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在那极度恐惧的瞬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一名「历史」跑出去了。我只能赶快逼空气回到肺里。那个瞬间结束，下一个瞬间开始，小卫和我不知怎么已再度站了起来，冲向夹缝界的门，回到科罗讷多的三楼。走廊一片空荡。
小卫问我有没有事，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点头，疼痛撕扯着我的肋骨。
我的戒指还没戴上，但我不需要读墙来找杰克森，因为他绿色的汗衫已消失在通过北边楼梯那扇位于我家附近的门。我全力追上他，小卫转过转角，朝着南边那座电梯后的楼梯去。脚步声在楼梯井回响，门被猛甩上，我冲向二楼。到那里时，刚好看到杰克森滑了一下，停在走廊中央，韦斯利往前冲，挡住通往大阶梯和大厅，同时也是杰克森唯一出路的楼梯转角。
这名「历史」被困住了。
「杰克森，别跑。」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妳骗人。」他怒吼。「根本就不是家。」他的眼睛大睁，因为惊慌而转黑。在这一刻，我好像又回到了小班面前，心中惊恐不已。杰克森转身踢着最近的一扇门，他踢穿了木板，我的脚像是生了根，动弹不得。
小卫又往前冲，我被吓了一跳，立刻开始动作，杰克森消失在公寓里时，我跑了起来。
在二楼C室破掉的门后，里头的样式很现代、有点空旷，很明显有人居住。小卫一个箭步翻过一座矮沙发时，杰克森几乎要冲到窗边了。他抓住杰克森的手臂，将杰克森转过来朝着屋内。杰克森挣脱过他的捕捉，往旁边一溜，回到客厅，我立刻跟上，把杰克森压在墙上，弄倒了一幅大张裱框海报。
走廊底端那间浴室里的人还在洗澡，唱荖走调的歌，歌声大得足以盖住这些噪音。杰克森把我推开，反身一踢。在他的橡胶鞋跟踢来时，我转身闪开，鞋子卡进了隔板，他失去平衡，我抓住他的手腕，朝自己的方向一拉，前臂打上他胸口，将他打倒在地。当我试着要压制住他时，他又出其不意朝我一踢，疼痛在我胸口扩散，逼得我不得不放手。
杰克森挣扎着站起来往客厅走去，韦斯利用手臂架住杰克森的脖子，用力向后拉，但杰克森疯狂挣扎，逼退他好几步。一张玻璃咖啡桌绊到韦斯利的膝盖后方，他失去平衡，两人一同跌倒。他们摔在一堆碎玻璃上时，洗澡的人停下了歌声。杰克森率先起身，一片碎片从他手臂戳出，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冲出门外。
韦斯利也站起来了，他的脸和手都在流血，但我们立刻猛冲向二楼走廊。因为太惊慌，杰克森犹如暴风般冲过门口，到了楼梯转角，然后往电梯奔去。他把手臂上的玻璃拔下来，发出一声痛喊，当他用蛮力将栅栏打开时，我们也已逼近。铁笼门上面的刻度显示电梯正在六楼，旅馆大厅有两层楼高，也就是说，电梯往下只差两层楼。
「结束了。」韦斯利朝杰克森向前一步。
杰克森瞪着电梯的升降井，然后又回瞪着我们。
接着他一跃而下。
小卫和我同时呻吟一声，转身往楼梯奔去。
「历史」不会流血，也不会死。但他们会感觉到痛。这一跳肯定很痛。希望至少这样可以让他慢下来。
一声尖叫划过空气，但不是从电梯升降井传来。在我们跑到楼梯平台时，二楼C室的某人发出一串夹杂吼叫与咒骂之间的字眼。我们跑到大阶梯一半的地方，看到杰克森抱着肋骨──罪有应得──虽然一跛一跛的，但非常坚定地直直往科罗讷多的大门走去。
「钥匙!」小卫大喊，我把黑色手帕从口袋里挖出来。
「归档是往右转。」在他接过时，我说。他一脚踩上木质扶手，翻越过去，至少落在十呎之远处，而且不知怎么地垂直落地。小卫抓住杰克森，用力将他压在大门上，甚至还敲碎了玻璃，我跑向楼梯的最底部。我抵达时，小卫拿着猎手的钥匙，插进锁孔，用力往右一转，我帮忙把这名脱序的「历史」压在门上。玻璃外的景物有阳光、街道和来来往往的车流，但在小卫转动钥匙时，门猛然打开，从他的抓握中脱出，像被强风吹开似的，门后显露出一个全白的世界，白到不可思议，而杰克森.李纳一头掉了进去。
那扇门再次轰然关上，把已经有裂痕的玻璃震得更碎。猎手的钥匙还插在锁里，一辆巴士透过没有玻璃的门框缓缓开过，两个过街的人转身看了看，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让门落下一堆碎片和木头。
我摇摇晃晃地往后退。韦斯利腿软之前，给了我一个有点快昏过去的笑。
我蜷缩在他身边，即使这个动作让疼痛如涟漪般在肋骨泛开。
「你没事吗?」我问。
小卫朝上看着破掉的门。「我们办到了。」他轻松地说，「就跟猎手一样。」
血从他脸颊上一条深长的伤口流下，他有点晕眩地望着刚刚归档门形成的地方。我伸手把绘匙从锁孔抽出来，然后听到警铃声。对街的人现在正在涌来，警车的哀鸣越来越清楚。我们得离开这里。我绝对没办法解释这一切。
「快点。」我转向电梯，小卫虚弱地站起来跟着。我按下电梯按键，因为必须使用这个死亡陷阱而畏缩了一下，但我现在不是很想沿着我们一路造成破坏的路线回去。尤其现在小卫全身是血。在我拉开铁栅拦时，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爬进来到我旁边。门关上，我压下往三楼的按钮，转头看他。他在微笑。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在微笑。我摇摇头。
「你很适合红色。」我说。
他揩了揩脸颊，低头看着脏脏的手。
「嗯，我觉得妳说得很对。」
※※※
水珠从头发末端滴到沙发上我窝着的地方，我低头凝视着捧在手里的猎手钥匙，听着浴室里哗啦哗啦的冲水声，希望可以在我将爷爷的钥匙翻来覆去时，藉水声冲掉让我心神不宁的问题。罗兰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我们今天会需要钥匙?这是巧合吗?爷爷从不相信巧合，他说机缘巧合是懒得获知真相的人才用的字眼。但爷爷相信罗兰。我相信罗兰。我熟悉罗兰。至少我以为自己很熟悉。他是第一个给我机会的人，是为我担负责任的人，是为我改变规定的人，有时也会为我违反规定。
水被关上了。
杰克森已经被归档，是我亲手将他归档。他是怎么在短短一周内二度逃亡的?他应该被收到红色书架区才对。他不可能醒来两次。除非有人叫醒他，并且放他出来。
门打开，韦斯利站在那里，黑色头发不再尖尖竖起，而是披在眼前，眼线也被洗掉了。他的钥匙靠在赤裸的胸膛前，腹部精瘦，没什么肌肉，但还是可以看见线条。感谢上帝他有穿裤子。
「洗好了?」我把猎手的钥匙收进口袋。
「不算是，我需要妳帮点忙。」韦斯利退回浴室，我跟过去。
一大堆急救包里的药品盖满洗手台。也许我应该带他到档案馆，但他脸上的割伤好像也没那么糟──我有过更惨的──而且我最不想要做的就是试着跟帕特里克解释发生了什么事。
韦斯利的脸颊又开始流血，他用毛巾轻轻拍着。我随手翻找着我的私人医药收藏，直到终于找到一管外伤黏胶。
「高个子，弯下来一点。」我试着只用纱布而不用手碰到他的脸，这让我抓得不是很稳，当我不小心手滑，把纱布上的外伤黏胶沾到他下巴时，小卫叹了一口气，握住我的手。噪音向我的脑子袭来，是尖锐的重金属。
「你干什么?」我问。「放手。」
「不要。」他把纱布和外伤黏胶从我手中拿走，两个都丢到一边，然后把我的手压在他胸前。噪音音量转大。「妳得想想办法。」
我瑟缩。「想什么办法?」我的音量拔高，试图压过那些喧嚣。
「如何找到安静。没那么难。」
「对我很难。」我回嘴，试着退后，试着把他挡在门外，试着筑起一道墙，却没有办法，只是让状况变得更糟。
「那是因为妳在抗拒，妳想要把所有的噪音都隔开。但是小麦，人就是噪音构成的。这个世界满是噪音。找到平静不是把一切都推开，而是把自己拉进去，就这样而已。」
「韦斯利，放手。」
「妳会游泳吗?」
摇滚乐的噪音在我脑中、眼后嗡嗡作响。「那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厉害的泳者不会跟水对抗。」他抓住我另一只手，眼神明亮，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中也点缀着金色。「他们随波逐流，身在其中。」
「所以呢?」
「所以不要再抗拒。让这些声音变成白噪音。像水一样，然后随之流动。」
我对上他的眼神。
「随之流动。」他说。
不再抗拒、对这些噪音敞开心胸，这件事完全违反我所有理智。
「相信我。」他说。
我吐出一口不太稳定的呼吸，然后跟着做。我努力放松，有那么一瞬间，韦斯利的声音整个盖过我，比以前更大声，让我连骨头都在嗡嗡作响，脑中整个充满回音。但在那之后，噪音一点一点平稳、减弱，变得更安定，变成白噪音。它无处不在，环绕着我。这是第一次，感觉像是在我体内而不是在脑中。我呼出一口气。
韦斯利抓住我的感觉和噪音一起消失。
我看着他拚命忍笑但失败了。然而他露出的不是得意的笑，也不是坏坏的笑，而是骄傲。我实在忍不住，也稍微笑开。可是头痛袭来，我缩了一下，靠向浴室洗手台。
「初学者。」小卫抿着嘴笑。他给我那管外伤黏胶。「现在，如果妳不介意的话，帮我一下吧。我可不想留疤。」
※※※
「我没办法藏得住这个。」他透过镜子检视着我的成果。
「这让你看起来很有男人味。」我说，「就说你打架打输了。」
「妳怎么知道我不是打赢?」他在镜中望着我的眼睛。「再说，我不能再拿打架当借口，已经用太多次了。」
他背对着我，肩膀很窄，但很强壮，棱线分明。我的眼神沿着他的肩胛骨往下，一路到他背后的隆起，感到皮肤涌起一阵暖意。在他背脊弯曲处的一半，有个浅浅的红色伤口，那里戳着小小一片玻璃，正闪闪发光。
「别动。」我用手指压着他的背部下半，噪音袭来，这次我不抗拒。我等待着，让它在我身边稳定，像水一样。虽然声音还在，然而我的思绪已经可以随之流动、将其包围。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容易情绪化的人，但也许经过练习，我可以至少学着随波逐流。
小卫的眼神在镜中对上我，眉毛扭了一下。
「熟能生巧。」我的脸涨红，手指往上拂过他的背脊，绕到肋骨，直到我碰到碎片。韦斯利因为我的碰触而紧绷，我也因此觉得更紧张。
「给我钳子。」他把钳子递给我。
我夹住玻璃，希望它没有戳太深。
「小卫，吸气。」他照做，背部在我的手指下扩张。「吐气。」
他依言动作，我把玻璃拔出，他的呼吸在碎片脱离时一阵震颤。我把碎片拿给他看。「还不错。」我在伤口上贴上一小块纱布。「你应该留着。」
「最好是。」他转过来面对着我。「我想我应该把它洗干净，做一个小小的奖章，底座刻上『惠存：来自逃脱『历史』和二楼C室的咖啡桌』。」
「不不不。」我在他伸出来的手中放下碎片。「要是我可不会洗它。」
小卫把碎片放在那一小迭玻璃的最上方，眼睛一直注视着我。那坏坏的笑悄然消失。
「我们合作无间，麦肯琪.毕雪。」
「没错。」我们的确是。这句话让我皮肤底下的炙热冷却，把那很女孩式的小鹿乱撞心情压制住。他可是韦斯利，我的朋友，我的搭档。也许有一天会成为我的猎手搭档。一想到将会失去这些，便让我克制住自己。
「下次。」我抽身离开。「不要再帮我开门了。」
我把一团乱的洗手台清干净，将韦斯利留在原处穿好衣服，但他跟着我到客厅，没穿上衣。「我只是想当个绅士，却落得这个下场。」
天啊，他在调情。
「不要再当绅士了。」我往我的房间走。「很明显地，你一点也不适合。」
「很明显是这样。」他从我身后微微地用一只手环住我的腹部。
我发出嘶声，不尽然全是因为疼痛。他放开。「怎么了?」他突然一本正经。
「没事。」我揉着我的肋骨。
「脱掉衣服。」
「韦斯利.艾尔斯，如果你想诱惑我，还得努力一点。」
「我的衣服都脱掉了。」他回答。「我觉得这样才公平。」
我笑开，有点痛。
「而且我也不是要诱惑妳，麦肯琪。」他站挺身体。「我是想帮忙。来，我看看。」
「我不想看。」我说，「我宁可不知道。」我试着在洗澡和换衣服时不去查看。当肉眼亲见时，只会更痛。
「非常好，那妳可以闭着眼睛。我帮妳看。」
韦斯利伸手，手指滑过我上衣的边缘。他停在那里好久，确认我不会揍他，然后把我的上衣拉过头部。我别过头，打算逼自己数数桌上的杯子里有几枝笔。韦斯利的手轻如羽毛般滑过我腰部，我忍不住颤抖，他的触碰带来的噪音其实能让我从疼痛分心，直到他的手上移到──「噢。」我低头，一块瘀青已经在肋骨大大展开。
「妳真的该去治疗一下这个，小麦。」
「你不就在治疗吗?」
「我指的是正式的医疗。我们得带妳去给帕特里克看看，以策安全。」
「门都没有。」帕特里克是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
「小麦──」
「我说不要。」当我呼吸时，疼痛在肋骨间来来去去。但我还可以呼吸，这是好兆头。「我会活下去。」我把衣服拿回来。
在我试着要把衣服套回头上时，小卫一头倒在我的床上，我把衣服往下拉，门上传来敲门声，妈拿着一盘葡萄干燕麦饼干，探头看进来。
「麦肯琪──噢!」
她接收了眼前的景象：韦斯利上身赤裸，大字形躺在我床上，我正尽可能迅速地把衣服往下拉，这样她才不会看到我的瘀青。我发誓这场面绝对看起来超级尴尬，用膝盖想也知道。
「嗨，韦斯利。我不知道你也在。」
这实在是个毫无说服力的谎话。我妈当然很爱我，但即使如此，她也不会在我房里没人的时候拿着一盘饼干和一壶飮料，加上甜美微笑到访。她是什么时候到家的?
「我们一起去跑步。」我很快地说，「小卫在帮我减肥。」
韦斯利做了几个随便的伸展动作，完全显露出他根本不是个跑者。我一定要杀了他。
「嗯哼。」妈说，「好吧，我只是……要把这些……放在这边。」
她把托盘放在打开要整理的箱子上，眼睛没有离开过我们。
「谢了，妈。」
「毕雪太太，谢谢妳。」韦斯利说。我瞥了他一眼，发现他正用如狼似虎般的眼神盯着那些饼干。他几乎跟我一样是个大说谎家。这点真是吓到我了。
「噢，对了，小麦。」妈加了一句，自己拿走一片饼干。
「什么事?」
「请把门开着。」她咂咂嘴，在离开时敲敲木头门框。
「我们是一起跑步多久了?」小卫问。
「几天吧。」我把一片饼干丢向他的头。
「很高兴妳通知我。」他接住饼干，一口呑掉，然后伸手拿起放在床边桌上那只属于小班的熊。塑料眼镜已经不再架在它的鼻子，而是折迭起来放在桌上，是我昨晚出门找弟弟时放在那里的。我的胸口一紧。消失了消失了消失了的想法在我脑中像脉动一样跳着。
「这是他的吗?」小卫问，不加思索的怜悯写满他的脸。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他不懂，他没办法──但我承受不了这种眼神。
「小班讨厌那只熊。」我说，但韦斯利仍小心翼翼、恭敬地把熊放回桌上。
我陷入床里，有东西压在我臀部底下，我把猎手的钥匙从口袋拉出来。
「今天真的好险。」小卫说。
「但我们做到了。」我说。
「我们的确做到了。」微笑到一半，他的嘴角垮下，我也感受到了。
在我拿出我的名单时，小卫伸手也拿出他的，我们同时打开，发现纸上写着一样的讯息。
看守员毕雪、艾尔斯：
请向档案馆报到。
实时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