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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十月

  那晚雅各布打来电话后,电力在某个漫天烟雾的炎热上午剎然停止。

  那时哈珀已经吃掉橱柜里最后一批罐头,她甚至想不起家里是什么时候买了这批罐头积灰尘的。她从发现腿上鳞纹的前一天开始就没有出去过,其实也不敢出去。虽然她的脸上跟手上都没有龙鳞癣,或许还可以掩饰过去,但她仍然害怕在杂货店给其他人带来横祸。

  她曾经想过,是不是可以只靠食用凝固的蔬菜油过活,而且就要这样做了。她留了一点可可粉,希望能跟凝固油混合成巧克力布丁的口感。

  但她现在已经彻底缺乏粮食,必须冒险出门,不能浪费时间在顽强硬撑上。

  有一天,她收下后院阳台的衣服,开始在床上整理衣物,「随身妈妈」就放在旁边。一开始她只是想把一些衣物收拾好,其中包括一些T恤、一件牛仔裤还有一些背心。但她的动作也像是在打包衣物,准备上车到别的地方去。她打开衣柜以后,并不是把衣服收进去,而是开始挑衣服出来。

  她没有目标、没有计划,对于自己的外出完全没有头绪,只是依照脑海里还没成形的意念,觉得应该要在旧手提箱里装些东西,以防何时突然要离开家里。在这段时间,她的思绪就像吹不尽的秋风中飘落的树叶,没有任何目标与意图。她打开了那台用一号电池供电、表面有重重粉红色和凯蒂猫图案的方盒收音机,边折衣服,边把收音机转到经典摇滚的电台,汤姆.佩蒂(Tom Petty)与鲍伯.西格(Bob Seger)的歌声让壁纸也随之震动。

  过了一会儿,她的意识才回到当下,发现音乐没有了,只剩DJ的独白。她认得这个粗重刺耳的嗓音,声音的主人本来是晨间节目的搞笑艺人……还是一个右派电台的主持人?她想不起来他确切的名字。但是他经常自称为「香烟牛仔」,讲述自己解决了多少个「烟鬼」——烟鬼是他给龙鳞病患的称号。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因为当局的愚蠢,龙鳞病已经让前任总统变成比自己的肤色更黑的焦尸。这个主持人说他不主持节目时,会加入「火葬队」,猎杀四处躲藏的烟鬼。哈珀虽然不满这样的言论,还是忍不住听主持人讲述他们如何强迫三名少女脱下衣服,好证明她们胸部上没有长癣的故事。

  「健康的美国奶子,正是我们奋斗的目标。」他说:「这该写在宪法里。每个男人都有权利享受生命、自由,还有没有细菌感染的乳头。女孩们给我注意了,如果我们出现在妳家门口,请善尽妳对国家的义务,让我们看看妳热爱自由、未遭受病毒感染的胸部。」

  前门门环传来了声音,吓得哈珀跳了起来,以为是火葬队的人闯了进来。然而那似乎比较像是有人在街上大叫,或是消防警铃的响声。她无时无刻听到这些尖叫与铃声,实在想不起来上次是谁敲过她家的门。

  她踮脚轻轻穿过走廊,从窥视孔往外看。前门门阶上站着一只家乐氏玉米片的吉祥物东尼虎,还有一个美国队长,两人手上都拿着皱皱的塑料袋。在他们身后的车道上,有一个男人背对房子坐着抽烟,头上旋绕着一缕烟雾。

  「给妳甜头也捣蛋!」女孩子的声音隔着衣服传了出来。

  「给妳甜……」哈珀开口,又收回话语。「等等,今天不是万圣节啊。」

  「我们要提早庆祝。」

  她很生气,居然有人蠢到在疫情肆虐的现在,还让自己的小孩挨家挨户地敲门。对于养育儿女,她有严格的准则,而这个家长的行为非常不符合她的规矩。在她心里的那个英国神仙褓母生起气来,甚至想要拿雨伞戳瞎那个大人的眼睛。

  哈珀穿上挂着的风衣,盖住手臂上漂亮的龙鳞癣。她打开门,但让门链卡着,从十五公分的开口望向外面。

  刚才出声的少女约莫十三岁到十八岁,脸上盖着美国队长的全脸面罩,很难认出实际岁数。如果哈珀没听到她的声音,可能会以为眼前这个剃了头的孩子是个男生。

  她的弟弟可能不到她岁数的一半。他在东尼虎面具里的眼睛是浅色的,就像是可乐空瓶的浅绿色。

  「给妳甜头也捣蛋。」扮成美国队长的少女再开口,她的翻领毛衣上还挂着一个像是精装书的坠盒。

  「你们不该为了糖果在外面乱跑。」哈珀看向他们身后的吸烟男子。「那个人是你们的父亲吗?」

  「我们不是来这里讨甜头的。」扮成美国队长的少女说:「我们是来给妳一个机会的,然后我们也有点小伎俩,妳可以同时享受这两种东西,所以我们才说『给妳甜头也捣蛋』。我们觉得这可以鼓舞人心。」

  「但你们还是不该出门。大家都生病了,如果有病人碰到还没生病的你们,会把不好的东西传染到你们身上。」她拉开嗓子高呼:「嘿!先生!这些孩子不该出门!现在有传染病耶!」

  「我们戴了手套。」扮成美国队长的少女说:「而且我们不会碰到妳。我保证不会有人受到感染。对我们来说,卫生安全才是第一。妳不想知道我们要给妳什么甜头吗?」她用手肘顶顶身旁的男孩。

  扮成东尼虎的男孩打开袋子,里面有一罐含糖的维他命软糖。她注意到那是给孕妇的软糖,因而抬起头瞪着这两个小孩。

  「这是什么东西?」

  「吃起来像小酸人软糖。」扮成美国队长的少女说:「但是妳一天只能吃两颗。妳还好吗?」

  「妳问『我还好吗?』是什么意思?等等。妳又是谁啊?我要找妳父亲谈谈。」她踮起脚尖,从他们头顶上往后面喊:「我有话跟你说!」

  坐在人行道边的男子没有回头,只是懒散地挥手拒绝,再对着午后的空气吐出烟雾。

  扮成美国队长的少女转头一瞥那个男人。「他不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父亲没有跟我们在一起。」

  哈珀低头看着男孩。那个男孩还开着袋子,让她看看要给她的东西。「这是孕妇专用的维他命。你们怎么知道我怀了孕?我看起来才不像怀孕呢。等等。我看起来怀孕了吗?」

  扮成美国队长的少女说:「还不像。」

  「谁要你们来的?谁要你们送我这东西?」

  「妳不想要吗?如果不想要的话,妳可以不要拿。」

  「这跟我想不想要无关。你们很好,我也会接受这个礼物,但是——」

  「那就拿吧。」

  小男孩把袋子挂在门把上,再往后一站。过了一会,哈珀从门缝的开口把袋子拉进家里。

  「接着是小伎俩。」少女打开她的袋子,哈珀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扮成东尼虎的男孩似乎不打算说话,连出个声都没有。

  哈珀看进袋子,是一支用塑料袋包装的伸缩笛子。

  「这笛子很大声,」少女说:「可以从海边传到这里,一直到温特渥斯都还听得到,连聋子都能听得到它的声音,拿去吧。」

  「袋子里只剩这支笛子了。」哈珀说:「你们没有别的小伎俩可以玩了。」

  「妳家是最后一站。」

  哈珀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这段对话就像是在梦境中发生。戴着面具的孩子们不只是孩子,还是梦中的象征。少女讲的话就像是梦境中的密码,心理学家可能要花上很久的时间才能解答。还有那个只是站着看她的小男孩,他从不眨眼,在哈珀讲话的时候,更直直盯着她的嘴唇,像是想要亲她一样。

  短暂但令人痛苦的希冀刺伤了她的心。这一切或许只是场梦,或许她只是染上了流行性感冒,或是更严重一点的病,而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事,只是她的病痛所带来的幻觉。一个人发烧的时候,是不是真的会梦到自己着火呢?或许雅各布并没有在这个疾病肆虐、遍地火海的世界弃她而去,而戴着面具的这对姊弟,只是讲述着幸运饼干签句的幻象。

  就拿了笛子吧。哈珀想,如果我吹响笛子的话,我的烧就会退了,然后满身大汗地从床上醒来,看见雅各布在我的额头上按着湿毛巾。

  少女把手上的袋子挂在门把上。哈珀拿走袋子,紧抱在胸前。

  「妳确定自己真的还好吗?」少女问:「妳需要帮忙吗?我说的是甜头跟捣蛋以外的事。妳没有出门。」

  「你们怎么知道我没有出门?你们监视我多久了?我不知道你们打算做什么,但我不喜欢玩游戏,至少要让我知道其他玩家是谁吧?」她又踮起脚尖看向他们身后,对着坐在人行道边、背对她的男人喊:「我不喜欢玩游戏!大男孩。」

  「妳说得对。」扮成美国队长的少女坚定地说:「需要帮忙的时候,就呼叫我们。」

  「呼叫你们?」哈珀问:「我要怎么呼叫你们?我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

  「没关系,我们知道妳是什么人。」扮成美国队长的少女说完,按住小男孩的肩膀,两人一起转过身去。

  他们快步走向街上的步道。在他们走到人行道边后,坐着的男子站了起来,哈珀这时才发现那个男人不是在抽烟,而是单纯吐着烟雾。他吐出一口烟云,这片烟云接着分裂成上百只小小的蝶影,蝶群狂舞扩散,融入这个烟雾弥漫的早晨。

  哈珀关上门,卸下门链,再大力甩开门,往前院跑了几步。

  「喂!」她大声喊着,心脏用力地狂跳,彷佛已经绕着屋子跑了好几圈。

  那个男人转头看向她,脸上戴着希拉里的面具。这时她才注意到男子穿的是会反光的黄色裤子,就像消防员那样。

  「喂!给我回来!」她大吼。

  男人与孩子们在人行道上快步离开,消失在一处树篱后。尤其是那个小男孩的速度,简直像是凭空神隐。

  哈珀手里还抓着放了伸缩笛的袋子,越过了枯萎的草地,走上人行道,在根本不曾散去的迷雾中,张望着那三个人的去向。今天的烟雾比平常还要浓,道路的尾端湮没在其中,哈珀也因此没办法看到街角。雾气吞噬了住房、草坪、电线杆,还有天空。那个男人与两名孩子也在烟雾中消失了。哈珀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双眼渐渐泛起泪光。

  回到家之后,哈珀又把门链挂上。如果隔离巡查队找上门来,这道门链或许能让她争取到钻进地下室的时间,然后夺后门而出,进入森林里。她会带着自己的手提箱,还有那支伸缩笛。

  她在手中把玩着笛子,想象它会发出多大的声音。这时她才意识到,家里已经寂静无声。音乐没了,香烟牛仔的声音也不见了。就在这几分钟内,凯蒂猫收音机的电池已经用完。现代世界就像她的蒙面访客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

  甜头跟小伎俩……她朦胧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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