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韦斯利.艾尔斯人实在太好了。
「所以，后来这个看起来很邪恶的六岁小孩试着要把我打趴……」
也实在太多话。
「……但是他腿太短，所以最后只是在我的胫骨上一阵乱踢……」
实在太精力充沛。
「我说，他才六岁，而且穿着踢足球的钉鞋──」也就是说……
「他跟你说了。」我说。
韦斯利的眉毛皱了一下，很快地又继续微笑。「妳在说什么啊?」
「罗兰跟你说了对不对?我失去了弟弟。」
他的微笑闪烁、消逝，最后，他点点头。
「我已经知道了。」他说，「在妳爸碰到我的肩膀时，我读到他了。我也在妳把我推到夹缝界时读到他。我还没有读过妳妈妈，但她的脸上写得很清楚，她的一举一动也是。小麦，我不是故意要看，但那就在表面，他就写在你们一家人的脸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两人站在夹缝界里，所有的虚假一下子全剥落在地。「罗兰说有一起意外。他说他不希望妳孤单一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希望妳知道，妳不孤单。」
我的眼睛一阵热烫，咬紧牙关，别开眼神。
「妳还撑得住吗?」他问。
谎言出于反射直逼嘴边。我硬是压回去。「撑不住。」
小卫低下头。「妳知道吗?我曾觉得人死之后就会失去一切。」他开始往走廊边走边说，逼得我跟上去。「也是因为这样，我对于死亡才会如此悲伤，比知道人无法永生不死的事实还悲伤，那就像是你穷尽一生留存的东西都丢失了，包括所有记忆和知识。但当乔安妮阿姨教我『历史』和档案馆的事后，一切都改变了。」他在角落停下来。「档案馆代表过去永远不会不见、不会消失，知道这件事就像一种解脱，给了我一种特权，可以永远向前看。毕竟我们都有自己的『历史』要写。」
「天啊，好八股。」
「我知道，我应该去写贺卡的。」
「我可不确定他们有没有一区给多愁善感的『历史』。」
「没有的话真的太可惜了。」
我笑了，仍然不想谈小班的事。「乔安妮阿姨?你就是从她那边接下职位的吗?」
「严格说，是姨婆。蓝发女士……也被称为乔安妮.佩脱拉克。她是个有够恐怖的女人。」
「她还活着吗?」
「是啊。」
「但她把职位传给了你，意思是说她辞职了吗?」
「不算是。」他坐立不安，低着头。「这个职位只能在现任看守员不适任时传下去。几年前，乔安妮阿姨摔到了髋部。妳别误解，她还是很强壮，拿着拐杖还可以跑得像飞得一样，我身上有疤可以证明这件事。但在那次意外之后，她就把职位传给我了。」
「要是能跟她谈这些一定很棒，问她的建议、请她帮忙、听些故事。」
韦斯利的笑容消失。「规矩……规矩不是这样的。」
我觉得自己像个笨蛋。她当然已经离开了档案馆。她已经被窜改、抹消了记忆。
「在她把职位传下来后，她就遗忘了。」他的眼中有着痛苦，我现在才终于认出来。我也许无法与小卫那滑稽的笑产生共鸣，但我能理解他的孤寂。身边的人从来都不知道已经够糟，但曾有人懂，却又失去了这个人……难怪爷爷一直留着自己的职位，直到过世。
小卫看起来很茫然，我希望自己知道该怎么让他变回来，然而我完全没头绪。不过，我不需要什么头绪，「历史」很快地为我找到了出路。一个声音传到我们身边，说时迟那时快，韦斯利的笑容再现。他眼中有着火花，像是我有时会在「历史」眼中看见的饥渴。我打赌他四处在夹缝界巡逻，就是为了要找架打。
声音再次传来。很明显地是已经待在这里好几天的声音。当我们必须要去猎捕时，这里的确有足够的『历史』能让他们直接找上我们。
「我说，这几天你不是一直想猎捕『历史』吗?」我说，「所以你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韦斯利鞠了一个躬。「妳先请。」
「非常好。」我折了一下指关节。「只要你离我远远的，别碰到我，我就可以专心做事，不会被你那些恐怖的摇滚乐干扰到。」
他挑起一边眉毛。「我听起来像是摇滚乐圑?」
「不要这么喜孜孜的。你听起来像是被丢出一辆卡车的摇滚乐团。」
他笑容更大。「太棒了。为了礼尙往来，妳听起来像一场雷雨。除此之外，如果我的灵魂深处这么无懈可击的音乐品味让妳承受不了加上脑子一团乱，那就学着把声音调小。」
我没打算承认我做不到，或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我只是一脸嘲笑。「历史」的声音再次响起，是拳头敲在门上的声音。我把钥匙从领子里拉出来，把皮绳绕在手腕上数次，试着想让突然跳一下的脉搏镇定。
我希望那不是欧文。这个想法吓到了我自己。我不敢相信我宁可面对另一个胡伯，也不愿意现在就把欧文归档。无论如何，不会是欧文。他不可能发出这种噪音……除非他迷失了自我。也许我早该告诉韦斯利欧文的事，但欧文也是调查的一部分，这让他变成我不能说的事项之一。不管怎样，如果小卫发现欧文，或是欧文发现小卫，我该怎么解释我需要这名「历史」，我要保护他不被档案馆发现，而且他是我的线索?(他对我只有这个意义，我尽可能坚定地告诉自己)。我无法解释。
我必须祈祷欧文懂得该离我们越远越好。
「小麦，别紧张。」小卫读出了我脸上的紧绷。「我会保护妳。」
我笑了。只是微微一笑。「最好是你跟你的刺猬头都能在大怪物面前救我一命。」
小卫从夹克里重新拿出那根短棒，在手腕上敲几下，短棒变长，成为一根棍子。
我笑出声。「我都忘了这玩意!难怪那个六岁小孩要踢你。」我说，「你看起来就像是要敲开皮那塔(译注：Pinata，纸糊糖果偶。一种纸糊容器，里面装满玩具和糖果，被高高吊起后，用棍棒击开。)一样。」
「这叫做中国棍法。」
「这只是一般棍子。拿开点。大多『历史』本来就饱受惊吓，小卫，你只会让状况变得更糟。」
「妳把他们讲得像人一样。」
「你把他们讲得不像人一样。快点拿开。」
韦斯利咕哝了一声，但把棍子折迭放回口袋。「妳的领域。」他说，「妳作主。」
敲打声又传来，伴随着小小声的「有人吗?有人吗?」我们弯过转角，停步。
一个少女站在靠近走廊末端的地方。她有一头红色的秀发，指甲擦成蓝色，但已斑驳，正使尽力气敲其中一扇门。
韦斯利朝她上前一步，我用眼神阻止他。我向那女孩走近一步，她迅速转身，眼睛闪动着黑色。
「梅儿。」她说，「天啊，妳吓到我了。」她很紧张，但没有敌意。
「这整个地方都好可怕。」我试着配合她的心神不宁。
「妳去了哪里?」她反问。
「找路出去。」我说，「我想我终于找到出口了。」
女孩的脸上流露出释然。「也该找到了。」她说，「带路吧。」
「你看。」我一把那女孩送进归档门后，便靠在门上说，「不需要用到棍子。」
韦斯利微笑。「我刮目相看──」
有人在尖叫。
像是疯人院里会传出的那种恐怖尖叫，犹如困兽，而且很近。
我们走原路回去，走到一个T字走廊，右转，发现我们和某个女人在延伸出去的同一条走道上。她憔悴不堪，头歪向左边。她的头发比韦斯利还要短，正背对着我们，根据刚刚发出的声音判断，虽然她已经发疯，但毫无疑问是一名成人。我打赌，她绝对是黛娜.布朗特，三十三岁。
「换我来。」韦斯利低声说。
我溜回T字走廊的直线走道，退出视线之外。我听到小卫撞在墙上，伴随响亮的巴掌声。我看不见那女人，但可以想见她甩了小卫一巴掌。
「伊恩，为什么?」她抽泣，声音越来越近。「你为什么要逼我做那些事?」
我紧紧贴着墙壁等待。
我这端的走廊有东西在动，我旋即转身，看到一缕银金色的头发在阴影里移动。我摇摇头，希望欧文可以看到我，如果他看不到，也希望他知道现在最好不要现身。
「我爱你。」那声音现在越来越逼近。「我这么爱你，你还是逼我做了那些事。」
韦斯利走了一步，滑进我视线里，他的眼神在注视着那女人之前飘向我。现在，我除了她的声音之外，也可以听见她的脚步声了。
「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她呜咽着。「你为什么不帮我?」
「现在让我帮妳。」韦斯利模仿我平稳的声调。
「是你逼我的，你逼我，伊恩。」她好像听不见他讲的话，什么也听不见，像是被困在无限回圏的梦魇中。「都是你的错。」
她的音调很高，每说一个字就变得更高，直到那字眼拔高变成哭喊，接着是尖叫。她冲进我的视线中，扑向他。他们两人经过我面前，韦斯利一路退后，她一路往前，步步逼近。
我溜进走廊，到她身后。
「我可以帮妳。」小卫说，但我从他眼睛周围的紧绷看得出来，他不是很熟悉这种等级的迷失「历史」，也不熟悉用劝服取代蛮力。「冷静点。」最后他说，「冷静下来。」
「她怎么了啊?」这个问题不是来自韦斯利或我，而是小卫身后走廊彼端的一个男孩。他比我们都小好几岁。
小卫一边瞄着路一边想找时间喘息，时间久到足以让黛娜.布朗特又向前扑。当她扣住他的手臂，我也抓住她的手。她因为惊慌而失去平衡，也失去那股向前的气势，我借力使力把她甩回去，手压在她脸上狠狠一扭。
黛娜脖子折断的声音清晰可闻，紧跟着的是她的身体倒在夹缝界地面的沉重声响。
那男孩发出一个介于惊呼和哭喊之间的声音。在他转身逃跑时，眼睛睁得好大，他在最近的一条走廊滑倒。韦斯利没去追他，甚至没有动。他低头凝视着黛娜.布朗特毫无生气的身体，然后抬头看我。
我不确定这个眼神只有惊慌失措，或是也带有一点尊敬意味。
「妳那招人道关怀的手法怎么了?」
我耸耸肩。「有时候那招不太够。」
「妳疯了。」他说，「妳超疯，神力少女。妳吓得我要死。」
我微笑。
「妳是怎么弄的?」小卫问。
「这是新招数。」
「哪里学来的?」
「意外学的。」不完全是谎言。不是我要欧文示范给我看的。
这名「历史」的身体在地上抖了一下。「没办法撑太久。」我拉起她的手臂，小卫抬起她的腿。
「所以成年的就像这样?」在我们搬着她到最近的归档门时，他问。她的眼皮动了几下。我们走得更快。
「噢，不。」我们走到门边时，我说，「更糟。」我转动钥匙，整条走廊灌满光芒。
小卫阴沉一笑。「真是太棒了。」
我们送她进去时，黛娜.布朗特开始啜泣。
「所以，」我把门关上，那女人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韦斯利问，「下一个是?」
※※※
两小时后，名单奇迹般完全清空。我有一小时又五十九分钟可以不想小班的柜子消失在大书架中，一小时又五十九分钟可以不想暴走的管理员，或是一连串的死亡。猎捕让一切都安静下来，当我们停下时，这些噪音又回来了。
「结束了吗?」小卫问，他靠在墙上休息。
我扫视了一下空白的纸片，并在另一个名字又冒出来前，把纸折起来。「似乎是。你还希望管辖我的领域吗?」
他微笑。「也许不想要自己来管，但如果妳也一起，我就OK。」
我用自己的鞋子踢踢他的，很明显地，两双靴子的份量足以当作缓冲隔离，韦斯利的噪音几乎传不过来。只有一点点反馈──但那声音已令我日渐熟悉。
我们沿着来时路回到走廊。
「现在我是认真地有点需要毕雪家的手工点心了。」他加了一句。「妳觉得毕雪太太有准备吗?」
我们来到标着号码的门，把钥匙滑进那扇写着I的门──也就是通到三楼走廊的那扇──虽然走这里有点偷懒也有点招摇，但我真的真的真的很需要洗个澡。我转动钥匙。
「葡萄干燕麦口味可以吗?」我打开门。
「太喜欢了。」他开着门让我过。「妳先请。」
事情实在发生得太快。
那名「历史」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以不断倒带播放回忆的速度冲出来，只是这时不是回忆，而是现在，时间根本就不够我们反应。那个身影很模糊，一抹红棕色的头发、绿色的汗衫以及细瘦的青少年四肢，我清楚认得、也早就归档他了。无论如何，一切都无法阻止十六岁的杰克森.李纳狠狠循向韦斯利，把他用力往后撞。我想关上门，但杰克森的脚横过空中，踢中我的胸口，疼痛在我肋骨上炸开，我倒在地上，狂喘着寻求空气。在门关上之前，杰克森的手指拦截到门板。
然后他失去踪影。
穿过了门。
出去了。
到科罗讷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