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脱困的狼
这回瓦利觉得恐慌降低不少，疲惫模糊了情绪。他无法继续忍耐，深吸一口气，喉咙再次紧缩，他想浮上水面，肌肉却抽搐得不受控制。他试着放松、试着接受必然降临的命运。恐惧开始远离，像是落入海中的压舱石一般消失无踪。
“他不动了。”霍格尼说。
欧里摇摇头，垂下眼。雨势惊人，在海面铺上一层厚重的水幕。整个世界仿佛是用雨水作成的，在阴沉的天空下，承接雨滴的沼地与山坡只是一片片灰色污块。
瓦利感受到死亡稳健的脚步，平静又舒坦，带来终止一切顾虑的承诺。死亡像是一张温暖的床铺，呼唤他爬上去，像是填饱肚皮的美味肉块。
两股意念进驻他心底——满怀敌意的存在，他想。他的意识移位，有人寄居在他脑海里。有个脆弱的男人，他正在抵抗某个心思如海洋般深沉危险的女子。可是那个男人赢了，他从女子手中获得了某样东西。瓦利的五感与思维无法解析那个东西的本质，在他眼中，那是一个形体、一道刻印、一道刻在任何物体上的印痕，是一道锯齿状的痕迹。
瓦利又回到了那条隧道，发光的石块好似水中的光芒，空气冰冷沉重。水淹到他的膝盖。他看了身旁一眼，发现有个怪人站在那里。那是一个头戴坚硬狼首面具的男子，那张面具是用木头与毛皮做成的。他手中握着扁平的皮鼓。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瓦利的声音微弱得有些可笑。
戴着面具的男子开始击鼓。瓦利直觉地了解这阵鼓声是打算召唤某样东西，某个存在于他体内的东西。光线泛起波光，他再次意识到那道刻痕。它仿佛颤动着想要挣脱鼓面、想要高飞翱翔，在他眼前摇晃脉动。
他知道人的命运在出生那一刻就已经定案。未来是两座高山之间的道路，你无法脱离轨道。传说中，命运三女神坐在世界之树下，纺出每一个人的命运，他从小就对这个故事印象深刻。但现在他得到了某个选择。那个形体，那个令人万分畏惧的形体，像短刀又像缝衣针，它割断了他的命运之线，再重新补起，使之成为某个尖锐又难以捉摸的钩状物体——与其说是物体，它比较像是一个意念。怪异的钩子能够干扰这个世界，带来更多扰动。它是一个符文。现在他还看不清楚，不过它的形体飘浮在他意识的边缘，像是在回想梦中出现过的思绪。
鼓声的旋律对瓦利下达命令，强烈的欲望要他躺进水中，他没有抵御，乖乖躺下，伸展双臂，双腿往后勾去，脑袋往前伸。瓦利的身躯扭成那个掌控他命运的形体——那个猎狼钩。现在他以自己的身体表现出那个符文的涵义。
他知道现在他有了选择：顺应这个形体，或者是失去形体；符文或者是死亡。接着，他摆脱了那个符文，站起身。符文是他在山间抓到的狼人，飘浮在隧道里的水面上。然后它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艾迪丝拉。她平躺在水中，裙摆四散，双臂大张，双腿弯成方才他摆出的姿势。他仿佛飘到她身上，或者是她落到他身下，两人像是在旋转。
“亲爱的，你在哪里？”
“我——”
“这里就是那个地方。”另一道嗓音响起。他过去绝对听过这个人的声音。是的，就是那个出现在盾墙后的红发男子，那个身披鹰羽斗篷的苍白陌生人。他也是被鼓声唤来的吗？
“什么地方？”
“你迷失的地方。”
鼓声动摇了他的身躯，把什么东西导入他体内。它唤醒了化为山崩的脚步声。嘶吼。那是他前所未闻的声音——呛咳、刺耳狂野的憎恨字句。
他突然踏回地面，艾迪丝拉变成一头淌着口水的巨狼，比他还要高大许多。那头野兽被锁在石块上，细细的绳索咬入它的血肉，有如缠绕肉块的细麻绳。它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无法如愿，宛如一出生就落入陷阱的野兽，四条腿难以支撑它的重量。它的嘴巴更加凄惨，大开的血洞中插着幽暗的金属长棍，不断撑开上下的血肉。
一道声音掠过他的脑海，粗哑迅速，像是滚过石块的小石子：“诸神知道芬里尔巨狼被他们牢牢绑住，他们取出细细的绳索，将它绑在称作尖叫的岩石上。这头野兽想要张口反噬时，他们将一把长剑掷入它口中，不让它闭上嘴巴。芬里尔巨狼处于痛楚的清醒以及饱受折磨的睡眠之间，直到世界末日。到了那一天，束缚它的绳索将全数断裂，它会撕裂众神。”
野兽扯紧绳索，撑起上半身，然后瘫倒在地，蹒跚着站起，往前爬了几步，巨大的头颅对着他喘息。它痛苦的呻吟像是打在铁匠石砧上的铁块，但是扩大了数千倍，是支离破碎的苦闷音调。
瓦利感受到强烈的恐惧，不是身处盾墙间或是战场上的恐惧——那是可以克服的情绪，可以跟它讨价还价，只要你正视它的存在，它就愿意暂时消退。现在他感受到宛如溺毙、活埋的恐惧钳住他的身躯，那是对于毁灭的恐惧，对干死亡之手掩去所有感官、止住呼吸的恐惧。理智被恐慌的绳索勒死，你会用手指刨抓撕扯一切，你心中唯一的目标、唯一有条理的思绪是：“别这样、别这样。”
瓦利转身逃离，但岩壁朝他逼近。他被困在令人窒息的狭窄黑暗中，眼前只有极度微弱的光芒。巨狼的痛楚成了他的痛楚。它想要自由的欲望像是拂过他脸颊的凝滞空气；它憎恨紧缚的绳索、刺入他口腔的疼痛。巨狼的痛苦快让他溺死了。这头猛兽仿佛正在吞噬他，不是用牙齿，而是用它的意识。
他得离开这里——他要呼吸，他要活下去。血液在他耳边鼓动，还是说他听到的是鼓声？鼓手站在他身前，用来击鼓的骨头现在化作那个锯齿状的符文。
“救我。”瓦利说。
鼓手停止击鼓，将那个符文掷向瓦利。
“成为。”他说。瓦利疯狂挣扎。
瓦利的双腿突然一蹬，霍格尼被他踢得坐倒在池水中。
“他挣脱了束缚！”欧里对约迪丝大喊。
“那就拉紧吊索，杀了他！”
霍格尼扯紧套索，太迟了。瓦利双手抓住套索，站起来用力拉扯。霍格尼把绳索末端缠在自己身上，他倒在水中，被王子拉向身边，努力解开绳结。他的动作太慢。瓦利踩在他身上，嚎叫怒骂，又咬又打。布拉吉跳进沼地，走向两人混战处。
欧里抽出短刀，朝瓦利背后逼近，可是他迟疑了会。毕竟这人是国王的继承人。王子似乎感应到威胁将至，转身一拳打断欧里的脖子。
约迪丝高声尖叫，瓦利再次攻击霍格尼，不过布拉吉已经站到他后头。霍格尼抓住瓦利的双腿，两名战士将他五花大绑，拖离水池。接着其他人也来了，他们跳到瓦利身上按住他、抱住他，想把他闷死。他们是福克毕德的手下，在他们背后，福克毕德怒目而视，他全副武装，锁子甲、头盔、盾牌、长剑一应俱全。
瓦利看到了幻象。他眼中的莱吉尔人成了无法理解的抽象形体，是一片象征痛苦与杀戮的暗语。他似乎尝得出他们的怀疑、嫉妒、恐惧，他们的情绪挂在半空中。他们的感觉成了他闻得到的气味，各式各样的情绪，从庞大的恨意到渺小的敌意，他能够一一感知、命名，宛如筵席间的食物香气一般真实复杂。
他再次挣扎，感觉到颈间的绳结缩得更紧。他渐渐恢复理智，意识到他的身份。接着一切都消失了，这是截然不同的黑暗，抵住背脊的是截然不同的寒意。他眨眨眼，吐出几口水，睁开双眼。霍格尼低头看着他。
他再度眼前一黑。
“拉起来。把这个龌龊的杀手、残杀同胞的家伙拉起来。”
他被人扯着直起身，全身上下的骨头沉重无比，像是被人从地底下铲起来。接着他对上一张熟悉的怒容。
“你会付出代价的。”福克毕德说，“我早就知道不该相信霍尔达人。难怪他们会派你这个最没用的王子过来。很好，我们要你血债血还。既然王子这么想死，好啊，我们就恩准他踏上死路，你们说是不是啊？取走其他间谍身上的武器。”
五支长矛指着布拉吉，瓦利的双臂被扭到背后。
“带去大厅。我要立刻召开议会。少了他们的同意，他就死不了。这不只是处刑——让大家知道这件事——这是宣战。”
护卫从背后踢着瓦利爬上山丘。他喘息不定，连连作呕，心中填满了方才在水面下看到的景象：那匹狼、那个洞窟，不过占去最大空间的还是艾迪丝拉、他自己，还有那只狼人，他们全都受到那个可怖符文的影响，身躯扭成怪异的形状。他知道他们的命运紧紧相系，这份认知为他带来慰藉，同时也带来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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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动了。”霍格尼说。
欧里摇摇头，垂下眼。雨势惊人，在海面铺上一层厚重的水幕。整个世界仿佛是用雨水作成的，在阴沉的天空下，承接雨滴的沼地与山坡只是一片片灰色污块。
瓦利感受到死亡稳健的脚步，平静又舒坦，带来终止一切顾虑的承诺。死亡像是一张温暖的床铺，呼唤他爬上去，像是填饱肚皮的美味肉块。
两股意念进驻他心底——满怀敌意的存在，他想。他的意识移位，有人寄居在他脑海里。有个脆弱的男人，他正在抵抗某个心思如海洋般深沉危险的女子。可是那个男人赢了，他从女子手中获得了某样东西。瓦利的五感与思维无法解析那个东西的本质，在他眼中，那是一个形体、一道刻印、一道刻在任何物体上的印痕，是一道锯齿状的痕迹。
瓦利又回到了那条隧道，发光的石块好似水中的光芒，空气冰冷沉重。水淹到他的膝盖。他看了身旁一眼，发现有个怪人站在那里。那是一个头戴坚硬狼首面具的男子，那张面具是用木头与毛皮做成的。他手中握着扁平的皮鼓。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瓦利的声音微弱得有些可笑。
戴着面具的男子开始击鼓。瓦利直觉地了解这阵鼓声是打算召唤某样东西，某个存在于他体内的东西。光线泛起波光，他再次意识到那道刻痕。它仿佛颤动着想要挣脱鼓面、想要高飞翱翔，在他眼前摇晃脉动。
他知道人的命运在出生那一刻就已经定案。未来是两座高山之间的道路，你无法脱离轨道。传说中，命运三女神坐在世界之树下，纺出每一个人的命运，他从小就对这个故事印象深刻。但现在他得到了某个选择。那个形体，那个令人万分畏惧的形体，像短刀又像缝衣针，它割断了他的命运之线，再重新补起，使之成为某个尖锐又难以捉摸的钩状物体——与其说是物体，它比较像是一个意念。怪异的钩子能够干扰这个世界，带来更多扰动。它是一个符文。现在他还看不清楚，不过它的形体飘浮在他意识的边缘，像是在回想梦中出现过的思绪。
鼓声的旋律对瓦利下达命令，强烈的欲望要他躺进水中，他没有抵御，乖乖躺下，伸展双臂，双腿往后勾去，脑袋往前伸。瓦利的身躯扭成那个掌控他命运的形体——那个猎狼钩。现在他以自己的身体表现出那个符文的涵义。
他知道现在他有了选择：顺应这个形体，或者是失去形体；符文或者是死亡。接着，他摆脱了那个符文，站起身。符文是他在山间抓到的狼人，飘浮在隧道里的水面上。然后它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艾迪丝拉。她平躺在水中，裙摆四散，双臂大张，双腿弯成方才他摆出的姿势。他仿佛飘到她身上，或者是她落到他身下，两人像是在旋转。
“亲爱的，你在哪里？”
“我——”
“这里就是那个地方。”另一道嗓音响起。他过去绝对听过这个人的声音。是的，就是那个出现在盾墙后的红发男子，那个身披鹰羽斗篷的苍白陌生人。他也是被鼓声唤来的吗？
“什么地方？”
“你迷失的地方。”
鼓声动摇了他的身躯，把什么东西导入他体内。它唤醒了化为山崩的脚步声。嘶吼。那是他前所未闻的声音——呛咳、刺耳狂野的憎恨字句。
他突然踏回地面，艾迪丝拉变成一头淌着口水的巨狼，比他还要高大许多。那头野兽被锁在石块上，细细的绳索咬入它的血肉，有如缠绕肉块的细麻绳。它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无法如愿，宛如一出生就落入陷阱的野兽，四条腿难以支撑它的重量。它的嘴巴更加凄惨，大开的血洞中插着幽暗的金属长棍，不断撑开上下的血肉。
一道声音掠过他的脑海，粗哑迅速，像是滚过石块的小石子：“诸神知道芬里尔巨狼被他们牢牢绑住，他们取出细细的绳索，将它绑在称作尖叫的岩石上。这头野兽想要张口反噬时，他们将一把长剑掷入它口中，不让它闭上嘴巴。芬里尔巨狼处于痛楚的清醒以及饱受折磨的睡眠之间，直到世界末日。到了那一天，束缚它的绳索将全数断裂，它会撕裂众神。”
野兽扯紧绳索，撑起上半身，然后瘫倒在地，蹒跚着站起，往前爬了几步，巨大的头颅对着他喘息。它痛苦的呻吟像是打在铁匠石砧上的铁块，但是扩大了数千倍，是支离破碎的苦闷音调。
瓦利感受到强烈的恐惧，不是身处盾墙间或是战场上的恐惧——那是可以克服的情绪，可以跟它讨价还价，只要你正视它的存在，它就愿意暂时消退。现在他感受到宛如溺毙、活埋的恐惧钳住他的身躯，那是对于毁灭的恐惧，对干死亡之手掩去所有感官、止住呼吸的恐惧。理智被恐慌的绳索勒死，你会用手指刨抓撕扯一切，你心中唯一的目标、唯一有条理的思绪是：“别这样、别这样。”
瓦利转身逃离，但岩壁朝他逼近。他被困在令人窒息的狭窄黑暗中，眼前只有极度微弱的光芒。巨狼的痛楚成了他的痛楚。它想要自由的欲望像是拂过他脸颊的凝滞空气；它憎恨紧缚的绳索、刺入他口腔的疼痛。巨狼的痛苦快让他溺死了。这头猛兽仿佛正在吞噬他，不是用牙齿，而是用它的意识。
他得离开这里——他要呼吸，他要活下去。血液在他耳边鼓动，还是说他听到的是鼓声？鼓手站在他身前，用来击鼓的骨头现在化作那个锯齿状的符文。
“救我。”瓦利说。
鼓手停止击鼓，将那个符文掷向瓦利。
“成为。”他说。瓦利疯狂挣扎。
瓦利的双腿突然一蹬，霍格尼被他踢得坐倒在池水中。
“他挣脱了束缚！”欧里对约迪丝大喊。
“那就拉紧吊索，杀了他！”
霍格尼扯紧套索，太迟了。瓦利双手抓住套索，站起来用力拉扯。霍格尼把绳索末端缠在自己身上，他倒在水中，被王子拉向身边，努力解开绳结。他的动作太慢。瓦利踩在他身上，嚎叫怒骂，又咬又打。布拉吉跳进沼地，走向两人混战处。
欧里抽出短刀，朝瓦利背后逼近，可是他迟疑了会。毕竟这人是国王的继承人。王子似乎感应到威胁将至，转身一拳打断欧里的脖子。
约迪丝高声尖叫，瓦利再次攻击霍格尼，不过布拉吉已经站到他后头。霍格尼抓住瓦利的双腿，两名战士将他五花大绑，拖离水池。接着其他人也来了，他们跳到瓦利身上按住他、抱住他，想把他闷死。他们是福克毕德的手下，在他们背后，福克毕德怒目而视，他全副武装，锁子甲、头盔、盾牌、长剑一应俱全。
瓦利看到了幻象。他眼中的莱吉尔人成了无法理解的抽象形体，是一片象征痛苦与杀戮的暗语。他似乎尝得出他们的怀疑、嫉妒、恐惧，他们的情绪挂在半空中。他们的感觉成了他闻得到的气味，各式各样的情绪，从庞大的恨意到渺小的敌意，他能够一一感知、命名，宛如筵席间的食物香气一般真实复杂。
他再次挣扎，感觉到颈间的绳结缩得更紧。他渐渐恢复理智，意识到他的身份。接着一切都消失了，这是截然不同的黑暗，抵住背脊的是截然不同的寒意。他眨眨眼，吐出几口水，睁开双眼。霍格尼低头看着他。
他再度眼前一黑。
“拉起来。把这个龌龊的杀手、残杀同胞的家伙拉起来。”
他被人扯着直起身，全身上下的骨头沉重无比，像是被人从地底下铲起来。接着他对上一张熟悉的怒容。
“你会付出代价的。”福克毕德说，“我早就知道不该相信霍尔达人。难怪他们会派你这个最没用的王子过来。很好，我们要你血债血还。既然王子这么想死，好啊，我们就恩准他踏上死路，你们说是不是啊？取走其他间谍身上的武器。”
五支长矛指着布拉吉，瓦利的双臂被扭到背后。
“带去大厅。我要立刻召开议会。少了他们的同意，他就死不了。这不只是处刑——让大家知道这件事——这是宣战。”
护卫从背后踢着瓦利爬上山丘。他喘息不定，连连作呕，心中填满了方才在水面下看到的景象：那匹狼、那个洞窟，不过占去最大空间的还是艾迪丝拉、他自己，还有那只狼人，他们全都受到那个可怖符文的影响，身躯扭成怪异的形状。他知道他们的命运紧紧相系，这份认知为他带来慰藉，同时也带来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