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在你死的前一天，我问你怕不怕。
「所有事情都有结束的一天。」你说。
「但你怕吗?」我问。
你好瘦。不是骨质脆弱得像荆棘的那种。你的皮肤就像薄纸一样覆在表面。
「小麦，我第一次知道档案馆的事情时，」你开口，烟雾从你嘴边漏出。「只要碰到某样东西或某个人，我就会想，这些都会被记录下来。我人生的每一时刻都会变成纪录，可以被分解成那样。我品味着这种逻辑、这种确定感。我们只不过是被记录起来的无数时刻。我是这样想的。」
你把香烟放在妈刚刚漆好的门廊栏杆上。
「然后，我遇到第一名『历史』，与他面对面，他们不是书，不是名单，也不是档案。我不想接受，但事实是，他们曾是人。是人的复本。因为唯一能记录一个人的方式，不是文字，不是静止的画面，而是皮肉、骨头和记忆。」
你用香烟在烟灰中画出三条直线。
「当一切都支持这项理论，而且我的『历史』也会被汇整在某处。我实在不知道这件事是让我吓坏了，还是让我觉得安慰点。」
你把烟蒂弹进爸的灌木里，但没有把栏杆上的灰拂掉。
※※※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噪音。
在一个强制大家要安静的地方，这里的声响竟然震耳欲聋，有敲打声磨擦声甩门声和摔东西声，吵到足以把所有死者唤醒。很明显地，也的确吵醒他们了。前台桌后的门已经大大敞开，露出后头的一片混乱，无处不在的宁静被粉碎，因为那些倒下的书架、因为横冲直撞分成好几队冲往各厅、喊着下命令的人。所有人都离得太远了。爷爷在那里面，小班也在那里面，小卫快要死在我怀中，而前台一个人也没有。前台怎么可以没有人?
「救命!」我大喊，这句子被档案馆里的声音呑噬，在我身边化成碎片。「谁都好!」韦斯利在我身边一软，我因他的重量滑坐在地。「撑着，小卫，拜托。」我摇着他。他没回应。
「救命啊!」在测试他的脉搏时，我又大喊，这次我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卡门从门那里大步奔来。她关上身后的门。
「毕雪小姐?」
「卡门，看到妳我真的太高兴了。」
她皱眉，低头看着韦斯利的身体。「妳在这里做什么?」
「拜托，我需要妳──」
「欧文在哪里?」
恐惧袭来，整个世界慢下，然后停摆。
原来一直都是卡门。
杰克森拿的那把档案馆的刀。
胡伯的名字太晚出现在我名单。
杰克森二度脱逃。
破坏效应散播到全部书架区。
窜改马可斯.艾林和艾琳.贺宁和莱诺.普莱特。
在审判结束后把韦斯利的领域塞得满满的。
在欧文逃出来时，回写讯息给他。
都是她。
在我手底下，韦斯利喘了一声，咳出血来。
「卡门，」我尽可能冷静。「我不晓得妳怎么知道欧文的事，但现在我们得帮帮韦斯利，我不能让他──」
卡门一动也不动。「告诉我妳对欧文做了什么?」
「他会死的!」
「那妳最好快点告诉我。」
「欧文不存在了。」我回答。
「什么?」
「妳永远找不到他。」我说，「他消失了。」
「没有人会消失。」她说，「看看瑞吉娜。」
「妳就是叫醒她的人。」
卡门的眉毛纠在一起。「妳真的应该多点同理心，不管怎样，妳可是叫醒了小班。」
「那是因为你们都在摆布我。妳背叛了档案馆，帮欧文掩盖谋杀。妳窜改了『历史」。为什么?妳竟然会为他这么做?」
卡门举起她的手臂，秀出档案馆刻在她手上的三条线。猎手的标记。「很久很久以前，在我升职之前，我们本来是搭档。妳不是猎手，从未拥有搭档。如果妳有过，就能明白，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而我也说到做到。」
「小卫是最像我搭档的人。」我用手指拂过他的夹克，找到折起来的长棍。「而妳正在害死他。」
我拖着自己站起来，起身时视线模糊。我在手腕上轻轻一敲，那东西延展，给了我一点支持。
「毕雪小姐，妳伤不了我。」卡门以虚弱的眼神望着我。「妳以为是我选择待在这里的吗?妳以为有人会愿意为这个地方放弃外界的人生吗?他们才不会。绝对不会。」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手臂上的刮痕，她脸颊上的伤口。每个印记都只是一条细细的，没有血迹的线。
「妳已经死了。」
「『历史』就是死者的纪录。」她说，「但是，没有错，我们的确是这里的『历史』。」她向我走来，挡住通往门和档案馆的去路。「很可怕吧?想想看，帕特里克、莉萨──甚至妳的罗兰。没有一个人告诉妳。」
我忽视突然一阵猛抽的胃。「妳什么时候死的?」
「在瑞吉娜死后不久。失去妹妹的欧文伤心欲绝，对档案馆愤怒不已。我只是想再看见他微笑。我以为瑞吉娜帮得上忙，最后，他搞得一团乱。我救不了他。」然后她绿色的眼睛睁圆。
「但我知道自己可以把他唤回来。」
「那妳为什么等了这么久?」
她逼近。「妳以为我想吗?妳以为我不会每天想念着他吗?我得转换分支，得要等到他们忘了一切，失去我的踪迹，然后──」她瞇起眼晴。「我得等到一名看守员来接手科罗讷多。一个年轻、令人印象深刻、可以让欧文利用的人。」
利用。那个字眼爬遍我全身。
档案馆倾毁的声音在她身后不断增大，她往后瞥了一眼。「能发出这么大的噪音，还真是不可思议。」
她眼神飘开的那瞬间，我迈步冲向大门。她抓住我的手臂，我用尽全力一推，她狠狠把我往后一扭，压到石头地板上。门打开，混乱与噪音一齐涌入，但在我能站起来之前，卡门骑坐在我身上，拿出某样东西横过我的喉咙。
「欧、文、在、哪、里?」她问。
几呎之外，韦斯利发出呻吟。我碰不到他。
「拜托。」我喘着气。
「不用担心。」卡门说，「很快就会结束，然后他就会回来。档案馆不会让妳离开。妳会任职到死，当妳死了，他们会从妳的柜子叫醒妳，给妳一个选择，只有一次的选择。不是起来接受这份工作，就是永远关上妳的柜子。也不算什么选择，是吧?」她将那东西压得更紧。「妳现在了解欧文为什么这么痛恨这个地方了吗?」
在她肩后，门的另一端，我可以看到人影。我将手指挤入我的喉咙和那棍状物之间，在卡门打断我前大声呼救。
「告诉我，妳对欧文做了什么?」她命令。
人们从门那边进来，通过桌前，但卡门没看到，因为她所有的恐惧、愤怒和注意力都在我身上。
「我把他送回家了。」我说，然后用隔在我们之间的腿一踢，卡门踉跄一下往后退，撞在帕特里克和罗兰身上。
「搞什么鬼?」他们把她的手扭到身后时，帕特里克低吼一声。
「他会回来。」他们押着她跪下，她尖叫。「他绝不会把我留在这──」生命从她的眼中被抽走，她双眼大睁。管理员们放开手，卡门颓倒在地，发出一种令人作呕、代表死者的身躯沉沉撞在地上的声音。帕特里克的钥匙闪着金光，他紧握在手中。
我咳着，喘着气想呼吸，当屋子里塞满的声音──不只是档案馆里的一片混乱──从门外不断灌进来，还有人们不断大吼。
「帕特里克!快!」
我转身看到莉萨和另外两名管理员跪在韦斯利身边。他动也不动。我无法去看他，所以我看着门那边的档案馆，看着人们忙进忙出，试着将门挡起，发出一堆噪音。
我听到帕特里克问。「有脉搏吗?」
我的手无法停止颤抖。
「一直在变慢，你得快点。」
我觉得我应该要整个大崩溃，但我显然已经崩溃得很彻底了。
「他流了很多血。」
「扶他起来，动作快。」
一名我从没见过的管理员扶住我的手肘，领着我到前台的椅子。我坐进去。她的颈部有着深深的伤痕。没有血。我闭上眼睛。我知道自己很受伤，却已经麻木到没有任何感觉了。
「毕雪小姐。」我眨了眨眼睛，发现罗兰跪在我的椅子旁。
「那些人是谁?」我问，专注在中央档案室里逐渐毁灭的世界。
「他们为档案馆工作。有的是管理员，有的更高层。他们试着要控制破坏效应。」
另一声震耳欲聋的倒塌又起。
「麦肯琪……」罗兰握住椅子的一条扶手。他的手上有血。是韦斯利的。「妳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他。当我说完，他开口说，「妳该回家。」
我看向地上那一条鲜红。在我眼后，我看见小卫倒在屋顶，看见他如暴风般离开，看见他坐在安洁莉小姐家外头的地板上，教我怎么随波逐流;他跟我一起猎捕，读书给我听，瘫在做工精细的铁椅子上，带我看花园，大半夜靠在走廊上，带着那一抹歪着嘴角的笑。
「我不能失去小卫。」我低语。
「帕特里克会尽他所能。」
我回头看着小卫。他已经不见了。卡门的身体也不见了。帕特里克也不见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干掉的血从我掌中剥落。我眨眼，专注看着罗兰。他红色的帆布鞋，灰色的眼睛和我一直辨识不出的口音。
「是真的吗?」我问。
「什么是真的?」罗兰回问。
「所有的管理员……你们都死了吗?」
罗兰的脸一沉。
「已经多久了?你……」我语音渐弱。我该用什么字眼?挂了?我们受的训练是要把「历史」当做其他不那么像人的东西来思考。但罗兰怎么可能不像人?
他悲伤地一笑。「我差不多要退休了。」
「你是说，回去再当个死者吗?」他点点头，我浑身颤抖。「这里有个空柜子，上面有你的名字和日期?」
「有。这件事现在听起来让人感觉似乎不错。那时我突然受召参与一项会议，一次就职仪式。有个疯狂的老头和他的孙女在场。」他站起来，领着我跟在他身后。「我不后悔。现在，回家吧。」
罗兰陪我走向档案馆大门。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过来，压低声音急速地跟他说话。
他告诉罗兰档案馆严重损伤，但更多工作人员从各个分支被召来。各个行政区域正被封锁，以阻止劣势。几乎一半的标准书架区得被封上，红色的书架区和特别归档区会被跳过。
猎手出现，那个在审判上带着骄傲微笑的家伙，换上了一副阴沉、疲倦的皱眉脸孔。他们呈报科罗讷多已经被控制，没有重大伤亡。两名「历史」脱逃出去，但都在追踪中。
我问起韦斯利。
他们说，有消息时会召回我。
他们叫我回家。
我又问了一次韦斯利。
他们又叫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