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后来,尼克混用了手语和手写,告诉哈珀发生了什么事。他全程在场。斯托里神父断气的时候,他正握着神父的手。
哈珀跟派契特去抢劫救护车时,尼克一直很紧张。然而他已察觉到这是什么状况,而且肯定会有死伤。麦可想要让他安心。他们吃了糖果,喝了茶,也玩了海战棋。尼克打了第二次呵欠后,麦可就说该小睡一下。尼克虽然说自己不累,但是五分钟后就在外公的隔壁床睡着了。
他梦到黑暗中有道光落下,一把火炬从午夜的深蓝天空降临。火炬直直降到山丘后方,在一道红色的闪光之后,整个世界开始颤动震响,彷佛插在绿草上的支架被连根拔起。尼克被吓得跳起身来,但是那喀嚓喀嚓的声音仍没有退去。
这时他看见斯托里神父的头不停转动,口吐白沫。神父的床抖动、摇晃起来。尼克跑到候诊室,麦可正在值哨,看着一本比尼克还老的《巡林员瑞克》。他把麦可从长椅上拖下来,把他推进病房,再拉到斯托里神父的床边。麦可愣在床尾,吓得无法动弹。
尼克跑到自己的床边,拿起装着衣服跟书籍的书包,拿出他最宝贵的道具:他的伸缩笛。他推开窗户,吹响了笛子。
回应笛声的不是消防员,而是艾莉跟六位守望队队员。他们到达时,斯托里神父已经走了。他的胸口不再痛苦地起伏,眼皮失去血色。尼克握着斯托里神父冰冷、松垮的瘦手,麦可则为了失去挚亲的残酷事实哭了起来。
艾莉冲到他们前面,用手指擦掉神父嘴上的白沫,帮斯托里神父催吐,接着把嘴唇盖了上去,进行人工呼吸。她十指交迭在他的胸口上按压,前年夏天在当这座营地的实习指导员时,她从路克伍那边学会了心肺复苏术,并且获得了证书。因此某种程度上,消防员已经对哨声做出了响应。
她急救了快五分钟,这五分钟长得令人绝望,是一段寂静且永无终点的时间。她按压胸部、对口呼吸,旁观者也越来越多。但是直到凯萝推开布帘,大喊「爸爸!」的时候,斯托里神父才清了清喉咙,咳起嗽来,疲累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自行呼吸。
凯萝阿姨把他从死神手中叫了回来。尼克写给哈珀看。
是妳姊姊带他回来的。哈珀草草地写了响应,但大多数人可能跟尼克一样,把这件事归功为凯萝带来的奇迹,这让哈珀觉得不舒服。毕竟,凯萝已经借着歌声带他们远离死亡。所以有什么差别呢?她再次面对死亡,再次只有声音为武器,也再次从终结中幸存。
哈珀在斯托里神父身边待了一小时,把鼻腔内的喂食管卸下、换上干净的点滴,也更换他的尿片,以及混合着呕吐物与血液刺鼻味道的枕套。他的脉搏很有力,却不稳定,忽快忽慢的。他长着胡渣的脸显得灰白,眼皮也微微睁开,露出一点眼白。
她认为这是中风,症状还算轻微。不论她希望这是什么情况,或是认为当下如何,都觉得之后将很难再看到这位慈祥的长者睁开眼睛,再次露出笑容了。
她掏出镊子、消毒线、缝针、绷带和碘酒,过去检查派契特的状况。这时的天色还不够明亮,正如她的心智仍然软弱。
她在候诊室找到派契特,凯萝正陪着他。他用一边的臀部坐上咖啡桌边缘,调整自己的重心,有条不紊地挑出脸上跟手上最大的几块玻璃,堆成一迭带着红丝的闪亮碎片。
大多数人都已离开,不过麦可和艾莉留了下来,他们坐在长椅上握着彼此的手。麦可不再继续哭泣,但脸上还有泪痕。洁咪靠着门口,脸上有着大大的红肿。
凯萝说:「他要死了。」
「他的状况稳定,点滴还在运作。我认为他现在没事。凯萝,妳累了,该回去试着休息一下。妳父亲需要妳坚强。」
「我会的。我正是要这样,我正是要变得坚强。」凯萝用狂热的眼神看着哈珀,双眼眨也不眨。「我告诉妳,如果我父亲刚才死了,营地里会有人——或是有部分人——觉得开心。砸碎他的头的那个人会希望他死掉。妳在找病人吗?这里有人衷心希望我父亲死去,这些人可能也希望我本人死掉。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怎么说。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平安……平安,而且待人和善。但是有人要我父亲去死,也要我本人去死,这些人想分裂我们,让我们起内哄。威柳斯护士,这些人病了,而妳从救护车带回来的物资无法治疗这些人。他们的病好不了的,只能被铲除。」
哈珀认为不需要对凯萝过劳且疲惫的发言做出回应。她瞥向艾莉,想谢谢她救了斯托里神父一命,但是她正要开口,就回想起艾莉曾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其他女孩泼雪剃发,还没牵动嘴唇就住口了。
她转向派契特说:「进来病房,脱掉裤子。我要清理你的伤口。」
凯萝在派契特起身之前开口。「妳先前已经从我父亲身边溜走,还差点被抓到。妳第二次离开的时候我爸又出了事,差点就这样死了。他的确死过一次,然后被救了回来。妳不准再离开了。在他复原以前,妳都要待在医务室里。」
「凯萝,」哈珀跟心软的自己搏斗。「我不能保证他绝对会复原。我不能给妳不切实际的希望。」
「我也不希望妳出什么差错。」凯萝说:「妳可能想,他死了的话,就让妳和消防员有地方可以——」
「什么?」哈珀问。
「——但我父亲要是走了,妳也不能留下。威柳斯小姐,要是我父亲死了,妳也完了。我希望妳明白自己的处境。妳说我该坚强起来,我同意。我必须坚强起来,让人承担责任,而我正要这么做。」
哈珀胸口的龙鳞癣发出刺痛,让她的毛衣热了起来。
「我会尽我所能,」哈珀试着镇定地说:「我敬爱妳的父亲,路克伍也是。他并不想要接手或是抢风头,我也不想这样!凯萝,我只想待在安全的地方,让宝宝诞生在这个世上,只要这样就好。我不打算伤害任何人,或是破坏任何东西。但妳要了解,要是他走了,就算我尽最大的努力——」
「他去世的话,妳就得走。」凯萝这时的声音听起来有股前所未有的冷静。她坐直身体、带着威严。「而我相信妳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哈珀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个晚上,她再次觉得被盯上,陷身于致命的炮火之中。「凯萝,我无法保证他能活命,没有人能保证。他伤得很重,而且他的年纪……不太可能完全复原。」她顿了一下,然后说:「妳并不是这个意思。把我赶走的话,整个营地都有风险。要是我被那些打算杀掉我们的人抓到,该怎么办?他们会逼我讲出所知的一切——派契特是这样说的。」
「妳的孩子要是在这里,就不会发生。」凯萝说:「只要那样的话,他们对妳怎样,妳都不会松口。当然,不管我父亲后来怎样,我都不会在妳生产前赶妳走。我们也不会在赶走妳之后,让妳的孩子受难。这不是对待孩子的方法,绝对不是。如果我父亲死了,妳就得走,但妳的孩子必须留在这里,以保障妳的沉默。我会亲自照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