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倒抽一口气，把手迅速抽回来，但太迟了。小班的棕色眼睛──跟妈一样的眼睛，温暖、明亮，而且很大──眨了一下、两下。
然后他坐起身。
「麦肯琪?」他问。
我胸口的疼痛炸开变成惊慌，脉搏打乱了我应该要展现出来的冷静。
「嗨，小班。」我有点窒息地开口，这份震惊让我难以呼吸、无法言语。
我的弟弟张望了一下这个房间──满满的柜子直达天花板，桌子、灰尘和老旧的一切──然后把他的腿晃到柜子边缘。
「发生什么事了?」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妈在哪里?爸在哪里?」
他从柜子上跳下来，吸着鼻子。他的前额皱起。「我想回家。」
我伸向他的手。
「那就回家吧。小班。」
他过来牵我的手，又突然停下，再次张望四周。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太稳定。
「来吧，小班。」我说。
「我在哪里?」他眼睛中央的黑色开始不稳。不要。「我怎么到这里的?」他微微后退一步，离我远远的。
「一切都会没事的。」我说。
当他的眼神找上我，眼睛像是发出惊慌的叮一声。「告诉我，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混乱。「这一点也不好玩。」痛苦和不安。
「小班，拜托你。」我轻柔地说，「我们回家。」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没办法思考。我看着他，只知道我不能把他留在这里。他是小班，而我跟他勾小指约定过上千次绝不会让任何事物伤害他，不管是床底下的怪物，或是院子里的蜜蜂，甚至是他更衣室里的鬼影。
「我不懂。」他的声音哽咽，虹膜开始变黑。「我不……我本来……」
这不该发生。他不是自己醒来的。他不应该──
「为什么……」他发作了。
我朝他上前一步，跪下来，握住他的手。我紧紧握住，试着济出笑容。
「小班──」
「妳为什么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眼神越过我，那抹黑色扩散得太快，淹没了那暖暖的、明亮的棕色。我只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看着自己一脸痛苦、恐惧，不肯相信他迷失了。欧文就没有迷失。为什么小班会迷失?
这不公平。
小班开始哭，抽抽嘻噎地啜泣。
我把他拉过来抱住。
「可以为了我坚强一点吗?」我埋在他发中低语，但他不回答。我抱得更紧，以为这样就能抱着我所认识──我以为我认识──的那个小班，以为可以把他留在我身边，但他把我推开。就这么小的身体来说，实在是一股惊人的力量。我踉跄后退，另一双手臂接住了我。
「退后。」扶住我的这个人开口。是罗兰。
他的眼睛注视着小班，但话是对我说的。他把我推离他面前，并靠近我弟弟。不要不要不要。我想着。那些字眼在我脑中像节拍器一样不断打响着。
我做了什么?
「我不是……」
「离远些!」罗兰怒吼，然后在小班面前跪下。
他不是小班。我想着。我看着这名「历史」，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小班的眼睛是棕色的。
不是小班。我想着。我用手紧紧环抱着自己，制止颤抖。
不是小班。罗兰另一只手中闪耀着金属的光芒，他将一把没有钥匙齿的金色钥匙刺入假小班的胸口，然后转动。
假小班没有哭出声，只是身体往下一沉。他的眼睛猛然闭上，头一垂，往前倒向地上，但没有撞到地面，因为罗兰接住了他，将他一把捞起，放回柜子里。小班的身体倚着柜子放松，像是安定下来、再次沉睡。
罗兰把门滑上，黑暗呑噬了假小班的身体。我听到柜子锁上的声音，我体内的某样东西也破碎了。
罗兰把笔记本从口袋拿出来时没有看我。
「毕雪小姐，我很抱歉。」
「罗兰。」我恳求着。「别这么做。」他在纸上草草写了一些东西。
「我很抱歉。」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拜托你不要──」
「我别无选择。」在小班柜子前方的卡片变成红色时，他说。
那是被收在禁止进入区的记号。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像是节拍器一样重复吶喊，每一声都把我敲碎成片片。
我上前一步。
「留在原地。」罗兰命令我，不管是因为他的声调或是因为这些裂痕，都令我痛到无法呼吸，我照他的话做。在我面前，柜子开始移动。小班的红色标记柜子往后一退，发出咻一声，直到被墙呑没。周围的柜子自动重新排列组合，滑动着补上空格。
小班的柜子不见了。
我跪在老旧的木地板上。
「站起来。」罗兰命令我。
我的身体软弱无力，胸口沉重，脉搏迟缓。我勉强自己站起来，罗兰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拖出了房间，来到空荡的走廊。
「毕雪小姐，是谁打开柜子的?」
我不想把卡门抖出来。她只是想帮我。
「是我。」我说。
「妳没钥匙。」
「门可以双边通行。」我麻木地回答。
「我警告过妳，要妳别碰这些。」罗兰低唯。「我警告过妳不要引来注意，我警告过妳那些失去职位的看守员会发生什么事。妳到底在想什么?」
「我没在想。」我的喉咙一阵痛，像是尖叫过好一会儿。「我只是得看看他──」
「妳叫醒了一名『历史』。」
「我不是故意──」
「他不是该死的宠物狗，麦肯琪。而且他也不是妳弟弟。那东西不是妳弟弟，妳很清楚。」我皮肤底下似乎有无数裂痕扩散开来。
「妳怎么可以无视这件事?」罗兰继续说，「说老实话──」
「我以为他不会迷失!」
他停顿。「什么?」
「我以为……说不定……他不会迷失。」
罗兰把他的手重重放到我肩上。「每个、『历史』、都会、迷失。」
欧文就没有。我心里一个声音说。
罗兰放手。「把妳的名单交出来。」
如果我的肺里还有任何一点空气，这个命令也把剩下的全逼了出来。
「什么?」
「妳的名单。」
如果最后发现她不适任，她还是会丧失资格。
如果她不适任，就要由你，罗兰，亲自解除她的职务。
「罗兰……」
「妳可以明天早上再来拿──在妳回来出席听审会的时候。」
他答应过我不会这么做的。我相信他……然而我用什么回报了他的信任?我可以看见他眼中的痛苦。我逼着自己颤抖的手伸进口袋里，然后把那折起来的纸递给他。他接下，接着指向门，但我无法逼自己离开。
「毕雪小姐。」
我的脚在地上生了根。
「毕雪小姐。」
这怎么可能会发生。我只是想要看看小班，我只是得──
「麦肯琪。」罗兰再说。我强迫自己前进。
我跟着他通过迷宫般的书架。这里没有暖意，也没有平静。每一步，每个呼吸，都割得更深、更广。罗兰带着我通过中央档案室到接待室，然后到前台，艾略特很认真地坐在那里。
当罗兰转身看我时，愤怒、悲伤和疲倦混杂在他脸上。
「回家吧。」他说，我僵硬地点点头。他转身消失在书架间。
艾略特从他的工作中抬起头，扬起的眉毛似乎带着一丝好奇。
我觉得自己被击溃了。
在濒临崩溃之前，我几乎无法通过门，进入夹缝界。
※※※
真的好痛。
这比什么都糟。比噪音、碰触或是刀伤都糟。我不知道该怎么让它停止。但我得让它停止。我无法呼吸。
我无法—
「麦肯琪?」
我转头，看到欧文站在走廊里。他的蓝眼睛一直注视着我，眉间有微乎极微的一丝皱痕。「怎么了?」他问。
他的一切是那么平稳、宁静，没有波纹。痛苦与愤怒一同绞缠着我，我推开他，推得很大
「你为什么没有迷失?」我喊。
欧文没有回击，甚至连抵抗都没有，也没有试着逃跑，只是稍微咬紧牙，显露出一点情绪。我想推倒他，我想让他迷失。他一定要迷失。小班就迷失了。
「欧文，为什么?」我又推他。他退后一步。
「是什么让你这么特别?是什么让你不一样?小班迷失了。他刚刚迷失了自我，而你已经在这里好几天却完全没有迷失。这不公平。」
我再推他，他的背撞到走廊末端的墙上。
「不公平!」
我的手紧抓住他的衬衫。这份安静在我脑中犹如杂音般填满整个空间，但依旧不足以抹去痛楚，我仍在崩坏。
「冷静下来。」欧文用他的手包覆住我的手，将它们紧紧地压在他胸前。那份安静变得深厚，直灌入我脑中。
「我很遗憾。」他说，「拜托妳冷静下来。」
我希望这份疼痛能停止，我需要它停止，不然我根本无法爬回家里。我有的只是愤怒和罪恶感还有──
然后，欧文吻了我的肩膀。「关于小班的事情，我很抱歉。」
安静增长，犹如波浪，愤怒和疼痛沉溺于其中。
「麦肯琪，我很遗憾。」
我僵住，但他的嘴唇压在我的皮肤上，静谧感在我脑中散开，遮蔽住某样东西。炙热的涟漪在我体内扩散，这份安静的感受让我的思绪停摆，我只感觉到某种小小的刺痛。他亲吻我的喉部，下巴。每次他的唇刷过我的皮肤，那种炙热和安静便同时绽放、扩大，一点一点覆盖我的疼痛、愤怒和罪恶感，在原来的地方留下温暖、渴望和平静。他的嘴唇拂过我的脸颊，然后他抽身，淡蓝的眼睛谨慎地与我对视，嘴唇与我几乎没有距离。当他碰触到我，我除了碰触之外感受不到其他，没有懊悔的念头也没有失去的念头。什么念头都没有。因为这些都无法穿透过来。
「M，我很抱歉。」
M。这个字把我往下拉。这一个他不可能了解、微不足道的字。M。不代表麦肯琪，不代表小麦，不代表毕雪，不代表看守员。
我想要那样。我需要。我不能是那个违反规则、把死去的弟弟叫醒、毁了一切的女孩。
我缩短距离，把欧文的身体拉向自己。
他的嘴唇柔软，但很有力，当他持续加深这个吻时，安静的感觉扩散、充满我脑中每个空隙，淹没了我，我耽溺其中。
突然间，他的唇消失，他的手放开了我。一切又都回到原样。太嘈杂了。我再把他拉近，感觉他的嘴唇压上来时那种不可思议的小心翼翼感，像是他偷走了我肺里所有的空气，偷走了我脑中所有的思绪。
欧文前进一步，把我的身体压在墙上，用他的吻压迫着我，宁静随着他的碰触而来。我让那份感觉盖过全身，洗去所有的问题和疑惑，「历史」、钥匙、戒指和其他的一切。在他的唇下、靠着他的身体，我只是M。M映在他浅蓝色的眼睛里，直到他闭上眼，吻得更深，我更再也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