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奇异的会面
瓦利留在大厅里，用酒精浇灭心中阴郁的情绪。艾迪丝拉没有加入酒宴，她已经说了该说的话，也看得出她的存在只是在折磨他。
瓦利随着前来祝贺的众人一同倒下——老战士、年轻人、寥寥可数的留守贵族，他们没有陪福克毕德乘船往东赶赴会议。他醉了，每多喝一口酒，心底的不悦就加重一分。最后——他记不得事情的缘由为何——他跟某人打了起来。他的对手比他还醉，被他揍了几拳就砰然倒地，失去意识。瓦利的焦点全放在布拉吉涨红的脸上，他高举双臂，吼着说他养出了多么健壮的好战士，喝彩声在他耳边嗡鸣。没办法继续喝了，他爬到一张长凳下，沉沉睡去，身体焦躁难平，但内心犹如槁木死灰。
艾迪丝拉没有睡，她回到母亲身边，说她接受德伦奇的求婚。自从遭受火伤之后，狄莎便无法下床，她轻轻拥抱她的女儿。
“你确定要抛下你的王子吗？”
“我的命运已定，就像是沙滩一点也不想成为大海那样，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他。”
狄莎抱住啜泣的女儿。
“继续筹备婚事吧。”艾迪丝拉说，“让它早点结束。”狄莎放开她，要曼尼去山丘间的农庄传讯。
当晚艾迪丝拉无法成眠——扰她清梦的不是久久不坠的太阳，而是她纷乱的思绪。她躺也躺不住，床铺八成是用长满了小刺的稻草铺成的。她起身往下走到海边，宛如黎明前的微弱天光，这是北国仲夏最深沉的夜色，比起真正的黑暗差得远了。她发现自己走到宫殿大厅旁，听着里头醉醺醺的笑闹声。已经很晚了，但酒宴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
即便她最有理由庆祝，但艾迪丝拉无法分享他们的欢欣。她感到一阵空虚，自己的处境悲惨无比，却又知道她做的事情没有错。思绪犹如山怪，从心底的阴影中朝她伸手。她试着沉浸在美丽的月色中，低垂的硕大月轮在天际绽放朦胧的银光，已经接近满月了。这一个多月来，她的性命与月亮的盈缺相系，再过几天福克毕德就会回到此地。她想到月神抓走两个在井边打水的孩子的故事，那两个孩子陪他乘坐战车翱翔天际，名为憎恨的巨狼紧追在后，啃咬他们的脚踝。她背后也有一匹狼，打从她出生以来便一直跟着——那就是她的身份、她的阶级。她想要的一切仿佛就在一条无法横渡的河流对岸。
突然间她觉得好冷。她发现自己坐在一棵浅色桦树的阴影中，此处的黑暗似乎出奇深沉，周围的空气凝滞沉闷，像是带着重量，沉重到她得要使尽全力才能推开。她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存在，跟她过去接触过的事物完全不同，它是冰水与黑暗潮湿的空间的产物。
“有人在吗？”她觉得自己的问题真是荒谬。
她站起来东张西望，飞过月亮的椋鸟宛如一阵箭雨，在不停变幻的黑云周围兜转冲刺。鸟儿千回百转的飞行路线，让艾迪丝拉联想到千百道小小的门扉在天际开合，她想起瓦利告诉她的故事，那是来自某个商人之口，故事里的巨灵、烟雾幻化的恶魔，仿佛就耸立于她面前。
鸟儿来去如风，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中的寒意与压迫感也随之消散。这时她想到了那只狼人，转头望向最后方的屋舍，他就被绑在某棵独立的桦树下。
对于这个被迫以自己的性命救她一命的陌生盗匪，她相当好奇，所以她一路往后爬上山坡。走到那棵桦树下时，受命看守他的福态警卫塔西正坐在三脚矮凳上，一脸不悦。狼人坐在他身旁的地面上，靠着树干，双手绑在背后，头上还套着布袋。艾昆德的居民跟瓦利拥有同样的迷信，不让这位术士对他们下咒。
“哈啰，塔西。”艾迪丝拉说道。
“你没打算开口唱歌吧？就算他是个狼人，也不该承受那样的酷刑啊。我们把他吊死就好啦。”
“不会啦。”
她看着狼人。他身上只披了件狼皮，还印着一块块像是灰泥的污渍，唯一没沾上脏污的地方是他腹部与胸口的两块红色脓疮。
艾迪丝拉在农庄长大，见过许多辛苦做工的壮汉，不过狼人的肌肉依然令她惊叹。即使是喝过药水、锻炼多时、历经缠斗与测试的狂战士也比不上他。这人的肌肉几乎纠结在他的骨头上，好似缠绕石块的柳树根。
她差点伸手确认绑住他的绳索没有松脱——普通的绳子怎么绑得住他呢。
“很壮观吧？”塔西说，“不过看一会就腻了。被他杀掉我也甘愿啦。”
艾迪丝拉没有回话。狼人让她畏惧，却又暗暗吸引着她。那些人说的是真话吗——他生了颗狼头、只有最精良的武器能够伤到他？现在这人看起来不怎么危险。显然他早已筋疲力尽、呼吸浊重。
“我说啊，我不介意进去喝点小酒。”塔西开口。
“所以呢？”
“嗯，如果你打算在这里待一会，可以帮我看着他吗？要是他想逃跑，那就进来找我。”
“你不能付钱找哪个孩子来帮忙吗？”然后她想起来了：塔西这人吝啬得要命。可以的话，他绝对不会掏出半毛钱。
他耸耸肩，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进去喝酒吧。”她说，“不过别去太久，我等下就要回家睡觉啦。”
“我会及时回来确认你没有带着他溜走。”塔西笑着起身。
“什么？”
“我看到你盯着他的模样啦。”他说，“他跟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不过呢，要是你一时头昏……”
“你给我进去喝酒。”
“如你所愿。”塔西拖着脚步走向大厅。
艾迪丝拉不愿承认塔西说中了部分事实。她确实觉得这个狼人相当迷人，没有别的男人拥有这种吸引力。他身上带着刺鼻的臭气，那股霉味更像是野兽的膻气。她坐上矮凳，想要说些什么同情的话语，让他好过一些，可是她什么都想不出来。她听到自己发问：“你后悔犯下那些罪行吗？”
狼人一言不发。阴影掠过她头上，艾迪丝拉抬眼一看，发现头顶上什么都没有，然而阴影隐现的速度让她想起方才的椋鸟。她心中涌现突如其来的冲动，真想看看他的长相。她心想若他想要迷住她，那她只要撇开头就好。
四下无人，来自大厅的喧闹声从未稍减。她凑上前，触碰他的手臂。那触感就跟样貌一般，硬得像是树干。她舔舐指尖沾上的灰泥，正如她的猜测，那是某种白垩粉。狼人没有闪避，她的胆子更大了。她拉起罩在他头上的布袋，现在他终于动了下，脑袋往前垂落。起先，她以为他真的生了一颗野兽的头颅，接着她发现那是一匹巨狼的皮毛，从后头滑下来盖住他的脸。他轻声咳嗽，伸展脖颈。她小心翼翼地揭起狼皮，却惊得坐回凳子上。瓦利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是术士！”这景象蕴含的意义渗入她心中。若这人真是变形者，若他真能变成瓦利的模样，那么——假如他挣脱了——他就可以顶替王子的位置，跟臣子护卫一同饮食玩乐什么的。说不定他们可以爬上草坡，躺下来亲吻彼此。说不定他们可以乘着小船出航，这是过去她跟瓦利常做的事情。然后呢？杀戮，像野狼一般地杀戮。
那人对她眨眨眼。他清清喉咙，缓缓说道：“不是术士。”他的嗓音低沉嘶哑，带着奇特的口音。他咬字很谨慎，仿佛这是什么易碎品，要是说得太快，就会破裂。感觉他不习惯说话。
“那你是什么？”
“我是狼。”
艾迪丝拉刻意不去直视他太久，生怕被他下咒。
“你偷走了王子的脸。”
“这张脸是一位兄弟送我的，我很自豪能够顶着这张脸。我透过他的双眼往外看，他再次透过我看见这个世界。我披着他的皮毛，他就能再次奔跑，透过我。”
艾迪丝拉这才听懂他指的是身上的狼皮。
“你是人魂。”她说，“狡猾的幻形邪灵。谁差遣你来这里？”
“我偷了一个长了黑发的家伙的食物，他对我下咒，把我带到这里。”
艾迪丝拉笑出声来。她很清楚瓦利对于国王餐桌的游戏以及在山丘间晃荡的兴致，远远超越魔法。
“你才是长了黑发的家伙，别乱说话。”
“是真的，我是狼。”
“狼先生，你知道你的下场吗？”
他没有回应，仅是盯着她的双眼。
“他们会吊死你。”
他依然一言不发，但她无法离开他的注视。被下了咒就是这种感觉吗？
“你好像不太在乎自己的命运。”
“我是狼。”
她想这人一点都不了解他陷入了怎样的麻烦，还是说他们两人对于死亡的看法截然不同？
“你是巨狼芬里尔。”她说，“被人束缚了手脚。”
“预言说芬里尔总有一天会挣脱锁链。”
艾迪丝拉感到一阵胆寒。她总觉得神话故事让人心烦。洛基拥有一批体型硕大的子嗣，其中之一就是巨狼芬里尔。众神极度恐惧芬里尔，因此将它链在尖叫之石上，拿皮绳鞭打，一把长剑插入它的嘴巴，不让它闭嘴，它的口涎流成一条名为希望的河流。传说中，那匹狼要待在那处，直到诸神的黄昏（Ragnarok）降临，它就会挣脱束缚，杀死众神之父奥丁。之后将会进入新的时代，由美丽、正义、公平的神灵统治世界，没有腐败、好战、小心眼、谎话连篇、以奥丁为首的阿萨神族（Aesir）。
预言中的歌谣流入她的脑海。
“你又不是巨狼芬里尔。”她说，“要不然你早就挣脱了。”
“没错。”狼人似乎很伤心。
“你要来点食物或水吗？”艾迪丝拉问。
“好。”
艾迪丝拉走回大厅，众人早已醉得分不清天南地北，瓦利除外，他对上她的双眼，移开目光。她从长桌上拿了点面包跟奶油，还有一只杯子。回程她从井里打了桶水，盛起一杯，再度走近狼人。
她把面包塞进他嘴里，有些害怕被他咬住。他出乎意料地吃得很慢，不像野兽一般狼吞虎咽。他依然盯着她的双眼。她想，他是在显示自己是个人类。他说他是狼，但这不是他希望我看到的样貌。接着，她拿杯子凑到他嘴边。
“还要吗？”
“嗯。”
她从井边来回跑了三四趟。这人不像是野蛮人或是术士，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也没有对她吐口水、咒骂。艾迪丝拉细细打量他，看得出他确实长得很像瓦利，只是他的脸庞更加消瘦、饱经风霜。她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触感也跟瓦利相像。不过并非完全一致，只是极度相似。她还认为他是术士吗？她不知道。
“我以为狼人不会说话。”
“我只认识两个狼人。”他说，“另一个人不会说话，可是我会，在必要的时候。”
“像是什么时候？”
“很少。”
“你母亲是狼人吗，还是野狼？”她说。
“我的家人就跟你一样，我小时候失去了他们。”
“他们死了？”
“不，我被丢在山上，之后我的野狼父亲照顾我到现在。”
艾迪丝拉心想，他更像瓦利了，这人在年幼时也被迫与家人分离。为什么她会为这个盗匪感到如此难过，为什么她会对他着迷？
“你是被巫师收养吗？”
“不是巫师。是狼。”
“像你一样的狼？”
“对。”
他们沉默了会，接着她继续喂他吃喝。
然后狼人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知道。”
“你的同胞殴打我，把我绑在这里。你是叛徒吗？”
“我只对我自己效忠。”艾迪丝拉说，“我是自由人，谁都不能命令我。”
现在狼人盯着她的眼神更加专注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是狼。”
“狼没有名字吗？”
“对。”
“好吧，狼，我是艾迪丝拉。”她说。
他首度避开她的双眼，望向地面。
“我的家人叫我菲雷格。”他说，“可是我失去家人之后，也失去了这个名字。”
“菲雷格，你不太习惯别人的善意呢。”
“我是狼。”她发现自己再次望入他的眼眸。那对眼珠子跟瓦利好像，只是少了幽默，也少了王子眼中不时散发出的局促。
她感觉到他想发问。就是这样吗？术士的咒法终于掳获她了？
“什么？”艾迪丝拉问。
“嫁给我。”狼人说。
若她方才真的被下咒，那么这句话就是解咒的关键。艾迪丝拉捧腹大笑。“这位先生，恐怕你现在没办法奢望这么多。”
“我会逃跑。”狼人说，“嫁给我。我们说过话，我们对彼此释出善意。你去找你的同胞，让他们安排一切。我母亲说婚事都是这样的。我在山上藏了很多珠宝，可以全部摊在你面前。去找你的同胞吧。”
艾迪丝拉起身。
“恐怕这事比你所想的还要复杂。我不会嫁给你，不过今夜我会待在这里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直到满月那天，最大的伤害找上你为止。我会为你唱歌。”
艾迪丝拉开口歌唱，不是那种用来折磨守卫的刺耳歌声，她的嗓音澄澈高亢，歌曲里农家男孩为了公主涉险，最后躺在他的爱人身边，被她的兄长杀死。
“你们允许女人唱这种歌吗？”等她唱完，狼人问道。
“才怪。”艾迪丝拉说，“反正这里没有别人会听到。我不是术士，你也不是。”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就算我们真的是术士，这里也没有人会受到咒语的迷惑。”她坐在他身旁，看着月亮爬上天顶。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瓦利随着前来祝贺的众人一同倒下——老战士、年轻人、寥寥可数的留守贵族，他们没有陪福克毕德乘船往东赶赴会议。他醉了，每多喝一口酒，心底的不悦就加重一分。最后——他记不得事情的缘由为何——他跟某人打了起来。他的对手比他还醉，被他揍了几拳就砰然倒地，失去意识。瓦利的焦点全放在布拉吉涨红的脸上，他高举双臂，吼着说他养出了多么健壮的好战士，喝彩声在他耳边嗡鸣。没办法继续喝了，他爬到一张长凳下，沉沉睡去，身体焦躁难平，但内心犹如槁木死灰。
艾迪丝拉没有睡，她回到母亲身边，说她接受德伦奇的求婚。自从遭受火伤之后，狄莎便无法下床，她轻轻拥抱她的女儿。
“你确定要抛下你的王子吗？”
“我的命运已定，就像是沙滩一点也不想成为大海那样，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他。”
狄莎抱住啜泣的女儿。
“继续筹备婚事吧。”艾迪丝拉说，“让它早点结束。”狄莎放开她，要曼尼去山丘间的农庄传讯。
当晚艾迪丝拉无法成眠——扰她清梦的不是久久不坠的太阳，而是她纷乱的思绪。她躺也躺不住，床铺八成是用长满了小刺的稻草铺成的。她起身往下走到海边，宛如黎明前的微弱天光，这是北国仲夏最深沉的夜色，比起真正的黑暗差得远了。她发现自己走到宫殿大厅旁，听着里头醉醺醺的笑闹声。已经很晚了，但酒宴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
即便她最有理由庆祝，但艾迪丝拉无法分享他们的欢欣。她感到一阵空虚，自己的处境悲惨无比，却又知道她做的事情没有错。思绪犹如山怪，从心底的阴影中朝她伸手。她试着沉浸在美丽的月色中，低垂的硕大月轮在天际绽放朦胧的银光，已经接近满月了。这一个多月来，她的性命与月亮的盈缺相系，再过几天福克毕德就会回到此地。她想到月神抓走两个在井边打水的孩子的故事，那两个孩子陪他乘坐战车翱翔天际，名为憎恨的巨狼紧追在后，啃咬他们的脚踝。她背后也有一匹狼，打从她出生以来便一直跟着——那就是她的身份、她的阶级。她想要的一切仿佛就在一条无法横渡的河流对岸。
突然间她觉得好冷。她发现自己坐在一棵浅色桦树的阴影中，此处的黑暗似乎出奇深沉，周围的空气凝滞沉闷，像是带着重量，沉重到她得要使尽全力才能推开。她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存在，跟她过去接触过的事物完全不同，它是冰水与黑暗潮湿的空间的产物。
“有人在吗？”她觉得自己的问题真是荒谬。
她站起来东张西望，飞过月亮的椋鸟宛如一阵箭雨，在不停变幻的黑云周围兜转冲刺。鸟儿千回百转的飞行路线，让艾迪丝拉联想到千百道小小的门扉在天际开合，她想起瓦利告诉她的故事，那是来自某个商人之口，故事里的巨灵、烟雾幻化的恶魔，仿佛就耸立于她面前。
鸟儿来去如风，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中的寒意与压迫感也随之消散。这时她想到了那只狼人，转头望向最后方的屋舍，他就被绑在某棵独立的桦树下。
对于这个被迫以自己的性命救她一命的陌生盗匪，她相当好奇，所以她一路往后爬上山坡。走到那棵桦树下时，受命看守他的福态警卫塔西正坐在三脚矮凳上，一脸不悦。狼人坐在他身旁的地面上，靠着树干，双手绑在背后，头上还套着布袋。艾昆德的居民跟瓦利拥有同样的迷信，不让这位术士对他们下咒。
“哈啰，塔西。”艾迪丝拉说道。
“你没打算开口唱歌吧？就算他是个狼人，也不该承受那样的酷刑啊。我们把他吊死就好啦。”
“不会啦。”
她看着狼人。他身上只披了件狼皮，还印着一块块像是灰泥的污渍，唯一没沾上脏污的地方是他腹部与胸口的两块红色脓疮。
艾迪丝拉在农庄长大，见过许多辛苦做工的壮汉，不过狼人的肌肉依然令她惊叹。即使是喝过药水、锻炼多时、历经缠斗与测试的狂战士也比不上他。这人的肌肉几乎纠结在他的骨头上，好似缠绕石块的柳树根。
她差点伸手确认绑住他的绳索没有松脱——普通的绳子怎么绑得住他呢。
“很壮观吧？”塔西说，“不过看一会就腻了。被他杀掉我也甘愿啦。”
艾迪丝拉没有回话。狼人让她畏惧，却又暗暗吸引着她。那些人说的是真话吗——他生了颗狼头、只有最精良的武器能够伤到他？现在这人看起来不怎么危险。显然他早已筋疲力尽、呼吸浊重。
“我说啊，我不介意进去喝点小酒。”塔西开口。
“所以呢？”
“嗯，如果你打算在这里待一会，可以帮我看着他吗？要是他想逃跑，那就进来找我。”
“你不能付钱找哪个孩子来帮忙吗？”然后她想起来了：塔西这人吝啬得要命。可以的话，他绝对不会掏出半毛钱。
他耸耸肩，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进去喝酒吧。”她说，“不过别去太久，我等下就要回家睡觉啦。”
“我会及时回来确认你没有带着他溜走。”塔西笑着起身。
“什么？”
“我看到你盯着他的模样啦。”他说，“他跟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不过呢，要是你一时头昏……”
“你给我进去喝酒。”
“如你所愿。”塔西拖着脚步走向大厅。
艾迪丝拉不愿承认塔西说中了部分事实。她确实觉得这个狼人相当迷人，没有别的男人拥有这种吸引力。他身上带着刺鼻的臭气，那股霉味更像是野兽的膻气。她坐上矮凳，想要说些什么同情的话语，让他好过一些，可是她什么都想不出来。她听到自己发问：“你后悔犯下那些罪行吗？”
狼人一言不发。阴影掠过她头上，艾迪丝拉抬眼一看，发现头顶上什么都没有，然而阴影隐现的速度让她想起方才的椋鸟。她心中涌现突如其来的冲动，真想看看他的长相。她心想若他想要迷住她，那她只要撇开头就好。
四下无人，来自大厅的喧闹声从未稍减。她凑上前，触碰他的手臂。那触感就跟样貌一般，硬得像是树干。她舔舐指尖沾上的灰泥，正如她的猜测，那是某种白垩粉。狼人没有闪避，她的胆子更大了。她拉起罩在他头上的布袋，现在他终于动了下，脑袋往前垂落。起先，她以为他真的生了一颗野兽的头颅，接着她发现那是一匹巨狼的皮毛，从后头滑下来盖住他的脸。他轻声咳嗽，伸展脖颈。她小心翼翼地揭起狼皮，却惊得坐回凳子上。瓦利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是术士！”这景象蕴含的意义渗入她心中。若这人真是变形者，若他真能变成瓦利的模样，那么——假如他挣脱了——他就可以顶替王子的位置，跟臣子护卫一同饮食玩乐什么的。说不定他们可以爬上草坡，躺下来亲吻彼此。说不定他们可以乘着小船出航，这是过去她跟瓦利常做的事情。然后呢？杀戮，像野狼一般地杀戮。
那人对她眨眨眼。他清清喉咙，缓缓说道：“不是术士。”他的嗓音低沉嘶哑，带着奇特的口音。他咬字很谨慎，仿佛这是什么易碎品，要是说得太快，就会破裂。感觉他不习惯说话。
“那你是什么？”
“我是狼。”
艾迪丝拉刻意不去直视他太久，生怕被他下咒。
“你偷走了王子的脸。”
“这张脸是一位兄弟送我的，我很自豪能够顶着这张脸。我透过他的双眼往外看，他再次透过我看见这个世界。我披着他的皮毛，他就能再次奔跑，透过我。”
艾迪丝拉这才听懂他指的是身上的狼皮。
“你是人魂。”她说，“狡猾的幻形邪灵。谁差遣你来这里？”
“我偷了一个长了黑发的家伙的食物，他对我下咒，把我带到这里。”
艾迪丝拉笑出声来。她很清楚瓦利对于国王餐桌的游戏以及在山丘间晃荡的兴致，远远超越魔法。
“你才是长了黑发的家伙，别乱说话。”
“是真的，我是狼。”
“狼先生，你知道你的下场吗？”
他没有回应，仅是盯着她的双眼。
“他们会吊死你。”
他依然一言不发，但她无法离开他的注视。被下了咒就是这种感觉吗？
“你好像不太在乎自己的命运。”
“我是狼。”
她想这人一点都不了解他陷入了怎样的麻烦，还是说他们两人对于死亡的看法截然不同？
“你是巨狼芬里尔。”她说，“被人束缚了手脚。”
“预言说芬里尔总有一天会挣脱锁链。”
艾迪丝拉感到一阵胆寒。她总觉得神话故事让人心烦。洛基拥有一批体型硕大的子嗣，其中之一就是巨狼芬里尔。众神极度恐惧芬里尔，因此将它链在尖叫之石上，拿皮绳鞭打，一把长剑插入它的嘴巴，不让它闭嘴，它的口涎流成一条名为希望的河流。传说中，那匹狼要待在那处，直到诸神的黄昏（Ragnarok）降临，它就会挣脱束缚，杀死众神之父奥丁。之后将会进入新的时代，由美丽、正义、公平的神灵统治世界，没有腐败、好战、小心眼、谎话连篇、以奥丁为首的阿萨神族（Aesir）。
预言中的歌谣流入她的脑海。
锁链迸裂，巨狼脱困
我知晓一切，看遍大千。
艾迪丝拉从小就听母亲反复诉说这个故事，她吓坏了。我知晓一切，看遍大千。
“你又不是巨狼芬里尔。”她说，“要不然你早就挣脱了。”
“没错。”狼人似乎很伤心。
“你要来点食物或水吗？”艾迪丝拉问。
“好。”
艾迪丝拉走回大厅，众人早已醉得分不清天南地北，瓦利除外，他对上她的双眼，移开目光。她从长桌上拿了点面包跟奶油，还有一只杯子。回程她从井里打了桶水，盛起一杯，再度走近狼人。
她把面包塞进他嘴里，有些害怕被他咬住。他出乎意料地吃得很慢，不像野兽一般狼吞虎咽。他依然盯着她的双眼。她想，他是在显示自己是个人类。他说他是狼，但这不是他希望我看到的样貌。接着，她拿杯子凑到他嘴边。
“还要吗？”
“嗯。”
她从井边来回跑了三四趟。这人不像是野蛮人或是术士，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也没有对她吐口水、咒骂。艾迪丝拉细细打量他，看得出他确实长得很像瓦利，只是他的脸庞更加消瘦、饱经风霜。她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触感也跟瓦利相像。不过并非完全一致，只是极度相似。她还认为他是术士吗？她不知道。
“我以为狼人不会说话。”
“我只认识两个狼人。”他说，“另一个人不会说话，可是我会，在必要的时候。”
“像是什么时候？”
“很少。”
“你母亲是狼人吗，还是野狼？”她说。
“我的家人就跟你一样，我小时候失去了他们。”
“他们死了？”
“不，我被丢在山上，之后我的野狼父亲照顾我到现在。”
艾迪丝拉心想，他更像瓦利了，这人在年幼时也被迫与家人分离。为什么她会为这个盗匪感到如此难过，为什么她会对他着迷？
“你是被巫师收养吗？”
“不是巫师。是狼。”
“像你一样的狼？”
“对。”
他们沉默了会，接着她继续喂他吃喝。
然后狼人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知道。”
“你的同胞殴打我，把我绑在这里。你是叛徒吗？”
“我只对我自己效忠。”艾迪丝拉说，“我是自由人，谁都不能命令我。”
现在狼人盯着她的眼神更加专注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是狼。”
“狼没有名字吗？”
“对。”
“好吧，狼，我是艾迪丝拉。”她说。
他首度避开她的双眼，望向地面。
“我的家人叫我菲雷格。”他说，“可是我失去家人之后，也失去了这个名字。”
“菲雷格，你不太习惯别人的善意呢。”
“我是狼。”她发现自己再次望入他的眼眸。那对眼珠子跟瓦利好像，只是少了幽默，也少了王子眼中不时散发出的局促。
她感觉到他想发问。就是这样吗？术士的咒法终于掳获她了？
“什么？”艾迪丝拉问。
“嫁给我。”狼人说。
若她方才真的被下咒，那么这句话就是解咒的关键。艾迪丝拉捧腹大笑。“这位先生，恐怕你现在没办法奢望这么多。”
“我会逃跑。”狼人说，“嫁给我。我们说过话，我们对彼此释出善意。你去找你的同胞，让他们安排一切。我母亲说婚事都是这样的。我在山上藏了很多珠宝，可以全部摊在你面前。去找你的同胞吧。”
艾迪丝拉起身。
“恐怕这事比你所想的还要复杂。我不会嫁给你，不过今夜我会待在这里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直到满月那天，最大的伤害找上你为止。我会为你唱歌。”
艾迪丝拉开口歌唱，不是那种用来折磨守卫的刺耳歌声，她的嗓音澄澈高亢，歌曲里农家男孩为了公主涉险，最后躺在他的爱人身边，被她的兄长杀死。
“你们允许女人唱这种歌吗？”等她唱完，狼人问道。
“才怪。”艾迪丝拉说，“反正这里没有别人会听到。我不是术士，你也不是。”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就算我们真的是术士，这里也没有人会受到咒语的迷惑。”她坐在他身旁，看着月亮爬上天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