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隔着雾气渗下来的微弱晨曦中，凯简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听艾琳说到她去上学的那个世界的消息，他展现出真诚的同情。然而，他显然非常期待代表高层谈判──以及向他父王展示他在新职位上做得有声有色的可能。(艾琳试图指出这严格说来不是与协议相关的任务，但他完全听不进去。)
此外，加勒比海私人小岛这一点也很有吸引力。再加上他们能够远离暗杀行动以及席尔维大人的阴谋诡计一、两个星期，连艾琳也几乎都要感染到他的高亢情绪。几杯咖啡也起了推波助澜之效。她在天理不容的凌晨时分回来，还得为凯说明最新状况才能去睡觉。
嗯，除了这点之外，也是因为她和凯有比睡觉更有趣的事可做。
「我不确定在这个季节的加勒比海，最合适的穿著是什么。」凯自言自语，他们正在列支敦士登大使馆门口跨下出租马车。艾琳已经提出她对妖精协议代表的想法，而他同意让她去和席尔维大人争出个结果。「当然，妳应该想为大图书馆代表这个新身分好好打扮。」
「我们到罗马订机票时，应该可以顺便买点衣服。」艾琳说。她的内心有一部分反对浪费宝贵时间购物，但要是她看起来匆忙又急切地出现在尼莫先生门口，他可能会给那本书开出天价。就连人类都懂得要怎么善用优势敲别无选择的客人竹杠。
他们在大使馆门口被席尔维的贴身男仆强森拦下。一如往常，他就像是「呆板」的化身，和他主人的浮夸比起来，简直是乏味得很，而且他极度擅长淡出融到背景里。「我能如何效劳?」他问，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可以当作字典的定义：第一人称，不感兴趣。
「我们要见席尔维大人。」艾琳说，咖啡赋予她微笑的力气，「对，我们没有事先预约。很抱歉，早上登门拜访……」
强森迟疑了一下。「麻烦稍候，女士。」他退回建筑里，在他们面前关上门。
「我不懂我们目前处于平和的和平协议状态下，为什么还是得在门外等待。」凯碎念。
「也许要看从楼上窗户倒在我们头上的是什么东西而定，」艾琳猜测，「滚烫的热油表示十足敌意，一瓶香槟表示邀我们参加宴会，一壶茶则是微感不悦。」
这时门打开了，强森不情愿地带他们进门。
大使馆内散落着前一晚宴会遗留下来的残迹。酒杯和餐盘仍随处可见，有碍风化的小册子撒了满地，灯罩上挂着裤袜。一条领巾被镶着宝石的短剑钉在墙上，没收的扑克牌上溅了酒与血。
他们经过大楼梯时，凯皱起眉头。「席尔维不在他的卧室吗?」
「目前不在。」强森说，「先生，您希望在他的卧室见他吗?」
凯张嘴，打算说一些可能会把墙壁烧焦的狠话，不过斜睨艾琳一眼之后，只说：「我万般不愿因为我们来访这种微不足道的事，而把那个可怜人拖下床。」
「你很走运，小王子，我根本还没上床。」他们进入的房间盈满柔和晨光，家具和壁纸因而看起来比平常更昂贵和俗丽。席尔维仍穿着昨晚宴会上的礼服，四仰八叉地瘫在扶手椅里，领巾松松地挂着，领口敞开。他的外套凄凉地被抛在角落，衬衫上沾满口红──至少艾琳希望那是口红。他捧着满满一杯绿色液体，大概不是药草茶。
史特灵顿与他隔着一张牌桌对坐，她像木头娃娃般坐得直挺挺，衣着仍然整整齐齐，手套也戴得好好的。他们之间的桌面上散放着尚在进行的牌局，两名玩家都盖牌了。
「在赌博啊。」凯很压抑地说。他扬起一眉，很像艾琳在他父王脸上看过的动作。「我大概不该大惊小怪。你们在赌什么?」
「人类的灵魂。」席尔维欢快地说，啜了一口饮料。「你们要来一点吗?」
「对我来说有点早。」艾琳回答，「而且我们不会耽误你玩牌。我是为了公事而来的。噢，还有让你知道接下来几天，凯和我不在伦敦。」
「妳不能就这样拍拍屁股跑掉啊!」席尔维抗议，「万一这里需要妳呢?」
「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需要我啊。」艾琳指出，「而且你们妖精还没有选出代表，那就是我指的公事。」
席尔维皱眉。「我亲爱的小老鼠，妳觉得我像粗俗的商人吗?」
「你是列支敦士登大使，负责伦敦最大间谍网的运作，你举办的宴会让半个城市的警察忙得团团转。这些事都占据了你的时间。」
「的确，但这些都是绅士的工作。」席尔维嘲弄地说。
「啊，所以你现在是撇清所有责任，声明选出妖精协议代表不干你的事啰?」
史特灵顿像优秀的猎犬般僵住身体，席尔维则突然咚地放下酒杯。「不，我没这个意思，完全没这个意思。温特斯小姐，妳为什么忽然要向我施压?」
称谓的转变是好兆头，表示他开始认真看待她了。「现在我们大家都知道，昨晚鲁道夫想要暗杀凯。凯曝露在风险中，不光是因为他出席宴会，也因为他是龙族代表。迟早会有别人想试试手气，而他们可能比鲁道夫高竿。协议委员会少了妖精代表，任何妖精都可能认为他们可以对凯出手──」
「或是对妳出手。」凯插话。
「对，不过我希望外面没有太多妖精对图书馆员有成见。」
「说出来会吓死妳。」史特灵顿火上浇油地说。
艾琳试着不要太明显地盯着天花板、祈求上天给她力量。「听着，我们需要尽快选出妖精协议代表，而且也不光是为了我们，你们两个都攸关协议能否成功。我想要用最强烈的措辞指出，要是我或凯因为妖精引发的行动而有什么差池，协议会整个付之一炬。而你们会是众矢之的。据我了解，你们还在辩论指派的人选。」部分是因为席尔维不想接这个职位，却又不愿意拱手让人。「等我们回来，我希望能有结论──在你的宴会出现更多插曲之前。席尔维大人。」
「我还是对妳这样搞失踪不太满意，」史特灵顿说，泄露出她也很好奇，「万一有紧急状况，怎么办?」
艾琳耸耸肩。「希望不会有啰。再说，我接下这职位时，并没有放弃身为图书馆员的职责，而现在图书馆员的工作在召唤我。」
「凯王子呢?」史特灵顿说。
「我要一起去。」凯冷淡地说，「妳有意见吗?」
「这可能不太方便。」
「我并不关心妳方不方便。」
艾琳斜睨了凯一眼。她事先要求他保持坚定而公允的态度，但现在他渐渐偏向刻意无礼了。这时她想起史特灵顿确实曾效命于绑架凯的人，所以赶紧转移话题。「我不认为我们不在时会有什么紧急的事，妳觉得呢?」
「当然不。」史特灵顿说，但是她眼神阴沉，别有心机，艾琳不禁好奇她来到伦敦，除了阻止鲁道夫之外，是否还另有目的。
「我猜妳不会告诉我们妳要去哪里，亲爱的艾琳?还有为什么要去?」席尔维打岔。
「不，我不会告诉你们。是大图书馆的事。」艾琳朝席尔维咧嘴一笑，露出牙齿。「既然我们已经尽了告知义务──凯，要走了吗?」
「求之不得。」他回答。
「或许等你们回来时，我们会有好消息可说。」席尔维朝着她的背影喊道，「我们在进行极度有趣的讨论……」
这句话几乎让艾琳心生犹豫，不按照计划强迫席尔维确定妖精代表人选。把这两个家伙一起留下，很像是当厨师出门采买时，让两只猫负责管理厨房。
但是她的任务不能等，他们还要赶飞机呢。好几班飞机。
□
「四十二岁?」海关官员上下打量艾琳。
「很多人都说我保养得很好。」艾琳说，搭配微笑。大图书馆提供两本这个世界的假护照;不幸的是，女人的那本护照上写的年龄，明显比艾琳的三十来岁外貌大许多。
官员看起来并不是很满意，但光是用听的，就知道排在后面的人龙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他叹了口气，在艾琳的护照上盖章，挥挥手要她往海关那里走。
凯走在她身旁。在迈阿密机场穿行的人潮够密集，足以掩盖一般音量的交谈声。「能伸展双腿真好。」他说。
「把握时间多享受吧。」艾琳阴郁地说。他们加入行李输送带旁的人群，一大堆加了垫肩的肩膀、亚麻布西装外套、涂满发胶的头发和短袜，推来挤去。「我怀疑之后还有更多的舟车劳顿等着我们。大图书馆的指示只到这里为止──尼莫先生不肯透露更多关于他所在地点的讯息。」
「这种程度的偏执真的是太荒谬了。」凯毫不费力地从输送带上拎走艾琳的行李箱，过了一会儿又拿到自己的。「如果他真的如传闻中那么强大，这位尼莫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
艾琳思考着，同时他们走向电话亭──这是考琵莉雅给她的最后一步指示。大图书馆与这个阿法─92世界的连通口在梵蒂冈图书馆，这表示他们得以罗马为起点规画旅程。藉由大图书馆旅行非常方便，只可惜它与任何世界之间都只有一个固定的出入口。「也许这有助于建立尼莫先生的名声。如果他很容易找到，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想找他了。就像设计师款服饰一样，卖点就在那股神秘感，即使只要用十分之一的价格就能买到很好的仿冒品。」
「唔，他是妖精嘛。」凯说，「别那样看我，艾琳，我在他面前会管好嘴巴的。但如果他已经派了手下监视我们，我们还不如现在就放弃演戏。」
他们走到了电话亭。「麻烦你把风。」她要求，然后在电话顶端把许多零钱一字排开。这通电话可能要讲很久。
她拨了个号码──大图书馆文件夹的指示列表里写的，她背下来了──只响了一声就有人接听。「你是谁?」有个声音质问道。
「想要找贵重物品的人。」艾琳回答。
「妳能给我任何身分证明吗?」
「我代表我所属的组织发言，我们被指定的密语是：『要不是我会作噩梦，可能身处于胡桃壳里，还自以为是无限空间之王。』」她好奇是大图书馆，还是尼莫先生挑了这句出自《哈姆雷特》的台词?
停顿，然后是打字和微弱的喃喃声。艾琳往电话投了更多硬币。那个声音终于说：「妳的名字?」
「艾琳。我经常使用艾琳・温特斯这个名字。」
更多喃喃声。「妳要找的是什么物品?」
「我不想在公开线路上讲。」
「很好。」那个声音听起来也没有真的期望她会详细说明。「妳现在人在哪里?」
「迈阿密机场，还有另一人与我同行。」
「另一个图书馆员吗?」
「不是，是条龙，东海龙王敖广之子凯王子。」
另一阵停顿。「非常好。请稍候。」
艾琳边等边继续往电话里投钱。
「进行得如何?」凯扭回头低声说。他在盯着机场内来来往往的人，设计师款外套搭配亚麻长裤，让他看起来十分潇洒。可惜这个世界的一九八○年代没有平价手机和笔电──不过至少他们有亚曼尼。
「我想还不错吧，」艾琳说，「目前为止。」
那声音又开口了。「妳有纸笔吗?」
艾琳忍住没有发出安心的叹息，只是把笔记本压在墙上。「有。」
「搭下一班有空位的飞机去巴哈马群岛的天堂岛──也就是天堂岛航空十点半的飞机。有两个座位已保留给你们，订位人是罗森克兰兹和吉尔登斯特【注】。你们到了以后，去大门右侧的接驳柜台，说你们需要前往黄金屋的交通工具。你们得再次表明身分──他们问你们为什么去那里，你们就说是为了钓鲨鱼。接着就会有人安排你们到达最终目的地。记下来了吗?」
艾琳重复了指示。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温特斯小姐。」
电话挂断了。
艾琳把听筒挂回去，转身面向凯。「我们遇上了专家，」她挖苦地说，「希望可以信任他们。」
□
小飞机在天堂岛降落时，已经夜深了。艾琳往窗外看，失望地看到一座灯火通明但颇为制式化的赌场和渡假村，而不是比较有亚马逊风味的景观。下方有几座桥横跨海洋，连接天堂岛和拿骚，桥上的灯像珠宝般横在黑色水面上。她身旁凯靠走道坐着，若有所思地翻着观光手册。
他们上飞机后没几分钟，就能看出五、六个男女都佩有枪，很明显是妖精，或纯粹只是很可疑。他们也是尼莫先生的访客吗，还是来参加某种集会?有个女人戴着黑色面纱、穿皮草、指甲磨得很尖，每片指甲都涂了亮晶晶的指甲油。另一个男人穿着很正式的晚礼服，唯一的行李就是一副扑克牌，他把桌板翻下来，在上头不断地发牌、洗牌，惹得人心烦。头等舱有个老人，那人极为衰老且裹着好几件大衣，难以分辨性别。不过那人倒是好像明天就会重新颁布禁酒令一样，猛喝白兰地。
飞机开始降落时，对话纷纷停歇。但那并没有减轻机舱内危机四伏的氛围，那种一触即发的感觉促使某些乘客紧张兮兮地打量同机旅客。或许他们知道什么艾琳不知道的事，并且计划因应某件事──任何事──的发生。她和凯并不能在这概括性的威胁扫描中置身事外;事实上，他们或许是在场最危险的两个。
事后看来，艾琳知道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尽管她不是特别凸出，然而对于懂得判断的人来说，凯是条龙还满明显的。他的五官突破英俊的极限进入美丽的范围，完美得就像水墨画或大理石雕像。如果你看着人类的脸，能在他们眼中看见有如烛焰的灵魂，那么在龙的眼里就是电光或恶火。这还只是他们的人类形体。若是飞机上有任何人与龙有过节，凯就可能成为目标。
然而，当飞机轮子与柏油碰撞时，她知道必须专注在任务上。现在她只有九天的时间了。那或许不够。跨下飞机时，她知道自己低估了同行旅客的危险。乘客们互相窥探，像是狼群在等着猎物曝露弱点。空气中有淡淡香气，远处的音乐隔着降落场传过来，但四周弥漫着张力，每过一秒钟都扭曲得更紧绷。
有很糟的事要发生了，她心想，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事。要是我们因为别人的戏码而被流弹杀死，那可就糗了……
被艾琳私下认定为极道分子的男人──因为他手腕上的刺青、外套下有枪的轮廓，而且和女伴讲日语──客气地示意让艾琳先走。艾琳对他和他的同伴(她用看似正常的高尔夫球袋掩饰随身携带的武士刀)微笑，通过海关进入机场大厅。
时间已经很晚，机场里人不多，但在场的人都……伺机而动。没有更贴切的形容词了。他们躺靠在长椅上，看似在看书或看表，但注意力全放在新抵达的乘客身上。
艾琳松了口气，发现那些伺机而动的人不光是在看她和凯──他们不放过任何新来者。感觉像是他们知道这班飞机上有可疑人士，却不知道他们确实的身分。在这种情况下，慌乱地拔腿就跑是错误的选择。
她对到凯的视线，尽可能传达「表现得正常一点」的讯息给他，然后拖着行李箱走向大门右侧的接驳柜台。
坐在那里的年轻女人放下杂志抬起头。「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她问，语气呆板。
「嗯。」艾琳说。她保持一般对话的低沉语调，希望声音不会引起注意。「我要去黄金屋的交通工具，两个人。」
但预防措施白费了。尼莫先生给的指示刚一出口，她就听到背后传来：「改成三个人。」
艾琳转身，看到一把手枪的枪口。
译注： 罗森克兰兹和吉尔登斯特也出自《哈姆雷特》，他们是哈姆雷特的儿时好友，奉国王之命监视哈姆雷特，后来被哈姆雷特处死。剧末有句台词：「罗林克兰兹和吉尔登斯特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