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妈说,没有什么事不能用洗个热水澡解决。但我已经在浴室里冒烟发烫半小时,一点也不觉得我的问题有被解决。
罗兰送我回家,最后还回望我一眼,给我一个提醒,要我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么做一点也不难,当你知道有人想试着把过去埋葬,说不定连你也要一起埋起来时,就不难。我的猜疑立刻飘到帕特里克身上,但即使我再不喜欢他,都不能掩盖他是个模范管理员的事实。档案馆里每一天至少有十来个其他的管理员来去,他们每个人都有嫌疑。我该怎么开始找才好?
我把水一路转到高温,让水烫热我的肩膀。跟罗兰见面之后,我动身去猎捕,想要让脑袋清醒点。最终没有帮助,而且我只把最年轻的两个「历史」归档,让名单剩下一半,但是五分钟后,另外三个新的名字又冒了出来。
我也去猎捕了欧文,不过运气不好。我有点担心我已经把他吓到消失──消失这个动作在夹缝界里算是一种相对的说法,这里有太多地方可以躲藏,我还没把那些地方找出来,很明显地,他倒是找到了。我从未见过有哪个「历史」这么不想被找到。然而,他有什么理由不躲起来?他换来的一天已经用完,我就是那个得把他给送回去的人,而且也一定会这么做……但首先,我得知道他知道些什么。为了获得这些信息,我必须获得他的信任。
该怎么获得一名「历史」的信任呢?
爷爷一定会说根本不该这么做。在热水不断地烫着我的肩膀时,我想起欧文说起瑞吉娜时眼中的哀伤──不只是在谈她的死时他的声音才变得空洞,就连在那之前,当他说起她玩的那些游戏,还有她藏遍整栋建筑物的故事时也是。
有一次,她写给我一个故事,分成好几部分,藏遍科罗讷多。有的塞在花园的隙缝里,或是压在磁砖下,或是在雕像的嘴里……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搜集碎片,即使是那样,还是没能找到结局……
我猛地把水关掉。
这个就是我获取欧文信任的关键。某个筹码。和平共处的象征。某个可以倚靠的事物。我的心开始下沉。六十多年前的东西还完好如初留在这里的机率是多少?我想起科罗讷多,想起这地方缓慢且乱七八糟的腐朽过程,突然明白了。也许,说不定,有可能。
我迅速换装,望了床上的档案纸一眼,并且痛苦地看了看那五个名字,年纪最大的有十八岁。我曾经有过期待数日、希望看到名字出现、然后品尝着名字出现的那瞬间。现在,我则把纸片塞进口袋。一迭书放在一个大盒子上,但丁的《地狱篇》就在最上面,我把那本平装书夹到腋下,动身出发。
爸还在厨房的桌前,根据旁边那几乎快空的咖啡壶判断,他已经喝了第三还是第四杯咖啡。妈坐在他旁边,正在写单子,面前至少已有五张以上,还继续在写,又重写,然后重新调动顺序,好像这么做就可以解开她的人生之谜。
我走进去时,他们同时抬头。
「妳要出门去哪?」妈问。「我买了油漆。」
说谎的其中一个最重要的规则就是,如果可以避免,绝对不要在你编的故事里牵扯到其他人,因为你无法控制他们。这也就是为什么当这个谎从我唇边吐出时,我会这么想揍自己一拳的原因。「我要去找韦斯利一起打发时间。」
爸微笑,妈皱眉。我缩了一下,转身向门走去。然后,出乎我意料之外,这个谎言成真了。当我打开门时,一个高高的黑衣身影挡住我的去路。
「唷呼。」韦斯利懒懒地靠在门边,拿着一个空的咖啡杯,还有棕色的纸袋。「我成功逃离了。」
「说人人到。」爸说,「小麦正要去找──」
「逃离什么?」我打断爸的话。
「雀斯.艾尔斯的牢笼,我已经被关在里头好几天、好几周、甚至好几年了。」他用前额靠在门框上。「我甚至快数不出时间。」
「我昨天才看过你。」
「怎么说呢,这感觉度日如年啊。现在我是来乞求一点咖啡还有一盘甜点,我的本意呢,是要把妳从这受到契约束缚的苦役坑中救出来……」当韦斯利看到我妈交叉双臂、站在我身后时,声音倏地转弱。「噢!嗨!」
「你就是那个男孩吧?」妈问。我翻了个白眼,韦斯利只是露出微笑,不是歪嘴角的笑,而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笑。这笑容本应跟他高高竖起的黑色刺猬头,以及画着黑眼线的眼睛很冲突,但竟然没有。
「妳就是那位妈妈吧?」他越过我滑进房里,把纸袋换到左手,并把右手伸向她。「我是韦斯利.艾尔斯。」
妈似乎因他的微笑以及大方又随和的态度降低了戒心。我知道一定是这样。
她握住他的手时,他连缩都没有缩一下。
「我知道我女儿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
小卫的手晃回到身侧时,笑容变得更大。「妳觉得她是因为我超级酷炫的外表、我的魅力,还是因为我准备了肉桂卷给她呢?」
先不管她是怎么想,但妈笑了。
「毕雪先生,早安。」韦斯利说。
「天气很好。」爸说,「你们两个该出门。妳妈和我可以把油漆弄好。」
「太棒了!」小卫把手甩上我的肩膀,噪音也跟着冲击到我身上。我把声音压回,试着想把他阻隔在外,然后在心里暗暗记下,我们独处的时候一定要揍他。
妈给了我们两杯热腾腾的外带咖啡,陪我们走出门外,看着我们离开。门一在身后关上,我立刻把韦斯利的手臂从肩上甩开,然后因为如释重负而大口深深呼吸。「混账。」
他带路走向大厅。
「妳,麦肯琪.毕雪。」在我们走到下一层楼梯平台的时候,他说,「实在是个非常坏的女孩。」
「此话怎说?」
他绕过楼梯底部的栏杆。「妳说谎把我也扯进去!不要以为我没注意到!」
我们一起穿越图书室来到花园的门,他把门甩开,带着我走进斑驳的晨光。雨已经停了,我四处张望,猜想着瑞吉娜会不会在这种地方也藏了一小块故事碎片。这里的长春藤长得太多,也许能把那东西安全藏好。但我怀疑一小块碎纸能经得起四季的考验,更别说是好多年。
小卫一屁股坐在那张浮士德长椅上,从纸袋里拿出一个肉桂卷。「小麦,妳本来是要去哪里?」他把袋子递向我。
我把注意力拉回他身上,坐在椅子扶手上,拿了一个肉桂卷。
「噢,你知道。」我一本正经地说,「我本来想在阳光下躺个几小时,也许看本书,好好享受一下懒洋洋的夏天。」
「还在想办法清空名单吗?」
「没错。」还有如何讯问欧文。还有找出为什么文件管理器会想要掩盖数十年前的数起死亡案件。而且这些事都不能让档案馆知道。
「妳带这本书来只是为了混淆视听?做事还真谨慎哪。」
我咬了一口肉桂卷。「我呢,其实,是个说谎大师。」
「我相信。」小卫也咬了一口。「那么,关于妳的名单……」
「怎样?」
「希望妳别介意,但我也负责妳这领域的『历史』。」
我僵住。欧文。难道这就是我今天早上找不到他的原因吗?韦斯利已经把他归档回去了?我逼自己声音平稳些。「你的意思是?」
「『历史』啊?妳应该知道?就是我们应该要去猎捕的东西?」
我拚命忍住不让惊讶显露出来。「我告诉过你,我、不、需、要、帮、忙。」
「小麦,一声简单的谢谢就够了。而且,我也不是刻意要去找她,是那女孩碰上了我。」
那女孩?我把名单从口袋挖出来。苏珊.洛克,十八岁已经消失了。我吐出一个放心的叹气,颓然倒回椅子上。
「幸运的是,我很会运用我的魅力,」他说,「她还以为我是她男友。我得承认这想法还满吸引人的。」他用手顺过一动也不动的头发。
「谢啦。」我温和地说。
「说出这句话很困难,我懂。妳要多练习。」
我把最后一口肉桂卷丢向他。
「嘿!」他发出警告。「小心我的头发。」
「要让头发竖成那样得花多少时间啊?」我问。
「超级久。」他站起来。「但很値得。」
「真的値得?」
「毕雪小姐,我会让妳知道,这个──」他比着尖尖竖起的黑色刺猬头,一路比到他的靴子。「──绝对像生命一样重要。」
我扬起一边眉毛,在经历风吹雨打的石椅上伸展。「我猜猜。」我边说边噘嘴。「你只是想吸引注意力。」这句话我用戏剧化的语调说出来,这样他才知道我是在嘲弄他。「你觉得别人看不见原来的自己,所以把自己打扮成这样,以获得别人的注意。」
小卫倒抽一口气。「妳怎么知道?」他藏不住脸上的笑。「其实呢,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太爱看到我爸一脸受到酷刑折磨似的表情,或是他那位像某种勋章一样快要娶进门的未来老婆露出一脸轻蔑,这样就算达到目的。」
「而你的目的是?」
「恐吓他们。」他用一种夸饰的方式说出来。「这也可以吓唬『历史』。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尤其是在可能发生打斗的情况下。第一时间的优势能让我控制局面,有很多『历史』不是来自此时此地,而这个──」再一次,他比画着自己的全身。「──不管妳信不信,很吓人的。」他小卫挺直身体朝我走来几步,走入一方阳光。他的袖子卷起,露出皮革手环,手环横过一些伤疤的痕迹,也盖住了一些;棕色的眼睛充满生气,温暖人心,黄褐色的虹膜和黑色头发对比十分冲突,却赏心悦目。在这一切背后,韦斯利.艾尔斯其实相当好看。
我的眼神严格地扫过他的衣服,在来不及别开目光前,他注意到了。
「小麦,怎么了?」他问。「妳终于决定变成我万恶美貌的牺牲者了吗?我知道这只是早晚的事。」
「是是是,这真是……」我一边笑着一边说。
他往下靠向我,把手放在我肩膀旁的长椅靠背上。
「嘿。」他说。
「嘿。」
「妳没事吧?」
真相在我口中呼之欲出。我想告诉他。但罗兰警告过我,不要相信任何人。虽然有时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认识小卫好几个月,而不是只有几天。此外,即使我可以告诉韦斯利一部分真相,不是全部,但部分的真相比全部的谎言还紊乱。
「当然没事。」我微笑着。
「当然没事。」他鹦鹉学舌,然后抽身离开,倒在他那边的长椅,一手盖住自己的眼睛,挡着阳光。
我回头看着图书室的门,想着住客登记本。之前都专注在早先的几年,从没有仔细看过目前的名册。我全心专注在死者身上,却遗漏了生者。
「这里还住了些什么人?」我问。
「嗯?」
「在科罗讷多。」我继续追问。也许我无法告诉小卫发生了什么事,但不代表他就帮不上忙。「我只见过你和吉儿和安洁莉小姐。还有谁住在这里?」
「呃,有个新来的女孩刚刚搬到三楼。她的家人正要重开咖啡店。听说她很爱说谎,也很爱揍人。」
「是吗?好。还有一个诡异的哥德男孩,他经常就潜伏在五楼C室附近。」
「应该是诡异又帅气,出人意料的帅气那种,对吧?」
我翻翻白眼。「这里最老的人是谁?」
「啊,此项殊荣归于七楼的路西安.尼克斯。」
「他几岁了?」
小卫耸耸肩。「超级老就是了。」
这时,图书室的门大开,吉儿出现在门坎上。
「我就知道我有听到你的声音。」她说。
「小甜心,什么事啊?」小卫问。
「你爸已经不断打电话给我们半小时了。」
「哦?」他说,「我一定是忘了时间。」他说这句话的方式显示他根本就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很好笑。」吉儿在小卫不甘愿地拖着身体站起来时说,「因为你爸似乎认为你是偷溜出来的。」
「喔喔。」我插话。「你说你是从雀斯.艾尔斯那里逃出来,不是开玩笑的吗?」
「是,没错。你最好快点想想要怎么办。」吉儿转身,当着我们两人的面关上图书室的大门。
「她真可爱。」我说。
「她跟我的乔安妮阿姨一模一样,只不过是迷你版。真是太诡异了,她只需要再来一根拐杖还有一瓶白兰地就可以。」
我跟着他走进图书室,停下脚步,眼睛飘到住客登记本那里。
「祝我幸运。」他说。
「祝你幸运。」我说,然后在他几乎消失时出声。「嘿,小卫。」
他又出现。「什么事?」
「谢谢你帮我。」
他微笑。「妳看,会越来越容易的。」
说完那句话他就闪了。我留在这里,握有一个线索。路西安.尼克斯。他在这栋建筑物里住了多久呢?我把最近的一本住客登记本抽出来,一直翻,直到我看到七楼。
七楼E室。路西安.尼克斯。
我拉出下一本。
七楼E室。路西安.尼克斯。
然后再下一本。
七楼E室。路西安.尼克斯。
一路回溯,越过不见的档案,一直到蓝色本子的第一年,一九五〇。
他一直都住在这里。
※※※
我把耳朵压在七楼E室的门上。
悄然无声。我敲敲门。还是没动静。我再敲。就在我要把戒指拿下来,听听看里面有没有任何活人的声音时,终于有人回敲了。门的另一边有种拖着脚走路的声音,伴着低声的咒骂,过了一阵子后,门打开,跟轮椅的金属边缘撞在一起。又是更多咒骂。然后那椅子退回,直到有足够空间让门完全打开。坐在轮椅上的人实在是……套句韦斯利的话来说:超级老。他的头发惊人地雪白,乳白色的眼睛望向我左方某处。一条细细的烟雾从他嘴里飘出,那里叼着一根香烟,已经快抽完了。一条围巾缠在他脖子上,爪子似的手指扯着围巾尾巴的边缘。
「妳看什么看?」这个问题吓了我一跳,很明显地,他看不见。「妳一句话也不说。」他又加一句。「所以一定是在瞪着眼看。」
「尼克斯先生?」我问。「我叫做麦肯琪.毕雪。」
「妳是什么伴游女郎吗?我跟贝蒂说过,我不需要花钱找女孩来亲我,宁可没有女人缘也不想要──」
我不是很确定伴游女郎是什么。「我不是伴──」
「过去曾有段时光,我只要笑一下……」他露出微笑,一副假牙出现,但是没有装得很合。
「先生,我不是来献吻的。」
他根据我的声音来源调整了一下方向,以轮椅为轴转动,直到差不多与我面对面,然后抬起下巴。「小姑娘,那妳来敲我的门要做什么?」
「我们一家正在重新翻修楼下的咖啡店,我想要自我介绍一下。」
他比画了一下他的轮椅。「我不太有办法下楼。」他说,「把东西都带上来吧。」
「那里有……电梯。」
他的笑声像砂纸一样。「虽然我已经活了这么久,但完全没打算在其中一个金属做的死亡陷阱里牺牲性命。」我决定了,我欣赏他。他的手颤抖着飘到嘴边,把烟蒂拿开。「毕雪。毕雪。贝蒂拿来了一个放在走廊上的松饼,应该是妳搞的鬼吧。」
「是的,没错。」
「我自己呢,更喜欢饼干。没有对其他的手工点心不敬的意思,我只是很喜欢饼干。好了,我想妳应该想进来吧。」
他把轮椅往后滑几呎进入房里,但它卡到了地毯的边边。「该死的玩意。」他怒吼。
「你需要帮手吗?」
他把他的两手举起。「我已经有了两只手,我需要的是明亮的眼睛。贝蒂是我的眼睛,但她现在不在。」
我猜想着贝蒂什么时候会回来。
「来。」我跨过门坎。「让我帮你。」
我引导着轮椅通过房里到达桌边。「尼克斯先生。」我在他身边坐下,把《地狱篇》放在老旧的桌子上。
「不要先生,尼克斯就好。」
「好……尼克斯,我希望你可以帮我。我想要找到关于那一连串……」我试着要想出该怎么礼貌地讲完这句话,却没办法。「……在很久以前发生在这里的一连串死亡。」
「妳想要知道那些事干什么?」他问。但这个问题没有安洁莉小姐的防卫心那么重,而且他也没有装聋作哑。
「大部分出于好奇。」我说,「还有实际上似乎没有人想谈这件事。」
「那是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实情。至少这些时日以来是这样。关于那些怪事,还有那些死亡。」
「为什么?」
「怎么说呢,这么多起死亡事件的时间都这么接近,而且不是作假,总会引人胡思乱想。报纸没报多少,但在这里可是大新闻。有那么一阵子,科罗讷多旅馆看起来快要撑不下去了,没人想搬进来。」我想起住客登记本里那一连串空房名单。「所有人都觉得这里被诅咒了。」
「很显然你不这么觉得。」我说。
「谁说的?」
「嗯,你还住在这里啊。」
「也许是我太固执,但不代表我对那年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丁点儿想法。一连串的坏运啊,也可能是某些更糟糕的东西。不管怎样,怪就是怪,让大家拚了命地想忘了那些事。」
或者也可说,档案馆拚了命地想让他们忘了那些事。
「一切都开始于那个可怜的女孩。」尼克斯说,「瑞吉娜。漂亮的小姑娘,很惹人怜爱。后来有人住进来,杀了她。看到有人死得那么早,真是令人悲伤。」
有人?难道他不知道那人叫罗伯吗?
「他们有抓到凶手吗?」我问。
尼克斯悲伤地摇摇头。「一直没抓到。人们都觉得是她男友干的,但他们从没找到他。」愤怒缠绕在我心中,我想起罗伯试着要擦掉他手上的血迹,以及他穿上瑞吉娜的一件外套,拔腿逃跑的影像。
「她有个哥哥对不对?他后来怎么了?」
「那孩子很奇怪。」尼克斯伸向桌子,手指爬动着直到摸到一包香烟。我拿出一盒火柴,帮他点燃一根。「她的父母在瑞吉娜死后又继续正常生活,但那男孩留着不走,无法放手。我想他很责怪自己。」
「可怜的欧文。」我低语。
尼克斯皱眉,看不见的双眼对着我瞇起。「妳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你告诉我的。」我很镇定地说,把火柴甩熄。
尼克斯眨了几次眼,然后用手敲敲自己双眼之间。「不好意思。我发誓我的脑子有在运转,感谢老天,但状况没啥好转。」
我把用过的火柴放在桌上。「那个哥哥,欧文,他怎么死的?」
「我就要说到了。」尼克斯吸了一口烟。「在瑞吉娜死后,嗯,科罗讷多的状况开始稳定下来。我们都屛息以待。四月过去,五月过去,六月过去,七月也过去,然后,就在我们快要吐出那一口大气的时候……」他把手一拍合起,大腿洒了一堆烟灰。「马可斯死了。他们说他是上吊自杀,但他的指节碎了,手腕也瘀青。我会知道这么细节,因为就是我帮忙把尸体放下来的。不到一周后,艾琳从南边的楼梯摔下来,摔断了颈子。然后,噢,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莱诺?总之是个年轻人。」他的手落回大腿上。
「他又是怎么死的?」
「被捅死的,捅了好几下,在电梯那边找到他的尸体。要把那件事称为意外太勉强,虽说也没有动机啦,没有武器啦,没有凶手,没有人知道该编什么故事。接着是欧文……」
「发生什么事了?」我紧紧抓住我的椅子。
尼克斯耸耸肩。「没人知道,呃,我是这里唯一剩下的人了,所以我想我可以这么说──他有段时间不太好过。」他乳白色的眼睛找到我的脸,然后伸出一根骨瘦如柴的手指指着天花板。
「他上了屋顶。」
我往上看,感到一阵反胃。「他跳了下去?」
尼克斯吐出一缕长长的烟。「也许跳了,也许没跳,一切就看妳怎么证释这件事。他是自己跳的,还是被推下来的?马可斯是自己上吊的吗?艾琳是绊倒的吗?莱诺是……呃,发生在莱诺身上的事倒是没有什么疑点,妳懂我的意思。一切在那个夏天都停滞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开始。没人有办法说出合理的解释,而且去想些病态的理由没什么好处,所以这里的人做了他们唯一可以做的事:遗忘。他们让过去安息。说不定妳也该这样。」
「你是对的。」我柔柔地说,但还是看着上方,思索着屋顶,还有欧文。
我常常爬上屋顶,想象自己回到悬崖,放眼观望。然而底下却是一片砖墙海……
我想象他的身体跳过屋顶边缘,蓝色眼睛在撞击到人行道的前一刻瞬间放大,然后胃部一阵抽搐。
「我差不多该走了。」我逼自己站起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尼克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朝着门走去,又停下来转身看,他还蜷缩在那里抽香烟,而且非常惊险地离围巾很近,几乎要点燃它。
「你喜欢怎样的饼干?」我问。
他抬起头,然后微笑。「葡萄干燕麦,很有嚼劲的那种。」
即使他看不见,我还是笑了。「我看看我能做些什么。」我把门关上,往楼梯走去。
欧文是最后一个死的,无论自愿或非自愿,他跳下了屋顶。
也许屋顶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