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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有个女孩坐在床上,下巴紧靠她的膝盖。

  我把记忆回转,直到在床边找到一个小小的日历,上面写着三月。蓝色的洋装在三角椅上,一本黑色的书放在床边的桌上。爷爷是对的。面包屑与书签。我的手指能找到它们所在之处。

  床边的女孩很瘦,五官精致,淡金色的头发呈大波浪状散落在瘦削的两颊边。她的年纪比我小,正在跟那个手上沾满血的男孩说话,只是此时他的手还是干净的。她的话语像是低喃,犹如单纯的噪声般,男孩站得不太稳。我可以从她的眼神做出猜测,她说话说得很慢,而且态度坚持,但那男孩的答话很急,不断做手势打断对话,手在空中不断挥动。他没有比她大多少,从涨红的脸和摇晃的姿态来看,他喝了酒,而且好像快吐了,也似乎即将开始乱吼乱叫。

  女孩也发现了,因为她滑下床,从衣柜的上方拿给他一杯水,他把杯子用力挥开,杯子摔碎,那声音在这个记忆里不比细微的碎裂声大多少。他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臂,她不断推开他,他失衡,摔倒撞翻床架,她转身就跑,他站起身,挥舞着从地上拿的一大块碎玻璃,在他扑向她时,玻璃割破了他的手。当他抓住她,她已经到了门边,随后两人一起摔进客厅。

  我一边看着他们穿过这扇门,一边手贴地板,一路拖着过去,但后来我又希望自己没这么做。他压在她身上,两人全身是血和碎玻璃,扭打在一起,在他将她固定在地上时,她纤细的赤脚不停在他身下踢着。

  然后,这一切的挣扎慢下,旋即停止。

  他在她身边放下碎玻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因此我才能清楚看见她。有一道伤痕切过她的手臂,最深的一道则切过喉咙,碎玻璃刺入她的手掌。他站在她上方俯视一阵子,然后转身回到卧室,朝我跑来。他全身是血。她的血。我的胃一阵翻搅,必须努力抗拒这股瘫倒在地的冲动。他不在这里,我也不在。

  你杀了她。我低语。你是谁?她又是谁?

  男孩不稳地回到房里。好一段时间里,他似乎崩溃了。他整个人蜷成一团,痛苦地滚动,过了一阵子才停止。他看着自己,闪闪发亮的碎玻璃在脚上、身上,他开始慢慢擦拭沾满血的手,接着疯狂地擦拭他的血衣。他拖着脚走到衣柜那里,从挂钩上用力拉出一件黑色外套,硬是套上,把衣服收紧,拉上拉链,然后转身离开。我被留在原地,望着客厅里那女孩的尸体。

  鲜血渗进她苍白的金发之中。她的眼睛张大,有一瞬间,我很想绕到她身前把它们阖上。

  我把手从地板抽开,张开眼睛,记忆粉碎、褪去,变回现在,也把尸体一起带走了。这里又是我的房间,但我好像依旧能看见她,犹如某种恐怖的回光反照般,她被深埋在我的视线里。我把戒指戴回去,在一大堆箱子间且绊且走,一边专注于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心愿:到底要怎么逃离这该死的地方。

  三楼F室的大门在我身后甩上,我靠着门板滑下地面,然后把手掌压上眼睛,从胸口和膝盖之间的空隙呼吸着。

  一阵强烈的反感爬上喉眬,我勉强呑了一下,想起爷爷看了我一眼,然后透过烟雾大笑,说我看起来好滑稽。我想起带着我看见这个世界的评估员,他们根本不认为我适任。但我想我毕竟不是M,不是某个爱生气的小女孩。我不只是如此。我是一名看守员。我是爷爷的继承人。

  不是因为血,也不是因为谋杀,虽然这两样都让我反胃。是因为他逃跑了。我一直想着他顺利脱逃了吗?他没有被抓吗?

  在这一刻,我认为自己需要运动一下,需要去猎捕,得做些什么。我站起身,靠着门让自己镇定一点,然后把口袋里的名单拿出来,突然很感激上面会有个名字。

  但是,名字不见了。纸上是空白的。

  「妳看起来需要吃个松饼。」

  我把纸塞回牛仔裤,抬头看到韦斯利.艾尔斯在走廊另一端,上上下下抛着一个还包得好好的敦亲睦邻松饼,像在丢棒球一样。我实在不想跟他周旋,不想装模作样假装正常。

  「你还没吃吗?」我声调微弱地问。

  「噢,我把我的吃掉了。」他向我走来。「这个是从六楼B室偷来的,他们这周不在镇上。」

  我点点头。

  当他靠近我时,脸一垮。「妳没事吧?」

  「我没事。」我撒谎。他把松饼放在地毯上。「妳看起来需要点新鲜空气。」

  我需要的是答案。「这里有什么地方是用来存放数据的吗?日志?或是任何类似的东西?」

  韦斯利一边思考一边歪着头。「有一间图书室,大多都是旧书、经典文学或是……嗯,看起来像是图书室应该会有的东西,那里可能有吧;但那里是跟新鲜空气完全相反的地方,不过那边有个花园,我可以带妳去看──」

  「这样好了,先带我去图书室,然后你想带我去看什么都没问题。」

  笑容点亮韦斯利的脸,从他尖尖的下巴到他的刺猬头都亮起来。「一言为定。」

  他带我走过电梯到下一层的大阶梯平台上,我们从那里再往下走到大厅。我保持距离,没有忘记上次我们接触时的感觉。他在我前方好几步,从这个角度,我可以看见他黑色衬衫底下有东西在闪烁,皮绳上有个幸运符,我靠近想要看清楚一点……

  「你要去哪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冒出。韦斯利跳了一下,抓住胸口。

  「老天,吉儿。」他说,「在别的女生面前别这样吓一个男生。」

  我花了好几秒才找到吉儿,终于发现她在前方角落其中一张高背皮椅上读书。那本书的高度正好在她的鼻梁处。她用尖锐的蓝眼睛扫过几页,每隔一会儿就转开注意力,好像在等什么一样。

  「他很容易被吓到。」吉儿从她的书后面这么说。

  韦斯利用手指梳过头发,挤出一个紧绷的笑容。「这不是我最骄傲的一件事。」

  「妳应该要看看他真的吓个半死的模样。」吉儿补充。

  「够了,小流氓。」

  吉儿炫耀似地翻了一页。

  韦斯利回身看了我一眼,弓起手臂朝向我。「我有这个荣幸吗?」

  我微微地笑了一下,不打算配合。「你先请。」我说。

  他带路越过大厅。「妳到底要找什么?」

  「只是想多认识这栋建筑。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能说知道。」他引导我走入大阶梯旁另一边的一条走廊。

  「我们到了。」他说。

  他把图书室的大门推开。这个地方从门到边缘都塞满了书,角落有书桌和少少几把皮椅点缀,我扫瞄著书脊上是否有任何有用的东西,眼睛搜寻百科全书、好几个版本的诗集、完整的狄更斯小说选……

  「快点,快点。」他穿过整间房。「跟上来。」

  「先看图书室。」我说,「你还记得吧?」

  「我已经带妳来了。」在他抵达图书室另一端的一扇门前,用手势比画着整个房间。「妳可以等一下再过来,这些书又不会长脚跑掉。」

  「只要给我──」

  他把门甩开。门后有座花园,园内流泻满满的暮光和有些浑浊的气流。韦斯利踏入那盖着苔藓的石头地,我勉强把注意力从那些书扯离,跟着他走出去。

  一日将尽的光芒寄予花园一抹微晕,光影在藤蔓上颤动,整个色泽被晕染得更深暗。这个地方曾经风光明媚,但现在年华已老,我几乎忘了我有多想念植物的触感。旧家虽然也有个小院子,但跟爷爷的地方根本不能比,他的前院像是一座城市,后院则犹如一个国家,那片地不断伸展,成为更广阔的自然风景。大自然是不断成长、变化的,它们也是无法承载记忆的事物之一。若不是被植物包围,你无法忘记这个世界、人类和那些事物有多么纠结缠绕。它们无法像我一样听见、看见过去,我猜想着一般人是不是也是这样,那该有多安静啊。

  「夕阳消隐。」小卫温声、诚挚地说,「一日终将过去,促使全新的世界更富朝气。」

  我的眉毛一定很诡异地上扬了,因为他转过身来看着我时,歪着嘴角对我笑。

  「干嘛?不要这么惊讶好吗?在我帅气逼人的发型底下,还有个东西叫脑子。」他穿过花园,来到一个石椅边,扯过一把常春藤,扫开藤蔓卷须,把刻在石椅上的字露出来。

  「《浮士德》。」他说,「我在这里打发了不少时间。」

  「看得出来。」这里真是天堂。如同五十年来几无人烟的赐福之地。这个地方乱七八糟,从未整理过,但非常完美,可说是城里的一方小小净土。

  韦斯利滑坐上长椅,卷起袖子,往后靠,凝视着天上流动的云,蓝黑色的几绺头发从他脸旁被风吹开。

  「图书室从未改变,但这个地方每一刻都千变万化。最美的时候是日落,除此之外──」他用手指着科罗讷多。「改天我可以带妳进行一次完整的导览。」

  「我以为你不住这里。」我抬头看着灰暗的天空。

  「我的确不住这里。但我的表妹吉儿和跟她妈妈一起住在这里。吉儿和我都是独生子女,所以我会多照顾着她点。妳有兄弟姐妹吗?」

  这句话让我的胸口紧缩,有那么一刻,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班死后,没有人问过这件事。在我们以前住的小镇,每个人都知道最好跳过有关的话题,直接给予同情与怜悯,而我不想从韦斯利那里得到任何一项。所以我摇了摇头,然后极度痛恨自己。这像是背叛了小班,背叛了跟他有关的记忆。

  「是吧,所以妳应该知道那种感觉,那是非常寂寞的滋味。在这栋老房子里到处晃,也比做别的事好。」

  「比如哪些事?」我发现自己开口问了。

  「比如面对我爸的新未婚妻,那个穿着洋装的恶魔,诸如此类。所以我才会一直待在这里。」他弓身后靠,让背脊顺着椅子的弧度贴妥。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花园的一切,凉爽的空气,花朵和常春藤的气味。藏在我房里的恐怖过去开始遥远,而且变得可以忍受,虽然疑问还在我脑中不断回响:他顺利脱逃了吗?我深呼吸,试着从那份思绪中抽离,只要一下下就好。

  我发现韦斯利站了起来,挨近我旁边。他的手指拂过我的手,噪音在他的戒指撞到我的戒指之前袭来,贝斯外加鼓击一阵乱敲,爬上我手臂,直达胸口。我想把它压下、隔绝,但状况变得更糟,由他的碰触带来的声音直涌而来,即使他的手指只是像羽毛般轻轻抵在我手上。他抬起我的手,温柔地翻过来。

  「妳看起来像跟搬家公司的人打过架,而且还打输了。」他指着我前臂的绷带。

  我试着要笑。「好像是这样。」

  他把我的手放低,松开手指。噪音消逝,我的胸口放松,如同从水底浮出水面,终于能呼吸。我的眼睛再次被他脖子上那条皮绳吸引,那个幸运符深埋在他黑色衬衫的布料底下。我的视线往下飘到他的手,再到卷起来的袖子,然后朝他刚刚放开的手移去。即使是在薄暮之中,我也能看见那微微的伤疤。

  「看来你似乎也输了几场架。」我用手指在他的手附近上下比画,但不敢碰到。「你怎么会有那些疤?」

  「当过一阵子间谍,我不够强。」

  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划过他的手背。「这个呢?」

  「跟狮子打架。」

  听韦斯利乱扯满有意思的。

  「那个呢?」

  「空手抓食人鱼。」

  不管这些故事多诡异,他都以一种淡然的语气说出来,似乎既简单又真实。一道伤痕从他前臂延伸而下。「那个呢?」

  「在巴黎暗巷械斗。」

  我搜寻着他的皮肤找伤疤,我们的身体越靠越近,但没有碰到。

  「跳窗逃亡。」

  「冰柱戳到。」

  「被狼咬。」

  我继续,手停留在他发际之间的空隙。

  「这个呢?」

  「是某个『历史』。」

  一切倏然静止。

  他的表情在他说了那句话之后全然改变,像是肚子被打了一拳。死寂悬在我们之间。

  然后他做了一件令人难以理解的事。他笑了。

  「如果妳够聪明,」他慢慢地说,「妳就会问我『某个历史』是什么意思。」

  他将手伸向我时,我仍冻结在原地,他的手指拂过我的戒指上刻着的三条线,然后把他自己的戒指转下来,露出更清楚但一模一样的三条线。档案馆的记号。我无法反应──因为我口中吐不出一句流畅的谎言,而且一切都太迟了──他收紧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我几乎能再次听见那贝斯声从他的皮肤放射出来。他的拇指勾住我挂在颈上的皮绳,把我的钥匙从衬衫里捞出来,让它映着薄暮发亮,然后他抓出自己脖子上的钥匙。

  「瞧。」他愉快地说,「我们现在在同一条起跑在线了。」

  「你早就知道。」我终于说。

  他的前额出现皱痕。「从昨晚妳跑到走廊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妳的眼神看起来就是在找钥匙孔。关于躲避他人目光这件事,妳做得不错,但我的观察很仔细。帕特里克告诉过我,这里会有一名新的看守员,我只是想亲眼瞧瞧。」

  「真好笑,因为帕特里克没告诉我这里有一个旧的。」

  「科罗讷多不算是我的区域。这里已经好一段时间不归任何人管辖,我只是来探望吉儿。每当我到一个地方,就会四处巡巡。这是栋老建筑,所以妳也知道这里会有什么事。」他用指甲敲敲自己的钥匙。「我甚至还有特殊通道。妳的门就是我的门。」

  「就是你把我名单上的人清除了?」我问。一切都吻合了。「我名单上本来有名字,他们莫名其妙消失了。」

  「噢,真抱歉。」他揉揉脖子。「我没想那么多。这地方已经被共管了太久,他们一直让科罗讷多的大门为我敞开。我没恶意。」

  我们之间出现一小段沉默。

  「所以……」他说。

  「所以……」我说。

  韦斯利的脸上突然绽开一抹笑。

  「怎样?」我问。

  「少来了,小麦。」他吹了一下前额的那束头发。

  「什么少来?」我还在上下打量他。

  「不觉得很酷吗?」他放弃,用手指梳头。「可以碰到另一个看守员?」

  「除了爷爷之外,我没遇过别的看守员。」这话听起来有点天真,但我从没想过还有其他人。我知道他们的存在,但看不到就不会放在心上。不同的领域、档案馆的分支──都设计得让人觉得自己像家里的独生子。独一无二,只是非常孤单。

  「我也是。」小卫说,「这实在是增长见闻。」他把肩膀转向我。「我的名字是韦斯利.艾尔斯,我是一名看守员。」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好大的微笑。「可以大声说出来的感觉超棒,妳试试看。」

  我抬头看着他,这些字句卡在我喉眬里。我花了四年时间守口如瓶,说了四年的谎,东藏西躲,时常受伤,不管遇到谁,都要隐藏起真实的自我。

  「我的名字是麦肯琪.毕雪,」我说。爷爷已经过世四年,我从未说溜嘴。对妈或爸没有,对小班也没有,甚至对林赛也没有。「我是一名看守员。」

  此言一结束,世界没有终结,也没人死掉。门没有打开,猎手没有倾巢而出来抓我。韦斯利.艾尔斯的笑容足足可充当两人份用。

  「我在夹缝界巡逻。」他说。

  「我猎捕『历史』。」我说。

  「我把他们归还到档案馆。」

  对话变成一种游戏,又像是窃窃私语,令人无法呼吸。

  「我隐藏我自己。」

  「我跟亡者打斗。」

  「我对生者撒谎。」

  「我孤独一人。」

  我突然发现韦斯利笑个不停的原因,虽然画着眼线、顶着刺猬头、有着方硬下巴和一堆伤疤的他看起来很蠢,但我并非孤独一人。那些字句在我心中跳着舞,也在他眼中、在我们的戒指和钥匙上跳舞。我也露出微笑。

  「谢谢你。」我说。

  「我的荣幸。」他抬头望着天空。「时间晚了,我该走了。」

  在那么一个有点蠢又稍嫌荒谬的片刻,我竟害怕他离开,害怕他不再回来,我就会被留在这……这……这堆寂寞之中。我把那巨大的恐惧呑下,强迫自己不要跟着他走出图书室。

  我留在原地不动,看着他把钥匙塞回衬衫里,把戒指戴回去,那三条线被藏在他的手掌心那面。他看起来一如往常,我猜想着如果我也这么做会是什么感觉──感觉会像是我体内有一道门被打开,然后留下一个小缝。

  「韦斯利。」我在后面喊着他,在他停步、转身回望时又立刻谴责自己。

  「晚安。」我笨拙地说。

  他又笑了,并把我们的距离拉近。他的手指拂过我的钥匙,在更靠近我之前,又将它顺着我的领口放回去。钥匙消失在衣服下,我的皮肤感到金属冷冷的触感。

  「晚安,看守员。」他说。

  然后他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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