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艾琳试着把焦点放在拿枪的男人身上，而不是枪。凭良心说，在这种情况下，要不去看枪管那个黑洞，实在很强人所难。他不是和他们搭同一班飞机的人。男人嘴角挂着一根香烟，尽管他的服装很高级──丝质外套、亚麻休闲裤、手腕上有金光闪闪的沉甸甸劳力士──那副墨镜却廉价而俗气。
不过重点在枪。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她试着装出无辜语气──不怎么成功。
「我，你们，去黄金屋。」男人说。他说话时，香烟也随着上下摆动。「要是还有人自作聪明想当跟屁虫──」
咻地一声，传来装了灭音器的枪声。艾琳无法分辨枪声来源，但那个持枪男人突然往前一栽，手枪喀啦掉在地上。血开始由倒地的尸体往外漫开，艾琳嫌弃地退开。
有一会儿工夫，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接着，一群黑衣人一边发出尖叫，一边吊着绳索由天花板垂降。他们在半空中拔刀出鞘，利刃闪闪发亮。
室内枪火齐射，一个又一个看似善良无辜的观光客，掏出手枪和自动武器──朝那些忍者及彼此开火。其他人则亮出其他兵器──剑、匕首，艾琳甚至在眼花撩乱中看到金属织成的套索。他们退到角落以求自保，或是借机背刺潜在对手。极少数真正无辜的观光客尖叫着逃向出口。
凯抱住艾琳，跳到询问处的柜台里面。艾琳发现她身边紧挨着那个接待员。如果他们挤一下，空间刚好够他们三人避难。
艾琳抓住女孩的手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质问。
女孩翻了个白眼，好像这是打从「水是湿的吗」，以及「火是热的吗」以来，最蠢的问题。「别问我，小姐，我只负责安排旅程预约。」
是喔。妳现在毫不慌乱的态度令人讶异。就算妳不是直接替尼莫先生工作，也认识替他工作的人。艾琳回想收到的指示。「如我所说，我们需要去黄金屋的交通工具。我们是来钓鲨鱼的。我们姓罗森克兰兹和吉尔登斯特。」因为听起来像全自动手枪的武器在他们头顶墙面上打出一排洞，她皱着脸趴得更低一点。「这些信息够吗?」
「很够了。」女孩欢快地说。她的服装是标准旅行社员工的打扮，不过她的耳环和项链──就艾琳判断──是真正的黄金和珍珠。这种珠宝不是坐柜台的职员付得起的。绝对是另有雇主。「你们得回到外面的停机坪，找到停在最远程的小型水上飞机，机身有绿色条纹的那架，找飞行员。他会问你们──」
一阵疯狂尖叫暂时盖过她的声音。
「观光客喔。」女孩喃喃道。「他会问你们要去哪里，你们和他说丹麦，然后就上飞机，照他的指示做。懂了吗?这些人不会杀了你们──应该说他们会先对你们施以酷刑，直到问出这些指示。」
「这太荒谬了。」凯恶狠狠地说。
艾琳也有同感，不过决定晚点再抱怨。「我知道了。」她说，「妳会有危险吗?」
「妳人真好，不过不用担心，这底下有暗门。」女孩轻敲地板。「我们这里常有这种事，不过我得说今天特别糟。祝你们顺利搭上飞机!」
暗门喀嗒一声打开，女孩鳗鱼般地溜进去，消失在底下的黑暗里。艾琳才刚想或许跟着滑下去是好主意，门已经关上。她很好奇这群人到底想找尼莫先生干嘛，也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去找他。
不过她只说：「你有想到我们要怎么通过那群暴徒吗?」
「妳可以用语言吗?」
艾琳皱起脸。尽管语言可以影响现实，却未必每次都是最适合的工具。「我不能令他们对我们视而不见，人数太多了。把天花板弄垮也会砸到我们自己。我可以叫地板抓住他们的脚，但太多人有枪了，要射人不需要移动。」
她从柜台旁边速速探头察看：混战已转为捉对厮杀，比较弱的参战者，以及很多忍者都逃走或阵亡了。这其实算是好事。把焦点摆在特定对手身上的人，或许比较不容易察觉她和凯正逃离现场。「如果我们沿着这道靠后侧的墙走，尽可能用报到柜台当掩护，就能到离海关大厅二十公尺左右的位置。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保全人员少得很可疑?」
「有。那妳有没有发现这里墙上的油漆有多新?还有被油漆掩盖的弹孔?」
「我现在发现了。」艾琳说，「这里一定是任何想拜访尼莫先生的人都要经过的转运站。不过有这么多投机取巧的人，正常吗?他们都有什么目的?」
凯咳嗽。「妳知道吗，艾琳，通常是妳叫我以行动为先，别只顾着钻研理论……再说，我们必须在混沌程度变得更高之前离开。」
空气中确实有种明确的混沌感，像是大雷雨来临前的紧绷感。既然连艾琳都感觉得到，凯身为龙族这种秩序生物，感受会强烈十倍。她往上瞄着屋椽，不过已经没有忍者了──至少她没看见。他们毕竟是忍者。
「那我们行动吧。」她说，「行李箱不要了──里面只有衣服。数到三：一、二、三……」
他们朝旁边冲，低着头快速奔跑。艾琳紧抓着她的小公文包，让凯能空出双手。她很清楚谁在徒手格斗方面比较有能耐。
他们经过的下一个报到柜台没有人，不过地上的线条标示出类似的暗门，想也知道人都去了哪里。一把刀划破他们头顶的空气，咻地插进墙里。
「该死，」凯嘟哝，「被发现了。」
「只要没人大喊：『拦住他们，他们要跑了……』」艾琳说完才意识到耍这种嘴皮子有多蠢。这是妖精力量另一个为人诟病之处：一旦你靠近他们，迟早会落入模式。
「拦住他们!」一个女性嗓音受到提点般地尖叫，「他们要跑了!」
其中一个幸存的忍者双手各持一把闪亮的尖刀，越过柜台飞扑而来。凯直起身子，以练家子的流畅动作抓住男人脚踝，把他抡向墙壁。忍者滑到地板上，一身黑的四肢扭曲交缠，艾琳和凯继续冲。
「女士!」一个八字胡上了蜡的矮个金发男拦住艾琳的去路。「以小蓝牛之名，请妳听一听!我需要妳帮忙拿到一尊圣济利禄的圣像原件──」
艾琳用公文包打他的脸，然后继续跑。
某个东西──某个人──化作丝巾旋风和闪烁的指甲，从她的左侧切出。凯纵身一跃，拦截对方瞄准艾琳脖子的徒手攻击。是飞机上那个女人，但现在她的指甲滴着血，而且指甲上的油亮光泽彷佛在吶喊「我有毒」。
女人虚晃一招，然后朝凯猛攻。他挡下攻势，连连后退。「继续跑。」他回头说。
艾琳没和他争;她拔腿狂奔，绕过一对赤手空拳在打斗的人，他们正忙着把对方踹向离得最近的柜台。
大厅里充斥着尖叫声──还有从屋椽上传来的枪声。
有个枪手沿地板滑行，从大厅另一端开火。艾琳提起裙子，从他身上跳过去，然后缩头闪避朝她伸出火腿般大手的壮硕胡子男。他在过去九十秒内因某种原因失去上衣，胸毛上沾着血和油。我想知道吗?不，我不想知道。
她几乎跑到行李提领区时，猛地煞住了脚步。两个穿着皮革军装风衣的女人，霸占了那片区域当作私人决斗场。她们的兵器──一人是武士刀，另一人是沉重的阔剑──都已出鞘，两人盯着对方，带着等待完美出手时机战士的特有平静。
她们挡到她的路了。
这时另一把枪戳在她背上。照这样下去，她的外套都要绉掉了。「嘿，小妞，」男性嗓音带着浓重的布鲁克林帮派腔调咆哮，「妳要让我们两人都轻松一点，乖乖告诉我怎么到尼莫先生那里，还是我得来硬的?」
惊慌帮助艾琳集中精神。「你所认知的那个知道尼莫先生的女人，往那里跑了!」她说，指着两个耍刀剑的女人中间。
语言控制住他的认知，并加以调整。他哼了一声，把艾琳推开，朝决斗者大步走去。他那件不合身外套下的肩膀很宽，手里的枪很真实，会射出真的子弹。看他其势汹汹地冲来，两个女人都退后了一步。艾琳跟在大恶霸的身后跑向前，经过那两个女人之后，把手指塞在嘴里用力吹口哨。她看到凯的头转向她，他知道要跟过来了。
现在行李提领区除了她前方的男人之外，空无一人。行李输送带不断地旋转，带着皮箱一圈又一圈地寻找主人的踪影。机场大厅传来的打斗声赋予艾琳新的能量，她朝着远程的门前进。
「等一下──别动!」这句话本身不足以阻止艾琳，不过飞过她身边的子弹很有效。她举起双手，转身看到刚才的恶霸朝她走来。
他真的是「恶霸」这种类型的教科书模板，子类别是「美国三○年代帮派分子」，他势必是个妖精。往后梳的油头、双排扣西装、软呢帽、亮晶晶的翼纹皮鞋──当然，还有手中瞄准她的枪。「现在我没看到任何知道内情的人，」他说，「除了妳，女士。所以妳要告诉我妳替谁办事。枢机主教?圣杯王?欧里莎?幕府将军?还是别人?」
语言的效力还没有消退，这是好事。一旦他明白她能靠说话影响他的心智──嗯，通常人们就是这时候变得紧张。因而变得危险。不幸的是，语言并不能让子弹在空中停住。「都是大人物啊，」她谨慎地说，「如果你认为我替其中一人办事，就不该挡我的路。」
「对啦，对啦。」他打呵欠;露出镶金的牙齿。不过他的目光盯住她，冷酷而专注。「我和妳谈个条件。妳是和另外那家伙一起的，对吧?所以你们是两人一组行动。甩了他，让我递补他的位置──我们两人都能见到尼莫先生，双赢。」
「他不喜欢被拒绝。」艾琳说，一边退向嘎吱作响的行李输送带。
「我也不喜欢，宝贝。」恶霸回答。他朝她跨近一步。「听着，我向妳提出很好的条件。我该开始射掉妳身上一些不重要的部位，还是改去找妳朋友麻烦?」
他听起来很有自信，不过语气隐约有点急切。迟早会有别人发现她在这里，并提出别的交易。
她张开嘴像要答应，然后突然倒抽了一口气，望着他的后方。
这是书里最老套的伎俩之一，不过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大致管用。他转头，手枪跟着抬高。
艾琳扑向行李输送带后头找掩护。「行李，打那个男人!」她用语言大喊。
她因为低着头所以看不见，不过听声音脑中就有画面。等一切安静下来，她抬起头，行李山底下只露出一只穿着鞋子的脚。
幸好她自己的公文包虽然也受到语言影响，却落在行李山顶端附近。她用力把它拽出来，然后转头看到脚步声来源。凯半跑半滑地穿过远程的门口。「在这里!」她喊道。
这时她看到紧跟在他后方的人。
行李提领区和机场大厅之间有门，是那种紧急状况下才会关闭的沉重金属折迭门，要用计算机去操控，而不是单凭人力可以推动。现下它们是拉开并锁定的。
艾琳绷紧下巴。现况即将改变。
她准备好。「行李提领区和机场大厅之间的折迭门，」她命令，「关上并锁住!」
她为此付出了代价。这比改变一个人的认知或抛甩行李箱来得更困难。金属磨擦声响彻整个空间，那些门奋力地改变现状，在地板上刮出尖锐的噪音。它们在凯身后不到三十公分处砰然密合，为他挡住拳打脚踢和枪林弹雨。
凯抹掉额头上的一条血迹。他在混战中失去了外套。「妳没事吧?」他强势地问。
「我还可以。」艾琳说，试着忽略刚要开始发作的头痛。说真的，这只是小小使用语言而已，一定是混沌程度太高才使她不舒服。「但不幸的是，我很明白地透露了大图书馆涉入了这件事，希望之后不会自食恶果。」
走到户外的柏油地面，看到一排飞机──但只有一架漆有绿色条纹。在机场内部令人冒汗的气氛之后，清新的海风让人松了口气，艾琳的头痛也开始缓解。他们奔向飞机，大声呼唤飞行员;驾驶舱窗户滑开，一张没刮胡子的脸往外看。「亲爱的，妳要什么?」他操着标准的伦敦口音，在加勒比海还真是突兀。
「载我们一程，两个乘客!」建筑那里突然爆出噪音，显示那道门被突破了，大批暴徒即将追上来。艾琳补上一句：「而且要尽快出发!」
「去哪里?」
「丹麦!」
「妳等我一分钟，亲爱的，我马上回来。」
「我不确定我们还有一分钟。」艾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飞机侧边一道舱门开启，一条绳梯从里头垂下来。「来，」另一个没刮胡子的男人露出脸说，「动作快。」
艾琳在学校体育课学会爬绳梯──其他女孩经常抗议，但她认为这是很有用的求生技巧。凯跟在她后面快速爬上去，接着第二名机员把绳梯收回去，砰地关上舱门。几发子弹打到飞机外壳后弹开。「最好系上安全带。」他建议，指着一排座位。
艾琳跌进一个座位，如释重负地叹口气，啪嚓扣上安全带。尽管这架水上飞机看起来破旧，乘客区的墙壁和地板东一处西一处地用绳索固定着货物，不过座位本身倒是新颖得令人惊讶──想必是后来才加装的。她瞥向窗外，不确定她想不想知道外头的状况。
「过来这里，杰克。」第一个男人在驾驶舱里叫道。
外头的叫嚷声被螺旋桨的噪音淹没，变弱了，飞机脱离地面爬上天空。
凯靠向椅背，没理会安全带。「唔，」他说，「我很庆幸那都结束了。」
艾琳不得不同意。「不过令人沮丧的是，被一群帮派分子、忍者和各种武器专家追出机场，其实可归类为标准行动程序。大图书馆外勤工作的性质如何，可见一斑。或者该说我们老是接到什么性质的外勤工作。」
「他们真是三教九流，」凯皱眉，「指甲有毒的那个女人──不，她没抓伤我，别担心──挺有两下子的。但有些人根本是三脚猫，他们究竟怎么会聚到同一个地方?」
小飞机里满是螺旋桨噪音和外头的风声，这有种古怪的催眠效果，艾琳发现自己呵欠连连。「我想他们都想要见尼莫先生。」她提出。
「可是为什么都在同一个时间点?他平常就这么热门吗?」凯也打呵欠，伸了个懒腰，放松下来。「我在想……我叔叔敖顺有时候会安排类似这样的面试活动，好淘汰掉一些应征者……」
他的嗓音变慢、变含糊了。乘客区的光线变得昏暗，艾琳简直无法不闭上眼睛。「凯?」她口齿不清地说，嗓音在她自己听来都觉得怪。
她滑入黑暗，睡眠像海洋把她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