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哈珀已经徒步前进了二十天,以至于吉普车突来的高速让她感到不安。她坐在前座,就在吉姆旁边。芮妮与消防员坐在后座,艾莉挤在他们之间,尼克则窝在芮妮的大腿上。同车还有一名枪手,但是他坐在车子后缘,手握着防倾杆,双脚随着震动踢着后保险杆,也不在意挂在身上摇曳的枪。
吉姆开上宽广的碎石小径,并没有让哈珀不舒服的肚子好过一些。那甚至不能称作道路,车子颠簸驶过车痕与坑洞,杉树的枝叶在他们头上咻咻飞过。吉姆说他们正在一条叫作日落径道的路上。
「这条路是开给脚踏车的,」他用抱歉的口气说:「还有健行客。但这是我们不经过镇上就能前往处理中心最好的一条路线。」
消防员倾身向前。「我很意外你穿着全套装备,你们的人现在一定彻底了解传播的途径了,毕竟已经研究了多久来着?一年?如果我们能理解,你们在岛上的专家一定也可以。」
吉姆听了这席话,没有回答。
「是灰烬的关系!」消防员在车子驶过涓流时大吼:「如果你们不接触灰烬,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那只是一种理论。」吉姆说。
「这不是一种理论。这是事实!」消防员说。
「你是生物学家吗?」
「我以前在新罕布什尔大学教书。」
「我相信他们很高兴能取得你的专业意见。」吉姆回头说:「让你马上上工。」
吉姆说话的口气,让哈珀不确定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车子回到高速公路上,天空带着微弱的玫瑰色暮光。树林已是一片夜色,松树在黑夜的暖风中啪哒作响。哈珀从林地的缝隙间瞥见河口,有如红色天空下一面宽广的黑色玻璃。她看见零星的电灯灯光,城镇就在某处。
消防员再往前靠。「你们还有电力。那你们也有手机吗?我很好奇民众怎么传递我们上路的讯息。」
「我们非常感谢提供食物的人!」芮妮大喊。
哈珀也很感激,但那个弃置坏掉三明治给孕妇的人例外。她的肚子揪成一块。
「是啊,有些地方有电,但只是零星的电力,而且时常断电。这里没有手机讯号,但是玛柴厄斯有固网电信系统——这是州长的远见——我们还可以用区域广播联系远处的人。」吉姆想了一下,轻轻地转动方向盘。「从南方来的人不多了,在荒地以南的都没再见过。这些日子以来,甚至没有从南方过来的人。我们的新来客通常从北方过来,穿越美加边境。」
「你们救了多少人。」哈珀大喊。她觉得说话可以让自己转移对逐渐加强呕吐感的注意。
「六百九十四个男女与孩童。」吉姆说:「加上你们就有六百九十九个。不,确切来说有七百人,算上婴儿!可不能忘了宝宝!」
「这点我们得谈谈,」哈珀说:「谈谈他要是没有感染,谁会接手照顾他。」
「妳的意思是?」
「我很久没读医学书籍了,但上次我听到一个假说,提到罹患龙鳞癣的母亲不会产下受感染的婴儿。」
「我想我的医疗专业只够给我八岁小孩的膝盖擦伤贴OK绷。」
「但是岛上一定有人生产,既然有七百人的话,不就有可能吗?」
「这不是我有办法知道的事了。」他开心地说。
树林慢慢分开,哈珀看见吉普车右方的高草丛与被海水打湿的沙滩,还有漫无止境的海水。海湾上有座灯塔,灯光扫射在海面上。这座灯塔的确像是水上明灯,是一支粗厚的白蜡烛,或许是为了孩子的诞辰而点燃。
「如果婴儿生下来之后没被感染,」哈珀再问了一次:「我想要给收养家庭一些指示。」
「我不懂这些事。我没听说有人收养患病的婴儿。」
「他不会生病的,」她一边说,一边觉得吉姆忽略了重点。
面罩下的吉姆露出大大的笑容。「肚子里的是男生吗?妳确定吗?」
「是的。」哈珀说。她很肯定。
哈珀等他表示意见,但吉姆又陷入沉默。她决定不问他了,想直接与岛上的医疗人员协商。他们经过一棵又一棵的树木,右方有排用木桩排成的简陋围栏,哈珀远远见到一座黄白条纹相间、亮着灯光的帐篷,这景象让她想起小镇的园游会。这样的帐篷下会有咬苹果的游戏,还有卖焦糖爆米花的摊贩。
他们接近这座临时建物时,左侧的草慢慢显得稀疏,哈珀看见步道旁有条平行的道路,再往前头有座边缘就在条纹帐篷旁的停车场,停了几辆车。在看到船以前,哈珀就闻到了船的味道,那是一股让人恶心的廉价柴油味,使她的肠胃痛楚地翻滚着。他们开到离处理区不到一百公尺外的地方,她看见码头旁那艘脏兮兮的拖网渔船,船尾写着龙飞凤舞的玛吉.艾特伍号几个字。穿着全套生化防护衣的人员正把码头的纸箱搬上船。
在帐篷下有几张折迭桌,耶诞灯饰挂在上面的金属管架上,制造出奇异的节庆气氛。这里满满是人,有九、十个穿着黄色橡胶衣的人在后面活动。其中一角,有一台露营瓦斯炉上放着一只冒着蒸气的铁锅。
「他们有可可。」吉姆说:「还有姜饼可吃,以及好吃的土鸡炖肉。大家在渡海之前都可以享用。」
哈珀转身往后挥动双手,把好消息告诉尼克。
他露出大大的微笑,用手语回复她:「看看那些灯光!这里像是耶诞老人住的地方!我们要到耶诞王国了!」
哈珀用手语说:「我想你指的是北极。」但尼克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帐篷里。
吉姆把吉普车开到已被压平的草地上,然后熄火。一行人跟着他进了帐篷,沐浴在节庆灯光下。
「来见见几位志工。」他说。
这里的志工都是中年以上的女性。这些女人让哈珀想到在教会里热心能干、举办餐会的老妇人。吉姆带着几位难民坐上折迭桌,最前面的女人拿着一迭表格在旁边等着。她在橡胶面罩下露出了期待的笑容,看到有小男孩出现更是开心。
「哈啰!你们长途跋涉一定累——坏了。我叫作薇薇安,我要来登记你们的数据,然后帮你们拍照上传到网站,再替你们分配住宿和航行时的食物。」
「可以的话,再加上那锅汤。」芮妮说:「那锅汤的香味好到我都晕了。」
哈珀也闻到了,那是鸡肉汤与炖萝卜的味道,但混合了船的黑油臭味,让她非常想要呕吐。她不敢相信自己当初居然笨到咬下那块坏掉的三明治,就算她不自制一点,也要有些脑袋。她的身孕让她成为一只饥不择食的猪,现在也得到了报应。她知道自己迟早要吐,只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没问题。」薇薇安大喊:「我们有汤跟鲜奶,还有给大人喝的咖啡!我们将尽速让这过程不难受。我们先从基本数据开始——你们是谁?」
哈珀正准备开口,芮妮却抢先一步。「我们是温德汉营地阴谋的幸存者。在场的这几位是我们的领袖,路克伍先生与哈珀护士。我们带着善意而来。」
吉姆绕过折迭桌加入了老妇人的行列,转过头来大笑一声。
「哈!」薇薇安说:「邪恶的阴谋!我们还没遇上这样的事。」
「这是民主选择的计谋。大家都能投票,甚至连小孩都可以。」
「我不知道该发表什么感想。我的小孩可能会替冰淇淋晚餐和熬夜投上一票。你们有投票选择睡觉时间吗?」薇薇安弯腰看着尼克的脸问。
「抱歉,他听不见。」消防员说。
「你是英国人!」
「邪恶的主宰都是英国人。要是我儿子可以投票,他会投票要你们在填表前吃炖鸡肉。」哈珀差点忽略他用我儿子三个字提起尼克,但她可没办法忽略路克伍搂上自己的腰,跟他补充的那一句:「还有我的妻子。」
薇薇安把他的话记录下来:路克伍夫妻。哈珀没有反驳,也觉得从各种层面上,路克伍说的都是事实。她把头倚到他的肩膀上,同时回答问题让薇薇安抄写。
薇薇安想要知道他们的路程,还有出发的地点。她问他们何时染病,还有在感染后到访的地区。她想要详加记录他们的症状,记录他们是否容易发热、发出焦味与冒出烟来。
「完全不会。」芮妮说:「我们有安抚感染的方法:每日合唱。这让我们不会进入极端状况。只要有愉快的团体活动,就可以控制住孢子。这跟大脑释放的荷尔蒙有关,叫作催产素的东西?威柳斯护士能够清楚解释。」
但是威柳斯护士什么都不需要解释。「我知道小岛上很流行团体治疗,也仍是最好的治疗方式。他们会在早餐后唱八○年代的歌,托托乐团跟霍尔奥兹之类的。」
「唱那种歌的话。」消防员说:「我宁愿被活活烧死。」
他们问了很多有关待产婴儿的事。这些妇人都很兴奋,帮他们照相的丰满老妇人对哈珀滔滔不绝地讲着她三周前出生的孙女凯莉,说她哭起来的声音就像羊一样。
「咩!咩!」年纪更大的妇人笑着附和。
但等到哈珀想找人谈谈领养无病症婴儿的事情时,这个有了孙子的祖母开始玩弄起相机,表情也很烦恼。「这样啊!」她说完就晃了开去。
在桌子的另一端,有个身材细瘦、一丝不茍的尖脸女人,正一言不发地打开随身妈妈包,检查是否挟带武器。此时另一位女士给他们蓝色的文件夹,里面钉着厚厚一迭文件。哈珀看见那份三十页的复印件,那是疾管局印制的文件,上面写:街狼岛——健康与安全指导。
每份文件夹还有一张房地产列表。哈珀、路克伍和两个小孩在长湾路三号有栋两房两浴的小木屋。脏掉的黑白照片上是一栋小小的白色木屋,还有积着落叶、有儿童游乐设施的后院。芮妮则在长湾路十八号的长湾民宿里有间卧房,这间房子里大概还有六个住客。有些彩色复印件上有岛屿的相片,那是带着秋色的树林,有着铁锈般的橘和奶油般的黄。一张城镇地图标示着诊所、交谊中心、图书馆、一间本是杂货店,现在则充作物资分配中心的店面,还有其他重要地点。
这排桌子的尾端,有个心情愉快的亚裔老妇递出装着炖肉的纸碗,以及装着牛奶的纸杯。一行人被引导到帐篷外的干草堆上。哈珀吃不下去。他们在进行记录时,她的子宫不适地收缩,胃部也在翻腾。她坐在干草堆的边缘,用双手抱住肚子,表情扭曲。她的不舒服让路克伍担心起来,于是也没吃东西就坐到她身旁,揉起她的背部。
「我没见妳这样过,」他说:「妳觉得妳要生了吗?」
哈珀的肚子开始痉挛,她不满地发出小小的声音,摇了摇头。「路克伍,吃点东西。你得补充气力。」
「晚个一分钟也没关系,哈珀。」但他没有起身,尼克给了他一杯加了糖和奶的咖啡。
他们坐在干草堆上,人在灯光所及的范围内。路克伍拍拍哈珀的背部,等待她撑过收缩。她最后撑了过去,但肠胃仍在翻腾。海滩上的船冒起黑烟,她一闻到臭味,就只能用尽全力不要呕吐。
他们出发前,薇薇安靠近他们,拿着一只小鞋盒。她把鞋盒带到尼克面前交给他,然后对消防员说,请他翻译。
「这是我手上所有的《超时空奇侠》的影集。」她说:「有个小男孩三个月前到岛上去。他没大尼克几岁,大概十四岁吧,我刚好知道他是个科幻迷。我曾向他保证会拿我的收藏给他看。你可以告诉尼克,请他把这些影集交给嘉瑞.莫里斯吗?也请你告诉尼克,他也可以看这些影集。我想嘉瑞会想那样做的。我觉得嘉瑞也喜欢有个可以教他手语的聪明朋友。」
「妳太客气了。」路克伍说完,就向正经地接下整箱光盘的尼克解释。
薇薇安站起来以后,双眼已经泛泪。「各位,我没办法想象你们的经历。我每个晚上都会祈祷你们得以痊愈,我们很多人都会祈祷。总有一天你们会健康地回来,这样你们就有很多故事可以说了。」
「谢谢你们为我们做的一切。」哈珀接着说。
「我希望还能做得更多。」薇薇安说:「而不是只用火鸡炖肉跟旧影集招待经历过地狱的人。」
「火鸡炖肉和《超时空奇侠》的旧影集对我来说算是天堂了。」芮妮说。
薇薇安点点头,说不出话来,显然已经控制不了情绪。她举起戴着手套的手,轻触自己的面罩,给他们飞吻吻别,接着伸手碰触尼克的脸颊。「跟嘉瑞说,他阿姨爱他。」
她举起手道别,带着泪汪汪的双眼离开。
「妳喜欢那锅炖肉吗?」芮妮问艾莉。
艾莉平淡地说:「普普。我们可以上路了吗?」
「当然!」吉姆一边说,一边走向他们。「动身吧!船正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