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山怪之墙

奥森连读了好几遍刻在石块上的符文。此时，他正站在令人头晕目眩的山怪之墙下，高耸的绝壁顶端插入云雾，人骨和风化的衣物碎片散落脚边。然而，真正让国王毛骨悚然的，是短短的几句刻文。盗匪与落石很麻烦，隐藏于黑暗深处的恐惧更是无比棘手。
即使找到最省力的路径，并且派出最强健的战士，也得花上两个礼拜才能登顶。更何况从来没有如此幸运的好事。此处并无快捷方式，石块不断滑动，眨眼便可掩住旧有的道路，开出新的小径，令原有的一切风云变色。不仅如此，还可能在终点前赫然发现此路不通，得另外寻找一条路。可是，能够通行的道路越来越少，仿佛这座山不愿为人所涉足，正盘算着用力抖一抖身子，将攀登者轻松甩落。什么时候眼前会连半条路都没有？女巫会不会也遭到群山禁锢，在自己的洞窟里腐朽？此处有无其他更隐秘、更不被人知的出入口，专供那群女人和她们的奴仆使用？
事实上，往上爬的路途并非最艰难的关卡。正如那段符文的警告，他们的头号敌人是睡意。清醒与昏迷之间的狭小缝隙，便是女巫栖身之所在。来窃取财宝的人死了，来寻求忠告的人也死了，只有带着护身符以及勉强合意的赠礼的人能够活着下山。成功案例屈指可数，侥幸保住性命者不会蠢到再次登顶求助。只有奥森与他的先祖拥有神祇的权利，得以定期和女巫相谈。可即便是鼎鼎大名的狼王，也难以克服这段可怖的路途。此次是他第二回上山，只愿不再有下一次。
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奥森知道他们得等待向导，两人没必要盲目地翻山越岭。巨岩底下有盗匪出没，当然，比起害这对双胞胎在山路上摔死，盗匪平易近人多了。他生了火，喝了点装在皮囊里的水，丢给赛塔妲一些面包与咸鱼，确认脚边的俘虏还活着。然后他躺下来装睡，想看看女人会有什么反应。
她喂饱两个孩子，找了个地方窝着休息。如同他的猜测，她不是笨蛋，不会在危机四伏的陌生野地杀了唯一的保护者，甚至不会逃离他身边。强盗伤势严重，玩不出什么花招。奥森原本想打断他剩余的手臂以防万一，又怕这会让他送命，便只拿海象筋把人绑在树上。
奥森在等待，等待女巫光临。
如果来者是巫后本人，那很好。但若换作某个陌生女巫，那……奥森是个战士，他全神贯注地思考在最糟糕的状况下该怎么做，而不是他会有什么下场。他要先把强盗献给对方，接着是女人，最后是他自己。运气够好的话，巫后会及时现身，救下双胞胎男孩的性命。
他无法入睡。这个夜晚舒适宜人，不算太冷，盖上斗篷便十分温暖，可是他不断遭到细微的干扰：喷嚏声、卡在后腰的小石子、石块上苔藓的气味，甚至连石块的气味也加入战局。他发现自己并非清醒，但也进不了梦乡。嗅觉和味觉似乎变得更锐利了，尝得出空气中如同钢铁的寒意，嗅得出花朵与青草的差别，闻到水洼中焦油和尘土的臭味。听力仿佛稍微减弱，视野切换到不同的波段，在明月的瞪视之下，看到了新的色彩——深蓝金属色泽、闪烁的深绿、岩石裂缝间透出的金光。他知道这里是女巫的界域，梦与醒之间，于是起身走到树旁，割断捆绑强盗的海象筋，准备面对即将降临的异象。
黑暗中飘出的哭声有如婴孩的号泣。奥森想奉上沉睡的女人，可是他们语言不通，她只能平白受苦。他听到穿透雨幕而来的声响：哪来的雨水？他尝到了——更多的金属味，像是握剑之后的手掌，像是鲜血。 那是孩子高亢的嗓音，尖锐，清晰可闻。
奥森不想看，但他知道自己一定得面对。假如巫后真的降临此地，她一定是来见他的。
他把昏昏沉沉的强盗拉起来，准备将他丢向女巫。沿着巨岩的边缘往下俯瞰，有个年轻女子微微弯着腰，试图挡住从天而降的强劲雨水，怀里抱着某样东西，是一个婴孩。奥森转头望向赛塔妲，她正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胞胎。
年轻女子跌跌撞撞地将孩子往地面放，脱下孩子的襁褓，让他裸露在暴雨中，然后奔入黑暗。
奥森在原处等待。女巫有各种把戏，他不想轻易上钩。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婴孩失去气息，过了一会儿，孩子不动了，小小的身影似乎正逐渐消失。所以这是魔法。奥森按住剑柄的手没有离开。
接着，雨停了，甜美的夏夜回到身边。方才丢下婴孩的女子再次现身，这回，她换上农家女孩的艳丽装束，像是要去参加舞会。一个打扮体面的农村男子走向她，轻吻她的手背，似是想告诉她别太晚回来。奥森忽然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则寓言故事，作为主角的未婚女子任由她的小孩死去，不愿面对养育他的困境。故事的结局是什么？他忘了。
女子微微一笑，坐在凭空出现的矮凳上，梳了梳自己的头发，停手，起身。奥森忆起来了，故事中的女子在出门参加舞会前，先去喂了猪。
盯着水槽，女子从里头取出一团冰冷的蓝色物体，是婴儿，奥森知道他已经死了。女子举起死去的婴孩，直勾勾地看着他，直到他开始挣动，双腿跳舞似的不断踢踏。旋律响起，这首歌仿佛直接从奥森的脑中窜出： 旋律划过思绪，眼前浮出瓦林肿胀苍白的脸庞。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雨丝再次落下，直直打入无风的夜晚。
突然间，周围只剩漆黑的夜色。年轻女子神色疯狂，抓着婴儿的尸体，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奥森身边。即使是奥森王也忍不住发出尖叫，不过他没有忘记将负伤的强盗推出去，男子的身躯旋即像被夜色吞噬一般消失。
来者显然不是巫后，她一定认得出他。这名巡逻的女巫把他误认成了猎宝者，或者更糟，她说不定是心中源源不绝涌现魔力的疯狂女巫，一脚踏入了魔域，幻影与昏惑将不受控制地从体内溢出，足以夺去他们的性命。
“葛维格！葛维格！”奥森高声呼喊，“巫后，救救我们！”
月之刃出鞘，他环顾四周，等待下一波幻影。光源明灭不定，一会儿陷入无边黑暗，一会儿又呈现出褥湿泥沙的灰白色泽。他想要找到双胞胎的母亲，想把她丢给女巫，可她不在身边。
“狼王奥森。”他脑中的孩童声音说道，“尘世间最强大的战士，有人能够打倒全副武装的你吗？”
“葛维格！葛维格！”奥森大叫，想让巫后听到他的声音。他知道自己不能响应闯进脑海的虚幻声音。绝对不能接纳幻影，进入它，被它毁灭。 过往向他下战帖的人无一生还。奥森做了方才自己发誓绝对不会做的事情：响应了那道声音：“带他上来！”
雨幕之后闪过一道光，一抹身影渐渐成形。看在奥森眼里，他觉得自己被小觑了。他的对手是一名年纪不小的男子，留着一头长长的白发，胡须散乱无章。一脸疲惫，岁月无情地压在他的背上，但他手中握着某样闪耀冰冷火焰的东西。那是一把长剑，剑身微弯，剑刃轻薄锐利，蒙蒙的雨丝掩不住它的光彩。奥森认出那把剑，同时也认出了他的对手——月之刃。他的对手就是他自己。
当他察觉到幻影的本体，怪事发生了。他看到自己背对岩壁，又看到自己走向岩壁。他与对手似乎都是他，他可以看见双方眼中的景象。他还见到一抹白色身影，后头有一个女人与两个婴孩，也瞧见同样的白影从岩壁那侧逼近，背后传来男婴的哭叫。奥森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方，或许两人都是他。
在这种时刻，更懂得深思熟虑的人会犹豫该如何反应，可是啊，奥森，此处的两个奥森都接受过在瞬间做出判断的训练。两位国王旋即冲上前去，展开了搏斗。
这场打斗貌似永无止尽，两人都猜得到对方的动作，他们都料到了剑刃会从何处袭来，及时矮身闪躲，退后避过，剑尖斩断的只有空气。两人旗鼓相当，仿佛可以就这样打上一辈子。
不过，他们并非全然平等。面向绝壁以及面向低处的战士绝对会有不同的反应。奥森的直觉告诉他，对手会佯攻三次，直取他的双腿，但他不知道对手双脚立足点的地貌，不知道对方的重心放在哪里——是这条腿吗，还是另一边？或者是平均落在两足之间？他猜不到雨水何时会掩住他的视线，又会在何时洗清对手的视野。同样的，面向巨岩的一方只看到阴暗的背景，另一人则是面对远处生气盎然的森林。朝向北边或朝向南边也是决定性的差异。人心变幻不定，所以国王斩向幻影的腋下。
奥森率先伤到对手，心下一阵愉悦，也警戒着负伤的幻影会有什么反应。不想下一秒，他觉得身侧有些不对劲，身上竟然浮现一模一样的伤口。
没有人能够阻止奥森王，也没有人挡得住他，这种念头从未进入他的脑海。所以他再次出击，再次击中目标，两位国王的前臂再次喷出鲜血，接着是耳朵、手掌。是谁打中谁，他们已经搞不清楚了，可是奥森依然不肯罢休，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他深信剑是解决一切的答案。
赛塔妲把一切看在眼中，她知道，如果这场战斗继续下去，她将失去男孩们的守护者。
她紧抱着孩子——她绝对不会抛下他们——冲进雨中，挡在两名战士之间。
“别打了！”她大喊，“够了！”
国王们听不懂，她的呐喊散逸在雨中。
忽然，她与孩子们都腾空而起，像是被隐形的巨掌托着一般，穿过湿淋淋的空气，飞上峭壁，往上、往上、往上。有个童稚的怪声在脑海中对她说话。
“死吧。”
她往下跌落，双手依旧抱着两个孩子。身在半空中，蓦地，周围光芒四射。
寂静里，那道怪声再次响起。
“洛基大人，原谅我。”
“女孩，我们都会犯错。忘记这次的失误，也忘了我。”赛塔妲说道，但这不是她的嗓音，说话的是那个陌生旅人，这对双胞胎的父亲。
她安然无恙地回到岩壁下，奥森站在她面前，浑身染血，气喘吁吁。太阳出来了，阳光照暖她的脸颊。
“女巫们送来一个男孩引导我们。”国王说，“好好照顾孩子，我们等一下就上路。”
奥森依然说着自己的语言，她却莫名地听懂了他的话。
一名年约八岁的白皙男孩来到他们面前，身上挂满护身符、臂环、避邪的首饰。
“跟上。”他说。
他们踏上困难重重的旅程，横越鬼怪之墙，爬向女巫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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