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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珀把半月状骨推回原处,关节结实地接合起来,让路克伍痛叫了一声。接着她重新包扎手腕,让他喝了两勺冰水,吞下四颗止痛药。她逼他躺下来,在他的床上搂住他,手臂环绕着他的腰部。
「你这个白痴,」她说:「幸好没摔到肋骨。」
他受伤的手迭到她手上。
「我很抱歉,」他说:「抱歉我说了那些话。」
「你想要谈谈这件事吗?谈谈她怎么了吗?」
「不想。」他说:「不,我想说。妳真的想知道吗?」
她以为自己已经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握紧他的手指,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解。他憔悴地叹了口疲惫的气。
「以前莎拉和我会划船到这里来,也就是……这座小岛的小木屋里,好跟别人保持一点距离。艾莉没有跟着我们——她那时几乎成了夜行性动物,白天都在睡觉,储存晚上乱跑的能量。尼克会黏过来,但他会在沙丘上野餐后打起瞌睡。小木屋里有床可睡,他却喜欢睡在划桨船上。他喜欢海浪拍打船身时的摇晃,还有船帆的摇曳,那时小木屋外还有个小码头。这样正好,莎拉和我可以喝点酒,呼吸点新鲜空气,在小木屋里做大人才能做的事。
「那天我们吃了冷鸡肉和有葡萄干的色拉,半昏半醒地在床上做了爱。莎拉快要睡着时,问我能不能去看一下尼克。我赤着脚,只穿着牛仔裤出去,然后看见船上有如钻油井般的冲天烈焰。我那时肯定想要尖叫,只是吓到连呼吸都停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到码头,想要大喊尼克的名字,还以为他可能听得到。但我只听到稀薄的喘息声,认定自己会见到他全身着火的样子。
「但他没有着火,而是在吞吐火焰。船帆每晃一下,他就会咳出带着红色火焰的蘑菇云,半睡半醒地咯咯笑出声。我认为他还没清醒,不知道自己办到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毕竟他听不见我,也没有往我这边看过来,注意力完全放在自己的火焰杂艺上。我跪了下来,双腿不听使唤,就这样看着他两、三分钟。他吐出火圈,然后挥舞手指,掷出火镖穿过火圈。
「后来,我的膝盖虽然还在发抖,但终于站了起来。我摇摇晃晃地走回小木屋,说不出话,口舌干渴到必须找杯水喝。我轻轻叫醒莎拉,告诉她,我要给她看样东西,但她用不着害怕。我说这跟尼克有关,但是他没事,只是她得看看他在做些什么。然后我带她出门。
「她看到船上窜出的火焰时就站不稳了,我只能扶住她。但是她没有喊出声、没有尖叫。我带着她到尼克身边,相信了这正如我所说的,没有理由惊慌。
「我们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玩火玩了五分钟,她才克服了自己的震惊,蹲下来靠向船,好能碰到尼克。她摸摸他的头发,让他突然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咳了咳黑烟,朦胧地眨眨眼。他跳到坐起来,一脸不好意思,就像是我们发现他翻阅少女杂志。
「她爬上船,全身发抖,把他抱进怀中。我也跟着上了船,我们静默地用手语谈论这件事。他对他的母亲说,他没有受伤,不会觉得痛,同时对我们表示他这样好几天了,完全没有不舒服。他说他只会在船里这样玩,因为海浪带来的摇曳助了他的兴。他接着列举自己能做的丰功伟业。他可以吞云吐雾、吹出带火的流风,还可以像点燃火炬一样点燃手掌。他告诉我们,他可以造出小小的麻雀,然后让它们飞起来,有时还会觉得自己和它们一块飞翔,有时甚至认为自己就是一只小小鸟。我要他示范,但他说没办法,至少那时候不行。他说,他点燃自己的时候,需要花时间充能,在派出麻雀以后——他是用手语这么说的——有时会觉得很冷,彷佛得到流感般发抖。
「我想要知道他是怎样办到的。他尽力解释,但他只是个小男孩,所以我们学到的不多,至少那天不多。他说人可以轻轻地摇摇龙鳞癣,同时像是哄小孩睡觉那样唱歌,就可以让龙鳞癣睡着。只是尼克听不见,所以他不能理解唱歌是什么样的情况。他告诉我们,说他认为音乐就像是呼吸的浪潮一般:他的心里会有东西涌进来,再奔出去,这时龙鳞癣就会照着他的梦境一起做梦。龙鳞癣会制造出火圈或小火鸟,或是任何他想要制造的东西。我表示我弄不懂,问他可不可以示范。他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而莎拉点头说不会有事,他可以教我怎么做……但要是我们伤到自己,就得马上住手。
「隔天早上我开始上课,三天以后,就可以点蜡烛了。过了一周,我开始抛掷火鞭,就像是火焰喷射器那样。我开始炫耀起来,没办法停手。我和艾莉出去救援时,我会造出烟墙,给大家一个印象深刻的逃亡指示。有次我们甚至被火葬队追击,我转身向着他们,把自己点燃,变成一只巨大的带翼恶魔,把他们吓跑,而他们全哭叫着跑掉了!
「我超爱制造自己的传说,这般引人注目,让人窃窃私语,成为名人是这个世上最让人上瘾的毒品。我在莎拉面前夸耀,龙鳞癣是我一生邂逅中最棒的一部分。如果有人跑来想治疗我,我会立刻拒绝。龙鳞癣不是瘟疫,而是种进化。
「我们经常讨论我对龙鳞癣的理论,讨论它的传播方式,讨论它如何与心智连结,讨论癣菌如何产生保护我和尼克不受烧伤的酶。与其说是讨论理论,但我其实是在替她上课。喔,我喜欢有人成为我的远见与理论的听众。她的死亡证明上应该注明这点:莎拉.斯托里——因约翰.路克伍滔滔不绝而逝。某种程度上,这就是她的下场。
「我记得,我第一次化身成恶魔,把那些武装人士吓跑的隔天,我带莎拉到岛上野餐,然后像是庆祝般上床。她那时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疯狂中,而我因为自大没有特别留意。我们做了爱,我躺在床上,把自己当作摇滚巨星。我终于成了巨星。她起身穿上裤子,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罐子,罐子里面装着白色烟灰。我问她拿了什么,她说那是被感染的烟灰。接着,她在我面前把灰倒在橱柜上,吸了进去。她故意让自己受到污染,并且在我大叫着阻止她时这样做。因为我告诉过她孢子的传播方式,所以她当然知道该怎样让自己受感染。
「三天后,她的背上出现了第一道纹路。看起来像是恶魔对她挥了一记火鞭,正印证了传播的理论。但是我没有心情说『我就知道』。她不到四个礼拜后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