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派契特站定姿势，像是准备要打靶的的枪手。他沿着救护车滑行的痕迹绕行，对着内部开枪。最后，他把枪放下，大为惊奇地看着街上的碎玻璃与斑斑血迹。
所有人都发出光来——所有人。就连哈珀都发光了，身上的龙鳞癣发出令人战栗的刺痛，这可不是什么和谐的场景，看起来像杀人聚会。
「哇!」海因里克用粗哑的声音激动地喊着(或者该说是欣悦)。「有人受伤吗?」
「受伤?」派契特以近乎尖叫的音量大喊：「你这混蛋，哪里没人受伤了?」哈珀从没听派契特说过这么脏的脏话。「现在这什么情况?这里死了四个人。我的老天，你为什么开枪?」
「我把后轮打爆了，」海因里克说：「这样他们才不能逃跑。我指的是救护车里的人。他们往后倒车，你没看到吗?」
「他们在你开枪之前根本没有倒车!」派契特的额头浮现一道青筋，在眉间肿胀着。
「不，不是的!我发誓，他们打算跑掉，真的。洁咪，妳那时就站在车子那边，他们不是准备跑掉吗?」
洁咪站在彼得身旁，拿枪指着尸体，像是要防止他突然站起来跑掉。但彼得已经向后方倒地、身形扭曲，胸前有一道血痕。他的嘴里塞满被挤压出来的内脏，充溢着暗色的湿黏组织。
「什么?」洁咪抬起头来，视线从海因里克身上移到派契特，一脸疑惑。她的手指插进右耳。「我听不到。」
「听着。我们回顾一下，看看其实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清楚。我以为他们要开走，总有人得做些什么，所以我打掉轮胎。」海因里克耸耸肩。「我可能犯了菜鸟的错误。如果你要怪罪谁的话，尽管来!用力讲!我不介意成为代罪羔羊。」
派契特像是被刺杀一样张开大嘴，睁大双眼、连眨也不眨。他试着把手枪放回枪袋，但直到第三次才插了回去。
洁咪来到哈珀的座位旁，让她从后座出来。
「来吧。」洁咪说：「我们动手。」她打开后车厢，拿出粗呢袋。
哈珀觉得自己如同踏进冷水里般无法呼吸，双腿颤抖，耳中还有高频率的耳鸣。
她的脚下踩着玻璃走向救护车，并往里面看。救护车的驾驶是位年轻的黑人女子，剪着极短的黄色头发。她的嘴巴彷佛要叫出声来微张着，双眼也惊愕地睁大，大腿上则有副蓝色的护目镜。
哈珀没看到弹孔，不知道是什么害死了驾驶。她确认驾驶已经死亡，从女子的脸就可以看出来。但她开门之后用两指量起脉搏，却仍有脉动。她这样做的时候，驾驶的头倒上她的右肩，显露出后脑杓后方塑料靠垫的污点。原来有颗子弹打进她的嘴巴，穿过了头骨。
副驾驶座上的是个娇小的女子，她穿着蓝色的急救人员连身衣，在座位上呻吟不已。她倒向一旁，脸压在驾驶座上。
哈珀抛下驾驶，转到副驾驶座去。她打开门，踏上门阶。
副驾驶座上有着血迹，乘客的右肩也浸了血。哈珀认为子弹打碎了她的肩胛骨……这很痛，但是不容易致命。她救得了这个人。哈珀松了一口气，强烈到让自己震了一下。
「听得见我说话吗?」哈珀问：「妳的肩膀受伤了?身体可以活动吗?」
但是哈珀一边对她说话，逐渐发现受伤的也许不只是肩膀。这女人的呼吸也不对劲。她必须使劲吸气，吐气则更费力，发出了液体滚动的声音。
哈珀站上车门门阶，身子弯进车里，扶起女人的臀部，让她转过身去。弹痕正中她的胸口，连身衣的前方流出鲜血，吐气时胸口的伤口也冒出血泡。
女人痛苦地睁开眼睛。她看向哈珀，哈珀回望她之后惊讶地往后一跳，头撞到了车顶。哈珀认识她。去年夏天她们偶尔会遇到，因为她们都在朴次茅斯医院工作。这个急救人员是个带着雀斑、还有点孩子气的漂亮女孩，有尖挺的鼻子，顶着一头精灵短发。
「查莉蒂，」哈珀想起她的名字，同时大声说出来。「我们之前在医院一起工作，不知道妳还记不记得我。我会治疗妳的。妳的肺部受伤，我要先到后面拿担架床来载妳。妳得压住胸前的伤口，也需要氧气。妳不会有事的。妳能明白吗?我会尽量让妳舒服一点。」
查莉蒂抓紧哈珀的手，她的手指沾着黏腻且温热的血。
「我认得妳。」查莉蒂说：「妳是那个神仙褓母，总是哼着〈一匙好糖〉。」
虽然现场冒着烟硝的臭味，还有着血腥味，哈珀还是笑了出来。「是的，是我。」
「小褓母，妳知道吗?」查莉蒂问，哈珀点点头。「妳和妳的朋友刚谋杀了两位急救人员。我死定了，妳也救不了我。自己吃糖去吧，婊子。」她闭上眼睛，别过头去。
哈珀往后退缩，又撞到了头。「妳会撑过去的。加油，查莉蒂。我马上回来。」哈珀注意到自己的声音高了八度，语调不稳且没有说服力。
哈珀跳下车子，还没走到救护车后方，派契特就轻轻抓住她的上臂。
他说：「妳没办法帮上她的忙，妳知道的。我是希望妳可以，但是没有办法。」
「把手放开。」哈珀抽开她的手。
明蒂两手拿着粗呢袋走过她身边，刻意不看向倒在路上的警察。红蓝相间的炫光切割着寒夜，像是时间的裂片在彩绘玻璃上显影。
「我们拿了要拿的东西就得走。」派契特说：「警察很快就会增援，到时我们不能在这里。」
「你在开枪之前就该想到了。你这混蛋、蠢到家的笨蛋。」
「他们只要抓到一个人，就会找上我们。如果妳有心保护尼克、芮妮，还有斯托里神父跟消防员，就把该拿的东西拿了就好。」
我死定了，妳也救不了我。自己吃糖去吧，婊子。哈珀脑中又回响起这句话，心里觉得挫败，甚至感到愤怒、恶心。她想要揍派契特几拳，对着他大吼，一边大哭，一边把派契特揍了又揍。
但是她只能用情绪不稳的声音说出话，这声音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她听不惯自己恳求他人的声音。
「拜托，派契特。拜托你。只要胸口止血就好。她根本不必死，我可以救她一命，可以让她在下一辆警车抵达的时候，还维持性命。」
「先搜集营地需要的物资，打包好，接着有时间再说。」他说。哈珀已经明白自己连加压止血都不被准许。
她低头走到救护车后方。
明蒂已经站在光线充足的车内。车子内部以不锈钢打造，有担架床、抽屉与橱柜。哈珀感觉到心中作呕的挫败感，已经凝结成带着腐臭的悲痛。他们杀了人，现在则是掠夺的时候。某种程度上，她觉得这个计划打从一开始就结合了谋杀与窃盗，而她就是策画者。
她无意识地搜集物资，把血浆和点滴放到冰筒里，让明蒂拿走。她往第一个粗呢袋里装起东西，再装满第二个袋子，里面全是高级诊所会存放的用品，而且正好是她的医务室里所缺乏的，纱布卷、止痛药罐、抗生素针剂、消毒缝线与无菌工具、一包人造皮肤烧伤贴布。等到明蒂回来时，哈珀已跪着把成人尿布装到第二个袋子里——她用尿布来隔离保护装着肾上腺素跟阿托品的小玻璃罐，然后希望能再塞个氧气罐。
洁咪用拳头敲了车门一下。
「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
「不行!再两分钟。明蒂，拿那个护颈，还有——」
「时间到了。」洁咪一边说，一边接手已经装满的袋子，拖到地面。
「走吧。」明蒂说：「我会拿护颈的，威柳斯护士。」
哈珀露出带了点绝望的不满眼神，看着打开的橱柜与抽屉。她盯着心脏除颤器，这工具跟笔电的手提包差不多大小。
「海因里克!」哈珀大叫。
海因里克来到车尾，在他那张柔软的脸上，眼珠子正骨碌碌地转着。那张脸总是让哈珀联想到肥胖的婴儿。
「拿心脏除颤器。」哈珀说：「我要。」
她跳出车尾，一手拿着袋子和压迫绷带，窜过海因里克身旁，快步走到救护车前头。
「我尽快赶——」
查莉蒂的呼吸不再出现异状——因为她已经没了呼吸。哈珀把查莉蒂的身子翻过去，将连身衣的拉链拉了下来。拉链接着卡住，她把它硬扯开。弹孔在右胸下方，哈珀摸着查莉蒂的手腕测量脉搏，脉搏已经停止。她觉得脉搏早已停了一阵子。
「护士小姐，」洁咪说：「妳救不了她，但妳可以救营地里的人。走吧，我们回去了。」她的声音并不冷酷。
哈珀让洁咪拖着她的手肘，下了救护车，转身背对派契特的警车。哈珀胡乱往前摸了一阵，抓到袋子的提把。
「我会拿其他的东西，我们车上见。」洁咪说。
哈珀晕眩地走到车子开着的后车厢，把袋子放在冰桶旁边，再望向街道。
凡尔登巷的巷尾是那间烧黑的药局，只剩下水泥空壳立在那里。药局过去是凡尔登巷与萨加摩尔大道，上面停了一辆没开窗的白色面包车。车上用漫画的火焰字型写着：WKLL，香烟牛仔之家。哈珀远远听到有另一辆从萨加摩尔那边过来的车辆，吨位很重，而且速度缓慢。她听见空气中煞车的细微声，以及重型引擎燃油的低鸣，听起来是辆校车。
WKLL面包车副驾驶座的车窗摇了下来。有人拿着手电筒探出头，并且打开开关。手电筒发出让人眼盲的光束，就像是切割过的钻石那样夺目，让海因里克愣在路中央。他才刚从救护车里出来，双手拿着心脏除颤器，一眼瞥向亮光。
面包车车顶的扩音器发出了低鸣。
哈珀感觉自己血液流动，体内化学作用的旋转木马开始加速。
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犹如上帝，那粗哑的男子嗓音，彷佛是在金属乐团演唱会里的嘶吼。哈珀几天前才听过这声音，那时她正在自己家里。在那之前，她也曾经在无线电上听过他的声音。这声音描述着末日，并且为末世播放七○年代的公鸡摇滚乐。
「各位，我们今晚在做什么?抢劫救护车?而不是强奸修女，或是烧掉孤儿?好吧，我跟你说。我有好消息，这消息好上许多。我就是香烟牛仔，今晚与海岸焚化队一块儿，要是你们想找到解药，我的老天，你们来对地方了。我们有的是治治你们这些污染肉块的家伙。更好的是，救护车就在这里，所以在我们盗取物资、顺便杀人之后，不用大老远跑去找尸袋来装。」
「找掩护!」派契特大叫。
面包车的侧门打开。哈珀只有在电影里见过这种枪，不知道这把枪的型号或是口径(不知道是布朗宁机枪或是点五○机枪)，只知道那把枪通常装在战车塔顶或是战斗直升机上。她看见上面已装上弹链，一路连到一只金属盒上。
一名男子坐在机枪后方的矮凳上，头上戴着亮黄色的耳罩。在这个夜晚被枪响与白焰粉碎之前，哈珀想到两件事。
第一件事：这把乱七八糟的枪肯定不合法。
第二件事：另一辆刚从连锁药局废墟那边开来的车辆，显然不是校车，而是橘色的福莱纳卡车。车上架着机翼大小的铲子，车里坐着的正是雅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