐篷像教堂屋顶一样陡峭,灰尘和微粒被具有压电性的外层所产生的静电排除掉;雨水顺流而下,雪纷纷滑落,在帐篷外墙脚下堆积起来,然后被大型机械铲雪犁上面以特定角度延伸出去的长长吹风机吹开。铲雪犁从暴风来袭就在基地道路上来回滚动,努力工作。然而湿泥是个问题。由于混合着冰雪,它变成了一种如混凝土般坚硬的寒冷物体,堆积在稍高于地基的帐篷上,这类密实物体的重量可以导致帐篷崩塌——北方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所以当这场暴风越来越强,峡谷灯光也变得如树枝般褐黄时,尼尔格说:“我们最好到上边去。”于是他们全都挤进货车,驶到最近的电梯,沿着峡谷内壁上到顶部边缘。到了上面,知道如何控制铲雪犁的人,开始手动接管,强力吹风机喷出蒸汽,将堆积物吹离帐篷。其他人则成群结队地拉出蒸汽手推车,把铲雪犁推下的成团泥状沉积物搬离地基。尼尔格帮着做这部分的工作,他手持一条蒸汽管子到处奔走,仿佛在进行一种艰辛的新型运动。没有人跟得上他。不久,他们就都陷在与大腿齐深的冷冽的湿泥漩涡里,风速超过150,低矮厚实的黑色云层仍不断朝他们吐出更多泥泞的湿土。风速已达每小时180千米,但是没有人在意;强风会帮忙除掉帐篷上的湿泥。他们挥动工具扫了又扫,随着强风往东移动,将湿泥推到没有覆盖的乌斯钵峡谷里。
暴风雨结束了,众人将帐篷保持得相当清洁;然而尼尔格峡谷两旁的土地全都埋在了深深的结冻泥浆下,工作人员也都湿得非常彻底。他们相继走入电梯,下到峡谷底部,又疲倦又寒冷;从电梯走出后,他们呆呆地互相看着彼此除了面罩之外变成全黑的装束。尼尔格取下头盔站在那里,突然难以抑制地狂笑起来,接着一把刮下头盔上的湿泥,朝众人丢去,一场混战就此展开。大多数人依旧谨慎地戴着头盔。就这样,峡谷里黑暗的谷底出现了奇异景象,目不视物的泥人互相丢掷成堆的泥块,再竞相飞奔到溪水里,嬉闹着又玩角力又潜水躲藏。
玛雅·卡塔琳娜·妥伊托芙娜心情烦躁地醒来,下床后蓄意忘却惊扰她的那场梦魇,一如用过马桶后按下水阀冲刷而去的水流。梦很危险。她背朝洗脸台上的小镜子换好衣服,下楼到公共食堂。整个沙比希充满着火星/日本化的风格,附近有个富含禅韵的庭园,松树、苔藓散布在粉红光滑的砾石之间。就俭约的角度来看,确实有其美感,但玛雅总觉得不合心意,那是对她皱纹的一种谴责。她尽可能地漠视周遭景致,专心用着早餐。无聊至极的日常例行活动。另一张桌子上,韦拉德、乌苏拉还有玛琳娜,与一群沙比希第一代坐在一起共同进餐。这些沙比希人全都剃着光头,穿着工作长袍,仿佛禅宗僧人。其中一位打开餐桌那边的一个小屏幕,出现一段地球新闻报道,一个变形跨国公司在莫斯科制作的节目,其与现实的关系和昔日的《真理报》无异。某些事情永远不会变动。这是英语版本,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主播的英语仍然比她的好。“现在播报2114年8月5日的最新消息。”
玛雅僵在座椅上。在沙比希,此刻是Ls=246度,非常接近近日点——第二个10月4日——白天变短,晚上就火星44年而言还算温暖。玛雅完全不知道地球的日期,这情形已经持续了好些年。但是在那里,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她得算算……130岁的生日。
她皱起眉头,有些反胃,把吃了一半的百吉饼丢回盘子,瞪视着。思绪如飞出树丛的鸟儿般四处旋绕;她无法捕捉;与完全空白的情形没什么两样。这样恐怖而不自然的年龄有什么意义?他们为什么偏要在那一刻打开屏幕?
她起身离开那蒙上不祥兆头的半月形面包,走到外面,投入秋天晨光的怀抱中,沿着沙比希老建筑里铺满绿色街草的美丽主街往下走。大道周围遍植火红枫树——其中一棵挡住了尚在低处闪耀着深红光芒的太阳。在他们居住点外面的广场对面,她看到耶里·祖多夫与一个小孩玩着九柱戏,也许是玛丽·杜可儿的曾曾孙女。现在沙比希住了很多“登陆首百”,他们和谐地融入了戴咪蒙派,妥善地藏匿在当地的经济系统中,住在老建筑里,使用伪造身份和瑞士护照——一切都很牢靠,让他们能够自然地加入地表生活。不需要像萨克斯那样进行整容手术,因为年龄已经帮他们完成了:他们已经变得叫人难以辨认。她可以走在沙比希街道上,而人们看到的只是众多高龄老人中的一个。如果临时政府官员拦住她,他们也只能把她当成露德米拉·诺沃西伯利亚。而事实是,他们根本不会拦住她。
她穿过城市,试图躲开自己。在帐篷的北端,她看到城外用从沙比希超深井挖出的岩石堆积而成的大石丘。那是一座长而曲折的山丘,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那头,横越泰瑞纳的高山矮曲林盆地。他们精心设计过这座山丘的图案,从高空下望,它像是一条龙,用脚爪耍弄蛋形帐篷。横跨山丘的一道黑色裂缝标志着脚爪脱离这布满鳞片的怪兽身躯的地方。早晨的太阳散放着光芒,一如这条龙的银色眼珠,回头瞪视着他们。
此时腕表哔哔响起,她不耐烦地接听。是玛琳娜。“萨克斯在这里,”她说,“我们计划一小时后在西边的石头公园碰头。”
“我会到。”玛雅说,切断联机。
这天很有些热闹可瞧啊。她沿着城市西边游荡,心神不属又抑郁沮丧。130岁。格鲁吉亚共和国黑海边上有阿布哈兹人,素称不经治疗便能达到如此年龄。想来如今他们仍然无须该项治疗——地球上抗老化治疗的分布极为不均,仅跟随在金钱和权力之后,而阿布哈兹人向来贫困。贫困但是快乐。她努力回想当年在格鲁吉亚的情景,高加索山在那个区域进入黑海。那座城市叫“苏呼米”。她依稀记得她年轻时到过那里,她父亲是格鲁吉亚人。然而她没有任何印象,一点也记不得。事实上,她对昔日的地球生活几乎毫无记忆——莫斯科,拜科努尔,从“新世界”看去的景致——什么都没有。餐桌那头她母亲的脸庞,一边熨衣或煮饭,一边忧郁地笑。玛雅记得那些是因为,当她心情低落时,会偶尔在脑中反刍这些记忆图表。然而实际影像……她母亲在抗老化治疗普及前十年过世,不然她很可能还活着。她会是150岁,而这在当下一点也不奇怪;当前年龄纪录高达170,而且一直在上升中,仿佛永无止境。除了意外、罕见疾病,以及医学上偶见的错误之外,没有什么能取走接受治疗者的生命。当然还有谋杀。还有自杀。
她来到西边的石头公园,一路上对沙比希旧区整齐狭窄的街道视而不见。这就是老人无法记得近日事件的原因——因为打一开头就根本没有注意。记忆还没有变成记忆之前就遗落了,因为他们专注在过去的事物上。
韦拉德、乌苏拉、玛琳娜,还有萨克斯,坐在沙比希老居住点对面的公园长椅上,这公园仍然在使用,至少被鸭群鹅群使用。池塘小桥、堆石河岸,还有竹丛,是从古老木刻或绢画上直接取来:老调重弹。帐篷边墙之外,超深井上腾升而起的大团热云泛着白光汹涌翻滚,并且随着洞穴的加深而变得更为浓稠,大气也潮湿多了。
她坐在老同伴们对面的长椅上,冷酷地瞪着他们。皮肤如风干橘皮的老怪物和老太婆。他们几乎像群陌生人,一群她从来没见过的人。只是啊,仍能找到玛琳娜性感的双眼、韦拉德的浅笑——就一个同两名女子生活在一起长达80年,还显然维持和谐,并且处于完全独立的亲密关系中的男人来说,这样的表情并不让人意外。虽然谣传玛琳娜和乌苏拉是同性恋,而韦拉德只是某种伴侣或宠物,但是没人能够确定。乌苏拉看上去一如往常般心满意足。所有人都钟爱的姨妈。是的——只要集中精神,就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只有萨克斯看起来全然不同,短小精悍的男子,断裂的鼻梁依旧没有矫正。它挺立在他英俊的新脸庞上,仿佛在向她指控,说那是她的过错而不是菲丽丝的。他没有看她,只温和地凝视他脚边嘎嘎绕圈的鸭子,好像正研究着它们。工作中的科学家。只不过他现在是个疯狂的科学家,破坏他们所有的计划,毫无理性可言。
玛雅噘起嘴唇,看着韦拉德。
“真美妙和运通增加了临时政府的军队数量,”他说,“我们得到广子传来的消息。他们将袭击‘受精卵’的那支部队扩充成了远征军,目前正往南移动,就在阿尔及尔和希腊盆地之间。他们似乎不知道多数秘密庇护所的所在地,但是他们正在一个一个地查看热点地区,而且进入了基督城,把它变成了行动基地。总计约有500人,拥有强大武力,而且不受轨道影响。广子说她只能说服土狼、加清和道不带领‘火星之首’游击队去攻击他们。如果他们找到更多庇护所,那些激进分子肯定会带头攻击。”
指的是“受精卵”的那些狂野年轻人,玛雅苦涩地想着。他们没能把他们好好带大,这些体外生殖的孩子以及整个第三代——现在差不多40岁了,全都渴望一场战争。而彼得、加清,以及其他第二代差不多70了,就正常情况而言,应该早就变成他们世界的领导人;然而在这里,却一直生活在他们不死的父母阴影下,他们会怎么想呢?他们又将如何带着那种情绪行动呢?也许他们当中有人认为另一次革命将为他们带来属于他们的机会。也许是唯一的机会。毕竟革命是年轻人的帝国。
这些老人沉默地坐在那里看着鸭群,阴郁忧愁、无精打采。“那些基督徒怎么了?”玛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