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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坏消息不断从远方传来,隐含倾覆他们的威胁意味。地球上,尼日利亚和阿扎尼亚两国之间的战争引发了阿姆斯科和真美妙之间严重的世界性经济冲突。基督徒、穆斯林和印度教原教旨主义信徒开始大运动,宣称抗老化治疗是撒旦的杰作;数目庞大的未获治疗者纷纷加入这些运动,接管地方政府,对范围所及的变形跨国公司活动进行直接的人海攻击。与此同时,所有大型变形跨国公司都意图复兴联合国,使之成为国际法庭之后的另一个选择;许多大的变形跨国公司客户,即如今的11国集团,皆支持这样的走向。米歇尔认为这是一种胜利,因为它再一次显示出对国际法庭的惧怕。他说,有任何一个强化的国际组织,如联合国,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但是现在有了两个彼此竞争的仲裁系统,一个由变形跨国公司控制,使他们更容易避开他们不喜欢的另一个。

  而火星,亦无任何好转迹象。联合国临时政府警察不断在南方游走,除了偶尔发生在他们的机器人运输工具上的神秘爆炸之外,没有受到任何阻挠,而普罗米修斯是最新一个被发现后强迫关闭的秘密庇护所。大型庇护所中,只有维西尼克仍然隐藏着,而他们全力保持着潜伏的状态。南极区域不再是地下组织的一部分。

  正因如此,看到参加聚会的一些人那么胆战心惊就不怎么令人惊诧了。加入如负一岛般明显衰退的地下组织,需要极大的勇气。人们受怒火的驱使前来,玛雅这么猜测,还有愤慨和希望。但是他们也惊骇不已。毕竟这样的行动步骤能有什么样的成果,谁都无法担保。

  另一方面,要在这些新人之间布置一名间谍,实在容易至极。玛雅有时很难去信任他们。他们真是他们所宣称的人吗?根本就无法肯定地答复这个问题,不可能。一天晚上的一场会议里,在众多新来者之间,有一个坐在前排的年轻男子,脸上的表情很让玛雅产生疑虑,结束那场无趣的会议之后,她随斯宾塞的朋友直接回到公寓,把所感告诉米歇尔。“不要担心。”他说。

  “什么意思,不要担心。”

  他耸耸肩:“那些会员互相保持着联系。他们试图确定他们熟知彼此。而斯宾塞的人配备了武器。”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拜托。别把我当傻瓜。”

  “我没有,玛雅。再说,我们只能做到那样,除非我们全都隐藏起来。”

  “我没有那样提议!你以为我是什么?懦夫?”

  他脸上掠过一抹戾气,用法语说了句什么。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用法语朝她大叫。但是她看得出来,这是他蓄意做出的选择——他认为吵闹对她有好处,于他本身而言也具有宣泄作用,是一种治疗方式——这当然叫人难以忍受。一种表演,为了操纵她——她不假思索地冲向厨房角落,抓起一个铜锅,高举着朝他挥去,而他如此讶异,几乎没出手阻挡。

  “见鬼!”他咆哮,“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我不需要怜悯,”她告诉他,心里一方面因他真的发起火来而感到满足,另一方面却仍怒火高涨,“你这该死的缩水脑袋,如果你好好做你的工作,‘登陆首百’就不会全都疯掉,这世界也不会这么一塌糊涂。全是你的错!”然后她砰的一声摔门出去,来到那家咖啡馆,不断地想生活伴侣是一个心理医生有多可怕,同时也反省自己的丑恶行径,这么容易就失去控制,攻击他。那次他没有出来找她,而她一直坐到咖啡馆关门。

  然后她回家躺在沙发上很快入睡;接着门上传来敲打声,急促而轻微,让人顿时感到恐惧,米歇尔奔过去透过窥视孔往外看,然后开门让来人进门。是玛琳娜。

  玛琳娜重重坐在玛雅身边的沙发椅上,双手颤抖着握住他们的手,说:“他们攻下沙比希了。安全部队。广子还有她那一圈人碰巧在那里拜访,还有所有在南方受到突袭后去那里的人。土狼也在。他们都在那里,七尾、越,整个第一代……”

  “他们没有反抗吗?”玛雅说。

  “他们试过。火车站有一堆人被杀。那让他们缓了一缓,我想部分人可能进了土墩迷宫。但是他们包围了整个区域,而且从帐篷边墙进入。就像2061年的开罗,我发誓。”

  突然间她开始哭泣,把脸埋在手掌中。这与她一贯的冷酷如此不同,使她带来的信息一下子真实起来。

  她直起身子,擦拭眼睛和鼻子。米歇尔递给她一张面纸。她平静地继续:“恐怕有许多人被杀了。我和韦拉德、乌苏拉在一个偏远的巨石区待了三天,然后去了一个秘密车库,分别驾驶几辆巨砾越野车离开。韦拉德去巴勒斯,乌苏拉去埃律西昂。我们试图尽可能地通知所有‘登陆首百’,特别是萨克斯和娜蒂雅。”

  玛雅起身披上外套,走到长廊另一端去敲斯宾塞的门。回来后,她径自去了厨房煮水泡茶,拒绝抬眼看弗兰克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正盯着她说,我告诉过你,事情会这样发生。她捧着茶杯回到客厅,看到自己的手不可遏抑地抖动着,热茶因而流淌到手指之间。米歇尔脸色苍白、冒着冷汗,他没有听到玛琳娜还说了什么。当然——如果广子整个团体都在那里,那么他的所有家人就都不见了,不是被逮捕就是被杀害。她递上茶水。然后斯宾塞进来了,她取来一件长袍披在米歇尔肩上,同时痛责自己先前竟选了这样一个时刻攻击他。她坐在他身旁,轻轻捏他的大腿,尝试着以爱抚告诉他,她就在旁边,她也是他的家人,而她所有的游戏都结束了,她会尽全力控制自己——不再把他当作宠物或出气筒……告诉他她爱他。只是他的腿犹如一件温暖的瓷器,而他显然没有注意到她抚弄的手,甚至忘了她就在那里。她突然了解,这样一个人们深切需求的时刻,却也是最无力为彼此做些什么的时刻。

  她站起来为斯宾塞准备热茶,依旧避免看那张照片,或厨房玻璃窗映出的自己的脸。她永远无法直视那兀鹰似的眼睛。你永远无法回视。

  现在除了坐在这里度过夜晚,什么也做不了。试图接受这则消息,试着去忍耐。他们就这么坐着,谈着,听着玛琳娜讲述更多更长的细节。他们通过布雷西斯的线路与外界联系,试图获得更多信息。他们筋疲力尽地静坐着,禁锢在他们自己的思虑中,他们孤独的宇宙中。分钟如小时般缓慢逝去,小时则如年月:这是个扭曲的无眠夜晚,人们努力想在每一场随意发生的大灾难里找到意义,却又往往失败。

  清晨终于降临,带来满天乌云,点点雨珠洒在帐篷上。忧心如焚地等了缓慢如蜗牛曳步的几小时之后,斯宾塞开始联系敖得萨里的所有团体。两天之后,他们就把这消息散布了出去。而这消息起初虽然在曼格拉电视台和其他信号网络上受到压制,然而显示有事发生的迹象到处可见,譬如平常会议里,沙比希人突然毫无理由地缺席了,甚至一些普通商业活动也不见他们的踪影。谣言漫天飘飞,由于缺乏确切消息而不断发展,从沙比希获得独立到其已被夷为平地。接下来一个星期的紧张会议中,玛雅和斯宾塞把玛琳娜传来的消息转告了所有人,然后花上数小时的时间讨论应该如何行动。玛雅尽力劝服大家,说他们不应该在准备好之前就贸然行事,但是这番话很难让人接受;他们非常愤怒而且惧怕,那个星期,希腊盆地到处有事端发生,事实上,整个火星都是——示威运动、小型破坏、对安保据点和人员的攻击、人工智能计算机故障、工程受阻。“我们必须让他们知道,他们会受到惩罚!”杰姬在网络上说,并且立刻得到广泛响应。连亚特都同意:“我认为应该尽可能召集大众进行人民抗争。让那些混账三思而行。”

  然而一段时间之后,情况稳定下来。沙比希回到了网络中,火车时刻表以及那里的生活也恢复正常,不过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庞大警力仍然留守,监视着所有闭锁室和车站,并试图挖掘迷宫的所有洞穴。这段时间里,玛雅和留在南槽沟工作的娜蒂雅有过几次长谈,还有尼尔格和亚特,甚至安也从她在奥里姆深渊的一个避难所主动取得了联系。他们全都同意,不管沙比希发生了什么,现在都不适合贸然启动一场大规模的暴动。萨克斯甚至和斯宾塞联系,说他“需要时间”。玛雅很感安慰,这支持了她时机未到的本能反应;也支持了她的看法——现在是在挑拨煽动之下,未及准备,过早实施反抗行动。安、加清、杰姬和其他激进分子——道、安塔尔,甚至沙易克并不愿意等待,同时对等待背后隐藏的意义感到悲观。“你们不了解,”玛雅告诉他们,“外面正有一个新的完整的世界在不断生长壮大中,而我们等得越久,它就变得越强大。要有耐心。”

  沙比希事件过去后大约一个月,他们从腕表上获得一条来自土狼的简短信息——他不对称的面容,罕见的严肃表情,告诉他们他通过超深井的秘密隧道迷宫逃脱,现在在南方他自己的一个隐匿处躲藏。“广子呢?”米歇尔立时问道,“广子和其他人呢?”

  但是土狼已经消失了。

  “我不认为他们抓到广子了,”米歇尔随即说道,不自觉地在房里踱着方步,“广子,或任何其他人!如果他们被捕,我相信临时政府一定会公布。我敢打赌,广子带着她的团体再次隐遁到地下去了。从他们在布雷维亚山脊开始,就一直不太高兴,他们不善于妥协,那正是他们离开的根本原因。那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只使他们更坚信我们无法建造他们想要的那种世界。也许发生在沙比希的镇压事件迫使他们在未及警告我们的情况下消失了。”

  “也许真是这样。”玛雅小心谨慎地说,听起来好像她真的如此相信。其实更像是米歇尔拒绝接受真相,但是如果这样能够帮助他,谁管它呢?再说广子的确有能力做出任何事。但玛雅必须让她的反应有玛雅的色彩,否则他会看出她只是在安慰他:“但是他们会去哪里呢?”

  “回到混沌地区去,我猜。许多老避难所仍然在那里。”

  “但是你呢?”

  “他们会让我知道的。”

  他想了一想,看着她:“或者他们认为你现在是我的家人了。”

  那么他感觉到她的手了?那恐怖的头一个小时里她抚摸他大腿的手。可是他看着她的表情带有那么悲伤的笑容,让她畏缩了一下,然后她向他迎去,紧得像是要压碎他肋骨般地抱住他,告诉他她多爱他,还有她多不喜欢他那阴郁苍白的表情。“他们没有错,”她粗鲁地说,“但是他们实在应该跟你联系。”

  “会的。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的。”

  玛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想米歇尔的这个推论。土狼通过土墩迷宫脱逃了,那他一定也尽可能地帮助了他的朋友。广子应该是他名单上的第一个。下次见到土狼时,她一定要好好拷问他一番;不过他以前从来就没告诉过她任何事。不管怎样,广子和她那群人消失了。不是死了就是被捕或隐藏了起来,然而不管是哪一个,都叫人难以接受,毕竟广子在多数反抗组织里代表了道德的中心。

  然而她一直那样奇特。玛雅心中有一部分,潜意识或不承认的部分,对广子的消失以及如何消失并不感到伤心。玛雅从来就无法与广子沟通,也不了解她,虽然她喜欢她,但是这样一种随心所欲的巨大力量一直四处飘摇,让她感到紧张。同时,女人当中有这样一股势力,一股玛雅毫无影响力的势力,也着实让她气恼。当然,如果她那一整群人全被逮捕,甚至被杀害,将会是起恐怖的事件。但是如果他们决定再次隐藏起来,那就一点也不是坏事了。许多事将因此而暂时单一化,而他们此刻正急切地需要单一化,玛雅对将来因而有了更多的控制力。

  所以她全心希望米歇尔的推论没错,并且朝他点点头,假装有保留地同意他的分析。接着他们前往下一场聚会,去平息另一群愤怒的本土人。几个星期过去了,然后是几个月,看来他们渡过了那场危机。然而地球状况仍然持续恶化,而沙比希,他们的大学城,戴咪蒙派的一颗闪亮宝石,处于某种戒严法的控制下,而他们的灵魂导师广子消失了。即便是玛雅,刚开始时就某些层面而言对摆脱掉广子感到喜悦,现在也为她的缺席而越来越感到消沉。自由火星的概念毕竟是颂赞火星仪式的一部分——如今却简单到仅存政治概念、适者生存……

  世事似乎尽皆丧失了灵魂,没有了意义。当冬天过去,而地球传来的消息诉说着越来越严重的冲突时,玛雅发现人们更迫切地企求转移心思。宴会变得越来越嘈杂狂野;海岸道路每天晚上都有庆祝会,而像节庆或新年等特别夜晚,全城更是到处布满人潮,狠命地唱歌跳舞饮酒寻欢,应对着每一面墙上漆的红色箴言。你们永远回不去了。自由火星。但是该怎么做呢?该怎么着手呢?

  那年冬季的新年尤其疯狂;那是火星50年,人们气派地庆祝那个纪念日。玛雅和米歇尔沿着海岸道路上下散着步,好奇地看着如起伏波浪般的舞群拂过他们身畔。她盯着这些纤长的年轻躯体,脸上戴着面具,多数裸露着细腰,仿佛一幅古老的印度插画,随着钢鼓敲击出的“新海中女神”乐音优雅地摇摆……噢,多奇妙啊!这些年轻的外星人如此天真无知,却又这么美丽!在这座她帮助建造的城市里,耸立在干涸的海滨上……她感觉体内有一部分飞扬起来,越过昼夜平分点,滑入安乐幸福的灿烂激流中。就现下两个世界恐怖狰狞的情况而言,这也许只是她偶然的生物化学反应,然而它这么真切地存在着,她全身的细胞都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于是她拖着米歇尔加入舞群,随着音乐舞动又舞动,直到汗水淋漓。这感觉真棒。

  有这么一阵子,他们坐在她的咖啡馆里——好一个“登陆首百”的小团聚,包括她和米歇尔和斯宾塞、韦拉德和乌苏拉和玛琳娜、耶理·祖多夫和玛丽·杜可儿。他们在沙比希关闭一个月之后溜了出来,还有来自布雷维亚山脊的米哈伊尔·杨格尔,以及从南槽沟来的娜蒂雅,共10人。“每十人杀一人。”米哈伊尔这样评论。他们叫来一瓶又一瓶的伏特加,仿佛要把另外90人的记忆淹没在大醉一场中,那些人也许再次消失了,或者最坏的状况——全被杀害了。那天晚上,他们当中碰巧大部分是俄罗斯人,开始吆喝起家乡的祝酒令。让我们大快朵颐一番!祝我们健康!让我们在地窖后灌酒!把我们塞到杯子里去!让我们尽情地喝呀!喝到醉眼迷离!把它舔干净呀!把颈子后面浇湿!让我们一口喝三人份!让我们吸它,倒它,敲它,抓它,打它,抽它,摇它——等等等等,直把米歇尔、玛琳娜和斯宾塞听得目瞪口呆。就像因纽特人和雪一样,米哈伊尔这么告诉他们。

  然后他们回到舞群,10个人围成一条线,在众多年轻人间摇摇晃晃地穿梭。50个冗长的火星年,而他们依旧活着,依旧跳着!真是一项奇迹!

  但是一如往常般,玛雅那可以轻易预测的情绪波动再次停在最高点,接着突然间往下滑落——今晚始于注意到藏在面具后面的麻木眼神,看到每一个人挣扎于遗忘一切,尽可能退缩到各自的隐秘世界里去,除了当晚的爱人之外,不想和任何人有任何接触。而他们自己并没有不同。“我们回家吧,”她对米歇尔说,后者仍然跟着节拍上下弹跳,享受所有瘦长火星年轻人的围绕,“我受不了了。”

  但是他不想走,其他人也不想,最后她一个人举步回家,穿过大门、花园,走上长长的阶梯来到他们的公寓。喧闹的庆祝声在她身后大肆翻腾。

  水槽上橱柜前的年轻弗兰克对着她的苦恼微笑。当然会这样,那年轻人专注的面容如是说着。我也知道这类故事——我学得很辛苦。周年纪念日、婚姻、快乐时光——都会远走、消失。它们从来就没有什么意义。那笑容严谨、粗暴、坚定;而那双眼睛……仿佛穿过窗户望着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她打翻料理台上一个咖啡杯,咖啡杯滚落地板,砰的一声碎裂四散,脱离的把手兀自转动,而她大声哭了起来,跌坐在地板上,手臂箍紧膝盖,号哭。

  然后消息随着新的一年一起到来,敖得萨本身的安保系统将更为严密。看来联合国临时政府得到了教训,打算以较为迂回的方式对其他城市进行镇压限制:新护照,闭锁室和车库设立安全检查,管制火车使用。传言他们将重心特别放在猎捕“登陆首百”上,并指控他们企图推翻临时政府。

  不过玛雅依旧希望继续参加“自由火星”的会议,而斯宾塞同意带着她。“只要我们还能。”她说。所以这天晚上,他们一起走在上城长长的石头阶梯上。米歇尔也在,这是他自从沙比希攻击事件之后第一次随行。玛雅认为他从那次打击中,从玛琳娜敲他们公寓门的那个恐怖夜晚中恢复得很好。

  只是这次会议出现了杰姬·布恩和她那群人,安塔尔以及“受精卵”众人,他们搭乘环绕希腊盆地的火车抵达敖得萨,躲避联合国临时政府在南方的部队,对发生在沙比希的攻击事件有狂犬病般极度热切的愤怒,比以前更好战、更激进。广子和她那群人的消失已经让这些体外生殖的孩子失去了控制力;广子毕竟是他们多数人的母亲,他们似乎全都同意现在是出来进行全面反抗的时候。杰姬在会议上大声疾呼,如果他们想拯救沙比希人和躲藏着的人们的话,就必须分秒必争。

  “我不认为他们抓到了广子的人,”米歇尔说,“我想他们和土狼一起躲到地下去了。”

  “你想得美。”杰姬说。玛雅噘起上唇。

  米歇尔说:“如果他们真有麻烦,一定会对我们发出信号。”

  杰姬摇摇头:“他们不会再去躲藏起来,现在已经是关键时刻了。”道和瑞秋点头。“再说,沙比希人呢?还有谢菲尔德的封锁?同样的情况也将在这里发生。不,临时政府在接管所有地方。我们必须现在行动!”

  “沙比希人已经控告了临时政府,”米歇尔说,“而他们全都仍旧好好地在沙比希生活着。”

  杰姬满脸鄙夷,意指米歇尔不过是个傻瓜,一个既软弱又过分乐观的受惊的傻瓜。玛雅血脉贲张,咬牙切齿。

  “我们不能现在行动,”她尖锐地说,“我们还没有准备好。”

  杰姬对她怒目瞪视:“要依你的话,我们永远都准备不好!我们会一直等,等到他们在整个星球上装把大锁,到那时,即使我们想做什么也都做不到了。我确定你就想那样。”

  玛雅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再也没有所谓的他们了。有四到五个变形跨国公司正为火星而彼此争斗,一如他们因地球而互相争斗。如果我们夹在中间,就只会被战火波及,减少抵抗能力。我们必须等待我们的时机,在他们互相伤害之后,我们才能有真正成功的机会。如果我们贸然行事,就只会重演2061年事件,只会凭空乱打造成一场混乱,而人们夹在中间,被无辜杀戮!”

  “2061年,”杰姬喊道,“你就只知道2061年——什么都不做的完美借口!沙比希和谢菲尔德已经被封锁了,巴勒斯也被封锁了,西朗亚格哈和敖得萨是下一个,电梯每天都送来增援警力,他们已经或杀害或监禁了数百人,像我祖母那样的人,她才是我们真正的领导人,而你,你就会说2061年!2061年把你变成了一个懦夫!”

  玛雅冲过去,重重掴上她的头,杰姬跳了起来,玛雅因而退后撞上一张桌子的边缘,发出咝咝气喘声。她被拳脚击中,百忙中抓住杰姬的一只手腕,俯首狠狠一口咬去。然后她们被其他人迅速拉开挡住,整个会场一片吵嚷,每一个人都叫喊着,包括杰姬。她尖声叫道:“婊子!婊子!婊子!凶手!”而玛雅也听到自己在急促呼吸之间从喉咙深处嘶哑地喊道:“愚蠢的小荡妇,愚蠢的小荡妇!”她的肋骨和牙齿都疼痛难当。有人捂住了她的嘴,杰姬嘴上也拦着一只手,周围嘘声四起:“嘘,嘘,安静!他们会听到,他们会报告,警察会来!”

  终于,米歇尔把捂住玛雅嘴的手拿开,而她嘶哑地喊出最后一声“愚蠢的小荡妇!”,然后坐倒在一张椅子上,双目圆睁,怒视他们全体,至少有一半的人因而僵硬地挺立。杰姬被松开了,她开始用低沉的语声诅咒。玛雅突然大吼:“闭嘴!”如此凶残,使得米歇尔跨出一步站到她们中间。“把所有男人拉到身边就以为自己是头头了,”玛雅低声咆哮,“你那空荡荡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我不能忍受这个!”杰姬大喊,而每个人都说“嘘!”。她于是大步离开,走到外面长廊。那是一个错误,一种撤退。玛雅重新站起,利用机会低声以撕裂般的痛苦语气严词批评他们的愚昧——然后当她能够稍稍控制她激动的情绪时,便就事论事地请求他们多等一段时间,她愤怒的痛责之下隐含着理性的请求,请求多些耐心,多些计划和控制力,实在叫人无法反驳。在陈述的过程中,现场的人当然紧盯着她,一个浑身带血的罗马斗士、黑寡妇;她的牙齿仍然因为用力咬进杰姬手臂而隐隐作痛,她实在无法假装是这场理性辩论的完美模范;她感觉整个嘴唇都肿了起来,血管怦怦跳动,但是她强烈抗拒心中升起的一股耻辱感,继续陈述,冷酷,狂热,又专横。这场会议在低潮中结束,多数人默认必须延迟任何大规模的暴动,同时继续隐藏;接下来,她发现自己跌坐在电车里的座椅上,左右分别是米歇尔和斯宾塞,努力压抑着哭泣的冲动。只要杰姬和她那群人待在敖得萨,他们就必须继续忍受他们——他们的公寓毕竟是秘密栖息场所。所以这不是她逃得开的。同时城里的物理厂和办公室前面都有警察站岗,检查手腕确认身份后才准入内。如果她不再去工作,他们就很有可能找来询问原因,但是如果她去了,必然会受到检查,而她的手腕身份和瑞士护照无法肯定是否能够掩护她。传闻2061年后遭分割的信息已经开始回流到一些较大的整合系统中,一些战前数据也恢复了,所以有新护照的需要。如果她闯进那些系统中的一个,一切就都完了。她会被押往小行星或卡塞峡谷,施以严刑拷问,一如发生在萨克斯身上般受尽折磨、损坏心智。“也许现在是时候了,”她对米歇尔和斯宾塞说,“如果他们封锁了所有城市和雪道,我们还能有什么选择?”

  他们没有回答。他们并不比她知道得多。突然间,整个独立计划再次看来像是一个幻想,当初阿卡迪那么拥护时显得毫无可能,而现在再次提出,也同样只是一场梦境,阿卡迪曾经如此雀跃,却又如此错误。他们永远无法从地球的掌握中挣脱出来,变成自由地区,永远不能。他们在它面前完全无助。

  “我得先和萨克斯谈谈。”斯宾塞说。

  “还有土狼,”米歇尔说,“我要问他更多发生在沙比希的事。”

  “还有娜蒂雅。”玛雅说,她的喉咙随之一紧;如果娜蒂雅看到她在那场会议中的表现一定会很难堪,而那让她难以忍受。她需要娜蒂雅,如今在火星上,娜蒂雅的判断力是她唯一还能够信任的。

  “大气层里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他们换乘电车时,斯宾塞对米歇尔抱怨,“我真的很想听听萨克斯的意见。氧气比例升高的速度比我预期的要快很多,特别是在塔尔西斯北部。好像有什么相当成功的细菌在散布,而里面没有任何自杀基因。萨克斯基本上已经重组了他在艾彻斯高点的老工作团队,每一个人都活着,他们已经在阿刻戎和达·芬奇进行了一些不让我们知道的计划。有点像那些该死的风车加热器。我反正要跟他谈谈。我们必须在这一点上进行合作,否则——”

  “否则就是另一个2061年!”玛雅坚持说。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对的,玛雅,我是说我同意。我只希望有足够的人这样想。”

  “我们不能只是希望。”

  那表示她要到外面去身体力行。完全走入地下,在城镇间游走,从一个秘密栖身场所到下一个,尼尔格已经如此进行了好几年,没有固定的工作也没有家,尽可能地会见许多革命团体,尝试稳定他们。或至少让他们不要太早曝光。专注在希腊海的计划已经变得不可能了。

  这样的生活因而宣告结束。她下了电车,瞥向海岸道路那头的公园,然后回头穿过大门、花园,走上阶梯,进入熟悉的长廊,步履沉重老迈,而且非常非常疲惫。她不假思索地把钥匙塞到钥匙孔里,走进公寓,环视属于她的事物,看着米歇尔成堆的书本、沙发上横挂着的康定斯基[4]画作、斯宾塞的素描、老旧的咖啡矮桌、餐桌餐椅、厨房各个角落端坐的锅碗瓢盆,以及水槽上橱柜前的小照片。多少代以前她就认识那张脸孔了?所有家具都会有它们的去处。她站在屋子中间,精疲力竭,凄凉孤独,悲叹那些在这里度过的悄无声息的年年月月;将近10年富有生产力的工作,真正的生活,现在全因这股历史风潮而涤清,一种周期性发作,她必须试着引导或至少挺住不被吹去,必须试着尽全力将它推开,给予他们继续生存下去的空间。该死的世界,该死的闯入者,该死的愚蠢管理方式,还有一直贯穿到此刻的冷酷角色,所到之处尽是摧残……她曾经那么热爱这个公寓,这个城镇,这里的生活,有米歇尔、斯宾塞、黛安娜和其他同事,她的习惯,她的音乐,她每日小小的喜乐。

  她闷闷不乐地回视米歇尔,后者站在门边,也对内环视,仿佛试图把这个地方埋在记忆深处。高卢人式地耸耸肩。“提前怀一下旧。”他说,试着挤出笑容。他也感觉到了——他了解——这不仅仅是她的心情,这次是现实本身。

  她振作一下,回以笑容,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楼下传来“受精卵”众人走上阶梯的铿锵声响。那些浑球可以待在斯宾塞的公寓里。“如果顺利,”她说,“我们一定会再回来。”

  他们在初现的晨曦中走到火车站,穿过所有咖啡馆,里头的椅子仍然叠放在桌上。到了火车站,他们冒险出示旧证件,没有麻烦地拿到车票,搭上逆时针行驶的火车来到蒙特普尔恰诺,在那里套上租来的活动服和头盔,走出帐篷下了山丘,离开地表世界,进入一排山丘里的一个陡峭峡谷。土狼在一辆巨砾越野车里等着他们,载他们穿过赫勒斯篷特的心脏地带,往上驶入复杂的交叉河谷,穿过一条又一条山径,这片山群铺满仿佛从天际任意坠落的岩石,噩梦似的荒山迷宫——最后他们循西边斜坡而下,穿过拉贝火山口,驶上诺亚高地边缘嵌着火山口的山脉。他们就这样再次离开网络,再次漫游。

  土狼在这段时间的初期帮了很多忙。然而他跟以前不一样了,玛雅心想——因沙比希事件而压抑,甚至担忧。他不肯答复有关广子和其他隐藏移民的问题,然而他如此频繁地回答“我不知道”,使得她逐渐开始相信他真不知情,特别是当他的脸终于出现人们承受压力时会有的扭曲表情时,那著名的无法击破的漫不经心终于被摧毁殆尽。“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逃出去。接管一开始,我就在土墩迷宫里了,我尽快进入一辆车,认为我可以从外面帮最大的忙。但是没有人从那个出口出来。我当时在北边,而他们有可能从南边出去。他们那时也藏在土墩迷宫里,广子跟我一样有紧急避难所。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那么,我们去看看能找到什么。”她说。

  于是他驾着车带他们往北走,中间他们进入谢菲尔德-巴勒斯雪道底下,从一条只比他的车宽一点点的长隧道里驶过;他们从凹处的密室拿到了补给,然后如洞窟勘探者般在这条黑色的狭槽里度过难眠的一晚。接近沙比希时,他们钻入另一条秘密隧道,行驶数千米后来到一个小车库洞穴;那是沙比希超深井迷宫的一部分,后面有方形石头砌成的山洞,仿佛新石器时代的墓穴甬道,而今用细长的灯照明,还因排气孔而温暖。他们在那里受到第一代中山七尾的欢迎,他似乎跟以前一样快乐。沙比希已经或多或少地还给了他们,虽然城里到处有联合国临时政府的警察,尤其是闭锁室和火车站,不过警察还没有察觉到超深井综合区的全部情况,因而无法完全停止沙比希对地下组织的帮助。沙比希不再是公开的戴咪蒙派,他这么说明,但是他们仍然发挥着作用。

  不过他也不知道广子的下落。“我们没有看到警方带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他说,“但是风声小了之后,我们也没有在这里找到广子和她的人。我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拽拽耳下的绿松石耳环,显然百思不解,“我想他们也许独自离开了。广子一直都小心地在她所到之处预留一处避难所,有一次岩和我在鹅池旁喝了许多清酒后,这么告诉过我。对我来说,广子有消失的习惯,而临时政府没有。所以我们可以推论说是她选择了那么做。不谈那个了——你们应该泡个澡、吃些东西,然后如果你们能和那些跟我们一起躲藏起来的第三、第四代的人谈谈,会对他们很有好处。”

  他们就这样在迷宫里待了一两个星期,玛雅跟新近隐匿起来的几个团体见了面。她花上大半时间鼓励他们,并且保证他们能够很快回到地表,甚至回到沙比希;安保措施是加强了,但是网络很容易渗透,加上另类经济体系太过庞大,要完全施以控制根本不可能。瑞士会提供给他们新护照,布雷西斯会提供给他们工作,他们不多时就能回到岗位上。此刻重要的是他们必须协调他们的努力,抗拒过早冲出的诱惑。

  七尾在这样一场会议之后告诉她,娜蒂雅在南槽沟也进行了类似的呼吁,萨克斯的人也请求多给他们一点时间;所以在政策上有着某种程度的共识,至少在老兵之间。尼尔格和娜蒂雅紧密合作,也支持这种思路。因此最难控制的是比较激进的团体,而土狼在这点上有最大的影响力。他想亲自探访一些红党的庇护所,玛雅和米歇尔搭他的便车朝巴勒斯行去。

  沙比希和巴勒斯之间的区域满是火山口地形,他们夜间蜿蜒穿梭于顶部平坦的圆形山丘之间,拂晓前停在住满红党成员的边缘小避难所里。这些成员对玛雅和米歇尔并不表示欢迎,但是仔细倾听土狼的话,同时与他交换了二十余个玛雅从来没听过的地点的消息。第三个晚上他们来到大斜坡的陡峭斜坡,穿过众台地形成的群岛地势,骤降到伊希地的和缓平原上。他们可以循着这一个斜坡看到很远的地方,一直看到一条如沙比希超深井土墩般的物体横过大地,从大斜坡的都马色雷火山口转个大弯,直指西北方的瑟提斯。这是个新堤防,土狼告诉他们,是由从埃律西昂超深井调来的机器人建造的。这道堤防的确壮观,像是南方的一条玄武岩山脉,只是其柔软光滑的质地显露出它其实是挖凿而出的风化层,而非坚硬的熔岩石。

  玛雅盯着这条长长的脊线,兀自想道,他们行动上的串联重组结果失去了控制。他们可以试着筑防波堤来阻止——问题是这样的防波堤有用吗?

  他们回到巴勒斯,用瑞士身份证从最南边的闭锁室进入,栖身于由来自维西尼克的波格丹诺夫分子管理的秘密场所,如今他们为布雷西斯工作。这个秘密场所位于亨特台地北边半山腰一个既通风又明亮的公寓里,可以俯瞰中央峡谷以及布兰奇台地和双层孤山。公寓楼上是个舞蹈工作室,白天有好几小时的时间可以听到微弱的砰,砰,砰砰,砰砰声。北方地平线那端蒸腾着不规则的尘云和雾气,标示出仍然在筑造堤防的机器人;玛雅每天早晨向它看去,想着曼格拉电视台的新闻报道和布雷西斯的冗长信息。接下来就是一天的工作,完全暗中行事而且通常限制于在公寓里举行的会议,或研究视频传来的信息。这里的生活与敖得萨完全不同,也不容易发展出任何习惯,这让她感到阴郁不安。

  然而她依旧在这大城市的街道间游逛,一个无名氏跻身于成千上万公民之间——沿着运河漫步或坐在公主公园附近的餐厅里,或一个人迹罕至的台地顶端。所到之处,她都可以看到墙上整齐的红色模版印刷字体:“自由火星”或者“准备好”。或是仿佛她在幻想她的灵魂对她呐喊的一句警言:你们永远回不去了。就她观察,普通百姓没有理会过这些信息,从不见他们讨论,而且这些标语往往很快就被清洁人员洗去;但是它们不断出现,整齐的红色字体,通常是英语,偶尔是俄语,后者那古老的字母像个久已失去联系的老朋友,从他们的集体潜意识里翻飞而出,如果他们真有这样一个集体潜意识的话;不管怎样,这些信息一直都带来一种电击般的小小震骇。这么一个简单的方式居然能够传递出如此强大的影响力,着实叫人不得不讶异。如果人们有足够的时间讨论,他们就有可能出来从事任何活动。

  她和不同反抗组织小团体的会议进行得很顺利,虽然她越来越清楚地了解他们之间存在着来自心底深处的各种不同意见,尤其是红党和“火星之首”成员对波格丹诺夫分子和“自由火星”团体的厌恶,后两个团体被红党标为绿色,因此认定为是敌人。那很可能引发争端。不过玛雅尽其所能安抚,而每一个人都至少愿意听她说话,于是有些微进步。慢慢地,她开始熟悉巴勒斯,以及她在这里的秘密生活。米歇尔和瑞士人、布雷西斯,以及如今隐伏在这座城市的波格丹诺夫分子对她安排的谨慎例行程序——一种例行的安保程序,使她能够频繁地与不同团体聚会,同时不致危害他们已经建立起来的秘密场所的整体性。每一场会议都似乎提供了一些正面意义。唯一无法妥协的问题是有太多团体似乎想立即发动抗争——不管是红或绿,他们倾向于追随远在偏僻地区的安所领导的激进红党,以及围绕杰姬的那群急躁的年轻人,同时各个城市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破坏事件,造成相对的警力增加,到后来情形似乎很可能一触即发。玛雅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一种刹车系统,常常为人们如何不愿意聆听这样一个信息而夜不成眠。另一方面,她也必须让老波格丹诺夫分子和其他老兵认识到本土人引发的运动的影响力,并在他们情绪低落时进行鼓舞。安在偏远地带率领着红党,冷酷地破坏车站。“事情不应该那么进行。”玛雅不断地告诉她,可是没有迹象显示安是否收到了这个信息。

  幸运的是,鼓舞人心的征象仍然存在。在南槽沟的娜蒂雅建立了一个受她影响的强大运动网,并且与尼尔格和他的追随者密切合作。韦拉德、乌苏拉和玛琳娜重新占据了他们在阿刻戎的老实验室,受布雷西斯生物工程公司名义上的保护。他们与萨克斯保持固定联系,后者在达·芬奇火山口的一个庇护所与其从前的地球化工作小组在一起,受居住在布雷维亚山脊的米诺斯人支持。那个巨大的熔岩甬道居住点已经比当时举行大型会议时还要往北扩张了许多,新辟出的区域大多提供给来自南方受到攻击或弃置的庇护所难民使用,另外还包括一系列的工厂。玛雅看着那边的视频,人们驾着小车从一个帐篷区到另一个帐篷区,在过滤天窗洒下的明亮褐色光芒中忙碌,从事着显然只能被称为军事生产的工作;他们在制造隐形飞行物、隐形车、地对空导弹、加强版避难所(有些已经设置在熔岩甬道里,为将来可能遭受的攻击做准备)——同时还有空对地导弹、防车辆武器、手枪,还有各种萨克斯亲自设计的生态武器,米诺斯人如此告诉玛雅。

  这类工作以及南方庇护所的毁灭,使布雷维亚山脊从远处看来像极了陷入一种战争的狂热中,玛雅因而甚为担忧。萨克斯本质上是个顽固、私密、很有才华但脑部受损的破坏狂,一个实实在在的疯狂科学家。他仍然不肯直接和她对谈,他对飞行透镜和得摩斯的攻击虽说相当有效,然而对她而言,那番行动引起了联合国临时政府对南方的猛烈攻击。她不断发出请求其控制忍耐的建议,直到阿里阿德涅恼怒地响应:“玛雅,我们知道。我们正在这里和萨克斯一起工作,我们了解我们抗争的对象,而你所说的,不是太显而易见,就是错误的。倘若你真想帮忙,跟红党去谈,我们不需要。”

  玛雅对着视频低声诅咒,并且告知斯宾塞。斯宾塞说:“萨克斯认为真要动手,就很可能需要武器,即使只是为了储备。我觉得很合理。”

  “不是坚持要撤职斩首吗?”

  “也许他认为他在建造断头台。听着,跟尼尔格和亚特谈谈。甚至杰姬。”

  “是哦。你知道,我想跟萨克斯谈谈。他终有一天要直接面对我的,该死。叫他跟我谈谈,好吗?”

  斯宾塞同意试试,一天早晨他使用自己的私人线路跟萨克斯联系。回答的是亚特,他答应叫萨克斯来接听。“他最近很忙,玛雅。我倒很乐意。人们称呼他萨克斯将军。”

  “老天。”

  “没关系的。他们也提到了娜蒂雅将军和玛雅将军。”

  “他们才不会那么称呼我。”黑寡妇还比较可能,或母狗、凶手。她知道。

  亚特乜斜的眼睛告诉她是真的。“唔,”他说,“管它呢。对萨克斯来说那只是个玩笑。人们还说那是实验老鼠室的复仇。”

  “我真不喜欢这样。”另一种革命的主张似乎正逐渐酝酿出它自己的生命,一种独立于任何现实逻辑的动量;而他们似乎只不过是一头栽进去,也似乎将永远这样埋头行事。它超出了她的控制能力,超出了所有人的控制能力。即使是他们如此分散和隐匿,好像也无法协调或孕育出任何清晰的概念,任何他们尝试达到的概念,或是为什么他们要努力那样达到的概念。事情就单纯地径自发生了。

  她试图对亚特解释,而他点着头:“那就是历史,我猜。杂乱无章。你就只能骑在虎背上想尽办法坚持。这场运动涵盖了许多截然不同的人群,而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不过我想我们比上次做得好。我正在研究一些可以应用在地球上的行动方案,并且与瑞士以及国际法庭里的一些人进行讨论协商。布雷西斯一直为我们提供有关变形跨国公司在地球上的活动的详细信息,那表示我们不会坐等一些我们不了解的势力袭击。”

  “那倒没错。”玛雅同意。布雷西斯送上来的新闻和分析数据比任何商业网络都要详尽,当那些变形跨国公司盲目地朝彼此竞争之途漂流而去,他们在火星上,在他们的庇护所和秘密场所里,仍然能够一步一步地追踪。真美妙接收了三菱,然后是它的老敌人阿姆斯科,再接着与运通失和,而后者正努力将美国从11国集团离间出来;他们从内部获知了所有这些消息。现在确实比20世纪50年代要好很多。虽然这只代表了很小的不同,却仍然是个安慰。

  接着萨克斯出现在屏幕上,就在亚特身后,注视着她。他看清对方后说:“玛雅!”

  她困难地咽了咽口水。他原谅她了吗?菲丽丝事件已经过去了吗?他了解她为什么那么做吗?他的新面孔上找不到任何线索——跟他的老面孔一样不冷不热,甚至因为仍不为人熟悉而更难解读。

  她振作自己,问起他的计划内容。

  他说:“没有计划。我们仍然在准备当中。我们必须等待导火索。一个引爆事件。这点非常重要。我正在密切注意一两个可能性。不过都还没有发生。”

  “好吧,”她说,“但是,听着,萨克斯。”然后她对他倾诉她担心的每一件事——临时政府部队的势力一直受到大型中立派变形跨国公司的支持;地下组织激进派不断朝暴力边缘涌进;感觉他们陷入了与从前无异的模式。她叙述时,他像以前一样不断地眨着眼睛,她因而知道那新面孔底下有个真正的他在仔细聆听——终于再次聆听她的陈述,所以她继续又继续,比她原先预计的还要冗长,毫无保留地倾吐一切,她对杰姬的不信任,她待在巴勒斯的恐惧,一切一切。像一个自白者的陈述,或说恳求——乞求纯洁理性的科学家不要再让情况变得疯狂。他不要再疯狂。她听到自己絮絮叨叨,也因此了然自己有多么恐惧。

  他眨着眼,传达一种中立的、小老鼠似的怜悯。最后他耸耸肩,简单吐出几个字。这就是萨克斯将军了,疏远、沉默,从他新生心灵里的奇特世界与她对话。

  “给我12个月,”他告诉她,“我还需要12个月的时间。”

  “好,萨克斯。”不知怎的,她不再担心,“我会尽力。”

  “谢谢你,玛雅。”

  他走了。她坐在那里盯着小小的人工智能计算机屏幕,筋疲力尽,想流泪却又安心。有被宽宥的感觉,至少在那个小时里。

  所以她带着一个目标回到岗位上,几乎每个星期都和不同的团体会面,偶尔还脱离网络去埃律西昂和塔尔西斯旅行,与高纬度城市的小组织进行谈话。土狼负责陪伴她,驾驶飞机在夜间横跨这个星球,让她想起2061年的情景。米歇尔负责她的安全,得到一队本土人的帮助来保护她,其中包括几个“受精卵”体外生殖的孩子,在每一个到访的城市中陪同他们往来于各个秘密场所之间。而她不断地演说又演说再演说。不仅仅是说服他们耐心等待,还同时协调他们进行合作,强迫他们同意站在同一边。有时她似乎看到了某种效果,从那些前来聆听的众人面孔上。另一些时候,她整个努力只是在对激进分子提供刹车作用(破旧而着了火的刹车系统)。这样的激进分子如今数目变得相当庞大,而且每天都在增加:安和红党、加清的“火星之首”、米哈伊尔手下的波格丹诺夫分子、杰姬的“布恩信徒”、由安塔尔领导的阿拉伯激进分子,安塔尔是杰姬众男友之一——另有土狼、道、瑞秋……整个形势仿佛在试图阻挡一场雪崩,一场连她也卷了进去的雪崩,只是她仍不死心地想要紧紧抓住什么。在这种状况下,广子的消失开始变成一场灾难。

  “似曾相识”的毛病回来了,而且更为强烈。她以前在巴勒斯住过,时间空间就跟现在一样——也许事实真是如此。但是这样的感觉着实令人不安,所有一切似乎在过去全都一成不变、无休无止地重复发生过,那感觉如此真切而强烈,无可动摇……她会从睡梦中醒来走进浴室,而这在过去好像也曾上演过,包括所有的僵硬和伤痛;然后她会走出去,和尼尔格以及他一些朋友见面,因而领会这并不是一个巧合而是事实。或者所有一切以前确实发生过,全是机械发条装置下的产物。命运的触碰。好吧,她会想,不要理它。这其实是现实。我们受着命运的摆弄。至少你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她不停地和尼尔格说话,尝试去了解他并且让他了解她。她学习他,模仿他的会议技巧——他爽朗友善笃定的自信,显然吸引着人们。他们两个都很有名,都在新闻上出现过,同时也在联合国临时政府的追捕名单上。他们两个都不能出现在街头。所以他们之间有着某种联结,而她尽可能地从他身上学习,并且认为他也从她那儿学到了东西。她毕竟有她的影响力。这是个很好的关系,是她与年轻人之间最好的桥梁。他让她快乐,还给了她希望。

  但是这一切都发生在命运压倒性的残酷掌控中!那种以前见过,再见一次;已经有过,却又一直反复:一种脑部化学反应而已,米歇尔说。只是一种神经中枢的延迟或重复,带来现在与过去重叠的假象。也许真是这样。所以她遵从他的诊断,服用他开出的任何药物,既不抱怨也不抱希望。每天早晚各一次,她驯服地打开他为她准备的一周药袋里面的盒子,服下装在里边的药丸。她不再对他发脾气,已经没有那种冲动了。也许那天晚上在敖得萨的守夜治愈了她。或者他终于开出了正确的药方。她希望真是这样。她和尼尔格一同外出参加聚会,然后回到舞蹈工作室底下的公寓,疲倦不堪,却常常无法入睡。她的健康状态转坏,时常生病,消化不良、坐骨神经痛、胸痛……乌苏拉建议进行另一次老化现象治疗。总有些帮助的,她说。辅以最新的基因组错配扫描技术,治疗时间比以前短。她最多只要休息一个星期。然而玛雅不认为她可以给自己放这么一个星期的假。以后再说吧,她告诉乌苏拉。等一切结束后。

  在一些无法入睡的夜晚,她会起身阅读有关弗兰克的资料。她把敖得萨公寓里的那张照片带来了,此刻就贴在亨特台地的秘密栖息场所床边的墙上。她仍能感受到那目光电击般的压力,因此在一些无眠的夜晚,她就阅读他的资料,试图了解他更多的外交努力。她希望能找到并模仿他擅长的技巧,同时确认她以为他做错了的地方。

  一天晚上在公寓里,探访过沙比希以及依旧隐藏在那边土墩迷宫里的小区之后,她躺倒在计算机数据板旁,而数据板上依旧显示着一本有关弗兰克的书。然后一场关于他的梦把她惊醒。她不安地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回去继续阅读那本书。

  它聚焦于2057年条约会议和2061年动乱爆发之间的时段。那些年是玛雅与他最接近的时候,然而她的记忆相当凌乱,只是一堆闪光的合集——强力电击迸放的火光,各道闪光之间隔着绵长而纯粹的黑暗。虽然这本书叙述了当时的点滴,她的名字亦屡屡出现,却仍然没能在她的记忆深处激起任何火花。一种历史性的“似曾相识”。

  土狼睡在沙发上,在梦中辗转呻吟。醒来后,他环顾周遭探看光线来源。他拖着脚步往浴室走去,经过她身后时,低头越过她的肩膀探看。“啊,”他若有所思地说,“他们谈他谈得很多。”说完就离开了。

  他回来时,玛雅说:“我猜你知道得比较多。”

  “我是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有关弗兰克的事,那一点也不假。”

  玛雅盯着他:“别告诉我你当时也在尼科西亚。”然后她想起似乎在什么地方读到过。

  “你倒是提醒我了,是的,我在。”

  他重重跌坐在沙发上,盯着地板瞧:“我那天晚上看到弗兰克朝窗户扔砖块。他一手挑起了那天晚上的暴乱。”

  他抬眼迎视她的目光:“他和沙里姆·哈易尔在公园说过话,那时距离约翰被袭击大约有半小时。剩下的你自己去想吧。”

  玛雅紧紧咬住牙齿,一块木头般视而不见地瞪着数据板,没有理他。

  他在沙发上伸伸懒腰,随即传来鼾声。

  这是旧闻了,真的。诚如沙易克所说,没有人能够把那个结解开,不管他们看到了什么,或以为他们记得看到了什么。没有人能对过去那么久的事件有任何的确定,即使是他们本身的记忆也不能,因为每一次重温都会狡猾地发生些微改变。唯一能够信任的记忆是那些从脑海深处不期然迸现出来的部分,不由自主的记忆,因为它们如此鲜活,所以必定是真的——只是它们常常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不。土狼只是众多不可靠的信息来源中的一个。

  当屏幕上的字眼又开始变得有意义时,她继续读下去。

  查默斯企图阻止2061年动乱爆发的努力没有成功,乃因其对事件全貌所知不清。一如多数“登陆首百”,他一直无法想象2050年火星的实际人口,当时已经超过了100万;当他以为反抗组织是由他认识的阿卡迪·波格丹诺夫领导之时,他并不了解奥斯卡·史耐林在科罗廖夫的影响力,或者解放埃律西昂等范围广泛的红党运动,或从“登陆首百”所建立的移民区离开的无名人众。由于无知以及缺乏创造力,他只从整个问题的微小细节着手。

  玛雅向后仰靠,伸伸懒腰,朝土狼看去。真是那样吗?她试着回想那些年,试着去记忆。弗兰克知道的,不是吗?“根部生病却把玩针叶。”弗兰克在那段时间里没有这样对她说过吗?

  她不记得了。“根部生病却把玩针叶。”这项声明就悬挂在那里,与一切脱离,独立存在,没有前后文给予它特定意义。但是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弗兰克知道外边存在着看不见的怨恨和反抗;事实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作者怎么可以忽略呢?从这个角度而言。任何历史学家怎么可能坐在椅子上,翻阅各种文件数据,就宣称了解他们的一切呢?

  她试着回想弗兰克的面孔,一个影像浮现出来,可怜兮兮地趴倒在一家咖啡馆的餐桌上,一个白色的咖啡杯把手在他脚下不住转动;是她打破了那个咖啡杯;但是为什么呢?她记不得了。她把屏幕上那本书往下翻动,飞快跳过每一段落叙述的月份,那些枯燥无味的分析与她记忆中的一切完全不符合。接着一个句子攫住了她的目光,她感觉有一只手紧压在她喉咙上,强迫着她往下读:

  自他们初次于南极大陆发展了关系之后,妥伊托芙娜就一直对查默斯有着他无法挣脱的支配力,不论那关系会如何破坏他自己的计划。因此在那场动乱爆发前最后一个月,他从埃律西昂返回,妥伊托芙娜在巴勒斯与他会面,他们在该处共处了一个星期,其他人则清楚地知道他们在那段时间里曾不停地争吵;查默斯想留在巴勒斯,那里的冲突已达临界点;妥伊托芙娜要他回谢菲尔德。一天晚上,他出现在运河边的一间咖啡馆,脸上满是愤怒,使得侍者胆战心惊;当妥伊托芙娜到来时,他们以为他会爆发。但是他就坐在那里,听着她细数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旧罪新债,他们的过去;终于,他降伏在她的愿望之下,回到谢菲尔德,也因此无法控制在埃律西昂和巴勒斯日渐高涨的暴力。革命就此发生。

  玛雅凝视着屏幕。错了,错了,错了,全错了——那些根本就没发生过!南极大陆的关系?没有,从来没有!

  但是她曾经在某间餐厅里与他针锋相对……毫无疑问,有人确实看到了他们……太难说了。但是这本书实在愚蠢——充满了无凭无据的臆想,根本不是历史。而也许所有历史都是这样产生的,除非书写者真正在现场,否则根本不可能进行恰当的评论。全都是谎言。她企图将过去唤回——紧咬牙齿,全身僵硬,手指蜷曲,仿佛要把过去的记忆挖出来。但是那简直就像在岩石上搔刮一样。现在她尝试回想咖啡馆里的那次争执,脑海中却描绘不出任何影像;那本书里的字句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细数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不!没有!一个身影趴倒在桌上,就这样,那影像——它终于抬头看她——

  而那是她敖得萨厨房墙上的那张年轻面孔。

  她呻吟,开始哭泣,咬着紧握的拳头。

  “你还好吗?”土狼睡眼惺忪地在沙发椅那头说。

  “不好。”

  “找到什么了?”

  “没有。”

  弗兰克被书本抹去,还有时间。那些年已经过去了,对她而言,甚至是对她而言。弗兰克·查默斯变成众多历史人物中的一个,仿佛从望远镜错误的那端看出去的小小身影。书本里的一个名字,一如俾斯麦、塔列朗[5]、马基雅维利。而她的弗兰克……走了。

  她几乎每天都花几小时和亚特讨论布雷西斯送来的报告,企图找出模式,并且尝试了解。他们通过布雷西斯得到的数据如此之多,因而面对着与2061年危机恰恰相反的难题——亦即信息并非太少而是太多。每一天情况都为繁复的危机而更趋紧张,玛雅常常感到挫败。有几个加入联合国的国家,不是康撒力代的客户就是真美妙的,不断要求废除国际法庭,宣称其为冗赘机构。多数变形跨国公司立即发表声明支持该项提议。又因国际法庭当初是以联合国辖下的一个组织跻身国际舞台,因此有人主张该项提议是合法的,并有其历史根据——由此产生的第一个结果是中断了一些正在进行的仲裁事件,其中之一为乌克兰和希腊之间的战争。“谁该负责?”玛雅朝亚特大喊,“真有人玩起这种把戏来?”

  “当然。一些变形跨国公司有总裁,另外它们全都有董事会,他们聚集在一起讨论重要事项,然后决定该发布什么命令。就像布雷西斯的福特和‘不朽十八’,只不过布雷西斯比大部分要民主一些。然后那些变形跨国公司董事会指定临时政府的执行委员会,而该政府对地方事务的决定权,我可以给你他们的名字,不过我不认为他们像家乡的那些老家伙一样有权有势。”

  “那不重要。”当然人们要负起责任。但是没有人真正掌管着什么。想来两边都一样。至少反抗行动这边是如此。破坏,尤其是针对北方大平原的海洋平台,现在已经变成一种流行,而她知道那是谁的主意。她跟娜蒂雅提过要与安联系,娜蒂雅只摇摇头:“不可能。我从布雷维亚山脊之后就没办法跟安说上话。她是最激进的红党人。”

  “老样子。”

  “唉,我以为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玛雅一面摇头一面回去工作。她花上越来越多的时间与尼尔格合作,接受他的领导,也相对提供给他指示和建议。他仍然是她与年轻人之间最好并最有力的桥梁,甚至比以前更为重要,同时也是个可以激励的温和派;他跟她一样,也想等待合适的导火索,然后组织一场协调一致的行动,而这当然也是她受他吸引的原因之一。另外还因为他的人格特质,他热情昂扬的精神,他对她的尊敬。他实在跟杰姬非常不一样,不过玛雅知道他们两个有着非常亲密复杂的关系,可以追溯到他们的童年时期。但是他们近来显然越行越远,而她对那样的发展却一点也不觉得不妥,他们两个就政治意见方面来说相当不一致。杰姬正像尼尔格,是个有政治魅力的领导者,吸纳了许多新群众加入她的“布恩信徒”,“火星之首”的支翼,鼓吹采取立即行动,因此使她在政治上与道更成一线,而非尼尔格。玛雅尽其所能地在本土人之间这样的分歧点上支持尼尔格:在每一场会议里,她都极力宣扬绿色的、温和的、非暴力的,并且受中央统辖协调的政策与行动。但是她可以看到,新近参与政治的多数城市本土人,极受杰姬及“火星之首”的吸引,那基本上属于红色、激进、暴力、无政府主义的——至少从她眼中看上去是如此。而不断增加的罢工、示威、街头抗争、破坏颠覆,以及环保抗争运动,则倾向于支持她的如是分析。

  另外,不仅多数新近征募的本土人朝杰姬靠拢,众多满腹牢骚的移民,那些最新到来者也一样。这种趋势让她深感挫折,有一天,在和亚特讨论过布雷西斯的报告后,她对他抱怨。

  “噢,”他很外交地说,“这么多移民加入我们这边是件好事。”

  当然,当他不与地球联系时,就花很多时间穿梭在反抗组织之间,试图取得他们的认可,所以这是他惯用的社交用语。“但是他们干吗加入她?”玛雅质问。

  “嗯……”亚特说,摇摇手,“你知道,这些移民到了这里,其中一些听到有关示威的消息,或者见识过一次,就会彼此询问并传递故事,有一些听说,如果他们出去参加一场示威,那些本土人就会因此喜欢他们,你知道吗?也许还包括一些年轻的本地女子,他们听说她们有时很友善,对吧?非常友善。所以他们去了,心里想着也许如果他们帮一些忙,说不定这些高大女子中的一个会在结束时带他们回家。”

  “拜托。”玛雅说。

  “唉,你知道,”亚特说,“那的确发生在他们一些人身上。”

  “那么我们的杰姬就当然收拢了这些新兵。”

  “噢,我虽不敢肯定,但这也可能是他们靠拢尼尔格的原因之一。而且我不知道人们是不是真在他们之间做出那样明显的区分。那个界限相当微妙,你比他们任何人都知道得多。”

  “嗯。”

  她想起米歇尔告诉过她,为她所爱而坚持固然重要,但为她所憎恶的反抗到底也很重要。她爱尼尔格,毋庸置疑。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本土人中最好的一个。当然她无权鄙弃那种动机,那种吸引人们走上街头的性爱能量……只是希望人们能够多些理智。杰姬正如此荒唐地带领他们走入另一场没有计划、心血来潮的暴动,而最后很可能导致悲惨的大灾难。

  “那也是人们追随你的部分原因,玛雅。”

  “什么?”

  “你听到了。”

  “拜托。别傻了。”

  不过那样也没什么不好。或许她也能把她为控制所做的努力延伸到那个层面。但是她不会占什么优势。除非是创立一个老人党派。但是事实上,他们正是这样一个团体。而那也就是她所一直坚持的,回想在沙比希的时候——应该由第一代来管理反抗组织,将它导向正确途径。他们中间有许多人为了这个目标贡献出了他们生命里的年年月月。然而那其实没有成功。他们数量太过稀少。如今占多数的是一群新人类,他们有自己的新理念。第一代只能骑在老虎背上。尽其所能。她叹了口长气。

  “累了?”

  “累极了。这工作会杀了我。”

  “休息一下。”

  “有时跟这些人谈话,我觉得我像是个胆战心惊、保守迂腐、只会说不的懦夫。总是不要这样,不要那样。自己都厌恶极了。有时候我会怀疑,杰姬真的错了吗?”

  “你在开玩笑吧?”亚特说,双眼圆睁,“你是那个一身撑起整场表演的人,玛雅。你、娜蒂雅、尼尔格,还有我。而你,你是那个带有电流的人。”身为一个凶手的名声,那才是他的意思,“你只是累了。休息一下。现在快到时间空当了。”

  一天晚上,米歇尔把她摇醒。在这星球的另一端,传说中整合到真美妙的阿姆斯科安保部门已经从真美妙常规性警力中接管了电梯的控制权,在那一小时的不明状况中,“火星之首”的一组人员试图袭击谢菲尔德外面的新“套筒”。那个尝试失败了,袭击队伍死掉了大多数,而真美妙最后收回了控制权,包括谢菲尔德、克拉克,以及之间的一切,还有塔尔西斯的大部分。现在那里已近黄昏,谢菲尔德街上涌现大批示威人潮,抗议暴力或抗议接管,示威目的不甚明确;或者根本没有目的。玛雅和米歇尔看着套上活动服和头盔的警方人员把示威群众截成数节,用催泪弹和橡胶警棍驱赶他们。“一群傻子!”玛雅哭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把整个地球部队都引到我们头上来了!”

  “看来他们正在解散,”米歇尔一面盯着小屏幕一面说,“谁知道?玛雅。这样的影像也许能够激励人心。他们或许赢了那场战斗,但是他们会失去所有的支持。”

  玛雅瘫在屏幕前的沙发上,还没有清醒到可以思考。“也许,”她说,“但是现在要比以前更难说服人们等上萨克斯需要的时间了。”

  米歇尔挥挥手,转回屏幕:“他希望你能控制到什么时候呢?”

  “不知道。”

  他们看到曼格拉电视台的记者用恐怖分子所策划的暴力行动来描述这场暴动。玛雅呻吟着。斯宾塞对着另一个人工智能计算机屏幕与沙比希的七尾说话:“氧气蹿升得相当快,外面一定存在着没有自杀基因的东西。二氧化碳浓度?是的,也下降得很快……一串优质固碳细菌就在外头,像野草一样蔓延。我问过萨克斯,他只对我眨眼……是,他跟安一样,是脱了缰的野马。安到处破坏势力所及范围之内的一切工程。”

  斯宾塞脱机后,玛雅问他:“萨克斯到底要我们拖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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