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凯萝转过身去。礼拜堂正厅的拱顶回荡着呼求救援的声音，也有人呼求耶稣、祈求慈悲、恳求宽恕。凯萝看着满满的群众，受挫的眼神里带着无止境的迷惑。
有人仰躺在地上，也有人挤在长椅上抱着彼此，不少人则坐在祭坛的底边。诺玛坐在通往前台的阶梯上，前后摇晃的她，同时还摇着头。
「你们在呼求什么呢?」她大喊：「你们为何哭号?你们认为我们逃不出去吗?认为我们受困了吗?辉光正等待我们的到来，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飞奔到自由的场所!现在不是哭号的时候!而是歌咏的时候!」
沿着厅堂设置的彩绘玻璃窗，还罩着从外部钉住的夹板，其中一片板子已经着了火，流动的火焰在长椅上映出刺眼如糖果店的色彩。
「这是歌咏的时候!」诺玛大喊：「来吧!来吧!就是现在!」她狂乱的眼神望向位于骚动群众另一端的凯萝。「凯萝姆姆!妳知道我们该做什么!妳知道的!」
凯萝凝视她许久，好似不理解她的意思。然后她吸了口气，大声唱道：
「齐来宗主信徒——」凯萝的声音在这呻吟与呼喊的厅堂内，本来是听不见的。
子弹像豪雨般哒哒地打在教堂的外部。
「快乐又欢欣——」凯萝继续唱。她悲伤的声音充满着恐惧，却仍然甜美。她走到拱顶下，站到麦可身边，抱住他的身体，指尖滴下了血。
盖儿站在一旁。她看来已经放弃寻找妹妹，站在原地摇晃不已。凯萝握住她的手，盖儿惊讶地低头一看，小小跳了一下，彷佛凯萝刺痛了她。
凯萝紧握她的手指，继续唱：「齐来……一起来……上伯利恒。」
「没错!」诺玛大吼：「是的!到伯利恒去!往辉光去!」
有个人跟着凯萝唱了起来，声音带着恐慌，五音不全。
其他人则是大声哭号，此起彼落。「我们就要死了!我们要死在这里!老天爷啊!我们要死了!」
盖儿看着凯萝的手，哭了起来，哭到肩膀都跟着震动，但也跟着唱。
现在有六个人唱起歌来，歌声直达横梁。「来朝见圣婴!天使王已降生!」
凯萝的龙鳞癣纹发出玫瑰色的银光，哈珀可以看见她单薄睡衣下透出的光线。
诺玛悲愤地低吼：「齐来虔诚同崇拜!齐来虔诚同崇拜!齐来虔诚同崇拜!」听来与其说是敦促，不如说是威吓。
另一枚汽油弹打上教堂南面，火焰窜上墙壁。有两人跑了过去，拿着外套试图扑灭。
「完了。」哈珀对消防员说：「就这样完了。」
凯萝慢慢走进群众，走向祭坛。大家起身，想伸手碰她。众人把长椅推开，前仆后继地想要更接近凯萝。
朝拜者一碰到凯萝，就和她一起唱起歌，其中有许多人带着钦羡的眼神注视着凯萝。有个小男孩窜到她身旁，令人难以理解地雀跃蹦跳、拍手欢呼，彷佛被带到他想去很久的游乐园。凯萝紧握着双手前进，如同政治人物穿越群众，有时会倾身轻吻别人的手指，但还是持续唱着歌。她当然爱护他们，这是种病态的溺爱(哈珀认为和雅各布爱着她的方式无异)，但这份爱是真实的，也是她留给大家的。
子弹哒哒打上他们后方的门，让恍惚的哈珀回神。她又扶又拉，把消防员带到通往楼梯间的石造拱门下。尖啸着悲鸣的子弹扫过他们身后的石造地板，艾莉抱着她的弟弟挤了进来。
「有什么主意吗?」她一点也不慌张。
「屋顶可能有条路。」消防员说。
哈珀知道，他们只要爬上钟塔，就再也下不去了——至少她不行。她没办法从礼拜堂的顶端逃跑，那里太高了，要是她从陡峭的屋顶滑下去，她的双腿会摔个粉碎，同时失去她的孩子。
但是哈珀没有向消防员和艾莉讲起这件事。她暗自想着，有着敏捷运动细胞的艾莉可以走过屋顶，攀着排水管再落地。过程可能烟雾弥漫、噪音大作，但也让她有机会潜到林地那里。
「好。」哈珀嘴上说着，仍犹豫地留在原地，转头看着拱顶。
大家用痛苦却甜美的声音唱着歌，同时发着光;他们的双眼发出有如喷枪般的蓝光。有个剃了头发的小女孩站在长椅上放声高歌，裸臂上的龙鳞癣亮到让她的手臂呈现半透明状，让哈珀清楚看见底下的骨头。
诺玛是第一个燃烧起来的人。她站在祭坛后，在十字架前摇摇晃晃，大声吼出歌词。她平凡的大脸流着汗滴，涨红起来，大声唱出：「欢然同歌唱!」而喉咙已经满溢出光线。
诺玛深吸一口气，准备唱下一句，嘴里却喷出黄色的火焰，头往后仰。她的喉咙已经像是被紧缚一样红胀、紧绷，脖子慢慢变成黑色，鼻腔喷出了滚烫的黑烟。那肥厚裸臂上的龙鳞癣，则露出毒性活化的深红色，她穿着有如帐篷大小的黑色印花洋装，蓝焰从她的背后窜了出来。
盖儿几乎无法呼吸，摇晃地撞上跳来跳去的小男孩。她前后挥舞着手，好像要把眼前的飞虫赶走，挥到第三下时，哈珀就看见了她着火的手臂。
「她们怎么了?」跟着她们走上石拱的洁咪大喊。
「这是连锁反应。」消防员说：「所有人都会倒下。」
「高声赞扬至高的处所!」他们当中还有人唱着歌，但还没着火的人开始尖叫。
凯萝着起火来的时候，正身处在朝拜她、触碰她的人群中央。她瞬间化成白色的火柱，头向后仰，双手像是要拥抱隐形的爱人，如同淋了煤油似地烧了起来。她太快起燃，连尖叫的机会都没有。
子弹在拱厅中呼啸而过，打倒在外侧的一些群众。哈珀看见一个细瘦的黑人少年按住自己的眉头，彷佛突然发现自己忘记带教科书来上课。等他放开手时，他的额头正中央已经有了弹孔。
一个背后着火的少女抱着身子往后退。那个长得像戴维.鲍伊的瘦长少年，在群众后方跪了下去，像是祈祷般低下头，双手紧握。他的头燃烧起来，如同黑头火柴烧着亮黄色的火焰。有个小女孩在长廊上跑来跑去，挥着烧灼的双手，发着抖找起自己的妈妈，她的马尾也烧着蓝色的火焰。
「天啊，路克伍。」哈珀一边说，一边别过头去。「天啊。」
他的手臂扶住她，拉着她走进窜满黑烟的楼梯间，一起往上爬，远离了呼喊、笑声与歌谣。最重要的是，摆脱了下面一起发出的尖叫声。
那是这里的最后一声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