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怜悯
过去，死亡对奥森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在他眼中，远离人间算不上值得哀悼悲痛的大事。死亡仅是另一个界域的人生。
尽管如此，赴死的方式毕竟存在着差异。瓦林必须死在这艘船上，但他应当以战士的身份死去。王位继承人的秘密不能外泄，任何一个知情人都可能成为泄密者，低语将从王宫的大厅飘出，穿过市集，乘风吹入船帆，随着出外掠夺的船只传遍各地。然而奥森不打算亲手夺去朋友的性命，国王深信杀害同胞者必然遭受永恒的诅咒。杀死瓦林，这个念头从未浮上过心头，他压根没想过这件事。
如此难题只有唯一解法——说服瓦林自尽。挪威人对于言谈的力量极有信心。
陆地已依稀可见，长船在海流间挣扎前行。即使先前有一众勇士齐心划桨，破浪行驶也一点都不轻松，遑论返程中只剩船帆与不愿意合作的风势，归乡之路相形更显艰难。而现在，最合适的机会就在眼前。瓦林得死于此地，否则，尸体很可能漂上国境的海岸线，带来棘手的谣言。
“瓦林。”
“吾王，我知道我不能回去。”老战士很了解他的王。尽管代价是自己的性命，依然希望减轻国王的负荷。
奥森垂下头。
“吾王，他们会把我说成怎样的人呢？”
“朋友敬爱你、敌人畏惧你，你是举世无双的勇士。这是最高的荣耀。”
“他们会歌颂我吗？”
“瓦林，他们已经唱起了你的英勇事迹。死后，你会听见每一句颂词。”
壮汉起身，吸了口气，犹如在晴朗早晨苏醒的年轻人，双眼凝视海面。
“吾王，我看到一条海蛇，它的毒液与怒气足以吞噬尘世巨蟒。请赐予我以长矛刺穿它的荣耀。”死期将近，瓦林似乎正把自己写入传说，口中吐出的话语变得更加慎重，直比吟游诗人的歌谣。
奥森跟着开口，向他的朋友表达崇敬，“是的，勇士瓦林。奋战吧！赢得你的荣耀。你需要坚固的铠甲以抵挡那条毒蛇，我赠予你这件宛如铜墙铁壁的锁子甲。”
奥森从木桶里取出链甲，高高举起。瓦林深深一鞠躬，在赏赐前低下头，让国王替他着装。锁子甲紧紧包覆他的身躯，国王接着拿起狼首金盔，那双嵌了红宝石的眼珠，是从南方法兰克人手中夺来的战利品。奥森将头盔套上勇士的脑袋，绑好系绳，又为他披以华贵的披风，最后把长矛递过去。
“告诉我的妻子，她是最擅长持家的好女人。”瓦林说，“尽管是家族长辈替我决定的婚事，我依然爱她。但愿我的儿子能像我一样的侍奉您。请把我的女儿当成您的孩子，为她们找到好归宿。”
异族女人睡在船首旁，怀里抱着她的两个儿子。
“在奥丁的圣殿里，你的位置将在我的右手边。”奥森说。
“我们畅饮美酒，没有清醒的时刻。”瓦林说。
老战士走向船沿，一脚踩上船侧横杆，“来吧！毒蛇！”低沉的嗓音充满决心。身着厚重的锁子甲和头盔，他毫不犹豫，直直地跃入浪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国王咽了咽口水，背过身。瓦林一定要死，多想无益。
睡在船头的女子与双胞胎颤抖几下，并未醒来。奥森微感讶异。过去几天来，她几乎没有合眼，直至如今才仿佛感受到来自陆地的抚慰与安稳气息，终于陷入梦乡。
奥森经历过许多战役，但从未杀过女人。她们是极有价值的奴隶，这是他给自己的解释，内心深处却潜藏着不同的想法。
伫立于女子身旁，俯视睡在她胸前的双胞胎，一手按住刀柄。再过不久，他就要用这把短刀杀死他们的母亲，或许是在与女巫见面时，或许是在返回王宫前。无论如何，工具只能是短刀。唯有战士的鲜血能染红月之刃，他不希望让宝剑被异族女人玷污。可虽如此，也不该以专挖鲜鱼内脏的利器随便了结她的性命。母亲，毕竟是个值得尊敬的身份。他曾见证妻子撑过五次生产，不知道有多少勇士能够忍受那种程度的痛楚。
母亲与孩子之间，似乎真的存在着某种珍贵的、值得保护的牵系。因此，她的身体涌出一股若有似无的暖意。无情的奥森王为此胸口一抽，他不会知道，这是厄运将临的微小征兆。
女人手里握着一枚护身符。在动荡不安的时代里，只身流浪者相当稀少。很少人敢于独自旅行，任由自己沦为满怀敌意的愚昧农民、心情不佳的暴虐领主、盗匪、野人、山怪、妖精、狼人所共同瞄准的猎物。男孩们的父亲偏偏就是个流浪者，胆量可谓不小。离开前，他留下据说可以保护她的护身符——刻作狼头形状的小石块。哪怕截至目前为止，这东西不曾产生半点作用，她仍在睡梦中紧紧地捏着它。
狼王奥森、巨人族屠夫、东方的掠夺者、雪白荒地的统御者，默默地摸了摸刀柄，低下头，一股怜悯竟油然而生。对他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情绪，可绝对跟陌生人遗留的护身符无关。人总会有厌倦杀戮的时刻，只有众神能永无餍足地享受嗜血快感。
无人掌舵，浪头击中船侧，船身剧烈晃动。奥森适时地站稳脚步，毫无防备的女人跟两个孩子一路滑到木箱旁，霎时清醒过来。在婴孩的慌乱哭叫声中，女人睁大了锐利的血红眼眸。眸光相交，面对过无数敌人的国王有些匆忙地背转身子，稳住船只。行动总能压抑纷乱的思绪。
看着他固定船舵、调整船帆，女人心想，这人是自己此生见过的人事物中，第二恐怖的家伙。她一眼就看穿了奥森的本质——好战的利己主义者，将所有的恐惧纳于心中，并掷向敌人。强盗、杀手、英雄。
双胞胎的父亲曾说英雄太过无趣，但奥森跟无趣这个词无缘，可怖、嗜杀，几乎与神祇没有两样。回想先时所见所闻，离开教堂的路上，箭矢飞舞，火光炫目，村人的惨叫不绝于耳，他竟表现出超乎常理的冷静，宛如矗立于海流中的磐石。对他来说，这种状况大概是家常便饭吧？若有幸得见战神的面貌，她想，他一定生得跟这位国王一模一样。
事实上，相较于今日，她曾与神祇百倍地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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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赴死的方式毕竟存在着差异。瓦林必须死在这艘船上，但他应当以战士的身份死去。王位继承人的秘密不能外泄，任何一个知情人都可能成为泄密者，低语将从王宫的大厅飘出，穿过市集，乘风吹入船帆，随着出外掠夺的船只传遍各地。然而奥森不打算亲手夺去朋友的性命，国王深信杀害同胞者必然遭受永恒的诅咒。杀死瓦林，这个念头从未浮上过心头，他压根没想过这件事。
如此难题只有唯一解法——说服瓦林自尽。挪威人对于言谈的力量极有信心。
陆地已依稀可见，长船在海流间挣扎前行。即使先前有一众勇士齐心划桨，破浪行驶也一点都不轻松，遑论返程中只剩船帆与不愿意合作的风势，归乡之路相形更显艰难。而现在，最合适的机会就在眼前。瓦林得死于此地，否则，尸体很可能漂上国境的海岸线，带来棘手的谣言。
“瓦林。”
“吾王，我知道我不能回去。”老战士很了解他的王。尽管代价是自己的性命，依然希望减轻国王的负荷。
奥森垂下头。
“吾王，他们会把我说成怎样的人呢？”
“朋友敬爱你、敌人畏惧你，你是举世无双的勇士。这是最高的荣耀。”
“他们会歌颂我吗？”
“瓦林，他们已经唱起了你的英勇事迹。死后，你会听见每一句颂词。”
壮汉起身，吸了口气，犹如在晴朗早晨苏醒的年轻人，双眼凝视海面。
“吾王，我看到一条海蛇，它的毒液与怒气足以吞噬尘世巨蟒。请赐予我以长矛刺穿它的荣耀。”死期将近，瓦林似乎正把自己写入传说，口中吐出的话语变得更加慎重，直比吟游诗人的歌谣。
奥森跟着开口，向他的朋友表达崇敬，“是的，勇士瓦林。奋战吧！赢得你的荣耀。你需要坚固的铠甲以抵挡那条毒蛇，我赠予你这件宛如铜墙铁壁的锁子甲。”
奥森从木桶里取出链甲，高高举起。瓦林深深一鞠躬，在赏赐前低下头，让国王替他着装。锁子甲紧紧包覆他的身躯，国王接着拿起狼首金盔，那双嵌了红宝石的眼珠，是从南方法兰克人手中夺来的战利品。奥森将头盔套上勇士的脑袋，绑好系绳，又为他披以华贵的披风，最后把长矛递过去。
“告诉我的妻子，她是最擅长持家的好女人。”瓦林说，“尽管是家族长辈替我决定的婚事，我依然爱她。但愿我的儿子能像我一样的侍奉您。请把我的女儿当成您的孩子，为她们找到好归宿。”
异族女人睡在船首旁，怀里抱着她的两个儿子。
“在奥丁的圣殿里，你的位置将在我的右手边。”奥森说。
“我们畅饮美酒，没有清醒的时刻。”瓦林说。
老战士走向船沿，一脚踩上船侧横杆，“来吧！毒蛇！”低沉的嗓音充满决心。身着厚重的锁子甲和头盔，他毫不犹豫，直直地跃入浪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国王咽了咽口水，背过身。瓦林一定要死，多想无益。
睡在船头的女子与双胞胎颤抖几下，并未醒来。奥森微感讶异。过去几天来，她几乎没有合眼，直至如今才仿佛感受到来自陆地的抚慰与安稳气息，终于陷入梦乡。
奥森经历过许多战役，但从未杀过女人。她们是极有价值的奴隶，这是他给自己的解释，内心深处却潜藏着不同的想法。
伫立于女子身旁，俯视睡在她胸前的双胞胎，一手按住刀柄。再过不久，他就要用这把短刀杀死他们的母亲，或许是在与女巫见面时，或许是在返回王宫前。无论如何，工具只能是短刀。唯有战士的鲜血能染红月之刃，他不希望让宝剑被异族女人玷污。可虽如此，也不该以专挖鲜鱼内脏的利器随便了结她的性命。母亲，毕竟是个值得尊敬的身份。他曾见证妻子撑过五次生产，不知道有多少勇士能够忍受那种程度的痛楚。
母亲与孩子之间，似乎真的存在着某种珍贵的、值得保护的牵系。因此，她的身体涌出一股若有似无的暖意。无情的奥森王为此胸口一抽，他不会知道，这是厄运将临的微小征兆。
女人手里握着一枚护身符。在动荡不安的时代里，只身流浪者相当稀少。很少人敢于独自旅行，任由自己沦为满怀敌意的愚昧农民、心情不佳的暴虐领主、盗匪、野人、山怪、妖精、狼人所共同瞄准的猎物。男孩们的父亲偏偏就是个流浪者，胆量可谓不小。离开前，他留下据说可以保护她的护身符——刻作狼头形状的小石块。哪怕截至目前为止，这东西不曾产生半点作用，她仍在睡梦中紧紧地捏着它。
狼王奥森、巨人族屠夫、东方的掠夺者、雪白荒地的统御者，默默地摸了摸刀柄，低下头，一股怜悯竟油然而生。对他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情绪，可绝对跟陌生人遗留的护身符无关。人总会有厌倦杀戮的时刻，只有众神能永无餍足地享受嗜血快感。
无人掌舵，浪头击中船侧，船身剧烈晃动。奥森适时地站稳脚步，毫无防备的女人跟两个孩子一路滑到木箱旁，霎时清醒过来。在婴孩的慌乱哭叫声中，女人睁大了锐利的血红眼眸。眸光相交，面对过无数敌人的国王有些匆忙地背转身子，稳住船只。行动总能压抑纷乱的思绪。
看着他固定船舵、调整船帆，女人心想，这人是自己此生见过的人事物中，第二恐怖的家伙。她一眼就看穿了奥森的本质——好战的利己主义者，将所有的恐惧纳于心中，并掷向敌人。强盗、杀手、英雄。
双胞胎的父亲曾说英雄太过无趣，但奥森跟无趣这个词无缘，可怖、嗜杀，几乎与神祇没有两样。回想先时所见所闻，离开教堂的路上，箭矢飞舞，火光炫目，村人的惨叫不绝于耳，他竟表现出超乎常理的冷静，宛如矗立于海流中的磐石。对他来说，这种状况大概是家常便饭吧？若有幸得见战神的面貌，她想，他一定生得跟这位国王一模一样。
事实上，相较于今日，她曾与神祇百倍地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