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凯的反应速度比艾琳快得多。当然了，是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她酸溜溜地想。要是坐在那里的是他爸或他妈，我相信他也会目瞪口呆。他礼貌地鞠躬，不过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芒。「我们很荣幸在寒舍接待二位，」他说，「我知道艾琳一直希望能和你们见面。」
「已经好一阵子了。」艾琳说，语气保持平静，但感觉愤怒聚集成一根针。「你们没有写信。」
她感觉到凯因为她的语气而僵住。她是很高兴看到他们安然无恙在这里，才不过一个月前，他们还是人质，有生命危险，但事后没捎来只字词组。她用大图书馆的系统寄了电子邮件──有机会时甚至还寄了实体邮件。
她是他们的女儿，而且很关心他们，这对他们难道没有任何意义?
除了……那可能是问题所在。有一个巨大而未解决的疑问隔在他们之间。她发现自己是被收养的，而她不知道这对现况会造成多大影响。这绝对让她多了很多要思考的事。
她妈妈从大扶手椅里站起来，裙襬和报纸夹缠不清。「你一定是凯王子了，」她说，「我对你早有耳闻!当然不是从艾琳那儿听来的，她从不写信……」
「我光是上个月就写了三封信。」艾琳打岔。
「没有提到这位凯。」她妈妈说。她微笑。艾琳上次见到她时，她的头发是金的，但现在回复成比较自然的灰色，往后固定成娴淑的妈妈式发髻。她的洋装是深绿色的，正是艾琳偏爱的颜色;眼镜镜框在弯弧处嵌有小小的水晶。
不过她的眼角、喉咙凹处都有小小的皱纹;年岁渐长及疲惫的记号。艾琳看着她爸爸，他正小心翼翼地推开原本在读的书籍。他看起来没有变，也不会变，头发像獾一样有一抹白色，肩膀很宽，眼神和蔼。但是当艾琳把他当作目标般打量，而不是像幼儿看着自己的父母时，也能在他身上看到同样的痕迹。担忧与愤怒碰撞，在她胸中疼痛得缠成一个结。
「凯，」她说，「这位是我母亲，她选择的名字是拉结尔。我父亲选择的名字是刘向。」这两个名字和他们的出生地或国籍都没有关联。说到喜欢或是认为主题切合己意的名字，图书馆员非常善于文化挪用。「爸妈，请容我介绍东海龙王敖广之子凯王子。」
她正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凯就客气地提议要去准备饮料。门在他身后关上，留下他们三个人。
艾琳心里的某种矜持瓦解了，她张开手臂拥抱妈妈，意识到她感觉起来多么单薄。「如果妳以后，」她喃喃道，「再敢像那样失联……老天在上，至少让我知道妳没事。」
她妈妈散发出雪松般的气味，这一向是她最喜爱的香味之一。艾琳可以闭上眼，想象时光停留在过去──只不过现在她是母女间较高的那个人了。
「我也在这里。」她爸爸微笑说道。
艾琳紧紧抱住他。「你们两个都还好吗?我听说和平会议期间，你们被当成人质，关押在某个龙族宫廷──为了确保谈判者能守规矩……」
「是在西境女王的宫廷，」她爸爸说，「他们人超好的，但我们被安置在一座乡间别墅里，那里相当于他们的德州，一本书也没有。他们为了没有书而拚命道歉。不消说，他们是怕我们逃走才把所有书都搬走了。我们只好靠着看电影消磨大部分时间。」
「或是去进行有益健康的散步。」艾琳的妈妈抱怨，「我痛恨有益健康的散步。」
艾琳试着想象几个星期都无书可读的情境，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在凯回来之前，我们只有一、两分钟时间，而我有个疑问不想让他听见。」
她妈妈坐回椅子里，把报纸抖平。「有没有人能想到哪个词可以形容骰子掷出两个么点，这个词总共有七个字母，最后一个字母是e?」
艾琳正准备说出「双么」(ambsace)时，突然醒悟到这个问题的真义。对她妈妈来说，报纸不再是争取注意力的消遣，而是盾牌。她妈妈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现在没时间问问题了，」她爸爸说，「甚至没时间玩拼字游戏。我们来这一趟不是为了联络感情的，大图书馆要找妳──就是现在，艾琳。考琵莉雅派我们来送口信。」
艾琳因为受过的训练，反射性地开始忖度如果立刻出发，能怎样前往大图书馆。但她莫名地迟疑了。她有好多问题，而她马上就要失去发问的机会。又一次。
除非她现在就问他们。
「考琵莉雅为什么派你们来告诉我?」她问，「这是只要某个资浅图书馆员就能胜任的事。或她也可以发送实体讯息。」大图书馆有一些方法能把字句传给麾下探员──不可否认，那些方法很具破坏力，不过考琵莉雅曾经在某个紧急状况下使用过。
她妈妈耸肩。「我们因为想确认妳很安全愉快，自愿帮她传下一封口信给妳，而现在我们知道了。」
听到这轻描淡写又四两拨千斤的说法，艾琳感觉像被愤怒刺了一刀，她正准备用某种疏远而有适当杀伤力的话响应……可是，不对，他们两个都想引开她的注意力，不让她问私人问题，不让她贴近他们。又一次。
她咬着嘴唇，下定决心要保持冷静。「我要问一个问题，」她说，「在出发之前，在你们还在这里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如果你们不想要我，就不会做这件事，这我能接受，也能理解。我只想知道……过程。前因后果。」
「真奇怪，」她妈妈震惊地沉默许久之后说，「我花了三十年预演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然而等事到临头……」
「……那些话都想不起来了。」她爸爸接口。
「只要简单而直接地回答就行了，」艾琳辛辣地说，「我是随机从当地公立孤儿院挑选出来的吗?还是你们发现我躺在篮子里顺着河漂流?」
「试着唤起我们的罪恶感并没有用，蕾。」她妈妈凶悍地说。听到孩提时的小名在盛怒中被提到，总是让人很受伤。「妳要我说我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来吗?好吧，这是真的，我希望妳永远不会发现。这有那么奇怪吗?」
艾琳来回走了几步，听着柴火的劈啪声。「要是你们没有传授我一身绝技，我还会好过一点。」她说，试着找出他们能理解的说法。「是你们教我怎么回避问题、怎么转移话题、怎么用问句响应问句。这些都是你们教我的，而现在你们却要把手段用在我身上。我承认，要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起疑心，对大家来说都比较好过。可是拜托，妈、爸……」她嘴里尝到苦味，眼睛刺刺的，有种孩子气的想哭冲动。「请你们了解，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我要知道真相。」
「真的吗?」她爸爸问。他是诚心在发问。「要是我告诉妳……我们从一座王宫里把妳偷走，妳其实是个公主，这真的有差吗?」
艾琳把脑中经常浮现自己穿着礼服、戴着头冠的老套画面推到一边。「不，」她终于说，「不，你们和我说的内容其实不重要，我只是希望你们想要告诉我。抱歉，这话听起来大概很不合理。」
「别再道歉了。」她妈妈说，「妳现在是成年人了，蕾。艾琳。妳不该随时都在道歉。」
「妳忘了说我们以她为荣。」她爸爸轻声提出。
「噢。」艾琳的妈妈一脸尴尬。「亲爱的，我们真的以妳所做的一切为荣，在我们离开前，希望妳知道这一点。妳应该知道吧?」
「呃，谢谢。」艾琳说。这是她一直以来都想听到他们说的话，然而现在她妈妈终于说了，但是她却想不到更好的回应。「我很开心。但你们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爸爸正准备开口，又因为凯开门而咽下去。「不好意思，」他说，「可以借用艾琳一下吗?」
「当然可以。」她爸爸说，挥挥手要她走向门边。「我们哪都不会去──虽然艾琳可能该去某个地方……」
艾琳咬牙忍住叫凯先别打扰他们的冲动。她到走廊上找他，在身后把门带上。
他那双深蓝色眼睛里闪着怒光，一抹龙目的红。「还有别人进过这栋房子，」他说，「我们的房间被人搜过了。」
「噢，该死。」艾琳说。她意识到一定是怎么回事，不禁涨红脸。「确认一下──是很认真的搜索，抑或只是草率地把所有东西都翻乱?」
「后者。」凯说，皱起眉。「但他们没碰我的东西。」
「是我爸妈干的。」艾琳承认，感到既尴尬又生气。
「他们搜妳的房间?为什么啊?」
「可能没有很彻底，」艾琳试着安抚他，「他们只是想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
凯看着她，张开嘴，闭上，然后又试着开口。「艾琳，我们从没好好聊过妳父母，妳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事吗?」
艾琳真希望有个角落可以躲进去。「我和父母的关系很复杂。我们关系良好，可是……」可是现在她得赶回大图书馆──而他们终于准备要回答她关于收养的问题。为什么所有事都要挤在一起?
「妳和他们几乎碰不到面!」
「对，所以我们关系才会好。」在她父母想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以及她不想告诉他们一切之间，某些事促使他们开始趁她不在时检查她的房间。当然不包括她在大图书馆的房间，那里有上锁，那里是她的空间。
间谍的女儿发展出信任问题值得惊讶吗?她嘲讽地想。
「他们这么做是因为担心我。」她终于说，「而且他们也没有认真翻……听着，我好像越描越黑了。或许我们的关系是有点问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没有探听你家的事，对吧?」
她看出她的反击让他畏缩，一时间有种恶意的快感。「大图书馆召唤我。」她说，试着把恶劣的气氛圆过去，「可是……我出发前要抓紧时间问我父母某些事。也许我们可以晚点再讨论?」
凯还来不及回答──或是反对──门就打开了，她爸爸探出头来。「出了什么事吗?」
「我们只是在讨论白兰地。」艾琳抢着说，不让凯打岔。
「没时间喝白兰地，」她爸爸说，「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妳真的该走了，我们就不打扰了。」
艾琳可不能放他们走。「我得和他们谈一谈，」她又说，「很抱歉，他们那样侵门踏户，而且毫无歉意。」
「我觉得我们要就几件事认真地谈一谈，」凯轻声说，「等妳父母离开以后。」
艾琳回到客厅，咚地一声把门带上。「我在这地方设了防护网，」她说，「我以为房子很安全，不会被敌人侵入。我并没有想到要防止别的图书馆员侵犯我的隐私。」
「既然妳和龙族王子上床，我们自然会担心。」她爸爸淡淡地说。他表面上平静从容而坚定，一向如此。奥运滑冰队都可以在他的脸上表演了。「我想任何父母都会担心这种事。」
艾琳感觉热潮再次爬上脸颊，但这次愤怒的成分不亚于害羞。「要是凯向他父王提到有图书馆员乱翻他的东西呢?到时候会怎么样?」
「我们没有碰他的东西。」她妈妈说。她正耸着肩膀穿上大衣，扣着过于讲究的镀金小扣子。「艾琳，妳就和冰山底下的花岗岩一样难沟通。光是去年，妳已经和妖精、龙王，还有妖伯瑞奇正面对决过。妳说妳担心我们?请试着将心比心，理解我们才担心妳吧。」
「可是我才不会乱翻你们的东西!」艾琳回嘴。
「有机会的话妳会的。」她妈妈说。
艾琳很想否认，但是……如果只能用这种方式确认他们很安全，她不会犹豫。假使得在他们的安全与她的道德之间抉择，她的道德会输。他们或许不正常，但仍是一家人。即使她必须多了解自己的身世。「在你们拍拍屁股丢下我之前──拜托这次回答问题吧。你们是怎么收养我的?」
回答的人是她爸爸，他讲得缓慢而不情愿。「其他图书馆员知道我们想要一个孩子，但我们怀不上。这事情缺乏医学上的解释……」
妖伯瑞奇已经告诉艾琳两个图书馆员是不可能生孩子的，但她不容许他们又离题。所以她只是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另一个图书馆员怀孕了。这不是她的失误，也不是她的选择──我们不知道完整细节，我们没有问。总之她将生下一个她并不想要的孩子。然后她把孩子送给我们，就这么简单。」
「那个图书馆员是谁?」艾琳问。她跨向前，两手紧握住一张椅子的椅背。「她是谁?」
「不是妳认识的人。」她妈妈说，口气严厉，「而且我听说她已经去世了。」
事实被摆在艾琳面前，让她隐隐感到冲击。与她「真实出身」──如果可以这么称呼的话──相连的最后一个环节，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抽掉;她心中涌现的不是哀悼，而是愤怒……因为既然她不曾认识生母，又怎么能发自内心为生母的死亡哀悼呢?可是她难道不该对她有点感觉吗?
她甚至不知道父母有没有说实话。
「就这样?」她终于说。
「妳想要听到什么?」她妈妈质问。「更浪漫的故事?每个人都尽力而为了。妳怪我们吗?我们这父母当得这么失败吗?」
「没有。」艾琳说，没有迟疑。「没有，你们不是失败的父母，从来都不是。」这或许是谎言;不管是她或他们，都称不上完美。但她想这么说，想这么相信。毕竟他们也只是凡人。
她妈妈慢慢低下头。「那妳愿意原谅我们吗?」
她再次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什么好原谅的，你们是我的父母，就这样。」
「妳得走了──考琵莉雅在等。」她爸爸拿起帽子，戴上之前先拥抱了艾琳，但感觉比第一次拥抱来得敷衍，好像他们的对话在彼此间画出了一条隐形的线。是他们担任间谍的经历使他们不善于交流情感吗?而她是不是在复制他们的错误?「艾琳，大图书馆的紧急事件不会因为妳要处理个人问题而不来烦妳，妳现在应该已经懂得这个道理了。我们晚点再谈……」
像懦夫一样逃向战场!这句话飘过艾琳的脑海，是某部她老早遗忘的电影留下的金句，不过她忍着没说。「好啊，」她同意，「晚点再谈。」
她妈妈看着他们。「艾琳，等妳有时间好好想一想，再联络我们。妳知道怎么找到我们。」
「等你们有空再说。」艾琳说，忍不住语带挖苦。她试着记起是他们主动来见她的，来看看她安不安全，不过很难记起来。
「如果妳想要有空，根本不该当图书馆员。」她妈妈反击。
「好吧。」艾琳喃喃道，感觉青少女时期有如势不可挡的浪潮卷向她。她防备地耸耸肩，与妈妈短短拥抱，然后把门拉开。「反正……照顾好自己。」
「妳也是，亲爱的蕾。」她妈妈短促地说，快步走进走廊，然后毫不犹豫地走向前门。
「啊，我错过什么了吗?」凯询问。
「全部。」艾琳叹口气，压抑着口出恶言的冲动。「凯，我现在真的很难相处，而且我得走了。我会尽快回来。」
他一时间看起来想要反驳，不过后来只是拥抱她。「我在这里等妳回来。」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