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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道自己对着朴次茅斯医院的火场注视了多久。浓密的黑烟直冲天际,在她与众人的头上凝聚成令天空窒息的黑色风暴,被浓烟遮蔽的太阳看来像是枚小小的红色硬币。有个医生开了个玩笑:「有没有人有棉花糖啊?」接着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但是没人有反应。

  在火灾警铃大作后不到五分钟,医院就失去了电力。闪光灯在黑暗中摇晃闪烁,把时间冻结成了明亮的银色。哈珀跟在拖行着脚步的疏散群众中,一手搭着前面护士的肩膀,穿过灯光下不断闪烁的阴影。一楼已经弥漫飘着微粒的烟雾,但起火点是在楼上。刚听到警铃尖鸣时,哈珀还觉得可怕,等到跟着群众爬行了四十五分钟、重见天日后,已经麻木无感。直到疏散完大楼人员,她回过神来,才发现事态严重。

  有人告诉她二楼以上的人都没逃出来;有人说起火点在自助餐厅那边。先是一个人自燃起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就像一串鞭炮一样,警卫吓得把门闩上,让里面的人跑不出来。但哈珀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

  国民兵这时才出动,派员将围观群众驱离到停车场另一端。朴次茅斯消防局为这场火灾派出了全局的六辆消防车,只是大家都晓得于事无补。医院每一扇破窗都窜出火舌,训练有素的消防员就算已全身黑灰,也持续专业表现,但尽管他们用了数道强力喷射水柱,也无法扑灭医院里的火热地狱。

  哈珀感觉一阵有如脑震荡般的晕眩袭来,彷佛是受到重击,令她想要倒下、等着被送去验伤处。火焰与浓烟已经让她无法思考。

  但是她注意到一件特别的事:有个消防员没有加入在消防车那边执勤的打火兄弟,而是莫名其妙地陪着她站在护栏旁。如果不是他的注视,她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他戴着头盔,穿着一件肮脏的黄色外套,一手拿着消防器具。那柄消防器具是一根带着钩爪与斧头的铁棒。哈珀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他。这个身材瘦长精实的男人戴着眼镜,五官立体分明。在漫天黑色卷屑像雪花飘落的当下,他用一种悲伤的眼神注视着她。烟灰覆上她的肩膀与头发,一缕灰烬落在她的鼻尖,让她不禁打了个喷嚏。

  她试着回想自己是怎么认识这个悲伤的消防员,小心地挖掘脑中的记忆,跟她为小孩触诊手臂骨折伤势时一样小心。小孩子。没错,她是因为他家小孩而认识他的,但也不完全对。她觉得要是跑去问他彼此是怎么认识的,大概会很蠢。等她抬起视线,想再寻找那个男人的身影时,他已经消失了。

  医院此刻因为火势而全体崩塌,崩塌的可能是屋顶,它就这样压在地板上,混合着灰色、白色与红色的浓烟从顶楼的窗户冒出,一名戴着纸口罩与乳胶手套的国民兵,像是投降般抱着头退开。

  「各位!我要你们再往后退!大家都往后退三步,保护自己的安全。我现在好声好气地请求你们,奉劝你们不要让我下一秒破口大骂。」

  哈珀退了一步又一步,接着一个站不稳,感受到阵阵晕眩与干渴。她极需喝杯冷水清清喉咙里的灰尘,而现在只有回到家才有可能喝到水了。之前从没离开过医院的她没有开车,所以只能转身,走上回家的路。

  走过半个街区,她才发现自己在哭,不知道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烟熏才泪流满面。这个下午充斥着一种夏令营野炊的味道,就像是烧焦热狗的气味。这股热狗味其实是焦尸的气味。我梦见过这个景象,她想,接着她就呕吐在人行道的草皮上。

  马路跟人行道上有很多群众,但没人理会她。跟医院的大火相比,没有人在乎她的状况。人群受到火焰吸引,却排斥受苦的景象,这不就是人类本身的缺陷吗?她用手背擦了擦嘴,继续走下去。

  哈珀没有心思注意人群里的面孔,所以在雅各布拦住她以前,根本没有认出他。他刚抱住她,就得搀扶住哈珀软下的身体,双腿无力的她垮在了他身上。

  「我的天啊,妳没事。」他说:「我的天啊。吓坏我了。」

  「我爱你。」她觉得这是刚走出地狱的人该说的话,是这个早上唯一重要的事。

  「当局把好几个街区都封锁起来了。」他低声说:「我吓坏了,赶紧骑着脚踏车过来。现在我终于找到妳了,宝贝。」

  他带着她穿过人群,走到电线杆旁。雅各布从大学骑到现在的脚踏车就靠在电线杆上,这是一辆有十段变速、配备了置物篮的单车。他一手牵着脚踏车,一手抱住她的腰,让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们面对着涌往医院的人潮逆向离去,那些人一股脑儿地走向被黑烟熏得不堪入目的街区,走向这场灰烬之雨。

  「每天都是九月十一日。」她说:「我们怎么能在每天都有九一一事件的可怕世界里生存呢?」

  「我们会活到最后一刻。」他说。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不坏,甚至有更深远的意义。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同时拿着一条银白色的丝巾擦拭她的嘴唇与脸颊。雅各布会随身携带手帕,她觉得这个旧世界的习惯可爱到让人有点苦恼。

  「你在做什么?」

  「帮妳擦灰尘。」

  「拜托住手。」她说:「拜托。」

  他过了一会才停手。「人干净了,看来也好多了。」他亲吻她的脸颊,接着是双唇。「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妳刚才看起来像是狄更斯书中的顽童,一身邋遢,却还是很可爱。跟妳说,我会让妳更可爱。我们回家来点激烈的,妳觉得怎样?」

  哈珀笑了出来。雅各布有种法式滑稽的性格,大学时他在哑剧社表演过,还会走钢索。他在床上很灵活,生活态度也悠游自在。

  「好。」

  雅各布说:「我们周遭的世界可能会燃烧殆尽。但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会抱着妳,不会让妳我分离。」

  她踮起脚尖,吻上他咸咸的嘴唇,虽然他现在露出笑容,但在这之前,他也哭了。她靠上他的胸口。

  「我受够了。」她说:「受够这些可怕的东西,受够自己没办法帮到别人。」

  他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妳必须走出来,不要一直坚持认为解决问题是自己的职责,像是到处……扑灭火势。」他意味深远地看着飘上天空的烟雾。「拯救世界并不是妳的工作。」

  这句话多么合理,多么明白,让她带着痛楚地松了一口气。

  「妳要照顾好自己。」他说:「然后也让我照顾妳一点。我们没什么时间好好对待彼此了,所以要让这段时光变得有意义。我们要让它有价值,就从今晚开始。」

  她又亲了他一次。他的唇尝起来混合了薄荷油与泪水,他也小心、试探般地回吻着她,就像是第一次与她肌肤相亲,就像是接吻是个前所未见、令人好奇的经验……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试验。他抬起头来,表情严肃。

  「刚才这一吻很重要。」他说。

  他们在人行道上慢慢走了几步。她靠着他的上臂,闭上双眼。他们又走了几步,雅各布便紧搂住她;因为她飘飘忽忽地向前走着,彷佛半睡半醒,然后跌了一下。

  「嘿,」他说:「别再这样了。听着,我得带妳回家,坐上来吧。」他跨上单车。

  「坐在哪里?」

  「坐在篮子上。」

  「不行。我不行。」

  「可以的,妳之前坐过。我会载妳回家。」

  「还超过一公里远耶。」

  「这一路都是下坡。上来吧。」

  他们在大学时做过这样的蠢事。那时的她还是个瘦小的女孩,现在已经有一百六十七公分高、五十二公斤重了。她看着车篮和车把之间的空间,再看向医院跟这一段长长的坡路。

  「你会害死我的。」她说。

  「不会的。时候还早。坐上来吧。」

  她没办法反驳他。她现在有种被动、妥协的倾向。她走到脚踏车前,一脚跨过前轮,一屁股坐进了篮子里。

  接着他们就出发了。右边的树影开始往后流动,烟灰积在树上,也落在她的头发上,还有他的棒球帽沿。他们接下来以会死人的速度飙着车。

  车轮飞驰。她吐出来的空气直接被速度扯走。

  人类不会想起时间与空间是同样的东西,直到他们快速前进,看着松树与电线杆的形体转瞬间被抛到脑后。在冲刺的途中,时间会扩展开来,所以每骑过五公尺的那一瞬间,都比上个五公尺来得长。她从太阳穴与胸腹部感受到这股加速感,让她很高兴雅各布来了,很高兴自己能离开医院,也很高兴能感觉这样的速度。本来她双手还抓着篮子,等到车轮开始因为疾速而嗡嗡作响的时候,便放开双手、张开双臂,像是海鸥一样迎风而行,随着这个世界加速、再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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