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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套头穿上一件毛衣(头皮光秃生嫩,感觉很是奇怪),然后看着他,充满惊讶。他朝她训诫似的举起一根手指:“你的怒气会有帮助,但是那不够。弗兰克除了愤怒什么都没有,记得吗?瞧瞧那给他带来了什么。你不仅需要反抗你所憎恨的,同时也要为你所爱的奋斗,懂吗?所以你得去找找你爱什么。你必须记起,或创造它。”

  “是,是,”她说,突然有些恼怒,“我爱你,但是现在闭嘴。”她专横地抬高下巴,“我们吃东西去。”

  从沙比希出发到巴勒斯——雪道上的火车仅有一个小火车头以及三节只有半满的乘客车厢,一共四节。玛雅穿过所有车厢来到最后一节的最后一个位子;人们抬眼看她,不过就那么一眼。没有人在意她的光头。毕竟火星上有许多兀鹰女子,事实上这列火车上就有几个,也都穿着钴色、红褐或淡绿的工作服,也同样又老又长期暴露在紫外线下:几乎屡见不鲜了,高龄的火星老兵,打一开始就在这里,什么都见过,也随时可以讲述一个个有关沙暴和卡住的闭锁室的故事,引起你无休无止的涕泪。

  也好,这样也好。让人们彼此轻推,惊呼:“那是妥伊托芙娜!”可一点好处也没有。可是她仍然忍不住感觉到自己的丑陋和被人遗忘。实在很愚蠢。她希望人们忘了她,丑陋帮了一点忙;世界倾向于遗忘丑怪。

  她跌坐在椅子上,双眼直勾勾往前看。看来偶然拜访沙比希的地球日本游客,全都聚集在第一节车厢面对面的座椅上,一面叽叽喳喳聊着天,一面用摄像机镜头观看周遭,毫无疑问是在摄录他们生活的每一分钟,制成没有人会愿意观看的视频。

  火车轻轻地向前滑去,他们起程了。沙比希仍是山里一个小小的帐篷城镇,城镇与主要雪道之间的圆丘土地上散布着削顶的巨砾,以及嵌在悬崖里的小避难所。所有朝北的斜坡上全都盖上秋天第一场暴风夹带而来的雪,而太阳在他们飘过封冻的池塘时跳跃于镜面般的冰上,反射出刺眼的亮白闪光。低矮黝黯的树丛有北海道祖先遗迹的影子,植被给予土地一种长而尖的深绿质感;那是盆栽花园的集锦,每一个都像是被碎岩形成的粗犷海洋所分隔出来的不同岛屿。

  日本游客自然认为这景致妩媚迷人。虽说他们有可能都是来自巴勒斯的新移民,到这里是为参观日本人首度登陆的地点,仿佛东京到京都的朝拜之旅。或者他们是本土人,从来没有去过日本。她得看见他们走路的方式才能确定;不过那没什么关系。

  雪道沿雅里-德洛热火山口北侧伸展,从外边看来,那火山口像是一块又大又圆的台地。裙幅是一大片披着霜雪的扇形石砾,之间装点着紧抓地表的树丛和一大片斑驳的深绿鲜亮地衣、高山花朵和石南属植物,各有其独属的颜色符号;整片原野上散落着不规则的大小砾石,是火山口形成时被喷射天际再坠落而下所致。这是片红石的原野,被一股从地底汹涌而出的彩虹浪涛所淹没。

  玛雅凝视这片活泼生动的山坡,微微感到惊讶。雪、地衣、石南、松树:她早知道在她隐藏极冠下的那段时间,世界发生了变化——以前不一样,她曾住在一个石头世界里,经历那些年中各种激烈紧张的事件,她的心因而遭到碾轧粉碎。然而要与那些过往重新联结并不容易。刚想努力回想,一转念又认为只能去感觉自己可以记得的点滴。她往后靠去,闭上眼睛试着放松,任凭思绪翻飞。

  ……不是对特定事件的特定细节的记忆,而是一种混合:弗兰克·查默斯,愤怒的攻击、嘲笑或严词谴责。米歇尔是对的:弗兰克一直都是个充满怒气的男子。然而那无法概括他的整个人格特征。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也许她曾见过他平静的样子,如果不能说是平静——也许她从来没有见过——至少是快乐的。因她受惊、为她担忧、深爱着她——她全看到了。还有因她小小的不忠行为而愤怒咆哮,有时甚至没有任何理由;她确实也看到了。因为他爱过她。

  然而他真正的样子又是如何?或者该说,他为什么是那个样子?而他们又为什么成为他们现在的样子呢,这可曾有过什么解释?她对相识之前的他了解实在不多,他在美国生活的那段岁月她未及参与。她在南极大陆遇见的那位壮硕黝黑的男子——她几乎连那时候的他都遗忘了,已经被“战神号”以及火星上发生的事覆盖了。而对他在那之前的生命阶段的了解,则近乎付之阙如。他曾经主持过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推动了火星计划,他当时的风格与后来展现出的特征毫无二致。在她的记忆中,他有过短暂的婚姻。那是怎样一番光景?可怜的女人。玛雅不由自主微笑起来。可是接着她又听到玛琳娜说,“如果弗兰克没有杀害约翰”,她开始全身颤抖。她盯着放在腿上的数据板。前面的日本乘客唱起歌来,一首祝酒歌,因为他们正轮着喝一瓶酒。雅里-德洛热已经落到身后,此时他们正沿着雅皮吉亚盆地北部边缘滑行,那是个椭圆形的盆地,可以看到横穿而过的清晰道路伸向地平线那端。盆地里布满火山口,每一个里面都是各自独立的生态环境;往里探看,就像探看被轰炸过的花店一般,凌乱放置的花篮多数已遭破坏,然而仍能看到黄色织锦做成的篮筐、粉红羊皮纸,以及或白或蓝或绿的波斯地毯……

  她轻敲腿上的数据板,输入查默斯。

  目录极多极广:文章、访谈、书籍、视频、他发给地球的全套公报、实况报道全集、外交的、历史的、传记体的、心理学上的、心理传记的——有历史,有喜剧悲剧,使用各种不同媒介,甚至包括歌剧形式。这意味着地球上会有一些邪恶的花腔女高音唱出她的思绪。

  她关掉数据板,心惊胆战。花了几分钟深呼吸之后,她再一次启动,打开档案。她无法忍受观看任何视频或静止照片;于是选择了流行杂志里最短的传记文章,随意抽取一篇开始阅读。

  1976年,他出生于佐治亚州的萨凡纳,之后在佛罗里达州的杰克逊维尔长大。7岁时父母离异,大多时间与父亲同住在杰克逊维尔海滩附近的公寓,周围全是老旧的棚屋和兼卖汉堡的破烂酒吧。有时他住在城里的叔叔家,那里全是保险公司建造的摩天大厦。8岁时他母亲搬到了爱荷华州。他父亲曾三次加入酗酒者互诫协会。高中时他是班长,还是橄榄球校队队长,同时也是棒球校队队长兼捕手,还领导一个清除圣约翰河畔令人窒息的风信子的计划。“看到他毕业纪念册里记载的事项如此冗长,你就知道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他拿到奖学金进入哈佛,一年后转入麻省理工学院,获工程与天文学位。整整四年的时间,他单独住在剑桥一家修车厂楼上的房间里,而有关他那个时期的资料多数已不存在;很少有人认识他。“他如游魂般度过波士顿那段岁月。”

  大学毕业后他加入位于佛罗里达州沃尔顿堡滩的国家服务团,也就是在这里一跃而入全国舞台。他主持了与国家服务团有关的一项最成功的平民计划,即为彭萨科拉的加勒比海移民建造房舍。这里有成千上万的人知道他,至少知道他的工作。“他们全都认可他是个能够激励人心的领导者,全心奉献给移民,并夜以继日地帮助他们融入美国社会。”那些年中,他和普里西拉·琼斯结婚,她是个美丽女子,出生于彭萨科拉的望族。人们谈论着其政治事业。“他站在世界顶端!”

  然而2004年国家服务团解散,他在2005年加入阿拉巴马州亨茨维尔的太空计划。他的婚姻在同年破裂。2007年他成为航天员,并很快升迁到飞行管理职位。他曾在美国空间站进行了为时6个星期的太空航行,是他最长的航程之一,同行的只有刚刚升起的新星约翰·布恩;2015年,他主掌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布恩则变成该空间站站长。两人共同主持由美国政府监督的“火星阿波罗”计划。而在布恩于2020年首次登陆之后,两人一起加入“登陆首百”的行列,于2027年来到火星。

  玛雅凝视着那些罗马字母组织成的黑色清晰字体。这些通俗文章凭借简短的妙语和感叹,的确拼凑了一些戏剧化的高潮时刻。一个自幼失母跟着酗酒父亲生活的男孩;勤奋工作又充满理想的青年,青云直上,然后在同一年失去工作和婚姻;那个2005年值得更进一步地详加了解。在那之后,他似乎清楚地朝一个方向稳稳行进。每一个航天员都是这样,不管是在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还是苏联的宇宙航行委员会;永远企图获得更多太空经验,进入管理领域以取得更多外飞机会……他生命中那个阶段的简短描述与她所知道的弗兰克似乎一致。是的,难以描绘的是青年时期、童年时期;难以想象当时的弗兰克。

  她再次回到目录,查看传记数据的条目。有一篇文章名为《破碎的承诺:弗兰克·查默斯和国家服务团》。玛雅输入调用号码,文章随即出现。她往下滑动,直到看到他的名字。

  一如许多在生命基础结构上存在问题的人,查默斯在彭萨科拉的那些岁月中,以无休无止的活动来填满日常生活。如果没有时间休息,那么他就没有时间思考。这种策略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高中时期,当时除了学校里的所有活动之外,他还每周花费20小时的时间在读写能力课程上。在波士顿期间,繁重的学校课业使他成为同学眼中的“隐形人”。我们对他这段时期的生活所知甚少。有报告显示他在波士顿的第一年冬天住在车里,并使用学校健身房的浴室。一直到他确定转学至麻省理工学院后,我们才有他的住址——

  玛雅按下快进,咔嗒,咔嗒。

  佛罗里达州那块狭长地带在21世纪初期乃全国最贫困区域之一,同时,加勒比海移民、地区军事基地的关闭,以及黛尔飓风等因素结合起来,造成相当困窘的状况。“你会以为你是在非洲工作。”一名国家服务团工作人员说。在那里的三年时间,我们看到查默斯以一名辛勤的社会工作者身份,力争就业扩展计划补助金,影响了整个海岸线,帮助因黛尔飓风而暂居临时性简陋住所的数千难民。教人们自建房屋,同时提供就业教育。那些计划在受训者中间获得衷心的欢迎,然而在地区工业发展方面却受到阻力。查默斯因而成为颇具争议性的人物,新世纪的头几年,他常常出现在地方媒体上,热切地捍卫这些计划,宣称其是民间社会运动主流的一部分。在《沃尔顿堡滩杂志》当特约编辑时,他写道:“最为明显的解决方案乃倾我们所有能力在议题上,并以制度化系统化统筹之。我们必须建立学校来教我们的孩子读和写,辅助他们变成医生来治疗我们,或成为律师来捍卫我们的权利,此乃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我们必须建立我们自己的家园、自己的农场,以喂养自己。”

  这些在彭萨科拉和沃尔顿堡滩的努力使这里的国家服务团地区机构从华盛顿得到大额的补助金,以及赞助团体的等额补助。鼎盛时期的2004年,彭萨科拉海岸线国家服务团雇用了两万人,是所谓海湾复兴的主要推动力。查默斯和普里西拉·琼斯,来自巴拿马市富豪世家的女儿的婚姻,似乎象征着佛罗里达州贫穷和财富特权之间的新组合,而这对夫妻足有两年的时间独占了加佛海岸的所有社交场合。

  2004年的选举结束了这个阶段。国家服务团的骤然解散是新政府的新政策之一。查默斯花了两个月时间游走在华盛顿参众两院的小组委员会上,提供证据并试图游说其通过恢复计划的法案。法案通过了,可是佛罗里达州的两位民主党参议员,以及彭萨科拉地区的国会议员没有支持它,因此国会无法推翻行政否决权。新政府宣称国家服务团威胁了市场动力,于是它被迫结束。对19名国会议员(包括彭萨科拉的代表)因建筑业而发起的违法游说所进行的起诉和判决直到8年后才达成,这时国家服务团已是个过时议题,其资深人员早已各奔东西。

  对弗兰克·查默斯来说,这是个转折点。他因而隐退到某种离群的状态,不再显露自己。他的婚姻在移居亨茨维尔之后破裂,普里西拉不久改嫁一位她在查默斯来到这个地区前就认识的家族朋友。查默斯在华盛顿过着简朴的生活,国家航空航天局成为他唯一的志向;他每日工作18小时,并因其对国家航空航天局造成的巨大影响而知名。这些成功事迹让查默斯成为举国皆知的人物,然而国家航空航天局或任何地方都没有人声言了解他。过度紧凑的日程表再次成了他的面具,墨西哥湾区那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社会工作者永远消失了。

  车厢前端一阵骚乱,玛雅抬起头来。那些日本人正纷纷起立取下行李,此刻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是巴勒斯出生的本土人;多数达两米高,全是瘦高身材的孩子。他们咧嘴笑着,并统一似的披着亮丽黑发。地心引力、饮食,不管是什么,出生火星的人都长得特别高。这群日本人让玛雅想起了“受精卵”的体外生殖孩子,那些如野草般成长的奇特孩子……现在散居整个星球,那集体的小小世界消失了,就像其他所有一切。

  玛雅露出苦脸,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冲动,快速翻动她数据板上的文章插图,发现一张23岁的弗兰克照片,那时他才刚刚开始在国家服务团工作:黑发男孩,带着一抹狡黠自信的笑容,目光射向世界,仿佛在说他准备好了要对它倾诉它还不知道的事情。如此年轻!如此年轻又如此机敏。一开始玛雅以为是那无邪的年轻脸庞透露出的机敏,然而事实上那张脸庞并不天真。他并没有一个无邪天真的童年。他一直是个战士,早已找到了方法,而且不断胜利。一股不屈不挠的力量,那抹微笑似乎这么说着。

  然而脚踢世界,折腿断足。他们在堪察加半岛如此说过。

  火车速度减缓,最后平稳停住。这是佛尼尔车站,乃沙比希支线与巴勒斯-希腊盆地的主要雪道会合的地方。

  巴勒斯的日本人鱼贯下车,玛雅关掉数据板跟随在后。这火车站是一个小帐篷,位于佛尼尔火山口南端;内部设计很简单,是一个T形拱顶建筑。约有几十人在这三层的建筑里走动,或成群或单独,多数人穿着简朴的工作服,也有不少穿着办公套装或变形跨国公司的制服,不然就是当下流行的宽松长裤、衬衫、平底鞋等休闲装。

  玛雅为这么多人齐聚在此感到有些不安。她在雪道前的成排摊贩和拥挤咖啡馆之间笨拙地移动。没有人注意这么个憔悴的雌雄同体。她排队等候南下的火车,一阵人工微风吹着她光裸的头皮,她在心中重温文章里的那张照片。他们真的曾经那样年轻过吗?

  火车在一点钟从北方疾驰进站。安全警卫从咖啡馆旁的一个房间走出来,她把手腕伸进他们厌烦眼神下的便携安检机,之后迈上火车。一个新程序,简单迅速。而她一面寻找座位,心脏一面急速跳动。显然,沙比希人在瑞士人的帮助下,击败了临时政府的新安保系统。但是她仍然有理由感到害怕——她是玛雅·妥伊托芙娜,史上最著名的女性之一,火星上的通缉要犯之一。就座的乘客们在她沿着车厢过道走动时反射性地抬眼看她,一个顶着光头穿着蓝色棉质罩衫的女子。

  赤裸但隐形,因为没有引人注目的理由。事实是,这节车厢里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乘客跟她一样老,这些火星老兵看起来只有70岁,事实上却有可能是那年龄的两倍,脸上满布纵横线条,稀疏的灰发,长期暴露于辐射下,戴着眼镜,置身瘦高鲜活的本地年轻人之间,犹如常绿植物周遭飘落的深秋黄叶。那边众人之间,有个看似斯宾塞·杰克逊的男子。她把袋子抛到行李架上,看向前三排的座位;那男子光秃的脑门告诉不了她多少,然而她很确定是他。运气不好。依据不成文规则,“登陆首百”(首三十九)一向尽量避免一块儿旅行。不过总有这么偶然的时候,他们发现碰巧搭上同一班列车。

  她坐在靠窗的座位,猜想斯宾塞在做什么。她上次听到的消息是,他和萨克斯在维西尼克超深井组织了一支工业技术队,进行武器研究,并对其他所有人保密,韦拉德是这么说的。那么他是萨克斯疯狂非法的环保抗争运动成员之一了,最起码就某种程度来说是这样。那似乎与他的一贯形象不符,她怀疑萨克斯最近活动中出现的明显温和态势会不会是他发挥了某种影响力。希腊盆地是他的目的地,还是他在往南方庇护所去的路上?唔——不到希腊盆地她是不会知道的,因为那不成文规则建议他们在有私下独处机会之前漠视彼此。

  所以她不去理会斯宾塞,如果那真是他的话,同时她也不理会陆续上车的其他乘客。她旁边的座位仍然空着。过道那边有两个穿着西装的男子,看样子像是移民,而且显然是与坐在她前面跟他们一个样儿的另外两个旅客一同外出旅行。火车缓缓离开帐篷车站,他们开始讨论他们一起玩过的游戏:“他击出一里远!后来居然能够找到,真是奇迹!”高尔夫球,不会错。美国人或什么的。变形跨国公司的管理人员到希腊盆地监督什么,他们没有指明。玛雅拿出计算机数据板,戴上耳机。她调出《诺维真理报》,观看来自莫斯科的微缩影像。要专注在声音上并不容易,这让她昏昏欲睡。火车往南飞驰。采访记者对阿姆斯科和真美妙之间因西伯利亚发展计划而持续升温的冲突感到痛心不已。这其实是鳄鱼眼泪、猫哭耗子,因为俄罗斯政府多年来一直希望这两个巨人能够彼此争执,好为西伯利亚油田拉升拍卖形势,而根本不愿意让一个团结的变形跨国公司来统辖所有细节。事实上,看到这两个变形跨国公司如此争论真叫人惊讶。玛雅不认为这种状况会继续太久;因为团结起来对变形跨国公司才有好处,才能确定它们之间只有如何分配可用资源的问题,而无须面对互相争夺资源的局面。如果它们争吵,脆弱的权力均衡很可能就此分崩离析,它们肯定对这样一种可能性有所警觉。

  她睡眼迷蒙地向后仰靠,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致。他们此刻正滑入雅皮吉亚盆地,西南方向的景致尽入眼帘。一如她刚刚观看的新闻节目里描绘的西伯利亚永冻土和针叶林交界地带——广阔杂乱的霜冻斜坡,上面蒙有一层糖霜似的冰雪,裸露的岩石表面覆满地衣以及橄榄绿、卡其黄等漫无章法交错互叠的苔藓,每一个低洼处都填满珊瑚仙人掌和矮树丛。低矮和缓的峡谷里斑斑点点的冰核丘像是地表的粉刺,还涂抹着一层肮脏的软膏。玛雅打了一会儿盹。

  弗兰克那23岁的影像惊醒了她。她睡眼蒙眬地回想读到的东西,努力拼凑整理。那父亲;什么原因让他参加酗酒匿名协会三次,失败两次(或三次)?听起来着实不祥。那之后,仿佛与之映照似的,弗兰克狂热工作的习惯,并且不论该项工作是否属于弗兰克理想主义范畴,一如她所知道的他。社会正义不是她知道的弗兰克所信仰的。在政治上,他一直抱持悲观态度,仅不断投身于后卫战,以防止情况变得更糟。由于损害控制的职业生涯——以及,如果要取信于他人,一种个人权力扩张的努力。这实在毋庸置疑。虽说玛雅认为他总是为了能够有效控制损害程度而追求权力,然而没有人能把那两项动机区分清楚;它们交织在一起,一如那盆地里的苔藓和岩石。权力有许多层面。

  只是如果弗兰克没有杀害约翰……她盯着数据板,打开,输入约翰的名字。参考目录长得无止无尽。她算了算,总共5146条。而这还是精选目录。弗兰克最多有数百条。她启动索引程序,查阅死因条目下的数据。

  数十道条目……几百个!玛雅冷汗直流,逐条看去。伯尔尼关联、穆斯林兄弟会、火星之首、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弗兰克、她、赫尔穆特·布朗斯基、萨克斯、萨曼莎;光看名称,她就可以知道他的死用上了所有解释理论。当然阴谋论最受欢迎,一直都是这样,也永远会是这样。人们需要将这样的灾难用更深一层的意义来解释,而不仅仅是单独个体的疯狂愚蠢行为,如此一来,狩猎行动方能继续。

  她几乎因憎恶这包含所有狂想的目录而关上档案。但是再一想,难道是她害怕了吗?她打开众多传记中的一个,屏幕上出现约翰的照片。昔日记忆中所有幽灵似的伤痛窜过全身,只留下苍白孤寂的冷漠。她点击最后一章。

  尼科西亚的暴动预示着弥漫于火星社会的紧张的状态,并于稍后在2061年爆发。当时已经有许多阿拉伯技术人员住在极为简陋的居住点,与有历史伤痛情结的族群比邻,同时靠近那些明显在居住、旅行、活动服等方面享有特权的行政人员。数个团体的不稳定组合来到尼科西亚,参加奉献庆典,因而有好几天的时间,整个城镇极端拥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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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暴乱从未得到令人满意的解释。延森的理论提及阿拉伯世界因黎巴嫩战争而引发内部冲突,是尼科西亚暴乱的导火索,这理由并不充分;因为有证据显示,攻击行为同时也发生在瑞士人身上,再加上高度随机的暴力,独以阿拉伯的内部冲突来解释实无法涵盖全貌。

  此外,当晚出现在尼科西亚的人所做的官方记录,依旧无法厘清这场神秘的冲突。数份报告暗示有某个内奸存在,然而从未得到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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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时分,正当时间空当开始时,萨克斯·拉塞尔在城里一家咖啡馆,萨曼莎·霍尔在城墙上参观,弗兰克·查默斯和玛雅·妥伊托芙娜在数小时前的演说场地——西区公园见面。城里已经爆发争斗。约翰·布恩前往中央大道调查骚动原因,萨克斯·拉塞尔则从另一个方向着手进行。大约在时间空当过后10分钟,布恩遭到一群3~6个年轻人的袭击,有人确认那群人为阿拉伯人。布恩受伤倒地,并且在目击证人未及反应之时被人快速带离现场,立即成立的搜索队找不到任何迹象。直到凌晨12:27,他才由大型搜索队在城里的农场找到,并被送往最近的柏树大道上的医院。拉塞尔、查默斯和妥伊托芙娜帮助搬运——

  车厢里传出的骚动声再一次引开玛雅的注意力。她的皮肤湿冷,身躯微微颤抖。一些记忆永远不会真正离去,不管你多努力压抑。玛雅仍能清楚记得当时街道上的玻璃,玻璃上一个身影的背部,弗兰克脸上的疑惑,以及约翰脸上如此异样的茫然。

  几名官员出现在车厢前端,沿着过道缓缓移步,检查旅客身份和旅行证件;车厢尾端站着另外两个。

  玛雅关上数据板。她看着那三名移动着的警察,感觉脉搏急速跳动。这是新情况,她以前从没遇到过,车上其他人似乎也没有。整个车厢噤声不语;大家全观望着。车厢里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持有违规证件,这项事实反映在他们一致的沉默中;所有眼睛全都胶着在警察身上;没有人环视周遭,看有谁脸色变得苍白。

  三名警察对这样的观察视而不见,对他们正盘问着的人也同样漠不关心。他们彼此开着玩笑,谈论敖得萨的各家餐厅,并且在一排一排座位间快速移动,仿佛查票员般做手势要人们把手腕放到小型阅读机上,然后草草地查看结果,花几秒钟核对照片。

  他们接近斯宾塞,玛雅心脏加速跳动。斯宾塞(如果真是斯宾塞)稳定地举起一只手,目光显然直视着他前方的椅背。突然间,他的手上有着什么显露一股熟悉感——皮肤底下的静脉、红褐色的斑点,是斯宾塞·杰克逊,绝对是。她熟悉那具骨架。他正在回答问题,声音低沉。手持语音-眼睛阅读机的警察把仪器迅速举到斯宾塞面前,然后等待。终于阅读机上出现几行字,于是他们离开去检查下一个乘客。再过两人就轮到玛雅了。那些精力充沛的商人也保持缄默,脸现讥讽互相瞥视,扬起眉梢,仿佛认为车厢里出现这样一个检查举动实在荒谬。没有人喜欢,如此进行不啻一项错误。玛雅据此重振勇气,将目光瞥向窗外。他们此刻正沿盆地南方边缘向上攀升,火车滑上横跨低丘雪道的和缓斜坡,一节节升高,速度一直维持不变,仿佛被魔术地毯推动,横越缀有花草图案、更为神奇的魔术地毯般的大地。

  他们来到她身旁。最靠近的那个在他红褐色的制服上缠有一条腰带,上面挂有几部仪器,包括一支电击枪。“请验证手腕。”他别着一个名牌,上面有照片和辐射监测器,以及一个写着联合国临时政府的标签。他年约25岁,是个脸庞瘦削的年轻移民,从照片上比较容易猜出来,因为眼前的那张脸看来如此疲倦。这名男子转过去对身后的女警说:“我喜欢那里做的小牛干酪。”

  阅读机温温地靠着她手腕。女警仔细地观察她。玛雅不去理会,只凝视着自己的手腕,兀自希望她有武器。然后她盯住语音-眼睛阅读机的镜头。“你的目的地是哪里?”年轻男子问。

  “敖得萨。”

  一阵可疑的沉默。

  接着一声高频的“哔哔”声。“旅途愉快。”然后他们离开了。

  玛雅努力调匀呼吸,减缓心跳速度。那手腕阅读机读取脉搏,如果超过110即发出警告;就这点来说,那基本上是个测谎器。显然她没有超过。然而她的声音、视网膜,那些从没改变过。瑞士护照身份肯定相当有效,足以推翻早期身份记录,至少在这套安全系统里确实如此。是瑞士人的功劳吗?或是沙比希人,或土狼、萨克斯,或者她不知道的势力?还是她的真实身份已遭揭穿,只是为了从她身上追踪其他逃亡的“登陆首百”而放行?这似乎与战胜大型数据库有同样的可能性,甚至更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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