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图书馆一如往常，充斥着夜猫子图书馆员忙碌工作发出的低语。艾琳上方有大量沉重的书本，一直往上延伸到消失在黑暗里的天花板。有几个图书馆员高踞在铁梯上整理书本，那些铁梯交错纵横地靠着书架，有如繁复的精细饰品。艾琳能听到他们的鞋子哒哒踩着金属，还有偶尔传来的取出书本时发出的闷声。这种声音莫名地让人心情平静。
她沿着一排排书架底下的走道快步前进，意识到时间正在流逝。通常她预期考琵莉雅会派遣速移，让艾琳能几乎瞬间移动穿越大图书馆、抵达考琵莉雅的办公室。尤其据说这件事很紧急。不过显然并没有紧急到需要耗费能源，于是她只好自力救济。现在是凌晨三──不，四点了。而且考琵莉雅的办公室已挪到大图书馆的更深处，表示她得走更远。
唯一的好处是艾琳在见过父母之后能有时间冷静，也能借机思考有人企图暗杀凯的事。她和凯迫切需要有个妖精代表加入和平协议委员会──如果可能的话──那个妖精要负责管好其他妖精。
她向左转，快速通过一条隧道。这里的墙边摆满俄文书，书架很深，排了两层书，随着上方吊灯被看不见的风轻拂而晃动，书上的镀金书名也闪闪烁烁。艾琳注意到书名，就像她会注意任何近在眼前的书──《小行星的囚犯》、《暴君的星球》、《艾莉萨・塞莱兹妮娃与她的镜片》──不过她的脑袋主要在忙别的事。
妖精的委员会花越长时间寻找在政治上最适合的人选，就越是把和平协议置于风险中──害她和凯曝露在凶恶妖精的威胁下。已经一个月了。或许她身为大图书馆的代表，有义务向那些委员会的领导者通报他们犹豫不决的态度。如果枢机主教和公主等领导者希望这项协议维持下去，也得做好他们自己的工作。
而且她救了席尔维大人的宴会，这表示他欠她一份人情……
她又转了三次弯，爬上一道又高又窄到简直算是梯子的台阶，然后缩着脖子通过两道快速的旋转门，最后来到考琵莉雅的办公室。
严格说来，大图书馆里没有日夜之分。虽然有些房间的窗户对着外在世界，玻璃外是什么时间却毫无逻辑可言。有时候某个图书馆员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时，会发现窗景由暴风天的山景转变为阳光普照的地景。或是看到城市景观配上多云的夜空，天上挂着不祥的月亮。
然而，为方便交流，许多大图书馆的居民大致会按照类似的时间起床和睡觉。他们当然可以像她刚才经过的那些图书馆员，熬一整夜从事研究，不管是学习或纯粹阅读，不过隔天并不能因此就不必工作。
只有资深图书馆员有资格自己调配工作时间或赖床。所以，虽然此刻是大图书馆的「半夜」，艾琳的导师考琵莉雅仍然醒着。她裹着她心爱的蓝色厚天鹅绒袍，像是特别雍容华贵、准备把任何忏悔留到以后再说的修女，脖子上还缠着两条围巾。她的桌面几乎空无一物，这倒是不寻常。
艾琳来到考琵莉雅的书房后，终于可以放松了。窗外的夜晚(这个房间对着漆黑的城市)很安详静谧。两人中间燃着一盏台灯，照亮考琵莉雅那只木手上过蜡的表面，以及墙上镀金圣像散发的耀眼光芒。
「我爸妈说妳有急事找我。」她打破沉默，「不过我猜急事也有分等级，因为妳并没有派发速移。」
考琵莉雅咳了起来，拿起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抿了一口。艾琳看不出那是什么饮料，只注意到它散发出难闻的草药味。「对，」她说，「我们有一周或两周时间，然后受到威胁的世界才会进入相当危险的阶段。但我们无法确定有多少时间可用──或妳要花多久才能拿到稳定那个世界必要的书。」
「这是直截了当的取回任务吗?」比起「窃盗」，「取回」听起来友善多了。艾琳的工作有些甚至是合法的，虽然不可否认占比很小。
考琵莉雅过了好一会儿才响应，久到触发了艾琳心里的所有警铃。「这和妳平常的工作不太一样，就某方面来说，我们要利用当前的政治氛围。」
「拐弯抹角并不会激发我的热情。」
「这是人之常情，就像敬老尊贤一样。」考琵莉雅意有所指地说。
艾琳思考着导师的话，然后小心翼翼地回答：「如果我现在有点易怒，我道歉，我刚和父母谈过话──妳也知道我们之间有点问题。」
「很好，我接受妳的道歉。」考琵莉雅说，「好了，讲到哪里了?对，新工作。妳要找一本埃及著作《船员的船难故事》，那是中王国时期的作品，约为公元前两千年到一千七百年之间。粗略来说。妳知道这本书吗?」
「书名似乎有点耳熟。我猜我爸可能提到过，毕竟那是他的专精领域。」她爸爸是大图书馆的象形文字和埃及文本专家，不过艾琳本人对埃及的语言或文学从来不感兴趣。「妳确定我是最适合这项任务的人选吗?」
「就学术专长来说，不是。」考琵莉雅说，「但就实务层面来说，妳是。有几个困难点……」
这是当然的。「请继续。」
「我们要找的这个版本来自伽玛|017世界。」考琵莉雅说。
艾琳立刻在椅子上坐直。「那是我去上学的世界!」
「对，那所专精语文的瑞士寄宿学校，妳和我说过够多遍了。由于尚无法确认的原因，他们上个星期开始严重朝着混沌偏斜，我们急需那本书才能稳定那个世界。」
「我的过去好像都回来找我算账了。」想到父母来访一事，艾琳挖苦。「这是我接到这份工作的实务面理由吗?因为我亲身经验过那个世界?我猜那里没有驻地图书馆员吧。」
毕竟她在那里读寄宿学校时是没有驻地图书馆员的，而且担任这种职位的人手一直都很缺。事实上──这念头令她不舒服──图书馆员的人数根本不够，就这样。这件事是某个她后来不信任的人告诉她的，不过考琵莉雅已证实这是真的，他们确实势单力薄。而且承受不起被别人知道这件事，要是妖精或龙族怀疑大图书馆很弱──唔，和平是很好啦，但弱小邻居简直就等于邀请他们施予政治压力，或是更糟的。
「不是。」考琵莉雅说。她又咳嗽了，也再喝了一些茶。「那不是妳被选中的理由。我们要找的这个版本的《船员的船难故事》，超乎想象地稀有，这也是为什么它有能力稳定世界。伽玛|017版的书里有一个章节，在任何其他世界的版本里都没有收录。这个版本的所有复本都下落不明──除了离开原本世界的这一本。若是投注时间和心力，我们或许可以在伽玛|017找到另一本书的下落，但实在没有这个时间。根据预测，这个世界极可能在十天内进入混沌的聚合阶段──届时它将被困在那个状态，这是不可逆的。」
记忆片段在艾琳脑中闪过，就像一本书被翻动书页。她在孩子时，后来是青少女时，认识的那么多人──老师、朋友，甚至死对头──还有她记得的地方。被混沌吞噬的世界会变成故事成真的地方。但生活在那种世界的人类，就和娃娃没两样，只是在这些故事中穿梭。他们的人格会变成随时可变的面具，随着统治他们的伟大妖精的任何奇思妙想而配合演出。
她不会让那种事发生在她认识且在乎的人身上。
「唔，显然除了永恒的混沌还有更好的选项。」她说，语气轻快，甚至欢欣，「那离开原本世界的这一本书怎么了?」
「在正向态度这个项目，十分妳能拿九分。」考琵莉雅说，「尽量保持吧。我们得知有一位收藏家持有这本书，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从伽玛|017拿到它。为了顺应和平协议等当今的世界新秩序，我们──我是指大图书馆──要授权妳去和他谈判。」
艾琳思考了这代表什么。「那个人显然不是伽玛|017的居民，」她说，「否则妳不会说那个世界的这本书都『下落不明』。妳提到协议，所以那个狂热分子是龙或妖精。而妳一定认为和他谈判是可行的，否则我们根本不必试。困难点是什么?」
「我们在说的这个妖精很古怪。当然，所有强大的妖精都很古怪，但这一个特别怪。」
艾琳点点头。妖精力量越大，越会符合叙事修辞和刻板印象。这赋予他们难以预测的能力──诱惑者几乎令人无法抗拒，操控者能说服任何人做任何事，枪手可以百步穿杨。但这也使他们几乎不可能认清现实，只能从他们自己特定的典型来看事情。她从经验中学到，诀窍就是查出他们的典型是什么，并且设法用来反将他们一军。「我认识他吗?」
「妳或许听过他，但大概不是透过大图书馆这里。他名叫尼莫先生。」
艾琳搜索着记忆库，没找到东西。「不，我不知道他。」她说，「但会自称为尼莫的妖精，即使没有潜水艇【注】，大概都会神秘兮兮的。」
「正确，满分十分。」考琵莉雅用书桌一角的俄罗斯茶壶把杯子重新斟满。「总之，这位尼莫先生是个……收藏家。亿万富翁。拥有自己的加勒比海小岛，并且把它装满非法取得的宝物。他挥金如土，能让政府忘了有他这个人，让他们清除他的犯罪纪录。只不过根本没有犯罪纪录，因为尼莫先生不存在，若是有人太过仔细追查证据──证据也不存在──就会被丢去喂鱼。我听说他偏好食人鱼，或是鲨鱼，要看气候如何。」
「有意思。我能想象如果与组织犯罪有瓜葛，这种角色在特定世界里会如何运作。但既然他是妖精，这些特质要怎么帮助他在同类间建立影响力?」
「他是个中间人，」考琵莉雅说，「这是现在流行的说法，不是吗?他可以安排某甲与某乙搭上线，在过程中向双方收取佣金。他不像枢机主教是个操控者，」她很有技巧地忽略艾琳皱脸的表情，「不过就像江湖上传的，他人面很广。他搜集物品，也搜集人。而且他已经独善其身几百年了，没有加入任何组织。」
「而他搜集到的东西里头就包括这本书。」艾琳说，「我们怎么知道的?」
「亲爱的艾琳，收藏家有两种。一种只要拥有那些珍宝就已心满意足，不在乎全世界知不知道东西在他手里。但是另一种人──他们非得吹嘘自己的收藏品。对他们来说，有一半的快乐来自于想象自己的亲朋好友嫉妒得咬牙切齿。即使这会增加遭窃的风险，他们也乐此不疲。」
「我猜我们确实是理想的听众，」艾琳说，「所以他向某个图书馆员炫耀啰?」
「不算是。」考琵莉雅拉开书桌抽屉，木头手指敲在把手上喀嗒作响，她取出一本很厚的册子。「他把一部分收藏品的目录寄给我们。」
「哦。」艾琳愉快地说，充满期待地朝它伸出手。
考琵莉雅用合起的册子打了一下她的指关节。「别这么猴急，我知道对妳来说时间已经很晚了，不过妳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艾琳收回手指，思考她的话。「他出于某种原因希望收藏品被偷吗?还是这是以图书馆员为目标的便利诱饵──钩子另一端有他的网子在虎视眈眈?」她皱眉，「或者这是专为我们设计的购物清单?因为他真的、真的很想在他那本黑色通讯簿里列入大图书馆……而他愿意等我们实在找不到某本书时，只好向他求助?」
「部分原因是第二个，但主要是第三个。」考琵莉雅说，「所以我们不让资浅图书馆员知道他的收藏品──他们会动歪脑筋。」
「我们从没和他打过交道吗?」
「有过两、三次，」考琵莉雅承认，「交涉的人层级很高，而且是以很特定的回报作为基础，不能是开放式交易。我们觉得如果从来不和他交易，等我们终于联络他时，他就知道可以对我们予取予求。最好还是让他以为他是我们众多资源之一，而不是最后一搏的选项，愿意付出高昂的代价。」
「了解。」艾琳深思地说，「所以不该提的事项列表上，第一项就是我们有多想要《船员的船难故事》。就尼莫先生所知，这只是我们半例行性购物清单上的一个品项?」
「一点也没错。而不该提的事项列表上的第二项，是妳绝对不能做出任何『开放式』的承诺。我们的交易总是用一本书──或是一件艺术品──来换一本书。偶尔偶尔，也可以用服务来交易，不过要讲得很具体，有特定条件。千万不要让他说服妳接受别的条件。」考琵莉雅两手交迭──艾琳遗憾地注意到，就放在册子上。「有鉴于妳是新上任的协议监督者，他甚至可能以为这是我们把妳介绍给他的方式。」
「我到底能给他什么程度的承诺?」艾琳问，「万一他要求某本书，而我们只有一本馆藏呢?」
「那是好事，」考琵莉雅愉快地说，「以大图书馆的目标而言，我们只需要某本书里的故事本身，不需要原始文本。如果尼莫先生确实想要我们的馆藏，我们可以留一本复本，把原件给他。」
「我们能不能向他提出更平价的交易，也就是我们拿到目标文本的复本，而他保留原件?」艾琳提议。
「如果他能接受，就这么做吧。」考琵莉雅说，「但我猜他不肯。他会想让它发挥最大的价值。」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唉，好吧。」艾琳无奈地接受要进行棘手谈判的事实。「既然如此，妳只要告诉我去哪里找他就好。」
「那个世界的编号是阿法|92，当地的年代是一九八○年代。大图书馆进入那个世界的连通口在罗马，所以妳得奔波一阵才能到他家──他的巢穴、他的私人加勒比海小岛。随便妳想怎么称呼。老样子，我整理了一包信息，以及介绍信。」
「私人加勒比海小岛」几个字在艾琳脑海中舞动。当然这是非常重要的任务，对她深爱的世界有着重大影响，对大图书馆也很重要……但也是个逃离冬天伦敦的借口。寒冷、悲惨、湿答答的冬天。
她突然想到另一件事。「阿法|92的混沌程度有多高?如果凯一起去会有问题吗?妳知道他一定会想去，而且这也能让整个『外交引介』的借口更有说服力。」
「那里的混沌程度跟韦尔的世界差不多，还有凯……」考琵莉雅皱眉，「我知道我不用提醒妳，但妳要确保他也不做出任何交易。我相信尼莫先生会很乐意把他缠进自己的蛛网里。」
「妳的形容好戏剧化。」艾琳表示。
考琵莉雅笑了，气喘吁吁的干笑转为咳嗽。她喝了更多药草茶，嘴巴皱起来。「这玩意儿真恶心。」
「妳没事吧?」艾琳问。她由经验中得知考琵莉雅很讨厌别人提醒她她的年龄或她的虚弱状态，但这位年长的图书馆员以前从没咳得这么厉害过。
「我还没有从冬天前往巴黎的后遗症中恢复，」考琵莉雅说，嗓音粗哑，「都怪该死的雪。不用担心我，艾琳，只是人年纪大了，什么都恢复得比较慢。我哪里也不去，而妳则要去加勒比海。」她把一个文件夹滑过桌面推给艾琳。「还有最后的问题吗?」
「既然我们知道他有书，不能干脆用偷的吗?」艾琳直白地问。
「理论上可以，但实际上大概行不通。他的保全措施滴水不漏，而且如果用偷的失败了，他会提高价钱。」
「好吧。我是有个最后的问题──他有没有签和平协议?」
「我认为他还不知道有和平协议，」考琵莉雅说，「他现在的立场相当微妙，如果同意遵守协议，他的某些行动就会受限，但与此同时，假如他不承认协议，等于有可能遭受两方攻击……要小心，要圆滑，试着不要炸掉任何东西。」
「妳对我的信任总是能安慰我。」艾琳嘟哝，但她知道这已是考琵莉雅能说出最近似于直接表达关心的话了。「我会尽快完成使命。妳要继续喝那个茶喔。」
如果她真的很幸运，凯会被这项任务转移注意力，忘了她父母的事──还有他要求的谈话。然后她就能睡一觉了。明天会是非常忙碌的一天。
译注： 尼莫典出虚构人物尼莫船长(Captain Nemo)，这个角色曾出现在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的科幻小说《海底两万里》和《神秘岛》中，是个谜样人物，拥有一艘他自制的潜水艇「鹦鹉螺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