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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珀斜眼看着尼克。他把脚抬到她床上,双手扶着下巴,望向他的外公,表情是纯然的安详。室内光线不足,只有一支蜡烛的微弱烛火,她知道尼克不可能理解斯托里神父刚才向她说了什么。她提醒自己,尼克就算在光亮中也不太会读唇语。
「你是怎么知道的?」哈珀问。
「凯萝自己坦白的。我最后一次在聚会里发表演说时,谈到我们需要由衷地宽恕窃贼。之后我们独处的时候,凯萝与我为此吵了一架。她说我太软弱,要是我们不显露力量的话,营地的人就会离我们而去。她对我说,我应该以哈洛德.克罗斯的例子警告大家。我回答,以哈洛德的下场来说,那并不是个好例子,但我也注意到他的下场让她很开心。我很不高兴,用了夸张的说词,她却因此迷惑了,然后用走调的声音说:『所以你知道了,』而我的胸口窜起一阵寒意,问她:『妳这是什么意思?』接着她说:『我利用他来给大家做个示范。』
「当然,我本来只是提及哈洛德因为不听劝而害死自己的事,但凯萝误解了我的话,认为我是在质问她先前的作为。她说就如同她直接呼叫火葬队来对付他一样,如果她不这样做,哈洛德早晚会出事,届时不会有人能确保他不被活捉。她说她并不觉得羞耻,反而救了我,还救了我的外孙跟整座营地。她的脸红了起来,并且——得意洋洋。我说我不认为派契特会参与这种计谋,但她笑得像是我讲了个超棒的笑话。她说我根本想象不到,要怎样找借口认定大家跟我想的一样善良,又如何存续我对于正直与宽恕的幼稚幻想。我一时之间无法思考。她说从各种角度来看,我和她一样要为哈洛德的死负责,是我迫使大家不得不将他杀死的。她告诉我,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有严惩的话——像是给他上脚镣,或是公开鞭刑——他就不会再溜出营地,让大家陷入危险。然后,在我还能回应她之前,派契特就敲了敲门,说该是时候离开了。老实说,我不敢对她的任何说法表示响应,至少不敢在她和派契特都在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女儿不会伤害我,但我不知道派契特会不会——」
「你确定吗?」哈珀问:「如果她被激怒,认为自己会被放逐,你难道不觉得她会拿石头砸你吗?」
「一点也不可能。我女儿绝不会、永远不会想置我于死地。我确信的程度足以用我的名字起誓……不,我要撤回这个说法。告诉我——我失去意识时,她对于我的康复有没有表现出矛盾的情感。」
哈珀深吸一口气,开始回想。「不,事实上,她还威胁我。要是你死了,她就会把我赶出营地,再带走我的婴儿。」
斯托里神父脸色一下子刷白。
「她那时——现在也是——对于你是否会去世的事情显得歇斯底里。」哈珀轻轻摇了摇头。她回想消防员曾经说过的话,他提到凯萝一直想要占有她的父亲,将父亲视为自身最真诚向往的目标。然而由爱当然可以生恨,哈珀再能理解不过。但是……不对,这不对劲,不太合理。凯萝可能想要哈洛德的命,但不会想让父亲死掉。永远不会。
斯托里神父从哈珀皱着眉头的表情,看出她的结论。「妳绝对没办法想象凯萝把我当作威胁的样子,也无法想象她会对自己的恶行感到羞耻。她引以为傲!当然,她知道如果营地的人晓得这件事会撕裂大家,因此需要保密,但不需要为此感到羞愧。不,我不能相信我自己的女儿会做出结论,认为她必须杀了我才能让我闭嘴。我不能想象。我确信她希望我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能理解她的作为,接受微不足道的谋杀是保护营地的必要之恶。至少,她希望我能继续当那位在晚上做礼拜时,有着讨喜且带着尊严的慈祥面孔,然后让她负责照管这个群体的『肮脏活』。她正是用这三个字。」
哈珀没办法拼凑出斯托里神父在林里遭遇的真相,令她很气恼。她觉得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就像是遇到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物,却没办法回想起这人的名字,她打破头想都想不出来。
那就不管了。她想。这不重要。她不需要想透这回事,至少现在不需要。
「带路克伍来吧,」斯托里神父温和地说:「接着再和凯萝谈谈。还有艾莉,以及尼克。我希望能马上把我的家人聚在一起,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会一起承受。过去我们就是这样撑过来的,从没有让我们失望过。」他瞇起眼睛。「妳觉得——妳觉得大家会理解凯萝对克罗斯先生动手的事情吗?妳觉得他们会原谅她吗?」
要是斯托里神父透露了凯萝的行为,哈珀不认为会有多少人原谅他的女儿,但是她没有出口否定。然而,他还是看出了她的疑虑。
「妳觉得这会是营地的末日吗?」他说。
她过了一会才响应……她没有给答案,反而提出问题。「你还记得我们谈到马莎.奎因的小岛吗?」
「我记得。」
「那是真实的地方。我们知道它在哪里,我想要到那里去。那里有让我能安全生产的医疗设施。我知道还有人也想过去。我认为……在了解哈洛德的下场……而你也康复的情况下……我认为是的,营地可能要解散了。你被攻击的那晚,告诉我要把营地里的某人放逐,而且是为了她。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凯萝,我认为——」(她吸了深深一口气,准备提出一个非常抗拒的提案)「——她可以和我一起去,和我们一起去。如果我们能够离开,她可以和那些准备离开的人一块儿走。」
「你们当然可以离开。」他说:「然而,凯萝留在这里或许比较好,当作对她的惩罚。我会留在这里照顾她,帮助她回归自我——如果可能的话。」
「神父。」哈珀说。
「叫我汤姆。」
「汤姆,或许我们改天再来聊你的女儿。你的身体还很虚弱,我认为你应该好好休养。」
他说:「等我看到我外孙女和路克伍以后,会休息得更舒服。然后是的,还有我的女儿,我非常喜爱凯萝。我能理解妳不喜欢她——或是厌恨她,但是妳至少知道,不管她有什么过错,不管她有什么罪愆,她一直都深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照顾她所爱的众人。」
哈珀认为凯萝病态地需要让其他人遵从她(向她退让),跟她是否爱人完全无关,但是斯托里神父就像尼克听不见一样,也看不出这一点。
不过她并不在乎说出来。如果斯托里神父真的打算今晚就面对凯萝,那么将会有很多不愉快的状况发生,而她不介意火上加油:先找路克伍,传讯息给艾莉,艾莉会带凯萝来。不管斯托里神父要面对什么,他都不会独自面对。
她转向尼克,用手语说:「我要去找消防员。你跟外公在一起,他需要你。他可以喝水,少许的水,不能喝多。你看到了吗?我说对了吗?」
尼克点点头,用手语回答:「我知道了,去吧。」
哈珀开始行动。她很高兴能够动身,她希望自己的行动能得跟上思绪。她穿过了苔藓色的布帘。
麦可一如他当初保证的一样负责值哨。这次他终于把《巡林员尼克》放在一旁,把来复枪放在自己的膝上,正用破布为枪托上油。
「麦可。」她说。
「是的,女士?」
「他醒了,斯托里神父醒了。」
麦可跳了起来,抓住差点掉到地上的来复枪。「妳别骗我,这不可能。」
她只能露出笑容,完全挡不住的笑容。这个单纯的惊喜让他睁大了天真的双眼,看起来更像是个孩子了。他真诚的表现让她想起自己四岁大的侄子,虽然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他醒了。他清醒着,还可以讲话。」
「他记得——」麦可的喉结上下滚动。「他记得是谁攻击他吗?」
「没有,但是我想他很快就会想起来。他心思敏锐的程度,比我原本期待或冀望的状况还要好得多。听着,他要我把路克伍找来。路克伍来的时候,他就要我们带凯萝来,当然艾莉也是。他想要全家人都在一起,而你也要一起。」
「那个——我不知道我适不适合——」他支吾其词。
「这次团圆并不容易。我希望你待在这里,以免……有人被情绪牵着走。」
「妳认为他们会为了凯萝姆姆做的事吵起来吗?」
「麦可,你绝对想象不到。我们要谈的并不是斯托里神父昏迷时,凯萝做了什么,而是她在他被砸昏以前做了什么。她不应该负责任何事务的,不管是她或是派契特都是。」她想起派契特用一发子弹打中哈洛德,喉咙窜上一股又甜又辣的胆汁。「去他的派契特。」她说。
麦可皱了皱眉头。「我不认为派契特先生这么坏。那些法外之徒被带来的时候,他可能是有点超过了,但某种程度上我可以理解——」
「他是罪犯。」哈珀说:「他杀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孩。」
「哈洛德吗?噢,威柳斯小姐。他必须那样做。」
「是吗?真的是那样吗?」
麦可天真的表情带着疑惑,让她忍不住倾身亲吻他带着雀斑的眉头,使他惊讶地挺直肩膀。
「你让我想到我的侄子。」她说:「小康诺.威柳斯——康诺二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是因为你们都有同样的眼睛吧。你认为你还可以再勇敢一阵子吗?可以为我这样做吗?」
他吞了吞口水。「希望可以。」
「很好。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让任何人见到他。我相信你可以看顾好他的。」
麦可点点头,红胡子下的脸色苍白。「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女士,妳不必担心。我会好好处理斯托里神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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