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凯跳下最后几级台阶，从容地穿过大厅。能做点什么让人松了口气，哪怕只是预备性的侦察。此外，能远离靛蓝也让人愉快。
她对待他的态度，好像他是个小喽啰，实在让人气不过。虽然他不确定自己不愉快的原因，是因为她没有权利表现得好像她仍是值得他尊敬的姊姊，或是因为她瞧不起他的能耐。不论是何者，都让他压力大到肩膀僵硬，心里默默草拟了几首描述生动画面的诗。
不过，至少现在他可以摆脱碍手碍脚的妖精「协助」，取得一些进展。
他在街上左顾右盼，注意到即使在维也纳里这个破败的区域，监视器仍无所不在。他恰好赶上目睹一群男人包围杰洛。他们行事谨慎，挑了一个监视器死角，正迅速把那妖精赶入一条小巷。
杰洛惹上麻烦了吗?那些男人看起来不像审查者人员或警察。他脚步未停，同时准备好打斗。他大步走向小巷，低着头、竖起衣领，就像一般的路人。
他预期会有人把风，但没料到那个把风的人会仔细看他两眼，然后回头朝着小巷深处围住杰洛的三人喊道：「老大，是他们那伙的另一个人。」
「叫他过来，」其中一人响应，「他们可以一起听。」
既然没有人对他动手动脚，凯配合地走过去评估威胁。四个男人都穿着想要显得昂贵，布料却很廉价反而显得寒酸的衣服。站在杰洛旁边的两人手插在口袋里，那是不是……嗯，对，那确实是枪的轮廓。狩猎帽和围巾掩藏了他们的面孔，而在这恶劣的天气里，这的确有合理的借口。他们露出来的少许部位绝对是有辨识度的，鼻子断过、有疤，从事低阶犯罪工作这是难免的。
杰洛随兴地靠在墙上，眼中带着近乎作梦的光芒，好像他在脑中衡量胜算，对结果很满意。「你不用管这件事。」他对凯说。
凯耸耸肩。「我只是碰巧撞上。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要向你的朋友提出交易，」头头说，「既然你也来了，这项交易也对你有效。」他讲到「你」时，用的是德语中较不客气的「du」，而不是通常对陌生人使用、比较礼貌的「sie」。
「我在听。」但他能猜到所谓的「交易」是什么。本地犯罪帮派之所以吓唬他们，是为了尽量从他们身上榨取好处。把基地设在城市的廉价地段，就是会发生这种事──他经常向艾琳指出这一点，并主张五星级饭店套房贵得有道理。
「我帮你省点力气，」杰洛说，「他们只是要钱。」
「多少钱?」凯出于学术性的好奇问道。
「每周两千元。」
凯噘起嘴唇，吹了声口哨。那是他们「办公室」一整个月的租金。「胃口不小嘛。」
「是啊，」最魁梧的恶霸说，「如果让我们失望的话，那就太可惜了。」
凯和杰洛互看了一眼。凯确信他能单枪匹马解决这些人。他们或许有枪，但他有速度。而杰洛看起来也有充分能耐顾好自己。
他们还来不及动手，头头又说：「既然你们是外地来的，我猜你们这些『创业家』没被审查者拜访过吧?」
听到这番威胁，凯感觉不确定感像冰冷的低语拂在他的颈后。「说清楚一点。」他命令。
「我不知道你们打哪儿来的──美国?香港?你的德语不错，但听得出有口音。对，我知道你们家乡也有审查者之类的机构──当今哪个国家没有?但你们不了解这里的单位有多快盯上你们、下手又有多重。你们最好赶快开始付钱，而且一直付下去，否则审查者会接到电话，揭发你们是吸血鬼──或狼人。或是说你们藏匿魔法书。什么都有可能。」
他停顿了一下，看凯和杰洛都没打岔，歪嘴一笑。「是啊，我就知道这话能让你们好好想一想。也许你们在楼上有什么东西不想让审查者或警察看个清楚?也许你们跑来这个廉价地段租房子，买东西都用现金而不是刷卡，都是有原因的?」
这是个问题。
「我想和同事讨论一下。」凯迅速地说。
「给你们五分钟。」头头说，「别做蠢事。」
杰洛看着那些人晃到小巷入口，从态度就看得出他们有多自信。「你和靛蓝一起组装计算机，」他轻声说，「如果警察跑来翻箱倒柜，情况会有多糟?他们会找到任何东西吗?」
「这个嘛，我们确实在策画一桩窃盗案，」凯指出，「没有什么突击检查才好……我们越常出现在警方的档案中，状况就越复杂。听他们的口气，审查者的调查会比警察更深入。」
「所以我们不想有警察上门，更绝对不能招惹审查者。」
「对，那太危险了。」凯评估着他们的选项。这些男人很碍事，若是他的某些族人，根本不会多加考虑就灭了他们。凯没那么冷血，但即使如此……
「我们出手前必须让他们更靠近一点。」杰洛说，显然和他英雄所见略同。
这时凯的脑海深处像是亮起一颗电灯泡。答案如此简单，而且彼此契合得不像是真的。「杰洛……要是我们干脆付钱呢?」
「当真?」这主意似乎像是对杰洛个人的侮辱。
凯也觉得很呕，但人生中难免有得放下身段的时候，和妖精谈交换条件，或是喝下难喝的茶──还有缴交流氓保护费。「这是权宜之计，」他轻声说，「他们下次再来收钱时，我们已经不在了。况且……」这事毕竟有现实考虑，「这些人背后势必有个主脑，即使他们都消失了，还会惹出更多人，到时候他们就知道我们在隐藏什么了。」
「是没错，但那笔钱……」
「靛蓝可以搞定。」
「就一个对她没好感的人而言，你对她还真有信心。你似乎认为她什么地方都骇得进去。」
凯突然戒慎起来。关于靛蓝与她的技能，有些事他并不愿意分享──甚至是对艾琳也不想，更遑论妖精。「我不喜欢她，但她对自己的专长很有一套。」
「你们讨论完没?」头头喊道。
「等一下!」杰洛喊回去，然后转回头看凯。「我质疑的不是她能不能帮忙，而是她愿不愿意帮忙?她的脾气和你很像。」
「不好意思，」凯受到莫大的冒犯，「她和我一点都不像。」
「你说了算。」杰洛说。他的笑容让这句话感觉起来没那么无礼──或者可能是更加无礼，凯说不准是何者。杰洛展现的风度更像是贵族而非赌徒，很难搞清楚该怎么解读。不过凯必须假设他至少愿意配合他的计划。
凯示意要那些流氓靠过来。「我们愿意付钱──或至少是讨论怎么付。」
「没什么好讨论的。」头头说，「每周两千元，付现，第一笔钱在两天内交出来，否则审查者会接到电话。」
「好。」凯边说边在心里叹口气。他知道艾琳会这么做，但是向这群小混混低头，实在让他备感羞辱。「我们怎么拿钱给你们?」
「我们会给你们一个电话号码，拨那支电话，我们给你地址。别试着做蠢事。」
「我们连想都不敢想要在你们这种天才面前耍花招。」杰洛带着嘲讽的笑容向他们保证。
「嗯，我受够你在那边讥笑我们了。兄弟们?」头头向其他流氓扭头示意。「我们来给这两个家伙上一堂礼貌课。」
他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抽出来时已套上黄铜手指虎。其他人则带着贼笑，缩小包围圈，各自亮出偏好的道具──更多的黄铜手指虎和一把折迭刀。块头最大的那个没用武器，赤手空拳，巨大的拳头上布满旧疤。「不会留下永久性伤害，小子们，」他说，「只是提醒你们下次学乖点。」
「我们都答应付钱了，你想你们的老大会赞同吗?」杰洛问。
「几块瘀青死不了人，而你们需要学习多点……尊重。」他边说边朝杰洛的肚子挥拳。
但这一击落空了。杰洛抓住他的手腕，把这一拳导向小巷的墙壁。对方痛得哀号。之后杰洛又绊倒赶来帮忙的第二个人，使那混混呈大字型仆倒在湿漉漉的地上。
凯锁定那个拿折迭刀的家伙是眼前最危险的，他们戒备地绕着彼此打转，接着混混挥了一下刀，应该是表示恫吓。凯极为愉快地挡下这一击，并且把对手的手臂扭到背后，直到他放掉刀子，然后再把他用力往墙上推。
不过他在忙的时候，其他人用出乎意料的速度抓住杰洛的肩膀。第一个混混冲过去揍妖精，磨破皮的指节在滴血。
「嘿!」凯赶过去救他。
杰洛冷哼一声，头猛力往后撞向抓住他的人的脸。然后他扭身挣脱，准备好攻势，连呼吸节奏都没变。
「等一下!」头头喘着气说，试着表现出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下。「好吧，你们两个可以走了，你们已经接收到讯息了。不过现在价码涨到四千元。」
「值得。」凯得意地说，看着他们跌跌撞撞地离开。
「什么东西值得──取消我的场子吗?」杰洛说，眼里闪着危险的幽光。凯突然想起杰洛并没有说他赞成付钱，而且显然更乐于独自应付这批混混。那样更有……挑战性，更像一场赌局。
「我不希望你的大衣沾到他的血。」他回答，试着保持轻松语气。「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即使用冷水也根本洗不干净。」
「好吧。」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渐渐缓解。「做得好。」
「你也是。」
「如果你们受过一样的训练，你姊姊也这么厉害吗?」
凯硬是吞回已到嘴边的「拜托」──这句话非常危险，因为妖精可能用字面含义去解读，并且要求回报。他改口说：「如果你不这样称呼她，我会比较开心。还有，答案大概是肯定的，但我们没有对打过。」
「应该很有趣。」杰洛说出想法。
「等这整件事结束你再说这句话也不迟。」凯盯着阴沉的天空，却没有真的在看它。「被本地帮派恐吓并不值得惊讶，但他们拿审查者当威胁这件事，代表这个世界对超自然生物的恐惧，比我们想象中更加根深柢固。这些本地的超自然生物到底在哪里?他们会成为我们的助力，还是阻力?」他们往地铁站前进，那是前往博物馆最快的方式──毕竟他原本就是要去那里的，虽说突然间觉得搭乘大众运输工具有点太过明目张胆了。
「谁知道?」杰洛回答，「不过既然审查者激起大众对拥有『力量』者的疑虑，我们真的要小心一点。我们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莫过于引发一群挥舞着木桩的私刑暴民，或者是他们这里会采取的其他方式。」
「把帮派分子伺候好，让他们不会设计让审查者先找上我们，应该有帮助。」凯指出。
「看来我们侥幸逃过一劫，只要付钱就好。」
「不过这确实让我开始思考一件事。」凯朝着街道和更大范围的城市比画，「如果连我们都已经遇上麻烦，那么住在这里的人每天都体验这充满恐惧的环境，又会是什么感觉?」
杰洛的眼神变得严峻，带有兴味的笑容也收起。「除了独裁政权之外，还有更多方式可以控制一片土地，或是一个世界。我想审查者找到了其中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