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猎狼
菲雷格睁开眼睛，被乌鸦的叫声包围。烧退了，伤口正在复原。他坐起身，看了看四周，在那么一瞬间，他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景象——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家庭、火堆、友善的笑容，现在只剩一片破败。
当然了，他过去也曾被尸体包围，也杀过人，可是他从未见识过宛如沼泽的血海。这些尸体支离破碎得难以分辨究竟是男人、女人、小孩，还是野兽。他在这里躺了多久？他看着那些尸体。它们已经开始腐败。
菲雷格没有作呕也没有躲避，毕竟他有一半的人生是以野狼的方式度过，但他受到了冲击。寻找那个女孩的路上，人性渐渐回到他身上，折磨开始有了意义。他感受到离开兄弟姐妹、那些善意笑语的伤痛，他再次想起自己的母亲，现在他觉得离开家庭就像是切断自己的手脚一般。
菲雷格开始思考下一步。他不知道这些人的习俗，不知道他们希望死者受到怎样的对待。乌鸦来了，他知道狼群将在黑夜长到足以掩护它们的行迹时出现。他觉得这样很好，所以只是把石头放回那块断株上作为祭坛，将皮鼓置于一旁，转身离开。
瓦利不难追踪。地面是湿的，不过还没到湿透的地步，有时王子的足迹清晰可见，有时草地上的血渍暴露了他的行踪。
菲雷格想到他在船上见到的景象，王子是化身成血肉之躯的风暴；想到瓦利在尸体间取食。虽说狼人能以双手和牙齿杀戮，但他没有吃过人肉。在冬天，他不需要这么做，野兽体力不足，很容易捕捉，到了夏天也没有这种机会，因为大部分的旅人会选择海路。此外，渥德·兀尔夫没有教他吃人肉，变形者知道食人可能会带来疾病，还有疯狂。
菲雷格确信瓦利攻击了那些猎鹿人。无论王子受到何种咒术控制，他的神智已经完全被吞噬了。菲雷格依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在他背后。瓦利在找艾迪丝拉，因此菲雷格得要跟着他。等到菲雷格救出那个女孩，跟她结婚之后，他会请她从誓言中释放他，他要杀了瓦利。
依循着气味、足迹、猎人的直觉，他追着瓦利往东跑了好几天。几座幽暗山脉间的隘口有一座洞窟，看得出瓦利在那里待了好几天。王子已经脱离往日挑剔文明的个性，洞口散落着人类粪便。菲雷格发现那些粪便黏腻不堪，还带着血气。这证实了他最恐惧的结果。
他不想睡在这里，所以他追随瓦利的足迹穿过隘口。
一路往东，天气越来越冷，灰沉沉的天幕取代了蓝色晴空。树林转成矮小的冻原灌木，枝叶在风中瑟缩。挡风的休息处越来越难找。菲雷格吃了他从船上带来的食物——他无法带走那一家人的粮食，尽管他知道那是他需要的东西。他蹲在溪边喝水、下雨时躲进洞窟里。过了好几个礼拜，他发现瓦利的移动速度慢了下来。他频频停留，有时是洞穴，有时直接待在空旷处，现在他留下的排泄物中带着不同的气味。除了人类之外，还有一股菲雷格最清楚的气息。
是狼。
几天后，菲雷格离开山地，踏上一片宽阔的平原，越过几座矮丘就是大海。搜寻了一会，他找到草地被压扁的地方。他跟随足迹，一群乌鸦就在他眼前。察觉到他的逼近，它们纷纷飞上天，仿佛它们方才啄食的遗骸灵魂也随之飞升。死者是猎人，他的短弓落在不远处，菲雷格拾起弓箭。离开狂战士部落之后，他没再射过箭，也没有用过其他武器，但现在他得要接受一切援助。乌鸦在远处监视他。“我离开之后你们就可以吃了，现在不准过来。”菲雷格说。他跪在尸体旁，眼前的颅骨被切成两半，没有鸟类做得到这种事。
在半天的路程外又有新发现。有什么东西曾经靠在某个石块的背风面，根据草地被压平的程度，这人在这里待了好一阵子。脚印远离此地，但那不是瓦利的足迹。这里的痕迹更大一些，依然是以两足行走，步伐更宽。菲雷格闻闻脚印，同样的气味又来了：狼。他继续往前走，又出现了其他的痕迹——麋鹿与宽底雪橇抹去了润湿草地上王子所有的行踪。黑沉沉的云朵聚在平原上空。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在他身上印下点点寒意。
瓦利的踪迹消失之后，菲雷格只能循着类似小径的道路走向海边：他追踪王子多久了？月亮圆了两次，现在高挂夜空的是一弯银色隙缝，不过今晚看不到月亮。天气越来越糟，附近却没有任何躲藏处。过了两个月，他的体力已经恢复，可以在旷野间疾行。这时，他看到那座岛，那只是一片扁平的巨岩，像是落在海上的云朵，在黑暗的海面扯开一道白色裂缝。
他没有外套，只披着狼皮，下身破烂的裤子是罕敏宫廷的丹麦人出于怜悯送给他的，还有从船上拿来的上衣与披风。他拥有可以抵御寒冷的东西，却迟疑着不敢穿上。自他从某具尸体剥下这些衣物后，他一直将它们绑在脖子上，缺乏穿起来的勇气。光是带着它们，就像是背叛了渥德·兀尔夫，不过现在他觉悟了。他大半辈子只在脚上绑麋鹿皮保暖，现在他穿上靴子，虽然有点太大，不过已经够好了。他心想是不是该学农夫在鞋子里塞一些草叶隔绝冷空气。
他听到布拉吉在他心里说：“孩子，你想学我吗？”菲雷格对自己微微一笑，比起任何衣物，这段回忆让他最觉得温暖。
微风带来气味——麋鹿。他停步静听，听到鹿蹄跺地的声音，即使是在柔软的草地上，它们依然会发出这种独特的声响，听得出它们现在停在某处。上啊，穿过雪白的世界，以奔跑驱走寒气，杀一头麋鹿，夜里可以钻进他的身躯保暖。在渐渐逝去的日光中，他看到远处的动静，察觉麋鹿没有落单，周围有几个人影，还有绑在平底小雪橇前的野兽。
菲雷格放慢脚步。那座岛屿上有几个人慢慢爬上巨岩顶端，看起来像是某种会议。他登上一座小小的峭壁，正下方是一片散满银色卵石的海滩，再往外便是惊涛怒浪。从海水另一端传来的嚎叫与鼓声填满他的耳道，他开始觉得浑身不对劲，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走到那群麋鹿身旁，看到宛如自己倒影的物体。靠在雪橇旁的男子披着狼皮，几乎跟他身上那件一样，只是他的狼皮是雪白的。另一人身穿黑色羽毛外套，头发剪得很短，竖在头顶上，像是鸟儿的头羽。他们忽视他，继续绑起周围这些动物的脚，然后走向海滩。他跟上前，看他们从岸边将一艘小船推向起伏不定的大海。
现在菲雷格全是凭着冲动行事，嚎叫与鼓声填满他的思绪。他得要找到躲藏处，那些人可以帮他。他丢下猎人的弓箭，冲上前帮他们推船，随着那两人一起爬上船。他们一言不发，只是拉他上船，带着他航向短暂而恐怖的旅程。
小船停在峭壁下的海滩，他们一同爬上岸，菲雷格的同伴一边爬、一边掏出他们的皮鼓准备应和。到了崖顶，菲雷格发现自己踏在一片高原上。五十个戴着动物面具的男子望着他，他们一同击鼓、尖叫、狂吠、嘶吼。这幅景象令他动弹不得。
接着，仿佛是有人下了命令，他们突然陷入沉默。男子往两旁分开，有个头戴狼头面具的矮小男子走上前。他身体虚弱，显然正承受着痛楚。他走向菲雷格，凝视他的脸庞，接着转向他的同伴，以陌生的语言说了些话。
鼓声再次响起，一只只手掌抓住菲雷格。护符与圣像推到他眼前，有人对他泼水，他被众人带向岛屿的另一端。他奋力挣扎，打倒几个人，可是双方的数量太过悬殊，那些人又推又踢，拿棍子一路打着他横越小岛。他抖落丢到他身上的绳索，其他人又丢出新的绳索。鼓声似乎抽干了他的力量，最后他终究还是被绑了起来。不过这已经没有必要了，鼓声进入了他的脑袋，抢走他的行功能力。
他们将他拖进一个洞窟，这片山壁看起来像是丑陋怪物的上下颚。众人簇拥着他，在提灯摇曳的光芒中挤进洞里，长长的影子有如蜘蛛探出长脚，检查他的底细，他沿着斜坡往下踏入黑暗中。接着，在地板陷落处前，戴着狼头面具的男子上前，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握着闪亮的铁制短刀。
“大人。”他用挪威话说了这个词，垂下头，将菲雷格转向黑暗，一刀切断束缚他手臂的绳索，往他背后重重一推。
菲雷格试着转身反击，可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只能跌入黑暗中。他摔得很重，失去了几次呼吸间的记忆。恢复意识时，他听到有人在喘气，像是要控制自己的呼吸，却惊慌地吞下好几口气。
“是谁？”
“小姐？”菲雷格问。
又传来一声惊叫。他确定那人是艾迪丝拉。即使只听到啜泣声，他依然确定就是她。
“是你吗？我发誓要保护你，还记得吗？艾迪丝拉，是你吗？”
“是我。”
“小姐。”她来到他身边，紧紧拥抱他，喃喃念出他的名字。
他们头顶上的鼓声停了。
莱伊包恩麦面向他的同伴，嗓音微弱又坚决。“我们解开了他的束缚，那个灵魂会找上他。饥饿的野狼会现身狩猎，他将会迎来狼神。”
动物的呼喊咆哮再次响起，但是频率更高了。
艾迪丝拉在黑暗中紧拥菲雷格。“你会杀了我吗？”
“我会为你而死。”菲雷格解开他脚踝的绳索。
在他们头顶上，莱伊包恩麦坐下来，取出他的皮鼓。召唤狼神的最终唱颂仪式已经持续了两个月，这名术士汗流浃背。自从他与地狱女神雅柏美亚卡交战后，他的力量便越来越强大，但他依然无法笃定狼神必定会降临。他花了好几年建构这个魔法的框架，以正确的方式呼唤他，以数年心血布下天罗地网。他从女神身上扯下某些东西，闪亮的符文，像是树木一般柔软地滋长。在唱颂之间，他想着那个符文，感觉到那匹狼正朝他逼近。两个礼拜前，情势变了，他失去那头生物的踪迹，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他自己找上门来，外貌与他在沼地见到他时一模一样，那张脸就是他在预视中看到的脸庞。术士可以开始进行转变形态的魔法了。
为了达到目的，这次可能要耗上一个月，说不定更久，可是莱伊包恩麦愿意等待。他曾经把指示送往全国，呼唤每一个有意识的人，无论他们是在猎鲸还是在跟踪麋鹿。现在他要来采收成果。他知道许多诺艾伊迪已经虚弱不堪，无法维持这个魔法，许多人离此地还有好长的距离，不过他很满意。只要有人倒下，就会有人补上他的位置。他跟初始的成员可以休息一下，等精神恢复再加入仪式。
筋疲力尽与蓄势待发的感知同时袭来。与女神的战斗壮大了他的魔法实力，他抢了她的智识，看着她的同伴死去，强迫她交出她们的秘密，那些他从死去女子身上夺来的尖叫符文。然而这场战斗也让他失去平衡，符文在他体内喧嚣，不让他睡下，将奇异的精力以及不快的感官填入他的身躯。莱伊包恩麦是个温和的男子，可惜他没有强大到足以容纳这些恐怖的符号。他不时感到虚弱、不安，甚至离疯狂不远。
他想到那个像是长矛的符文，又长又尖。他专注于它——这个符文给予他决心。没错，只是他心中同时浮现了诡异的愤怒。符文难以控制，相当危险，有的是狂暴奔流的影像，有的是威胁要扫空理智的声响，有的表面平静，底下却隐藏着通往疯狂的暗潮。 唱颂持续不断，夜晚漫长无比。壮丽的色彩染上天幕，这是狐火，天上的狐狸魂魄被他们的仪式唤来。莱伊包思麦知道这是最好的预兆，这只狐狸是最具魔力的生物，它挥挥尾巴，点点光芒飞过浅绿色的天空，为他们带来祝福。
他专注于曾在黑暗女神巢穴里看到的影像，那道恐怖的悬崖。他得要把这个影像植入那匹狼心中，让它在洞窟中现形时知道该往哪里去。
两个礼拜以来，唱颂从未停歇。菲雷格跟艾迪丝拉在黑暗中丧失了时间感。包袱里只有食物，他们只能从那条细流补充水分。艾迪丝拉不习惯忍受肉体的折磨，体力开始衰退。
虽然菲雷格的身体依然强壮，在无情的唱颂间，他仍渐渐脱离现实。他流汗咳嗽，山怪之墙的影像进入他心中。他跟术士都对该处不陌生，他曾在那个区域打猎过几次，走过山脚下，赞叹地仰望。
“快行动，你就可以离开这个陷阱。奔向你的命运。”他听到脑海中的声音说道：“杀戮，然后获得自由。”
他觉得自己被逼着要做某些事，想要更加接近，却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这种感觉让他痛苦辗转。他像是奴隶，听着主人以无法理解的语言吼出指示，想要行动，却不知道该做什么。艾迪丝拉感受到他的颤抖，她也虚弱极了，肚子好饿好饿。
在外头、在岛屿上空、在极地黎明的空洞光芒下，莱伊包恩麦超越了疲惫，他以不自然的方式醒着。他离开仪式，吃了点东西，让嗓子休息一会，试着睡这几天以来的第一觉。现在他几乎听不见唱颂声。符文包围着他，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挂在半空中、兴奋振动、狠狠撕咬、嘶嘶作响，有时甚至发出饱满的乐声。不过它们也帮上他的忙，他的能力来到更高的层次，成功感知洞中那匹狼的内心，向他说话、指引他，让他知道要往哪里走。在漫长艰困的仪式中，他曾经跟那匹狼接触过好几次，隔着遥远的距离跟他说话，听到他如同野兽的回应。洞穴里那个人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不过他很清楚确实是他：那个符文让他看到对方的容貌。他把这当成魔法的乱流，他心中疯癫的产物。
一声嚎叫划破灰涩的空气。莱伊包恩麦打了个哆嗦，听不出其中究竟哪里不对劲，只觉得烦躁不安。其余的诺艾伊迪面面相觑，他们也觉得这声嚎叫不寻常。如果声音中也带着色彩，这声响的色泽刺眼混乱。听起来像是远处的微弱呼唤，却又好似近处的响亮咆哮。没有人想到最简单的解释：这生物比他们听说过的任何一匹狼都还要巨大。
洞窟里，菲雷格坐起身，感受到冰冷的恐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声狼嚎并非自然界的产物。
莱伊包恩麦头痛欲裂，但他还是笑得出来。他确信原野间的狼群正在迎接狼神降临。从大陆传来的狼嚎此起彼落，非常响亮，真的非常响亮。不安的涟漪在诺艾伊迪之间泛开，但他们心中也浮现兴奋与喜悦。狼嚎是这个魔法的副作用，他们确信守护者即将到来。
海滩上有个年轻人爬出小船，呼唤众人。从他的口音来看，莱伊包恩麦判断他是来自东方的诺艾伊迪，这人来迟了。这个想法让莱伊包恩麦相当开心，这代表他重新回到世俗之中，远离那些可怖的符文。
“那匹狼！狼来了！那匹狼在这里！”年轻人高喊。
莱伊包恩麦窝在火边，这个男孩真的感应到那匹狼了？还是说他只是想以热情弥补赶不上仪式的缺憾？
“兄弟，拿起你的鼓，加入我们吧。”莱伊包恩麦身旁的男子应道，长时间的唱颂让他嗓音沙哑。
“拥有狐火双眼的黑狼！他在这里！在草原上！他在这里！”
“他在里头。”莱伊包恩麦说。
一阵寒风冰冻了他的肩膀，他转头看着身旁的诺艾伊迪，讶异地发现这人虽然还站着，脑袋却已经没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当然了，他过去也曾被尸体包围，也杀过人，可是他从未见识过宛如沼泽的血海。这些尸体支离破碎得难以分辨究竟是男人、女人、小孩，还是野兽。他在这里躺了多久？他看着那些尸体。它们已经开始腐败。
菲雷格没有作呕也没有躲避，毕竟他有一半的人生是以野狼的方式度过，但他受到了冲击。寻找那个女孩的路上，人性渐渐回到他身上，折磨开始有了意义。他感受到离开兄弟姐妹、那些善意笑语的伤痛，他再次想起自己的母亲，现在他觉得离开家庭就像是切断自己的手脚一般。
菲雷格开始思考下一步。他不知道这些人的习俗，不知道他们希望死者受到怎样的对待。乌鸦来了，他知道狼群将在黑夜长到足以掩护它们的行迹时出现。他觉得这样很好，所以只是把石头放回那块断株上作为祭坛，将皮鼓置于一旁，转身离开。
瓦利不难追踪。地面是湿的，不过还没到湿透的地步，有时王子的足迹清晰可见，有时草地上的血渍暴露了他的行踪。
菲雷格想到他在船上见到的景象，王子是化身成血肉之躯的风暴；想到瓦利在尸体间取食。虽说狼人能以双手和牙齿杀戮，但他没有吃过人肉。在冬天，他不需要这么做，野兽体力不足，很容易捕捉，到了夏天也没有这种机会，因为大部分的旅人会选择海路。此外，渥德·兀尔夫没有教他吃人肉，变形者知道食人可能会带来疾病，还有疯狂。
菲雷格确信瓦利攻击了那些猎鹿人。无论王子受到何种咒术控制，他的神智已经完全被吞噬了。菲雷格依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在他背后。瓦利在找艾迪丝拉，因此菲雷格得要跟着他。等到菲雷格救出那个女孩，跟她结婚之后，他会请她从誓言中释放他，他要杀了瓦利。
依循着气味、足迹、猎人的直觉，他追着瓦利往东跑了好几天。几座幽暗山脉间的隘口有一座洞窟，看得出瓦利在那里待了好几天。王子已经脱离往日挑剔文明的个性，洞口散落着人类粪便。菲雷格发现那些粪便黏腻不堪，还带着血气。这证实了他最恐惧的结果。
他不想睡在这里，所以他追随瓦利的足迹穿过隘口。
一路往东，天气越来越冷，灰沉沉的天幕取代了蓝色晴空。树林转成矮小的冻原灌木，枝叶在风中瑟缩。挡风的休息处越来越难找。菲雷格吃了他从船上带来的食物——他无法带走那一家人的粮食，尽管他知道那是他需要的东西。他蹲在溪边喝水、下雨时躲进洞窟里。过了好几个礼拜，他发现瓦利的移动速度慢了下来。他频频停留，有时是洞穴，有时直接待在空旷处，现在他留下的排泄物中带着不同的气味。除了人类之外，还有一股菲雷格最清楚的气息。
是狼。
几天后，菲雷格离开山地，踏上一片宽阔的平原，越过几座矮丘就是大海。搜寻了一会，他找到草地被压扁的地方。他跟随足迹，一群乌鸦就在他眼前。察觉到他的逼近，它们纷纷飞上天，仿佛它们方才啄食的遗骸灵魂也随之飞升。死者是猎人，他的短弓落在不远处，菲雷格拾起弓箭。离开狂战士部落之后，他没再射过箭，也没有用过其他武器，但现在他得要接受一切援助。乌鸦在远处监视他。“我离开之后你们就可以吃了，现在不准过来。”菲雷格说。他跪在尸体旁，眼前的颅骨被切成两半，没有鸟类做得到这种事。
在半天的路程外又有新发现。有什么东西曾经靠在某个石块的背风面，根据草地被压平的程度，这人在这里待了好一阵子。脚印远离此地，但那不是瓦利的足迹。这里的痕迹更大一些，依然是以两足行走，步伐更宽。菲雷格闻闻脚印，同样的气味又来了：狼。他继续往前走，又出现了其他的痕迹——麋鹿与宽底雪橇抹去了润湿草地上王子所有的行踪。黑沉沉的云朵聚在平原上空。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在他身上印下点点寒意。
瓦利的踪迹消失之后，菲雷格只能循着类似小径的道路走向海边：他追踪王子多久了？月亮圆了两次，现在高挂夜空的是一弯银色隙缝，不过今晚看不到月亮。天气越来越糟，附近却没有任何躲藏处。过了两个月，他的体力已经恢复，可以在旷野间疾行。这时，他看到那座岛，那只是一片扁平的巨岩，像是落在海上的云朵，在黑暗的海面扯开一道白色裂缝。
他没有外套，只披着狼皮，下身破烂的裤子是罕敏宫廷的丹麦人出于怜悯送给他的，还有从船上拿来的上衣与披风。他拥有可以抵御寒冷的东西，却迟疑着不敢穿上。自他从某具尸体剥下这些衣物后，他一直将它们绑在脖子上，缺乏穿起来的勇气。光是带着它们，就像是背叛了渥德·兀尔夫，不过现在他觉悟了。他大半辈子只在脚上绑麋鹿皮保暖，现在他穿上靴子，虽然有点太大，不过已经够好了。他心想是不是该学农夫在鞋子里塞一些草叶隔绝冷空气。
他听到布拉吉在他心里说：“孩子，你想学我吗？”菲雷格对自己微微一笑，比起任何衣物，这段回忆让他最觉得温暖。
微风带来气味——麋鹿。他停步静听，听到鹿蹄跺地的声音，即使是在柔软的草地上，它们依然会发出这种独特的声响，听得出它们现在停在某处。上啊，穿过雪白的世界，以奔跑驱走寒气，杀一头麋鹿，夜里可以钻进他的身躯保暖。在渐渐逝去的日光中，他看到远处的动静，察觉麋鹿没有落单，周围有几个人影，还有绑在平底小雪橇前的野兽。
菲雷格放慢脚步。那座岛屿上有几个人慢慢爬上巨岩顶端，看起来像是某种会议。他登上一座小小的峭壁，正下方是一片散满银色卵石的海滩，再往外便是惊涛怒浪。从海水另一端传来的嚎叫与鼓声填满他的耳道，他开始觉得浑身不对劲，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走到那群麋鹿身旁，看到宛如自己倒影的物体。靠在雪橇旁的男子披着狼皮，几乎跟他身上那件一样，只是他的狼皮是雪白的。另一人身穿黑色羽毛外套，头发剪得很短，竖在头顶上，像是鸟儿的头羽。他们忽视他，继续绑起周围这些动物的脚，然后走向海滩。他跟上前，看他们从岸边将一艘小船推向起伏不定的大海。
现在菲雷格全是凭着冲动行事，嚎叫与鼓声填满他的思绪。他得要找到躲藏处，那些人可以帮他。他丢下猎人的弓箭，冲上前帮他们推船，随着那两人一起爬上船。他们一言不发，只是拉他上船，带着他航向短暂而恐怖的旅程。
小船停在峭壁下的海滩，他们一同爬上岸，菲雷格的同伴一边爬、一边掏出他们的皮鼓准备应和。到了崖顶，菲雷格发现自己踏在一片高原上。五十个戴着动物面具的男子望着他，他们一同击鼓、尖叫、狂吠、嘶吼。这幅景象令他动弹不得。
接着，仿佛是有人下了命令，他们突然陷入沉默。男子往两旁分开，有个头戴狼头面具的矮小男子走上前。他身体虚弱，显然正承受着痛楚。他走向菲雷格，凝视他的脸庞，接着转向他的同伴，以陌生的语言说了些话。
鼓声再次响起，一只只手掌抓住菲雷格。护符与圣像推到他眼前，有人对他泼水，他被众人带向岛屿的另一端。他奋力挣扎，打倒几个人，可是双方的数量太过悬殊，那些人又推又踢，拿棍子一路打着他横越小岛。他抖落丢到他身上的绳索，其他人又丢出新的绳索。鼓声似乎抽干了他的力量，最后他终究还是被绑了起来。不过这已经没有必要了，鼓声进入了他的脑袋，抢走他的行功能力。
他们将他拖进一个洞窟，这片山壁看起来像是丑陋怪物的上下颚。众人簇拥着他，在提灯摇曳的光芒中挤进洞里，长长的影子有如蜘蛛探出长脚，检查他的底细，他沿着斜坡往下踏入黑暗中。接着，在地板陷落处前，戴着狼头面具的男子上前，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握着闪亮的铁制短刀。
“大人。”他用挪威话说了这个词，垂下头，将菲雷格转向黑暗，一刀切断束缚他手臂的绳索，往他背后重重一推。
菲雷格试着转身反击，可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只能跌入黑暗中。他摔得很重，失去了几次呼吸间的记忆。恢复意识时，他听到有人在喘气，像是要控制自己的呼吸，却惊慌地吞下好几口气。
“是谁？”
“小姐？”菲雷格问。
又传来一声惊叫。他确定那人是艾迪丝拉。即使只听到啜泣声，他依然确定就是她。
“是你吗？我发誓要保护你，还记得吗？艾迪丝拉，是你吗？”
“是我。”
“小姐。”她来到他身边，紧紧拥抱他，喃喃念出他的名字。
他们头顶上的鼓声停了。
莱伊包恩麦面向他的同伴，嗓音微弱又坚决。“我们解开了他的束缚，那个灵魂会找上他。饥饿的野狼会现身狩猎，他将会迎来狼神。”
动物的呼喊咆哮再次响起，但是频率更高了。
艾迪丝拉在黑暗中紧拥菲雷格。“你会杀了我吗？”
“我会为你而死。”菲雷格解开他脚踝的绳索。
在他们头顶上，莱伊包恩麦坐下来，取出他的皮鼓。召唤狼神的最终唱颂仪式已经持续了两个月，这名术士汗流浃背。自从他与地狱女神雅柏美亚卡交战后，他的力量便越来越强大，但他依然无法笃定狼神必定会降临。他花了好几年建构这个魔法的框架，以正确的方式呼唤他，以数年心血布下天罗地网。他从女神身上扯下某些东西，闪亮的符文，像是树木一般柔软地滋长。在唱颂之间，他想着那个符文，感觉到那匹狼正朝他逼近。两个礼拜前，情势变了，他失去那头生物的踪迹，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他自己找上门来，外貌与他在沼地见到他时一模一样，那张脸就是他在预视中看到的脸庞。术士可以开始进行转变形态的魔法了。
为了达到目的，这次可能要耗上一个月，说不定更久，可是莱伊包恩麦愿意等待。他曾经把指示送往全国，呼唤每一个有意识的人，无论他们是在猎鲸还是在跟踪麋鹿。现在他要来采收成果。他知道许多诺艾伊迪已经虚弱不堪，无法维持这个魔法，许多人离此地还有好长的距离，不过他很满意。只要有人倒下，就会有人补上他的位置。他跟初始的成员可以休息一下，等精神恢复再加入仪式。
筋疲力尽与蓄势待发的感知同时袭来。与女神的战斗壮大了他的魔法实力，他抢了她的智识，看着她的同伴死去，强迫她交出她们的秘密，那些他从死去女子身上夺来的尖叫符文。然而这场战斗也让他失去平衡，符文在他体内喧嚣，不让他睡下，将奇异的精力以及不快的感官填入他的身躯。莱伊包恩麦是个温和的男子，可惜他没有强大到足以容纳这些恐怖的符号。他不时感到虚弱、不安，甚至离疯狂不远。
他想到那个像是长矛的符文，又长又尖。他专注于它——这个符文给予他决心。没错，只是他心中同时浮现了诡异的愤怒。符文难以控制，相当危险，有的是狂暴奔流的影像，有的是威胁要扫空理智的声响，有的表面平静，底下却隐藏着通往疯狂的暗潮。
他专注于曾在黑暗女神巢穴里看到的影像，那道恐怖的悬崖。他得要把这个影像植入那匹狼心中，让它在洞窟中现形时知道该往哪里去。
两个礼拜以来，唱颂从未停歇。菲雷格跟艾迪丝拉在黑暗中丧失了时间感。包袱里只有食物，他们只能从那条细流补充水分。艾迪丝拉不习惯忍受肉体的折磨，体力开始衰退。
虽然菲雷格的身体依然强壮，在无情的唱颂间，他仍渐渐脱离现实。他流汗咳嗽，山怪之墙的影像进入他心中。他跟术士都对该处不陌生，他曾在那个区域打猎过几次，走过山脚下，赞叹地仰望。
“快行动，你就可以离开这个陷阱。奔向你的命运。”他听到脑海中的声音说道：“杀戮，然后获得自由。”
他觉得自己被逼着要做某些事，想要更加接近，却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这种感觉让他痛苦辗转。他像是奴隶，听着主人以无法理解的语言吼出指示，想要行动，却不知道该做什么。艾迪丝拉感受到他的颤抖，她也虚弱极了，肚子好饿好饿。
在外头、在岛屿上空、在极地黎明的空洞光芒下，莱伊包恩麦超越了疲惫，他以不自然的方式醒着。他离开仪式，吃了点东西，让嗓子休息一会，试着睡这几天以来的第一觉。现在他几乎听不见唱颂声。符文包围着他，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挂在半空中、兴奋振动、狠狠撕咬、嘶嘶作响，有时甚至发出饱满的乐声。不过它们也帮上他的忙，他的能力来到更高的层次，成功感知洞中那匹狼的内心，向他说话、指引他，让他知道要往哪里走。在漫长艰困的仪式中，他曾经跟那匹狼接触过好几次，隔着遥远的距离跟他说话，听到他如同野兽的回应。洞穴里那个人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不过他很清楚确实是他：那个符文让他看到对方的容貌。他把这当成魔法的乱流，他心中疯癫的产物。
一声嚎叫划破灰涩的空气。莱伊包恩麦打了个哆嗦，听不出其中究竟哪里不对劲，只觉得烦躁不安。其余的诺艾伊迪面面相觑，他们也觉得这声嚎叫不寻常。如果声音中也带着色彩，这声响的色泽刺眼混乱。听起来像是远处的微弱呼唤，却又好似近处的响亮咆哮。没有人想到最简单的解释：这生物比他们听说过的任何一匹狼都还要巨大。
洞窟里，菲雷格坐起身，感受到冰冷的恐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声狼嚎并非自然界的产物。
莱伊包恩麦头痛欲裂，但他还是笑得出来。他确信原野间的狼群正在迎接狼神降临。从大陆传来的狼嚎此起彼落，非常响亮，真的非常响亮。不安的涟漪在诺艾伊迪之间泛开，但他们心中也浮现兴奋与喜悦。狼嚎是这个魔法的副作用，他们确信守护者即将到来。
海滩上有个年轻人爬出小船，呼唤众人。从他的口音来看，莱伊包恩麦判断他是来自东方的诺艾伊迪，这人来迟了。这个想法让莱伊包恩麦相当开心，这代表他重新回到世俗之中，远离那些可怖的符文。
“那匹狼！狼来了！那匹狼在这里！”年轻人高喊。
莱伊包恩麦窝在火边，这个男孩真的感应到那匹狼了？还是说他只是想以热情弥补赶不上仪式的缺憾？
“兄弟，拿起你的鼓，加入我们吧。”莱伊包恩麦身旁的男子应道，长时间的唱颂让他嗓音沙哑。
“拥有狐火双眼的黑狼！他在这里！在草原上！他在这里！”
“他在里头。”莱伊包恩麦说。
一阵寒风冰冻了他的肩膀，他转头看着身旁的诺艾伊迪，讶异地发现这人虽然还站着，脑袋却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