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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她让他们憎恨彼此。

  此刻天空已变黑,只剩西方天际一抹深紫。她的眼泪干了,思绪也远扬了;只剩全黑的世界,以及一抹苦涩的紫,仿佛夜空流淌鲜血的伤口。

  有些事你必须忘掉。别无选择。

  回到敖得萨,玛雅以唯一可能的态度去对待那些信息——遗忘,同时全力埋首于希腊盆地的工作计划,长时间待在办公室里细读报告,指派人员到不同的钻孔和建筑工地。西面含水层的发现使勘探水源的工作失去了急迫性,于是更多的力量集中在开凿汲取已发现的含水层,以及盆地边缘住宅区的基础建设上。所以钻孔人员跟在勘探水源人员之后,然后轮到铺设管道的人员,搭建帐篷的队伍则在雪道上四处绕走,去哈马契斯上方的鲁尔峡谷,帮助苏非教徒处理侵蚀严重的峡谷山壁。新移民抵达“道”和哈马契斯之间的空间站,迁移至“道”的上游地段,帮助改变哈马契斯-鲁尔,同时在盆地边缘建造新的帐篷城镇。就后勤来看,这是项大规模的运作,而且几乎在每一个层面都符合玛雅昔日对希腊盆地发展的梦想。现在真的发生了,她却感觉极端混乱和怪异;她不再确定她要希腊盆地,或火星,或她自己变成什么。她常常觉得受到自己情绪的操控,而拜访过沙易克和娜丝可几个月后(虽然她并没有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它们变得更加激烈,毫无规则地可以一下子从兴高采烈摆荡到沮丧挫折,她就这样随之上下起伏。

  那几个月中,她常找米歇尔的麻烦,常常因他的冷静镇定而恼怒,他似乎总是能够与他自己和平相处,轻松哼唱着度过每一天,似乎和广子在一起的那些年解决了他所有可能的问题。“都是你的错,”她对他吼,任性地要逼出一些反应,“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就不见了。你没有把你的工作做好。”

  米歇尔对那样的指控不予理睬,只是一再劝解,最后却使她更加生气。他不是她的心理医生,而是她的爱人,如果你没有办法激怒你的爱人,那么他到底算是什么样的爱人?她看到当一个人的爱侣同时也是那个人的心理医生时的尴尬处境——那客观的双眼、抚慰的语声如何变成专业态度上的疏离。一个尽着工作职责的男子——被那样的眼光评判实在难以忍受,就好像他高高在上,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任何他无法控制的情绪。这点绝对无法忍受,因此(忘了要去遗忘):“我杀了他们两个!我张网捕捉他们,为了提升我自己的权力,我唆使他们彼此竞争。我故意那样做,而你却一点忙也没帮上!那也是你的错!”

  他会低声嘟囔,并且开始担心,因为他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那情形就像是从赫勒斯篷特往盆地频繁袭来的暴风雨,她会狂笑,用力朝他脸上掴去,而他一旦开始后退,拳头便更加密集地挥来,同时伴随尖叫:“来呀,你这胆小鬼,为你自己辩护呀!”直到他冲到阳台,用脚后跟把门抵住,眼望公园树林,大声以法语咒骂。她则用力拍门,有一次甚至把玻璃门框给拍断了,飞溅的碎玻璃洒满他整个背部,他啪的一声把门推开,仍然用法语大声诅咒,掠过她夺门而出,离开这栋建筑。

  但是通常他就等在那里,等到她崩溃下来开始哭泣,这时他走近她,用英语抚慰,这举动表示他已恢复原有的镇定,然后开始进行那难以忍受的治疗程序。“听着,”他会说,“我们当时全都处在巨大压力之下,不管是不是能够辨认。那是极端情况,同时相当危险——如果我们失败了,就可能全都死去。我们必须成功。我们之中有些人把压力处理得比别人好。我自己没有,你也没有。但是我们现在走到这里了,而压力仍然存在。有些不一样,有些仍然保持相同面貌。但是如果你要问,我会说我们比较懂得如何面对它们了。大多数时候。”

  接着他会离开,去海岸道路上的一家咖啡馆,花上一两个小时慢慢啜饮黑醋栗酒,在他的计算机数据板上画素描,全都是些尖酸刻薄的讽刺漫画,而往往才下了最后一笔就立即删除。她知道这个是因为某些夜晚她会跑出来找他,然后握着一杯伏特加静静地坐在他身旁,用肩膀碰碰他表示抱歉。要怎么告诉他有时候治疗真的帮助了她,说她的情绪又开始上扬了——同时又能避开他嘲讽似的耸肩动作和忧郁的表情呢?不管怎样,他知道。他也谅解。“你爱他们两个,”他会说,“以不同的方式。他们身上也有你不喜欢的部分。再说不管你做了什么,都没有义务对他们的行为负责。他们选择去做他们想做的事,而你只是一个因素而已。”

  这番话对她很有帮助,帮助她抗拒。一切都会没事;她会恢复过来的,也许几个星期甚至只要几天。过去反正充满了坑洞,是残缺不全的意象合集——到最后,她一定能够真正遗忘。不过最深刻的记忆似乎总是因黏胶般的悔恨而充斥着痛苦。要遗忘还需要一些时间,即使它们如此具有腐蚀性,如此疼痛,如此无用。无用!无用!还是专注在眼前好些。

  一天下午,她一个人在公寓里,心思一边盘旋,一边盯着洗碗槽上那张年轻的弗兰克照片许久许久——想着她要把它取下丢弃。一个凶手。专注在眼前。然而她也是一个凶手。同时也是把他赶上谋杀之路的人。前提是如果一个人能够驱使任何人的话。不管怎样,就那点而言,他是她的伴侣。所以长久的一番思索之后,她决定把照片留在原处。

  几个月过去了,随着时间流逝和六个月一季的冗长周期规律,那张照片变成了只是一件装饰物,一如架上的钳子和木质搅拌汤匙,或成排吊挂的铜底锅碗瓢盆,或帆船形的小胡椒瓶、小盐瓶。就像一场舞台剧的背景,她有时这样想,虽然它就某个时点看来似乎会永远存在——然而终将彻底消失,就像以前所有的背景,在她踏往另一阶段的轮回时消失踪影。又或者不会。

  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了,然后是一个又一个月,一年有24个月。某个月份的第一天会碰巧是星期一,接下来连着好几个月都是如此,直到让人产生会永远这样的错觉;然后一个火星年的三分之一逝去了,崭新的季节终于登场,接着走过一个有27天的月份,然后突然间每个月份的第一天变成星期日,一段时间之后,那也开始变得好像无穷无尽,一个月又一个月。如此不断重复又重复;巨大的火星年轮缓缓转动。而在外面的希腊盆地现实世界,他们似乎已经发现了大部分的重要含水层,整个工程于是转向开凿和输送。瑞士人近日研究出被他们称为步行管道的新型设计,专门为配合希腊盆地的工程而制造,最远可达北方大平原。这些奇妙的机器可以随意滚动,把地下水平均分布在盆地底部,而不再有以前固定管道终端会出现的堆积成山的冰群。

  玛雅和黛安娜一同外出观看这些管道的运作情形。从飘浮于空中的飞船上,她们看到地面上的一条管道就如花园里的洒水管,因喷出的水而像蛇一般前后左右扭动。

  来到地面,景观更为惊人,甚至透着古怪;那输水管道相当巨大,由架设在庞大浮筒滑雪板上的矮胖铁塔撑离地面两米,庄严地滚动在已经蓄积而成的平滑冰层上。这管道受管口喷溅而出的水压推挤,以几千米的时速扭动,喷射角度则受计算机控制。当管道滑向其弧形范围的极限时,发动机会掉转管口,然后整条管道速度放缓,停止,变换方向。

  汹涌如湍流般的水带着白色霜气与红色尘埃从管口喷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溅在地面上。然后水流继续向前滑动,分裂成数支泥泞支流,渐行渐缓,蓄积成池,表面平坦,接着转成白色,慢慢地变成冰。不过并不是纯冰状态;坐落于滨海处的巨大生物水库添加了营养剂和数种冰菌,因此新成的冰层略带粉红色泽,融化速度要比纯冰快。广阔的融化池水,数平方千米的低浅湖面,是夏天以及春秋晴天里常见的景致。水文学者同时报告说,表层底下有更大的融化池塘。随着全球温度的持续上升,盆底蓄积的冰层逐渐增厚,压在最下面的冰显然因压力而逐渐融解,因此,覆盖在这些融化地带上的巨大冰层会顺着哪怕角度极小的斜坡而下,聚集在盆地底部所有低洼处,形成压力脊线、冰塔、每晚冻结的融化池塘,以及状如倾塌摩天大厦的冰块。这些极不稳定的硕大冰块因日间温度造成的移动现象而彼此撞击,发出打雷似的轰隆声响,远远传到敖得萨以及所有边缘城镇。每天晚上,这些冰又会冻结起来,噼里啪啦,轰轰隆隆,直到盆地底部许多地方变成难以想象的破碎混沌地形。

  这样的地形根本不容横越,要想观察盆地大部分的进展过程只能从空中俯瞰。火星48年秋天里的某一个星期,玛雅决定伴同黛安娜、瑞秋等几人到盆地中心的一个小居住点去。这地方已经被命名为“负一岛”,只是还不能真称得上是一座岛屿,因为基亚山脊尚未完全被水覆盖。然而只要再过几天,最后一部分基亚山脊就会被完全淹没,黛安娜和办公室里其他几位水文学者认为应该来看看这起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

  就在他们计划离开之前,萨克斯出现在公寓门口,只有他一人。他从沙比希来,正往维西尼克走,顺道前来拜访米歇尔。玛雅暗自欣喜自己正要外出旅行,无须与他周旋,而且他此番停留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有他在的场面依旧使她不舒服,而且很显然这种感觉是双向的;他继续避开她的眼神,只跟米歇尔和斯宾塞说话。对她则一语不发!当然,在他恢复的过程中,他和米歇尔曾花上几千几百个小时练习会话,但是她仍然感到愤怒。

  所以当他听到她意欲前往负一岛的计划,询问自己能否同行时,她既惊讶又满心不悦。但是米歇尔恳求似的看了她一眼,快得一如闪电,而斯宾塞随即问道,他能不能也一起去,毫无疑问是想阻止她把萨克斯推出飞船。她同意了,非常不情愿。

  于是两天之后起程时,队伍中多了“斯蒂芬·林霍尔姆”和“乔治·杰克逊”,玛雅无意向其他人介绍他们,而黛安娜、瑞秋和弗朗茨似乎都知道他们是谁。这些年轻人穿过飞船又平又长的机舱时全都保持沉默,让玛雅烦躁地紧紧抿住嘴唇。这趟旅行因为萨克斯的出现而失去了原先预期的风貌。

  从敖得萨到负一岛共需24小时。这艘飞船比早期老式的箭镞形巨兽要小些,呈雪茄形,名为“三钻号”,机舱又长又宽。它的超轻型推进器使它能以稳定速度飞行,即使进入强风亦无大碍,但是玛雅依旧觉得摇摆不定,发动机的嗡嗡声在西风掩盖下几乎细不可闻。她走到窗畔往下眺望,背对萨克斯。

  窗外风景从飞船一开始升高就令人惊异,在北坡的帐篷里的敖得萨,看上去仿佛美丽的叶片和花砖组成的坡面。奋力往东南方向穿越气流的两小时航程后,盆地覆满冰层的平原盖住视野所及的世界,他们仿佛正飞越北极海或一个冰冻世界。

  他们的飞行高度约为几千米,速度为每小时50千米。第一天的整个下午,他们身下到处都是碎裂冰柱,之间夹杂着呈脏白色和天空紫色的融化池塘,偶尔反射阳光泛起刺眼银色。过了一会儿,他们看到西方有一种螺旋纹的冰湖,而一道道又长又黑的水纹标志着低点上被淹没的超深井。

  黄昏时分,冰层染上一团不透明的粉红、橘红、象牙白,边缘镶着又长又黑的阴影。然后他们整夜飞行,上面有群星,下面则是泛着朦胧光辉的破碎纯白。玛雅辗转反侧,躺在窗下的一条长凳上,天亮前就睁开了眼睛。窗外色泽又是一番惊奇,天际薄紫比下面的粉红冰层要暗一些,如此倒置的景象,使得一切看来颇不真实。

  不到中午,他们再一次看到陆地;冰层地平线那端浮起一排赭黄的椭圆山丘,约100千米长,50千米宽。那是类似希腊盆地中型火山口大小的中心圆丘,高度高于计划中的海平面,将为未来海洋增添一座坚实的中心岛屿。

  目前负一岛上仅西北高地有人居住的痕迹,不过也只是许多跑道、火箭发射台、飞船桅杆和一些分散的小建筑物——有些罩在小帐篷下,另外一些则孤独赤裸地矗立着,仿佛天空随意丢弃而下的混凝土块。住在这里的人不是技师就是科学家,偶尔会有火星科学研究者前来拜访。

  “三钻号”旋绕进来,锁住一根桅杆,然后降到地面。乘客们鱼贯而出,由站长带领参观了机场和居住点。

  在居住点食堂简单用过晚餐后,他们套上装备到外面参观,穿梭于散置的实用建筑物,走下山丘到达当地人口中将成为海岸线的地段。他们发现那里还看不到任何冰层;平原上满是沙砾,一直延伸到附近的地平线,部分有7千米远。

  玛雅漫无目的地在黛安娜和弗朗茨身后踱步,他们两人似乎正发展出一段恋情。他们旁边是另一对驻扎此站的本土人,两个都比黛安娜年轻,非常亲密地手牵手散步。他们身高都超过两米,但不像多数年轻本土人般轻盈柔软——这对情侣显然做过举重训练,肌肉一如地球举重选手般隆起,只是脚步依旧灵巧,如芭蕾舞者般在这片空虚海岸的乱石堆间行走。玛雅看着他们,再一次因这新兴人类而感觉惊奇。她身后跟着萨克斯和斯宾塞,她甚至调到“登陆首百”频率把这想法化成言语。但斯宾塞只说了什么表型和基因型之类的,而萨克斯根本不予理会,转身走下平原斜坡。

  斯宾塞跟着他,而玛雅尾随在后,缓慢移动于其他所有新生物种之上:碎石沙堆间缀有草丛,还有低矮的开花植物、野草、仙人掌、灌木,甚至还有一些蜷曲在岩石旁的多瘤小树。萨克斯小心翼翼地踏步,不时蹲下身去检查植物,直起身来后则往往满脸迷惘,好像先前蹲伏而下时血液自脑中逸散而去。或者那只是萨克斯惊讶时的表情,玛雅不记得以前见到过。她停步环视四周,讶异地发现这生机盎然的区域竟遭如此浪费,这里没有人垦殖什么。或者驻扎机场的人员努力过。这盆地低洼、温暖、潮湿……那些年轻的火星人在上面舞动,优雅地避开脚下植物,却没有对它们多加注意。

  萨克斯停在斯宾塞身前,抬起头来注视斯宾塞的面罩。“这些植物都会被淹没。”他不满地说,几乎是在提问而不是陈述。

  “没错。”斯宾塞说。

  萨克斯朝玛雅看去。他戴着手套的手狠狠握拳。什么,难道他现在又要指控她谋杀植物?

  斯宾塞说:“可是那些有机物能够帮助维持后来的水生动植物,不是吗?”

  萨克斯没有回应,只四下游看。当他的视线掠过她时,玛雅看到他痛苦地眯着双眼。然后他再一次在这片植物岩石织就的复杂织锦上迈开步伐。

  斯宾塞迎向玛雅的目光,举起他套在装备里的手,意在为萨克斯冷落她的行为道歉。玛雅转身往回走。

  最后,整群人终于踏上螺旋脊线往上走,来到就在站台北方负1000米等高线上的小山丘,这里可以看到延伸至西方地平线的冰层。飞机场坐落在他们下方,让玛雅想起了山脚基地或南极车站——没有规划,没有结构,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想象将来这座岛屿上的城镇风貌。年轻人优雅地踏足岩石,猜测城镇将来可能的景象——一个滨海胜地,他们很确定,每一公顷都要加以开发,海岸线上每一个小海湾都是港口,还有棕榈树、海滩、亭台楼阁……玛雅闭上眼睛,试着想象这些年轻人描绘的景致——再睁开双眼看着岩石、沙土、茂盛的小植物。脑海里什么也没有。不管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于她而言都将是一个惊奇——她无法聚集任何意象,那是一种“前所未见”,顽固地朝她压迫而来。一种死亡征兆突然席卷了她,而她挣扎着摇头甩掉。没有人能够想象未来。她脑海里的那片空白不代表什么,那很正常。困扰她的只是萨克斯的在场,提醒她此刻无法控制的事项。不,未来一片空白其实是一种运气。是脱离似曾相识感觉的自由。一个特别的恩惠。

  萨克斯随后到达,俯瞰他们身下的盆地。

  第二天他们进入“三钻号”,再次起航向东南飞去;然后船长在基亚山脊西边抛下船锚。自玛雅上次跟黛安娜和她一些朋友驾车到这个地方以来,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原来全部突起于破碎冰层之上的山脊,只剩往负一岛方向延伸过去的狭窄岩石半岛群还看得见,但沉入冰下的速度并没有减缓,仍一个个逐次消失——不过最大那个除外,其脊线依然完好,并将粗糙的冰层分隔两处,西边的冰层显然比东边的要低200米。黛安娜说,这是联结负一岛和盆地边缘的最后一块陆地。当这最后一条地峡也被淹没,中心扬起的那块土地便会成为一座真正的岛屿。

  堆积在这条残存山脊东边的冰层有一度非常靠近峰顶。飞船船长抛出更多锚,他们在盛行风吹袭下往东飘移,一直来到山脊正上方,于是他们很清楚地看到露出冰面的岩石只剩几米。再往东看去,一条步行管道的蓝色管口正缓慢依附浮筒滑雪板前后滑动,不断朝地面喷射水柱。他们偶尔在推进器的低沉响声下听到爆裂和类似呻吟的声音,还有模糊的轰隆声响,以及如炮弹射击的刺耳声。黛安娜解释说,冰层底下有液态水,而新增水源的重量,则推挤着一些冰层区域,使之摩擦刚刚沉入冰下的脊脉。船长向南指去,玛雅看到一排冰山腾空扬起,受爆炸推力的影响而往前飞去,然后呈弧形向各个方向落回冰面,散成千百片碎冰。“也许我们应该后退一些,”船长说,“如果不被飞溅的冰山击中,对我的名声比较有好处。”

  步行管道的管口正对着他们。随后伴着一阵微弱的地震似的怒吼,最后一条完整山脊被水淹没了。阴暗汹涌的水流铺天盖地地爬上岩石,然后淌下山脊西侧,形成宽约数百米的瀑布,懒洋洋地落到200米下的冰面。不过相较于这片浩瀚无垠的冰世界,那不过是涓涓细流罢了——但它持续稳定地倾泻而下,而东边水流此刻在其冰层上开凿管道,瀑布雷电般轰隆作响,而西边的水流则散成百股支流,穿梭在破碎冰层上——玛雅颈上汗毛因惧怕而耸立。也许是受水手峡谷洪水记忆的影响,她这样猜测,只是连自己也不敢确定。

  瀑布水量逐渐减少,不到一小时全都冻结成冰,至少表面如此;虽然当天太阳高照,但下面温度仍然只有零下18摄氏度,而一片参差不齐的积雨云从西方迫近,显示着一道冷锋即将袭来。所以瀑布最后完全静止,留下一片新生的冰冻瀑布,岩石山脊上因而平铺着上千条平滑的白色导管。所以,现在这道山脊变成了两个互相独立的岬角,一如基亚山脊上其他所有的山脊般,仿佛一副副肋骨般潜进了冰层:互相匹配的半岛。希腊海现在已成连绵不断的汪洋,而负一岛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岛屿。

  那之后,环绕希腊盆地的火车旅程,以及各种飞行,让玛雅有了不同的感受,因为盆地里互相交缠的冰川和混沌冰层在她看来都是新海洋本身,扬起、填充、飞溅。事实上,低点附近冰层下的液态海洋在春夏的扩展速度远远超过秋冬两季的缩减。夏季强风扫过冰湖,掀起波浪,打碎冰团,形成区域碎冰,漂浮的冰团碰到陡峭斜坡时发出巨大的吼声,使恰巧飞行其上的飞船对话变得异常困难。

  火星49年,从所有开凿的含水层汲取的水流量达到了巅峰,每天共抽取2500立方米的水灌入这个海洋,依此速度,估计把盆地填充到负1000米等高线,需要6个火星年。对玛雅来说,这一点儿也不长,特别是从敖得萨就可以目睹这些进展。冬天席卷山区的黑色飓风会裹挟惊人的白雪覆盖整个盆地;到了春天,那些积雪就会融化,而冰封海洋的新边缘总比前一年秋天更近一些。

  北半球的情形亦相差无多,新闻报道以及她频频拜访巴勒斯时的所见所闻皆如是证实。北方大平原北边的巨大沙丘正被快速地淹没,荒漠和北极区域底下的广大含水层,从浮在冰层上的钻孔平台抽取而出,灌注到了地表,而这些平台亦随着聚积的冰层逐渐升高。北半球的夏季,大河从融化中的北极极冠奔涌而出,切割薄片沙土,流入那片冰层。负一岛变成岛屿之后几个月,新的视频报道显示,荒漠里一片无遮蔽的地面消失在了来自西、东、北三个方向的阴暗洪水之下。这显然创造了圆形冰区之间所需的最后一道连接线;所以北方现在有了一片包裹世界的海洋。当然,它目前依旧零散,而且只覆盖了纬度60和70之间的土地,但是卫星照片显示,大片冰封海湾已经向南延伸到了克里斯和伊希地的深凹盆地。

  淹没整个大平原大概仍然需要20个火星年,因为填满其所需的水量远远超过填满希腊盆地所需。但是那里的抽取工程更为浩大,一切进行得相当迅速。在这种情况下,红党实施的所有破坏行动只不过是在整个过程中敲出一个凹痕而已。事实上,不论环保抗争运动或破坏行动如何频繁,整个进展仍在加速,这是因为采取了一些相当激进的新型开凿方式,效率非常高。新闻节目展示了这种最新方式的视频,引爆深埋地下的热核反应,大规模融化永冻土,提供更多的水源。这些爆炸传至地表时形成冰震,使表面冰层变成冒泡的泥浆;液态水的表面部分很快就冻结成冰,但底下部分则趋向于保持液体状态。另外,发生在北极极冠底下的类似爆炸则引发了相当于2061年大爆发的巨大洪水。所有水源全都引入大平原。

  在敖得萨的办公室里,他们全都以专业眼光关注这样的发展。北方地下含水量的最新评估鼓励了大平原的工程师朝最终的海平面努力,亦即天空火星学时期所订定的0千米等高线。黛安娜和深水公司的其他水文学者认为大平原的地面因含水层及永冻土的开凿而下陷,所以将来的海平面会比预估的要低。但是那里的工作人员似乎很有信心地表示,他们已经考虑到该项因素,认为那不致造成问题。

  办公室的人工智能计算机依据不同海平面高度模拟计算,给未来海洋提供了可能的形状和范围。不少数据显示,大斜坡将成为南方的海岸线。有时那意味着一道和缓的斜坡;而在起伏的地势里,则意味着群岛的出现;其他特定区域则有壮观的滨海悬崖。凿穿的火山口将是港口的好所在。埃律西昂的中央山峰会变成一块岛屿大陆,残留的北极极冠亦同——极冠下的土地是北方唯一高于0千米等高线的部分。

  不管他们选择用怎样的海平面来模拟,这片海洋的南部都将淹没低于北方大平原大部分地区的伊希地平原。伊希地周围的高地含水层水源也将抽取出来进行灌注。所以这座古老平原终会成为一个大海湾,也因为这样,建筑人员开始在巴勒斯外围建造一条长长的弧形堤防。这座城镇虽然相当靠近大斜坡,但是它的高度却低于最终海平面。因此它将成为类似敖得萨的海港城市,一座邻近环绕世界的海洋的港口城市。

  建筑中的巴勒斯堤防高200米,宽300米。玛雅觉得这样一个以建筑堤防来保护城市的观念令人很不安,虽然从航空照片看来,那堤防将会是另一座高耸的伟大纪念碑。它将呈马蹄形,两边衔接大斜坡,而且巨大到可以在上面实施其他计划,如使它变成一座时髦的海滨浴场,包括小船港。玛雅记得曾经站在荷兰的一道堤防上,左手边的陆地比右手边的北海还要低;那让她迷惑得失去了方向,比失重环境还要令人丧失平衡感。另外从更为理性的角度来看,则如地球新闻节目报道的,地球上所有堤防如今都受到了海平面微微升高的威胁,而其原因则是两个世纪前就已经开始的全球变暖现象。只要上升一米,就会给地球上的许多低海拔地区带来危险,而火星北部的海洋预期将在下一个10年中上升1000米。谁能保证他们能够精准地调节海平面的最终高度,使这样一道堤防足以抵挡?玛雅在敖得萨的工作经验让她对这样的控制深感怀疑。虽然他们也在希腊盆地进行着同样的尝试,不过他们的形势比较有利,因为敖得萨地理位置的关系,出错可能性不致太大。而这里的水文学者也提到,必要时可以使用飞行透镜之前燃烧出来的“管道”,将海水疏导到北部的海洋。对他们来说,这当然不成问题,只是北部海洋就没有相同的补救方法了。

  “噢,”黛安娜说,“他们可以把多余的水抽到阿尔及尔盆地去。”

  现在,让目光暂时回到地球上:暴动、纵火和破坏已经成为没有机会接受抗老化治疗的人的日常武器——他们是所谓的“凡人”。所有大城市周遭都建起了围有高墙屏障的城镇、堡垒郊区,让获得治疗的人可以终生居住其内,使用电话联机、远程操作、便携式发电机,甚至温室食物,以及空气过滤系统:事实上就如火星上的帐篷城镇。

  一天晚上,玛雅实在烦透了米歇尔和斯宾塞,于是独自外出用餐。她常常有独自行动的欲望。她走到面对海岸道路的人行道上的一家街角咖啡馆,在一张露天餐桌旁坐下,头顶是绑有一串灯的树,点了开胃前菜和意大利通心粉,一面心不在焉地吃着,一面啜饮一小瓶意大利基安蒂酒,同时聆听一支小乐队的现场演奏。带头者弹奏一种手风琴,上面只有一堆按钮,名为“班多钮”手风琴。他的同伴则演奏小提琴、吉他、钢琴和一把立式贝斯。一群干枯憔悴的老家伙,与她同龄的老先生,欢乐地演奏既华丽又忧郁的曲调——吉卜赛歌曲、探戈、即兴小曲……用完餐后她在座位上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倾听音乐,啜饮最后一杯红酒,接着又是一杯咖啡,看其他客人,欣赏头上树叶和海岸道路后面远方的冰柱,以及赫勒斯篷特上方翻滚的云层,尽量不想心事。起初很成功,她充满喜悦地逃遁到旧时的敖得萨,心中的欧洲,心情一如小提琴和手风琴二重奏般,既甜美又略含愁思。然而邻桌客人开始争论地球人口中接受治疗的比例——一个争论说10%,另一个说40%——信息战的征兆,或只是获取途径的混沌程度。当她将注意力移开时,瞥见吧台上方新闻屏幕的头条消息,字幕从右至左滚动而出:国际法庭为了从海牙移往伯尔尼而暂时停止运作。康撒力代趁此机会意图蛮横接收布雷西斯在克什米尔的股份,那意味着从康撒力代的巴基斯坦基地,发动一场对抗克什米尔政府的大型军事政变或小型战争。而印度当然会牵扯在内。印度近来也与布雷西斯有着联系。印度对抗巴基斯坦,布雷西斯对抗康撒力代——世界人口多数没有接受治疗,他们急切……

  那天晚上当玛雅回到家时,米歇尔说起这次的突击是国际法庭获得尊重的新里程碑,因为康撒力代计划在法庭休会时采取行动;然而考虑到克什米尔的艰难处境,以及布雷西斯的逆转,玛雅根本没有心思听他的。米歇尔是如此无可救药的乐天派,有时真显得愚蠢,或至少让人厌恶他的在场。人必须承认,他们如今生活在一个向黑暗趋近的环境里。地球的狂乱周期再一次降临,偏巧迎上一个残酷无情的正弦波,一个比玛雅的状况还要糟糕的正弦波,很快,他们就会困在其中一次发作当中无法控制,挣扎着逃离被删除的命运。她可以感觉到。他们正在倒退。

  她开始定期来到街角咖啡馆用餐,聆听乐队演奏并享受孤独。她背对吧台坐着,然而要将诸事驱出脑海很不可能。地球——他们的诅咒,他们的原罪。她尝试去了解,尝试以弗兰克的眼光去看,尝试倾听他分析的声音。11国集团(昔日的7国集团加上韩国、阿扎尼亚、墨西哥和俄罗斯)仍然是地球上多数势力的名义统帅,这是基于他们握有的武力和资产。唯一能够真正与这些老恐龙对抗的是组织庞大的变形跨国公司,这些合并跨国公司而成的庞大变形跨国公司——依定义而言,两个世界的经济体系只能容纳大约12个这样的组织——当然对接收11国集团有着极大兴趣,一如它们已经拥有的许多小型国家一般;能够在这个领域成功的变形跨国公司或许就能在它们之间赢得支配地位。因此它们中的几个就努力地企图逐个征服11国集团,尽可能地挑拨离间或贿赂,唆使某些国家违反规则。它们之间一直处于竞争状态,有些与11国集团里的会员国结成同盟,企图将之纳入其范围之内,另些则专注于贫困国家,或处于婴儿阶段的经济老虎国家,以此建立它们的势力。所以这就造成了一种复杂的权力平衡关系,一边是最强的老国家,一边是最大的新变形跨国公司,另外伊斯兰联盟、印度、中国,以及存在形态为独立地区势力的小型变形跨国公司,则属不可预期的势力。所以这样的权力平衡一如任何暂时的平衡状态,是相当脆弱的——必须如此,因为地球上半数人口集中在印度和中国,一个玛雅一直无法真的相信或领会的事实——历史真是一门奇怪的学科——没有人知道这半数人口会往平衡杆的哪一边落下。

  当然这一切终会引出一个基本问题,这么多的冲突是怎么开始的?为什么,弗兰克?她一面坐听引人忧思的探戈乐声,一面想着。那些变形跨国公司统治者的动机究竟是什么?然而她几乎可以看到他愤世嫉俗的笑容,她很熟悉的表情。帝国有漫长的半衰期,他曾经这样对她论述。以及建立一个拥有最长半衰期的帝国的想法。所以每一代都有希望成为成吉思汗的人,意欲统治世界而不计代价——变形跨国公司的主管、11国集团的领袖、军队的将军……

  或者,她脑海中的弗兰克沉着却残忍地建议——地球有其承载能力。而如今人们已经超过了。因此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将会死去。每个人都知道。夺取资源的竞争相当激烈。这些竞争者绝对理性,但是又非常急切。

  演奏音乐的人继续着,他们的怀旧曲调随着一个又一个月的消逝更添愁思;漫长的冬季来了,他们在多雪的薄暮演奏,伴随着越来越黑暗的世界。“班多钮”的气息中有着微弱却勇敢的色彩,那些小曲轻快地飞扬在平凡的生活中,如此固执地依附在透过光秃树群洒下的光晕里。

  这番领会是如此熟悉。这正是2061年之前的感觉。即使她无法记得战前的任何事件和危机,她仍然能够记得那种感觉,有如某种气味刺激而生的感觉;好像任何事都不重要了,好像在卷向西方的黑色云层底下,即使是最美好的日子也那样苍白寒冷。城镇生活的喜悦是怎样镶上了一道奇异而绝望的边,每个人都背对着吧台,尽力抗拒那种缩减、无助的感觉。噢,是的,这的确似曾相识。

  当他们再次环绕希腊盆地旅行,与“自由火星”各个团体见面时,玛雅感激地看着这些前来的人,这些即使面对强劲旋涡仍然相信他们的行动能够改变世事的人。玛雅发现,不管到什么地方,尼尔格都对其他本土人坚持说,地球状态对他们自身的将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不管它看来有多遥远。而这开始产生了一定的效果,如今来到聚会场所的人都知道有关康撒力代、运通和真美妙的消息,还有联合国临时政府的警力新近入侵南方高地,他们被迫放弃悬岩以及其他许多秘密庇护所的消息。南方逐渐清空,所有躲藏着的人全都拥向西朗亚格哈、沙比希,或敖得萨以及希腊盆地东边的峡谷。

  玛雅遇到的一些年轻本土人似乎认为联合国临时政府侵占南方基本上是一件好事,因为那使行动时间开始进入倒计时。她很快反击了这种想法。“对时间表有控制力的不应该是他们,”她告诉他们,“我们必须掌握时间的选择,我们必须等待时机,然后共同行动。如果你们不了解这个——”

  那么你们就都是笨蛋!

  然而弗兰克总是对他的听众大加挞伐。这些人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或精确地说,他们应该得到更多。一些积极的,一些能够吸引他们又能引领他们的。弗兰克也曾经这样说过,只是他很少起而行之。他们需要有人引导,一如海岸道路上每晚出现的舞者。或许这些人每天晚上也都出现在他们居住之处的滨水地区。政治需要吸纳一些那种性爱能量,否则它将只是一种不满和损害的控制。

  所以她引诱他们。即使在她忧虑恐惧,甚至心绪不佳时也一样。她站在他们之间,心中想着与这些高而轻巧自如的年轻男子的性爱,然后坐在他们之间询问问题。她一个一个迎视他们的眼睛,他们都如此高大,坐在桌上的她刚好可以与坐在椅子上的他们眼睛平视;她尽可能亲昵地同他们对话。他们对生命,对火星有什么期许?通常她会对他们的反应大笑出声,并因他们的天真或聪慧而惊讶。他们已经想象出一个她从未相信过的更加彻底的火星,一个真正独立、平等、合理而欢乐的世界。就某种层面来说,他们已经将这些梦想实现了:目前已有许多人把他们的小居住点变成宽敞的公有公寓,生活在与临时政府或变形跨国公司越来越无关联的另类经济体系中——一个受玛琳娜的生态经济学、广子的颂赞火星仪式、苏非教义,以及尼尔格领导的漂泊的吉卜赛式漂泊年轻人政府等所管理的经济体系。他们认为他们将永远存在;他们认为他们住在一个具有感官美的世界里;他们受限于帐篷城镇乃是一种常态,但这种常态只是一个阶段,一种孕育于温暖的中型自然系统子宫的限制阶段,最后终将不可避免地浮现在自由鲜活的地表之上——他们的诞生,是的!套用米歇尔的话,年轻的众神管理他们的世界,知道他们应该自由,并坚信终将抵达彼岸,而且为时不远。坏消息会从地球传来,与会者会起立聆听——然而这些聚会里的气氛不是恐惧而是决心,是她家中水槽上那张照片里弗兰克的表情。前同盟阿姆斯科和真美妙之间因尼日利亚引发的争端,导致了生物武器的使用(双方皆否认负有责任),所以尼国首都拉各斯的居民、动物、植物以及附近区域,都受到了怪异疾病的蹂躏;那个月聚会时,年轻的火星人双眼喷火,愤怒发言,指责地球失去了法律与规则——失去了可以信任的权威当局。变形跨国公司的全球秩序太过危险,绝不允许出现在火星上!

  玛雅让他们发泄了一小时,只不断地穿插“我知道”。她的确知道!看着他们因为残暴不公的行为如此震惊,几乎让她落泪。然后她逐条朗读《布雷维亚山脊宣言》,描述每一个重点如何经过众人讨论,它代表的意义,以及在真实世界执行时将如何影响他们的生活。他们就这一点知道得比她还多,而且对于这些部分的讨论比埋怨地球诸事还要兴奋——少了忧虑,多了热情。当她企图描绘这项宣言可能带来的远景时,常引起他们的大笑:集体和平融洽,每个人都幸福美满等,好荒谬的情节——他们知道共享公寓中争执频起的现实,所以这远景此刻听来实在滑稽。这些笑着的年轻火星人眼里闪动着光芒——即使是从没笑过的她,也感觉到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正浮现一个小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容。

  她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结束聚会,心中有着大功告成的感觉。乌托邦没有了欢乐,要它何用?没有年轻人的笑声,他们的奋斗有什么意义?弗兰克从没有了解过这一点,至少最后几年没有。所以接着她会不理会斯宾塞的安保程序,领着大家离开屋子,走下干涸的海滨,或走入公园或咖啡馆,散散步再喝一杯,或吃顿消夜。她认为已经找到了通往革命的一把钥匙,一把弗兰克从来不知道其存在的钥匙。只有在盯着约翰时,她才心存猜疑。

  “当然,”当她回到敖得萨,试图告诉米歇尔这一点时,他说,“不过弗兰克本来就不是革命的信徒。他是个外交官、犬儒之徒、反革命分子。欢乐从来就不是他的本性。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损害控制。”

  米歇尔近来常与她意见相左。他学会在她显示出需要打一仗时爆发,不再安慰,她对这样的态度非常欣赏并感激,因而不再有频繁争斗的需要。“拜托!”她抗议米歇尔对弗兰克这样刻画,然后将他推倒在床云雨一番,纯为取乐,只想把他拉到狂喜境界,再逼他承认。她非常清楚,他把将她的情绪振幅拉回中线当成了他的责任,她也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用意,而且衷心感激他尝试提供的定锚功能;但是偶尔任由曲线攀升到顶端,尽情享受那种无重力飞行的简短时刻并没有害处,那是一种类似灵魂高潮的状态……她就如此引他攀升到顶峰,让他无法停止微笑一到两小时。然后他们一起走下楼去,穿过大门走过公园,心情轻松平和地来到她的咖啡馆,背对着吧台坐下,聆听弗拉门戈吉他手的弹奏,或者那支探戈老乐队,话家常似的谈着盆地周遭的工作,或者什么都不说。

  火星49年夏末的一个傍晚,他们和斯宾塞一同去那家咖啡馆度过漫长的黄昏,看高挂紫色天空的深铜色云朵在远方冰层上发出光芒。盛行西风扫过赫勒斯篷特,在冰上形成已为日常景观的云层,但有些云朵很特别——仿佛带有金属裂痕的坚实物体,如矿质雕像般无法随风飘移。云层黑色的底部吐出闪电,击向下方的冰层。

  就在他们看着这些别致的雕像时,远方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隆声,脚下地面微微震动,桌上银制餐具互相碰撞。他们抓起杯子,跟着咖啡馆里的其他人站了起来——在这目瞪口呆的沉默中,玛雅看到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朝南边冰层看去。从公园里拥出的人来到海岸道路上,一言不发地站在帐篷边墙朝外看去。远方夕阳逐渐褪去的蓝靛色泽中,深铜色的云朵下,隐约可见一股骚动,是边缘闪动着黑白光芒的一团黑白物事,横过平原朝他们奔来。“水!”邻桌有人这么说。

  每一个人都像是受到光束牵拉似的,手握杯子走到覆盖滨海区的帐篷边缘,贴在齐胸高的围墙上,其他思绪全部消失,只眯眼盯着平原上的暗影:黑色上面的黑色,不时涌现白色圆点,这边那边地腾跳翻滚。有那么一刹那,玛雅再次想起水手峡谷的洪水,不禁发起抖来,强迫自己把那记忆如食道里半消化的食糜般咽下,尽全力把那部分思绪抹掉,却又因随之泛起的酸味而微感窒息。希腊海正朝着她奔涌而来——她的海,她的主意,如今正迅速淹没盆地斜坡。百万棵植物将因而死去,萨克斯曾如是提醒她。低点里的融化水坑越变越大,与其他液态水洼相连,并融化它们周围和彼此之间的碎冰,长长夏季、细菌,以及安置在冰群附近的爆炸物爆发后产生的汹涌水蒸气温暖着它们。北方众多冰墙中的一个必定坍塌了,现在洪水正使敖得萨南面的平原颜色变暗。最靠近这里的边缘不到15千米。此刻他们能够看见的盆地像是黑胡椒与盐混在了一起,前景里醒目的黑胡椒部分快速地转换成盐——同一时间陆地亮起灯光,而天空逐渐黯淡,如此景致总是给人非尘世、非自然的感觉。霜气从水面蒸腾而起,反射敖得萨的灯光,闪烁着。

  半小时过去了,每一个人都直挺挺地站在海岸道路上往外看去,沉默着,直到那汹涌的洪水再次冻结。这时黄昏也退去了。接着,突然人声沸腾起来,一家咖啡馆放起电子音乐。四处响起响亮的笑声。玛雅到吧台点了瓶香槟,心情兴奋。她的情绪终于有这么一次与事件相合,而她准备好了庆祝这个因他们自身的努力而产生的奇异景象。她对咖啡馆的众人举杯:

  “敬希腊海,以及所有未来的水手,避开冰山暴风,航向远方!”

  大家热烈欢呼,海岸道路上下的人也同声欢呼,好一个狂野的时刻。吉卜赛乐团奏起一首探戈风格的水手歌,玛雅整个晚上都止不住露出一抹笑纹。即使周围出现了“另一狂涛可能淹没敖得萨堤岸”的冗长讨论,也没能让那抹笑意消失。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谨慎地计算过所有可能性,而所谓的外溢,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微小。敖得萨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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