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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夜之呼唤者

双胞胎的母亲名叫赛塔妲,曾经拥有过人的美貌。年幼时被人掳走、卖掉,那时她的名字是芭蓓。待到年纪稍长,她毫不意外地引起主人的“性趣”。他是个铁匠,为人慷慨,喜欢跟朋友共享这难得的上等美女。
十三岁那年,不堪折磨的芭蓓抓起熔炉里的铁棒,用力往脸上按。可想而知,铁匠气疯了,想痛揍她一顿,但下不了手。想抱住她、亲吻她、要她别怕,但心中清楚这女孩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服从。身为她的主人,铁匠相信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羁绊。尽管她流着泪狠狠地表示拒绝,终日郁郁寡欢,不与任何人交谈,他仍认定芭蓓对他有感觉,在她心中,主人必然是特别的。怎奈日日对着半张被烙铁严重烧伤的脸,他只能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亲手造成的恐怖伤害。懦弱如他,无法继续忍受这般赤裸裸的控诉,索性把女孩带到了市集上。
伤口的痛楚令芭蓓神智昏沉,不过她还留有印象,记得自己站在山羊、猪身旁,脚踏臭气熏天的屎尿,忍受路人的探看打量,等待下一个买家。
“就这个。”某个农夫的妻子开了口,她可能看花了眼,把女孩当成了能用两脚站立的母猪,“我想这个很适合。”
年迈的农夫眼力昏聩,性欲却未削减,当下喜出望外。只要从“正确的角度”看,这女孩可是个稀世美女呢!可当四目相对,他顿时感到方才的念头错得离谱,怎么可以对如此可怜的小女孩起淫念?
“没错。”他说,“她会是个很好的女仆。”
两人问芭蓓叫什么名字,她想抛弃过往那美丽却肮脏的形象,于是替自己取了另一个名字:赛塔妲。
农妇选上女孩,正因为她骇人的样貌。妇人生怕失去丈夫的心。她晓得伤疤挡不住男人的欲望,小小的容貌缺陷无法阻止欲火焚身的野兽。真正的阻力是那双血红的眸子,它们能看透你,且把你的罪孽全数化为羞愧。她相信,没有一个男人能在对上那双眼之后,还坚信自身之罪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农妇帮赛塔妲换了新衣,拿紫草和甘菊替她治疗伤口。由于没有小孩,农妇便将满腔母爱都投注在女孩身上,替她梳发并结成辫子,亲手缝制漂亮的衣服,甚至让她睡在床上。在这里,赛塔妲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愉快、最安稳的一段岁月,同时发誓再不会让任何男人上她的床。直到十七岁为止,她一直遵守着誓言。
违背誓言那天,一名住在附近的农夫前来拜访,警告他们这一带最近有野狼出没,前晚他的三只绵羊被咬死。
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小农村,几乎没人真的见过狼,人太多了,野兽不敢造次。本地农夫自然欠缺对付狼群的经验。当晚,赛塔妲、农夫、农妇合力将牲口赶进猪舍旁的围栏,带着狗、拿着长矛等待。在不具备高超的设置陷阱技术的前提下,农民只使得出两种手段:第一,点燃火把,高声歌唱,期盼用噪音赶走野狼;第二,躲起来找机会杀掉它们——可想而知,两者的效果都不大,但至少你付出了努力,心情会安稳一些。高声恫吓,狼会溜走,明晚再来碰碰运气;埋伏等待,它能等得比你还久,直到你累了,被瞌睡虫击倒。真想逮到野狼,少不得计谋和陷阱,偏偏这两项都是农人缺乏的。
农夫赶着回被窝里睡大头觉,一心只打算早点解决这件事,便要两个女人安静点。可他也没办法保持沉默,手中沉甸甸的长矛使他难以压抑兴奋的情绪。男人永远无法战胜对武器的热爱。只要有机会,他们无不向往握紧武器,感受它的重量,估测它究竟能够造成多大的伤害。每个懦夫心中其实都住着杀手,只需要等待恰当的时机,一旦目标被逼到角落,无计可施,就能于瞬间出击。农夫自然也不例外。这个温暖的夜晚,他一屁股坐下来,领主赐予的长矛仿佛压在了心头,尽管刚刚才要身边的女人闭嘴,自己却忍不住开了口。
“小时候,别人都说我丢长矛的功夫最厉害。”
农妇翻了翻白眼,她已在丈夫酩酊大醉时听过这番话数十遍。
“我们不是要静静等野狼上门吗?”
“随口说说而已……要是我再长得高一些,必定能成为英勇的战士。我小时候对武器很拿手。有一回伯爵看到我,他说,若他手下能有一半的战士拥有与我相当的射箭技术,那该多好!我真的——”
农夫突然陷入沉默。
农场旁的树丛里亮起两颗火焰般的巨大眼珠,与其说是狼,更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魔。
“那不是普通的野狼。”农妇说。
“敲响警钟。”农夫道,“求援!快去求援!”
“你去,你可是男子汉啊!”
“我一动,它就会看到我。”他轻声辩解。
“我一动,它也会看到我。”农妇悄声回绝。
“这个家要靠我耕地赚钱,要不然可怜的赛塔妲给谁养?”
“我去求援。”赛塔妲说。
“太迟了,那匹狼已经来到了你们身边。”耳畔响起陌生的声音。
三人猛然转身,却没见着半条人影。
怎么会呢?今晚的星光分明如此灿烂。
正感到纳闷,一名年约二十岁的男子倏然现身,一头色泽明亮的红发,容貌英俊得令人怦然心动,双腿修长、体态轻盈,站立在稻草束上,月光仿若聚焦于他,他结实的肌肉泛起细细波纹,有如沐浴于银色的海洋中。一时之间,他们几乎没有注意到他近乎全裸,身上只挂了一大片染血的狼皮,自后背往下垂落。单手握住一只后爪,巧妙地遮住那处修女们看了会惊惶掩面的部位。
“主啊!”农夫惊呼,“你差点害我吓得脱层皮。”
“呃,我确实脱了我的皮。”男子调皮地松开狼后爪,露出下体,又将之遮起。
“你竟敢在我的妻子面前做出这种事!”在必要时刻,农夫也是很虔诚保守的。
“你的背后是不是有一只狼?”陌生男子转过话锋。
“在哪里?噢!天啊!那双眼珠!”
农夫想跑,但前方是一双灼烧的兽眼,背后则是行迹诡异的陌生人,压根无处可逃。脑袋不知该如何驱策身体,不由砰的一声跌坐在地。
“那其实不是眼睛。”男子道,“只是某位好心旅人留下的火炬。”
农夫眯眼再看,这样清楚多了,确实是两根火把。
“我本来就不认为那是野狼。”他辩解道。
“火光可以驱走野狼。”肤色苍白的男子走进树丛,拎着两根火把回来,并把狼皮的两只后爪绑在腰间。
“我已经盖住了引诱夏娃的蛇。”
说着,他举高火把打量他们,“农夫、他漂亮且贪心的妻子……这位绝世美人儿是谁?怪不得你会被这张脸吓着,老头子。”
“我可没有被任何人或任何事吓着,我只是……只是打算借着地利对野狼发动突击,所以故意压低身子。”
“留下火把的家伙比你更清楚赶走野狼的方法。”男子伸手勾起赛塔妲的下巴,仔细打量她脸上的伤疤。
赛塔妲并未退缩,言语的轻蔑对她而言不具意义。
他轻轻将她完好的半张脸转过来。
“这般美貌不啻为最危险的武器,没有盾牌抵挡得住,即便最敏捷的战士也无法躲避。”
“你在侮辱我。”赛塔妲应道,“可若这句话的意思是绝对不对我出手,那我很乐意接受侮辱。”
“女士,你错了。对我来说,你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你从命运女神手中夺回天命的线轴,为自己织出了一条不一样的路。”
“大人,您说话真文雅。”农夫挖苦道。
“原来狗嘴也能吐出象牙。”旅人轻轻一鞠躬。
“这是侮辱!”农夫就如大部分的老家伙,只听得进跟自身有关的字句,“我曾把长矛从农场的这一头丢到另一头,矛尖还直挺挺地插在泥地里。”
“夫人,别担心,等我侮辱完你的丈夫,接着就轮到你了。”男子转头对农妇笑道,“不过啊,这人身上有太多值得侮辱的东西啦!夫人,你应该很安全,我恐怕没办法解决他。”
“狼呢?”农夫选择转移焦点。自打陌生人现身,他的脑袋就有点混乱,虽然今晚没喝多少酒。
“我已经杀了那位夜的呼唤者、林间的自由旅者、浑身长毛的贵族。而它扯坏了我的衣服。”裸体男人道,“这位农夫、翻搅水肥的老头子、脏兮兮的农奴、挖粪的匠人,可否借我几件衣服,好让我遮住那被神父称为‘羞耻’的部位?”他边说边作势扯开狼皮。
“很显然你真的杀了那只狼,那么我应当送你一件斗篷。”老农夫点头,“就在屋里,它为我抵挡了好几回寒冬。”
“我比较喜欢你现在正穿着的斗篷,它肯定出自最灵巧的织匠之手。”
“是我织的。”赛塔妲说。
“如我所料,女士。”男人深深一鞠躬。
“她不是什么女士,只是个奴隶。”农夫更正道。
“她可比你还要自由千百倍。快把斗篷给我,否则我会撕下你背后的皮肤当衣服。”
陌生人铿锵有力的话语一举烧穿农夫的脑袋,适才那些吹嘘的大话、伪装的强悍登时变得无力,只能下意识地选择依言行事。
皮肤苍白的年轻男子朝赛塔妲伸出手,她看到小小的光点在身旁飞舞,一颗颗不比种子大的银色光球闪烁不定。披上她精心缝制的斗篷,他将布料环住赤裸的身躯,开口高唱:
宛如明月,半边脸的美女。
她将孕育擒月者。
日光入夜即灭,
眠梦之狼觉醒。
最后一句歌词似乎逗乐了陌生人,令他从口中爆出咯咯的笑。赛塔妲也情不自禁地染上他的欢喜,犹如听到什么可笑秘密的孩童。清脆笑声于周身蔓延,她甚至以为自己会就这样笑个不停。
笑声倏地停止,夜一片寂静。一切都变了,少女发现自己伫立在沼地中央,沐浴于灼灼的银色月光中。
“瞧!你织出了多么美丽的衣裳。”男子赞道。
他站在她面前,身上的斗篷已经变了一副模样,上头满是羽毛,也或许不是羽毛,而是一片片银焰,又或是点点亮光。光羽斗篷还将他的身躯微微举起,让双脚离地达大约一只凳子的高度。农夫和农妇消失无踪。
“你从未被人真正地爱过。”他说。
“是的,大人。”
“直到确实受人所爱的那一刻,你才意识到这点。”
“是的。”
“我只能爱你。”他继续说,“谁能爱那些满手鲜血、身陷战场的王侯英雄?”
“大人,我不认识任何一位王侯英雄。”
“以后你就晓得了。到时候,你会看他们看得心中生厌,无趣烦腻到极点。”他笑了笑,“亲爱的,你真完美。”
“大人,我的脸并不完美。”
“你选择了不完美——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境界吗?你将一份缺陷主动施加于自身,借此治愈、修复自我,最后必定再次归于完美。”
他落到地上,斗篷化为一张由白色羽毛织成的巨大毯子,瞬间盖住沼地,厚度直逼隆冬白雪。她情不自禁地躺倒,身下的舒适触感令她心荡神驰。
陌生人又道:“努力成为最好的,鹤立鸡群,让吟游诗人歌颂你。他们将来一定会这么做。唾弃天神赠予你的一切,不服从既定的命运,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传唱。”
“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不让人继续拿我取乐。”
“那些人再也感受不到半分乐趣。可知道他们如今的命运?”
“想必不会太好。”
“我已让他们付出了代价。”美丽的神祇道——现在,赛塔妲确信他绝对不是凡人。“你应该看看铁匠的表情,我从火焰中对他说话,命令翻倒的熔炉落在他的胯部。你会感激我吗?”
“不够。”
神祇伸出一只手,她随即看到铁匠睡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痛苦。有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是烟雾。屋顶着火了。他醒过来,想要逃跑,却被下身的伤势绊住,火焰迅速将他吞噬。
感受铁匠的恐慌,赛塔妲勾唇微笑。
“你是力量,女士,力量。精灵歌颂你的声名,地底的矮人陷入绝望,他们永远无法打造出及得上你无边美貌的艺术品。”
“大人,我想知道您的名字。”奇异的感觉掠过赛塔妲心头,她从未对男人起过类似的情感:爱。并非抽象概念,更似一种无比热烈、真切的存在。她早已淡忘的亲生母亲或许也曾如此珍爱自己的女儿。
“我的名字?名字?女士,与你相同,我的伟大存在无法以一个单纯的名字来概括。首先,你得更了解我。你一定要知道我将对抗的是什么。”
鲜血与火焰的气味瞬间盈满沼地。喧闹中,锤子敲击物体的铿锵声传来,宛如铁匠铺子里的声响,金属与金属、金属与木头相击,制造出无比刺耳的噪音。这代表着什么?赛塔妲的直觉给出了答案——战争。沼地边缘站着一名身形灰暗的男子,满脸胡须,头戴宽边帽,一眼覆着眼罩。两只巨狼在他脚边喘息,狼牙堪比刀刃。男子的表情相当骇人。她曾多次见识同样的神色,在斗鸡场边、在男人们鼓动两只狗互咬时、在被铁匠的朋友压倒的时刻——以暴力为乐,渴望嗅到更多血腥味的表情。
“瞧瞧奥丁,众神之王正陷入饥渴。仔细看看他是如何知道一切、耗尽一切,又是如何控制一切。父亲,够了,放手吧!”
老者一言不发,仅是僵立原处,脸上充满恶毒的喜悦。神祇走上前,轻拍他的鼻子,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会吞噬全世界!他将探知所有,并且吞下无以计数的谜团,直到万物众生言听计从为止。没错,他疯了。饮下无尽的知识,可这无法浇熄灼烧的饥渴。哪怕脑浆已然沸腾,他还是想知道,想知道更多更多事物。”
“我宁愿选择忘记。”赛塔妲道。
“当然了,这是唯一的明智之举。无知令世界美丽。谁晓得为何五月清晨时分落在露珠上的阳光,能让人打从心底发出欢唱?这个疯子就知道。奥丁老头,你心中没有爱情吗?你是不是连女孩心中的私密愿望都想偷走?你想把她对某个红发帅小子的恋慕化作图谱与符文吗?你能描摹出每一缕扯动心跳的情思吗?对于这只贪心的狼獾、渴求智慧的脏狗,我们应该往他的屁股狠狠地咬一口,你说是不是?”
“是的,大人。”女孩应道。其实她不太了解对方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要取悦他。
“所以我们要由此介入。女士,我有哪里不完美?”
“我知道男人的所有不完美之处。”她回答,“但我想,您不是人类。”
“为什么这么说?”炽烈的月光转为淡绿,翡翠般的光芒于沼地周围跃动。老者消失了,两只狼也相继隐没,先是身躯,再来是头颅,最后,舌头啪的一下缩进唇齿间,沼地霎时恢复空旷光景。
“因为我想要您。”
“唔,这就是线索,对吧?你无法爱上平凡男人,但爱上了我。”
“是的。”
苍白的神祇张臂拥抱她,吻住她的唇。在月光下,在天幕与星辰之下,她仿佛与他化为了一体。更显奇异的是,借着肢体的接触,内心的恐惧、梦想竟都被这位奇异的旅人取走,再透过他的吻返回她体内,甘美如蜜。
她将他拉得更近,双手环住他,让两具身躯紧紧相依,连心灵都密合为一。亢奋的笑意填满了她,那是介于恶意与狂野之间的喜悦。还有爱情。她意识到自身与世间万物由此生出了联系,虫子在脚下蠕动,林木在身边丰沛成长,头顶上的群星冰冷且美丽。世界是如此的宝贵,两相对照,嗜血神祇们的斗争显得荒谬、骇人、卑劣。
伸出手指抚摸他的肌肤,上头染满野狼的血。鲜红搭配雪白,煞是迷人。很快的,她的指尖也沾满狼血。舔了舔手指,血味激出一阵战栗,俨然一群四处弹跳的小气泡,自舌尖一路灌向膝盖。
神祇把狼头盖在脸前,微冷的目光从巨狼染血的眼皮下透出。狼尸口中探出长长的舌头。
“您叫什么名字?”她又问了一次。
“女士,名字就跟衣服差不多。这种东西我多得是。”
“那么,您今晚披着哪个名字?”
他笑了,显然相当中意这个问法。手掌发力把她往胸前按,狼头的嘴与她的唇瓣相抵。“悲惨。你还想知道什么?”
女孩吸入他的气息,一股美妙、奇异、灼热的气息。“我还想知道更多……”
他的舌头轻轻扫过她的唇,低语:“如你所愿。”
 
隔天早上,旅人走了,漂亮的狼皮也不见踪影。赛塔妲的脖子上多了条皮绳,末端系着一颗奇怪的小石头。夜的呼唤者说,这个小东西象征了爱情、守护,可似乎没能为她带来任何好处。
牲口全数毙命,狗儿也死了,村民气愤地指责赛塔妲在恶狼大啖猪时与陌生人同床共枕。农人的妻子想要原谅她,仍想梳一梳她的头发,想继续称她为女儿,农夫却坚持给予她惩罚。野狼不会在白昼出没,他的胆子可大了。
赛塔妲被卖掉时,身上只有一套衣服,以及陌生男子留下的护身符。路过的神父买下她,要她从责罚中得到教训。发现她怀了身孕,神父起初曾试图对她加以鞭笞,但终究无法下手。或许护身符真在无形中起了效用,或许是那双能够看透一切罪孽的奇异眼眸阻止了残酷的责罚,他们于是安然共处。
然后,奥森来到她面前。
 
阻止奥森下手的究竟是什么?所谓的护身符,说到底仅仅是一颗石头。难道看着粗糙的狼头刻痕——他的家族徽印,能让他打从心底升起恐惧,怀疑这名异族女子其实是自己的同胞?
也说不定只是纯粹地可怜她。
国王转而望向北方一座覆满白雪的山头,群山之后葛维格将在那里与他会面。那是一个让人不知所措的女孩,去年夏天与她初见时,她还没满十岁呢。他很清楚环绕在她身边的故事:年迈的前任巫后于逝世前找上葛维格的父亲——正义之王哈夫顿麾下的一名战士,要他带着怀孕的妻子到山怪之墙前待产。他很清楚巫后提出的要求从来不容拒绝,只得同意交出亲生女儿,并对这一点牺牲即将为家族带来的好运表示感激。然后,葛维格出生了,于黑暗的山间洞穴待了将近十年,持续地吸入魔法的气息,如同渔夫的孩子吸入风中的海盐。
奥森又看了看怀抱双胞胎男孩的年轻母亲。不行,下不了手。还是把她交给女巫吧,他想。被选中的婴孩自然撑得过由山怪之墙返回王宫的旅程。至于孩子的母亲,甚至连这个国度的语言都不会说,永远不可能晓得离她而去的孩子遭遇了什么。让她服侍女巫无疑为眼下最好的选择,她无法逃脱她们的掌握,没有人能够自行离开女巫的洞窟。
冷血无情的奥森王、五座城镇的掠夺者,任由手下在眼前死去,偏偏放过一名面容畸形的女奴,此举足以决定他的天命。
 
他们从怡人的夏日谷地上岸,空气中充满丰饶的气息,可惜奥森无暇欣赏美景。他的生命素来只耗费在必要的事物上,只做该做的事情,除此便无其他。对敌人越残忍,越能轻松地得到其余敌人奉上的贡品。但是,他的残酷终究有个限度。现如今,被双胞胎之母的奇异眼瞳盯住,竟无法挥去瓦林赴死前的面容,更忘不了对方提起妻子时的语气。他默默地决定,一将男婴平安地送至自己的妻子身边,便要把瓦林的遗言传达给那位寡妇。
海岸与山怪之墙间有一条河,国王巴不得驾着小船向上游行去,无奈他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划船逆流而上。更别说女巫们早在河中布下许多石块,即使带上足够的船员也过不去,只能徒步前往目的地。
女人走在前头,在奥森的视线范围内。长发披散,神父给她的头巾早已落入北海。身上穿着一套大概转过了四五手的破旧修女长袍,外罩一件原本属于黑拉的长斗篷,看上去跟乞丐没两样。当然,身披沾满海盐的斗篷与厚重皮毛衣物的国王同样好不到哪里去。月之刃藏在他背后,这片山地到处都躲着山怪和盗匪,钱财与贵重物最好别露白。
一路前行,第一天没有遇到任何自然和超自然的对手。第二天,三名骑手突然出现,朝他们逼近。见状,女人慌忙寻找掩护——一个对她来说再合理不过的反应。国王本人则是定定地伫立原处。
骑手跳下马,走上前。奥森将之视为强烈敌意的展现,这帮人是强盗。
倘使对手是战士,狼王奥森想到的最好对策就是跟踪对方,趁敌人入睡时下杀手。躲在远处出声讥讽,一边前进一边高声说:“看呐,这是哪来的小贼?”绝非他的风格。不过此时,他的心绪罕有地陷入某种微妙的哀伤,若不是第一名骑手打算揪住他的肩膀,他其实很想放他们一条生路。
面对攻击,奥森先抓住男子的手,不让他为所欲为,左脚接着往后退,逼得他伸长手臂,再以流畅的动作抽出月之刃,将那只手砍成两截。强盗的脑袋还没转过来,国王再次出击,这一回重重地斩向敌人的腿。他仍旧不打算夺走此人的性命,这家伙可以利用。
男子伤了一条腿,下意识要稳住身形,不想刚将重量移往断臂那一侧,随即扑通一声跌扑于国王脚边,鲜血直流。另外两名强盗难以置信地瞪着月之刃,终于明白眼前的对手乃何方神圣——他们都听过许许多多与狼王奥森有关的故事,对他的熟悉程度,几乎就像与他有私交一般。跟这位国王对抗等于自找死路,对于这一点,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转身逃跑。奥森尽管已经三十五岁了,行动速度依然比强盗要高出一大截。外加他们都受到身上沉重昂贵的战甲拖累,没等跑出二十步便命丧黄泉。
国王用盗匪的衣服拭净剑刃,回到双胞胎的母亲和第一名强盗身边,迅速地从袋子里掏出海象筋绑住后者的手臂,进行止血。他昏了过去,这样正好。
赛塔妲看了看不远处的两具尸体,又收回视线看了看奥森。国王居然控制不住地开口解释起自己的行为。
“要是放走那两个人,等到我们睡觉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折回来,说不定还会带来更多同伴。”尽管她完全听不懂,他仍继续往下道,“这些人就像秃鹰,从不花钱买马。有没有看到这几件锁子甲?全是从企图窃取女巫宝藏的蠢蛋尸体上剥下来的。那些财宝总会引来一些笨蛋,诱使他们走上死路。女巫喜欢先对盗宝者施法,再把人从巨岩顶端丢下。”
巨岩。自极远处便可望见这座地标,即使它距离国王目前的所在地还有三天路程,已然显现出硕大无朋的气势。那里正是此行的目的地:山怪之墙。一道突出且巨大的峭壁,足有一千个男人叠起来那么高,仿佛一幅只该于梦境中出现的惊人场景,果断地挡住一切,深具威吓意味。举头仰望,光是想象着一步一步爬上去,就能令人腿软地打起退堂鼓。奥森曾经爬过一次,毕竟这是登上女巫洞窟的唯一路径,那群女人只愿意在那儿对外人透露秘密。另一侧的山岭比巨岩这一面更加险峻,永不融化的坚硬冰雪冻住土地,石块随时可能崩落,镇守山间的部落更是听令于女巫们,忠心不移。
别无选择,他们得爬上去——爬到山怪之墙近顶端处,由那儿钻入洞窟。
实际上,奥森心中很清楚,自己与巫后之间的最大阻碍并非巨岩,而是那一群难以捉摸的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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