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偷偷从夹缝界的门探头出去,进入走廊。踏出墙时还确认了一下这边没有人,才回到科罗讷多三楼,并把戒指戴上。在名单瞬间暴增到四个之前,我曾把名字清除到剩下两个。不管档案馆遇到什么技术上的问题,我都希望能快点修好。我实在是累个半死,一心只想要一点安静和休息。
对墙有面镜子,回家前,我打量了一下自己在镜中的倒影,我看起来……还行。爷爷总说要教我玩牌,说我可以当庄家,因为我的眼神不会露馅。其实我应该要有点……露出马脚的模样,不管是在双眼之间有点雏纹,或是下巴出现紧绷感。
我太擅长这事了。
我望着镜中在我身后那幅画着海洋的画,它歪歪的,彷佛像是海浪在石头上冲刷的力道让这幅画被撞得歪斜。我稍微转了一下,扶正它。在我这么做时,画框发出微弱的响声,这个地方的一切似乎都摇摇欲坠。
我回到三楼F室的家,正要踏进门,突然停下,双眼圆睁。
我已有心理准备将会回到一间空屋,同时经过一迭餐馆外带单,但我没想到会看到这些。搬家用的箱子已经被拆开,迭在角落里的几个打包用具旁边,除此之外,整个公寓看起来很惊人。
怎么说呢,它就像一般的公寓一样,家具全都组装好、摆放正确。爸在炉子上搅着某样东西,一本书摊开放在长桌上,他暂停一下,从耳朵后面拿出笔,在边上写笔记;妈坐在厨房桌前,被一大堆油漆色卡包围,显示她已经彻底打劫了家饰装潢店。
「噢,嗨,小麦!」她从色卡中抬头来看我。
「我以为妳已经漆好了。」
「我们才刚开始。」爸又在他的书上写下另一个注记。
妈摇摇头,开始把油漆色卡迭起来。「现在感觉不对,妳知道吗?感觉应该要对,要真的对才行。」
「林赛有打电话来。」爸说。
「小卫怎么啦?」妈问。
「他很好。他在教我读《地狱篇》。」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么说的吗?」
「爸!」
妈皱眉。「妳离开的时候没有带到那本书吗?」
我低头看看空空的手,然后绞尽脑汁思考我把它放到哪去了?花园?图书室?尼克斯那里?屋顶?不对,我上屋顶的时候就没拿着了──
「就跟妳说他们是在念书。」爸小声地说。
「他……很有个性。」妈加了一句。
「妳应该看看小麦在他身边的模样。我发誓我看到她在笑!」
「你真的在煮东西吗?」我问。
「不要这么惊讶。」
「小麦,妳觉得这些青菜如何?」
「上菜吧。」
我把盘子拿到桌上,试着搞清楚为什么胸口这么疼痛。在把水倒进杯子和吃下一口炒青菜之间,我突然明白了,因为这些──这些嬉笑怒骂和拿食物开玩笑的行为──是一般家庭会做的事。妈没有笑得太夸张,爸也没有逃避。
这很正常。很舒适。
这表示我们有在前进。
落下了小班,往前进。
我的弟弟留下了一个空洞,但那个洞现在开始闭合了。当洞开始闭合,他就会消失。真真正正地消失。这难道不是我想要的吗?希望父母不再逃避?希望家人得到疗愈?但如果,其实我不愿意真的放手让小班离开呢?
「妳没事吧?」爸问。我发现我的叉子停在半空中。我张嘴,想说出五个简单的字,足以瓦解这一切的五个字。我很想小班。
「麦肯琪?」妈的笑容从脸上消失。
我眨眨眼。我做不到。
「不好意思。」我说,「我只是在想……」
快想快想快想。
妈和爸看着我。我踌躇着想了一堆谎言,直到找到适当一点的。我微笑,即使看起来像是在扮鬼脸。「晚餐后我们可以来做饼干吗?」
妈的眉毛挑得老高,但她点了点头。「当然。」她快速转着叉子。「哪种饼干?」
「葡萄干燕麦。很有嚼劲的那种。」
※※※
当饼干躺在烤箱里时,我回拨电话给林赛。我溜进房间,让她讲话。她正在帮吉他调音,闲聊似地说了些关于她爸妈和健身房里的男孩的事。在她描述新的吉他家教和哀嚎着她妈妈想要节食时,我要她停一下。
「嘿,小琳。」
「什么事?」
「我在想关于小班的事。想了很多。」
很怪的是,我们从未谈论过小班。在某种不可言说的共识下,他永远都是禁忌话题。但我忍不住。
「怎么了?」她问。我听到吉他发出空空的咚一声,然后被放到一边。「我常常想到他。有个晚上,我当褓母照顾另一个小孩,他坚持要用绿色的蜡笔画图,不肯用其他颜色,然后我想起小班,还有他对蓝色铅笔的热爱。我笑了,同时也觉得心痛。」
我的眼睛一阵发热。我伸手去碰蓝色的填充熊娃娃,那副黑框眼镜还架在它鼻子上。
「但妳知道吗?」林赛说,「我总觉得他其实没死,因为我无论在什么东西上头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我想我已经开始要忘记他了。」我低声说。
「不,妳不会的。」她听起来是如此肯定。
「妳怎么知道?」
「如果妳说的是忘记一些小细节──例如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如何,他头发的颜色之类的。好吧,是的,妳会忘记没错。但小班不只是那些,妳懂吗?他是妳弟弟。他是由生命中每一时刻总和、组合起来的。妳不可能把那一切都忘记。」
「妳现在也修哲学课了吗?」我硬是回话。她笑了,我也笑了,但我的笑相较于她像某种空洞的回音。
「所以,」她又开心了起来。「那个眼线男如何了?」
※※※
我又一次梦到小班。
他大字形趴在我卧室的地板上,用蓝色给笔在硬木地上画着图,把血滴的汗渍扭曲成有着呆滞眼神的怪物。我进门,他抬头看,眼睛是黑色的。但在我仔细看时,黑色开始向内缩,直到什么也不留,只剩棕色眼睛中央的一轮。
他张口欲言,但在声音消逝之前的那句「我不会迷失」却只说了一半,然后他眼睛的色泽褪去,像是有一只隐形的手正一点一点地抹消他。
我伸手向前,碰到小班肩膀的瞬间,他只剩下模糊的身影。
剩一个轮廓。
然后是一个浅浅的身影。
最后消失。
※※※
我在黑暗中起身。
我把头靠在膝盖上,一点帮助也没有,胸口的紧绷感比呼吸更深沉。我抓起熊娃娃鼻梁上的眼镜,探向其中的记忆,看着它不断回转三、四次,然而那褪色的假小班只是让状况变得更糟,只是提醒我自己忘记了多少。我穿上牛仔裤和靴子,连看也不看名字就把口袋里的名单拿出来。
我知道这是个坏主意,糟透的主意,但在我一路走出家里、前往走廊、进入夹缝界时,我祈祷着是罗兰坐在桌前。我踏进档案馆,希望看到他的红色帆布鞋,却看到一双黑色皮靴,鞋跟高高跷在桌上,正对着门。门是关着的。那个女孩的腿上放着一本笔记本,有枝笔塞在耳后,还有一头沙金色的头发,很不可思议的是,那颜色犹如被阳光晒过一样。
「毕雪小姐。」卡门说,「能为妳效劳吗?」
「罗兰在吗?」我问。
她皱眉。「抱歉,他很忙。可能要由我来处理了。」
「我想见我弟弟。」
她的靴子滑下桌面,落在地板上,绿眼睛看起来很悲伤。「毕雪小姐,这里不是墓园。」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她这样称呼我真的很怪。
「我知道。」我小心地说,试着从我的角度来谈。「我只是想要……」
卡门把笔从她的耳后拿出来,夹在书中,流露出一种自信与威严。她的每个动作都相当流畅,有条不紊。
「有时候罗兰会让我见他。」
她两眼间冒出小小皱痕。「我知道,但不代表那就是对的。我想妳应该──」
「拜托。」我说,「在我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他的痕迹。我只是想在他的柜子旁边坐一下。」几个漫长的时刻过去后,她拣出一本笔记,写了张便条。我们安静地等着,这样也很好,因为我几乎无法听见自己的脉搏跳动。她身后的门打开,一个矮矮瘦瘦的管理员慢步走来。
「我要休息一下。」卡门揉着自己的脖子。那名管理员──是艾略特,我记得他──顺从地点点头,然后坐下。卡门的手指向门,我穿过门走入中央档案室。她跟着进来,把门在身后拉上。
我们穿过房间,往里头走向第六条侧翼。
「妳会怎么做?」她问。「如果我说不行的话?」
我耸耸肩。「我想我也只能回家了。」
我们穿越一个院子。「我才不信。」
「我也不信妳会说不行。」
「为什么?」她问。
「妳的眼神很悲伤。」我说,「即使笑的时候也一样。」
她的表情有点动摇。「毕雪小姐,我也许只是一名管理员,但也有想念的人,希望回到他身边的人。离生者这么遥远、却离死者这么近,有时是很痛苦的。」
我从没听管理员这么说过,感觉像是一道光在盔甲上闪动。我们一起走上一小段木头阶梯。
「妳为什么要接下这份工作?」我问。「这不合理。妳这么年轻──」
「能够升职是一种殊荣。」她说,但这些字眼有些空洞。我可以感觉到她又恢复本来的角色。
「妳失去了什么?」我问。
卡门脸上闪过一个微笑,是个灿烂的微笑,同时也是个悲伤的微笑。「毕雪小姐,我是一名管理员,我失去的是所有人。」
在我还能再说些什么之前,她已打开一扇门,通往一个很大的阅览室,里面有红色地毯和边椅,她带着我到远程一面满是柜子的墙。我伸出手,抚摸着那个名字。
班杰明.乔治.毕雪
我只是想看看他。只是这样而已。我得看看他。我把手压在柜子表面,几乎能感觉到他的拉扯。那是一种渴望。这是「历史」感受到的东西吗?在夹缝界里不断地敲着,绝望地想着门的另一边有着能维持生命的物品,只要能出得去──
「毕雪小姐,还有别的事吗?」卡门小心翼翼地问。
「我可以看他吗?」我静静地问。「只要一下下就好?」
她迟疑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走到柜子前面,变出同样一把用来制服杰克森.李纳的钥匙。金色、尖锐、没有钥匙齿。她把钥匙滑进小班柜子的锁孔转动,一声喀啦从墙里发出。柜子打开了一吋,开了一小格。我心里某处一阵紧绷。
「我会给妳几分钟。」卡门低声说,「仅此为止。」
我点头,无法将眼神离开柜子和书架间那一点的空隙,那是一条小小的深影。我聆听着卡门离开的脚步声,伸手,将手指紧紧握在边缘,然后把弟弟的柜子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