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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我觉得我有斯汤达尔症候群【注一】。」艾琳喃喃道,瞪大眼睛看着四周的画作。正统医学并没有认可这种症候群,但它却能精准描述她当下由艺术品引发的狂喜。「这地方实在是……」

  「对吧?」凯赞同地说。「他们用来建造柱子的是有纹理的黑色大理石,真是太完美了。还有中央大厅的穹顶和大理石楼梯──光线运用得很棒。」

  「我都不知道你对建筑这么内行。」

  「我读了参观指南。」凯承认。

  他们两人扮成一对醉心艺术的观光客,在艺术史博物馆里闲逛。艾琳再度改变了外貌,到目前为止没有触发明显的警报。

  照相时可以搜集到各种有趣的细节。譬如说通道入口,事后可以用比例算出高度。还有整栋建筑背景里不明显的警报器。甚至是〈梅杜莎之筏〉本身。

  艾琳必须承认这幅画非常吸引人。它描绘木筏上的幸存者──以及尸体──的手法非常有说服力,再加上背景里的梅杜莎号军舰残骸。无论是活人或死人身上的肌肉组织,看起来都真实到彷佛可以触摸。大浪漫过木筏边缘,从木板缝隙间冒出来。木筏临时拼凑的帆在风中绷紧,背景波涛汹涌,天上乌云密布。两个男人情急地朝着一艘船挥舞破衣服──那船远在海平面远处,只是个几乎看不见的点。其他人──有男有女──绝望地垂着头,或是万念俱灰地跪在死者身边。

  它也非常巨大。看到文字写下的尺寸是一回事,面对几乎是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画作又是另一回事。这任务可不简单。用语言让画作与画框脱离很冒险,因为语言太过无法预测而可能伤及画作,除非艾琳彻底了解自己在说什么。即使她成功分离画和框,把它卷起来,也塞不进一楼或二楼的任何一扇窗户,除非把窗户给拆了。

  即使团队中的妖精够信任她,让她把画带走,博物馆里也没有大批藏书;她没办法先把画拖进大图书馆,之后再把它拖到另一个世界。

  「……倒不是说这里有多少法国藏品。」凯说,打断她的思绪。他们穿过一间间展览室──大大小小的房间全都彼此相连,没有走廊。「这是惊人的展示。」

  「这全都是哈布斯堡家族几世纪以来搜集的成果。」艾琳表示,「我猜你的叔叔们也会做一样的事。参观指南有句话是怎么说鲁道夫二世的?『什么东西只要被皇帝知道了,他就非得拥有它』?」

  「听起来更像在形容大图书馆。」凯正经八百地说。

  艾琳忍不住面露微笑。「我们先离开这里讨论战术,然后再去普拉特游乐园。」

  维也纳的咖啡馆非常棒,只可惜每一间都有监视器,不过两个观光客逛了一上午的艺术史博物馆,去喝杯咖啡休息一下,应该再正常不过了吧?

  艾琳抹掉鲜奶油留在她脸上的白胡子,开始进攻一片萨赫蛋糕【注二】。「我们需要避开其他人谈一谈。」她说,在周遭嗡嗡的谈话声中,嗓音很不清楚。

  「我不会声称我喜欢这项任务,但我本来就不必喜欢它。」凯回答,表情有点戒备。

  「可是如果我为了把你扯进来而道歉,你只会提醒我是你选择要来的,对吧?」

  凯的嘴巴歪了歪。「对。而且我有理由跟来。」

  「真的吗?」艾琳偷吃一口他的苹果卷。「什么理由?」

  「噢,跟妖精联络感情,既然我们跟他们休战了。为未来打好关系等等……那一类的事。还有,女士,妳吃了我的苹果卷,我也要吃妳的萨赫蛋糕。」

  「你最好别在我们的新同事面前这么说,」艾琳一本正经地说,「他们可能会想歪。」他被咖啡呛到,而她依然自顾自地说:「你觉得他们怎么样?我们的同事?」

  凯皱眉。「蒂娜是团队里我们唯一损失不起的人,因为只有她认得回到尼莫先生藏身处的路。要不是尼莫先生真的很信任她──就是她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那恩斯特呢?」

  「我不认为他像他所假装的那么无脑。」

  艾琳点点头。「对。那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行为模式,至少有一部分是在演戏。那菲立斯呢?」

  「他大概是我们整个团队中最有能耐做这项工作的人,」凯慢吞吞地说,「他打从骨子里就是个贼。同时,我也感觉他是最不想和我们其他人合作的人,而且他好像对妳完全没有好感。」

  「显然以前曾有个图书馆员让他吃瘪,他还在记恨。」艾琳说,「谁知道当时谁对谁错?另外我觉得菲立斯以为他会负责带队。」

  「蒂娜提过菲立斯自己的团队,不晓得那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很有趣,」艾琳用叉子在萨赫蛋糕的残渣中乱画,「所以菲立斯为什么接下这份工作,又为什么会被雇用?这个妖精窃贼大师至少搞砸过一项任务而不再与原本的团队合作,但却接受这个委托──不是偷他自己看中的目标。感觉不对劲……但愿我知道原因。」

  「他应该另有目的。」凯不失中肯但毫无帮助地说。

  「靛蓝呢?」

  「她是坏消息。」凯说,好心情消失无踪,语气表明不想多谈。

  「是道德方面或政治方面的坏消息?」艾琳不想打探,但情势太危险,不容许她继续状况外。再加上,尽管她本性善良──主要源自在学校受过的伦理课程──但实在很好奇。

  「两者都有。」

  「怎么说,她会吃海豹宝宝之类的吗?」

  「某些世界上的海豹之多,使得吃海豹宝宝并不值得谴责,甚至还是正向的数量管控手段。」

  「我能体谅你不想谈这个,但我还是会继续问下去。」如果靛蓝做过或可能会做的事,攸关大图书馆的声誉或某个世界的安危,那么话题再敏感也非谈不可。

  他们停顿了一下,周遭的对话则继续。不过大家都轻声细语。即使是再平凡的谈话内容,说话的人也很清楚可能隔墙有耳,可能有监视器在看,随时都有遭到指控的潜在风险。

  最后凯说:「如果我和妳讲一部分,妳不能告诉其他人。要是绝对必要,妳可以告诉大图书馆,但不能让妖精知道。」

  「我答应你。」艾琳赞同。

  「靛蓝直接反叛我父王和她母亲。」凯语带明确的厌恶。「艾琳,她公开对我父王的统治表示异议,还试图游说别的龙加入她。她宣称我们的君主掩盖了某些事,而那些事将从根本上损及他们的统治权。她说他们是独裁者,她不愿意作为他们的奴隶度过余生。她发现她得不到支持,就逃走了。还有更糟的……但那件事糟到连身为王子的我都不知道内情。不管她做了什么,都仅限最高层人士才知道。我没办法说明更多,不过妳一定要相信我,艾琳。不要信任她。她或许是我的亲姊姊,但我宁可信任妖精胜于她。」

  艾琳讶异地感到一股对靛蓝的同情。遭到囚禁,被吸收进来为尼莫先生工作……而且彻底失去家人的信任。她知道龙族文化的运作方式很特别──对他们来说,荣誉、合法性和忠诚就等于家族之爱──不过即使如此,脱离她熟悉的一切独自飘零,一定很痛苦。艾琳数不清自己和父母有多少次意见相左,偶尔还严重到几乎控制不了火气的程度,但她连一次都不曾怀疑父母对她的爱。

  她还是慢慢点点头。「谢谢你,我会提高警觉。事实上,讲到『别相信任何人』这话题,我想跟你说说,假使状况变得非常恶劣,我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外头云层聚集,咖啡馆里,无所不在的监视器继续盯着维也纳市民。

  □

  无双赌场位于一栋宏伟而雅致的建筑里,这栋建筑的历史和艺术史博物馆差不多一样悠久。这是那种圈内人才找得到的场所──也要有足够的钱财才会获准进入。

  室内空间依照不同赌局分割。有俄罗斯轮盘厅、扑克厅,以及艾琳没有机会一探究竟的厅。他们目前身在百家乐厅,昔日这里可能是舞会厅。枝形吊灯仍吊在天花板上,只不过现在它们照耀的是十几张牌桌。火灾警报器、洒水器、更多监视器……更多现代化设备不显眼地散落各处,房间门旁有张告示牌,声明:若遇到审查者突击检查,所有牌局均视为无效,所有筹码均归还原本的拥有者。这句话用好几种语言重复,想必是为了确保没有赌客能狡辩不知者无罪。

  「他们如此费事地制作这个告示牌,隐然显示审查者的突击检查频率高到不行。」艾琳轻声说。她又改变外型了──头发染成栗色,换了不同发型,化上适合有钱赌徒的花瓶女伴妆容,还有一袭黑色小礼服。这句话的关键词是「小」,它只能勉强遮住她背上的大图书馆烙印。她已准备好,等浩臣出现在这里并且专注在赌局上,就要传简讯给凯说「可以行动了」。

  杰洛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噢,城里所有象样的赌场里都有那块牌子。」他说,「甜心,再帮我拿一杯威士忌酸酒来好吗?」

  「没问题,蜜糖。」艾琳回答,笑出酒窝,然后朝吧台走去。

  杰洛特-加龙省-加龙省-加龙省地陪她来这里。凯、恩斯特和蒂娜都被分派进行河边任务,要把靛蓝给他们的科技物插进系统里。与此同时,菲立斯保持机动,负责留意审查者的动态并随时示警。靛蓝本人则留在基地,预备远程启动干扰器。

  艾琳等着杰洛的饮料做好,心里七上八下,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望向房间另一头。要是浩臣没有出现,这一切都是白忙一场。已经超过午夜十二点了,如果他到凌晨四点之前都没来,他们无论如何都得执行计划──并希望运气站在他们这边,让他或任何附近的龙都没注意到凯在乱弄河水。杰洛倒是自得其乐,百家乐一局一局地玩个不停。可是艾琳……

  艾琳非常忧虑。如果尼莫先生错了,确实有某一条龙宣称占有这个世界──譬如说这个浩臣──那么她即将处于里外不是人的立场。她不能被逮到偷这条龙的东西──如果这个世界归他所有,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会被视为他的物品。她就违反了和平协议的主要条款之一。「不得窃取签署者的物品」这一条或许主要是针对书籍,但任何龙或妖精都会把它套用在他们任何一项或所有财产上。而如果她不能偷那幅画,她就拿不到书。她熟悉且关心的世界将坠入混沌……

  要是她能溜回大图书馆确认就好了。不过上回她这么做时,差点失去了性命,以及团队的信任。

  她走回杰洛身边,把饮料送入他手中,还搭配做作的娇笑。他们事先讨论过她该扮演什么角色。杰洛一看到她处理整副扑克牌的手法,立刻删去专业赌徒的选项。艾琳拒绝扮演保镳,因为她偏好被人低估。所以就剩下「女伴」这个选择──这也让她有借口和他咬耳朵。

  「有更多人陆续抵达了,」她悄声说,「他们是压轴登场的重要玩家吗?」

  杰洛点头。「这就像一场宴会,大人物不会太早到。」

  飘进百家乐厅的人未必每个都看似时尚或华贵,不过都穿了晚礼服。隐然可见的沉重黄金首饰或劳力士显示财力,但那无法告诉她那个赌客是高手或只是富有。

  她扫视房间,寻找化为人形的龙──或甚至是那条龙的爪牙。她先前想到的疑问此时又惹得她心痒。「对了──蒂娜说菲立斯原本有一群合作的人,指的是什么?」

  杰洛耸耸肩。「那不是秘密。他一直都是那种有……同事的窃贼。」

  艾琳能想到几个可以套用在这个原型上的小说桥段。「他是不计其数忠心耿耿毛贼的大首领吗?还是各怀绝技、彼此友好的一群人一致认可的领袖?」

  「啊,妳很了解这种事嘛。是后者。他们半数时间在勾心斗角,剩下时间则到处行骗。」

  艾琳晃动自己杯子里的汽水。她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会碰酒精的。「如果他们那么厉害,尼莫先生为什么不雇用他们就好?」

  「事情出了差错。」杰洛说。远处交通的冲力令室内的枝形吊灯轻轻颤动,片刻间,移动的光线使他的表情看似同情。「他搞砸了。然后又搞砸了。像他那种位置的人是承担不起犯错的。妳也知道我和我们族类的行事方式:一旦偏离我们的原型、我们的角色,一切都不对头了。他的团队算是……散掉了。」

  艾琳记得菲立斯对她很有敌意。要是她的一个图书馆员同侪介入了一桩窃案,过程中导致他与他的原型脱节,那她能理解他为什么怀恨在心。「了解。」她喃喃道,「然而尼莫先生还是雇用了他。」

  「菲立斯为了挽回名声,什么都愿意做。」这次杰洛眼中有明确的警告。「别出纰漏,卡拉──」这是她今晚的化名,「也别挡到他的路。」

  门口的一阵骚动打破紧绷气氛。艾琳瞇起眼,看见她认得的身影。一旦遇过龙,不管他们多么努力地打扮低调,你都不可能误以为他们是普通人类。浩臣则几乎没有费心掩饰他的真实身分。他的晚礼服剪裁得宜,没有人会错认他的气势。他的黑发往后梳,蓬松的大波浪披泻在肩头,眼珠与凯一样是深蓝色的。他的左耳从耳垂到最上头戴了一串银环──右手食指上的印章戒指也是厚重的银质。他不像许多在场的赌客那样带了跟班,不过他经过别人时面露微笑,亲切地打招呼。

  「荷官说他通常在二号桌玩牌。」杰洛轻声说,「先等一下,我们再晃过去。情况可能比我以为的来得更好。」

  「怎么说?」

  「因为,卡拉甜心,妳们图书馆员不是无所不知。」杰洛现在干脆咧着嘴笑。他把酒喝完,然后将空杯子交给她。「把这处理掉,再给我弄杯酒,我们就行动。」

  杰洛靠近时,浩臣对这妖精露出愉快的笑容。他的目光瞟过艾琳,不过不算是一般龙族会有的「只是不重要的人类」的批判眼神,而有更细微的变化。「我们好像没见过?」他询问,德语说得无懈可击。

  「恐怕没有。」杰洛说,伸手与他握手。「不过如果我们再度相遇,我是不会讶异的。你看起来像是喜欢用一赔四十来玩百家乐的绅士。」

  浩臣停顿了半秒,然后才和杰洛握手。他漾开笑容响应杰洛的表情。「多么愉快的惊喜。你知道吗,我已经好久没和象样的玩家过招了。」他再度瞥向艾琳。「我想你的朋友……」

  杰洛宣示主权般地拍了拍艾琳的屁股。她压抑着直觉反应──用高跟鞋刺穿他的脚──并垂下眼皮。「噢,不是的,亲爱的。」她说,「我只是负责在唐恩先生玩牌时替他拿着饮料。当然,还有他赢来的筹码。」她甚至设法发出带有气音的娇笑声。

  浩臣点点头,转回头面向杰洛。他显然认定她并不重要。「所以,你有偏好的玩法吗?」

  「铁路或澳门,」杰洛回答,「比闲家庄家有意思。」

  「澳门。」浩臣毫不犹豫地说。「我猜就我们两个玩?」

  「至少暂时是。」两人像是准备拔剑的决斗者瞪视着对方,赌场里的其他人彷佛完全不存在。

  「很好。」浩臣看着手里的酒杯,好像刚才忘了它。「我去换一些筹码。你换好了吗?」

  「当然。」杰洛说。他轻拍挂在艾琳手肘上鼓鼓的手提包侧面。「但我让卡拉拿。我可不想破坏我的西装线条。」

  浩臣闪了一下笑容,然后走向低调设置在门口附近的柜台,有个出纳员坐在那里。

  杰洛悠哉地坐进二号桌的椅子,让艾琳站着。「有什么想法吗?」

  「他在换筹码时大概会顺便打探你的底细,」艾琳倾下身说,「你的『一赔四十』显然是某种密语,不过我完全不懂。」

  「那是百家乐的特殊下注系统。」杰洛说。他翻开她的手提包,开始取出筹码。「一般称之为『龙七』。而在龙妖双方的特定赌徒间,这是一种信号旗,用意是让对方知道我们是来玩牌的。你们搞出时髦的正式和平协议,并不表示以前就没有过任何龙妖间的休战条款。」

  他的笑容让话语内容的伤害力减了三分,不过艾琳听了还是有点恼火地想──在政客和王室之外的范围,到底还有多少小型的「私相授受」?

  「有什么最后的指示吗?」艾琳问。她能看到浩臣在往回走。

  「让我们先玩两局,妳再传简讯给其他人。两局应该足以让他盯着牌桌不放了。除此之外,只要一直帮我点雪茄和拿饮料就好。今晚大显身手的人会是我。」

  「我不反对。」艾琳赞同。

  「你想要谁先作庄,还是我们要抽签?」浩臣问,坐进对面的椅子。其中一个无所不在的沉默荷官匆匆赶过来,带着两副牌。

  「你先。」杰洛说,「我们且战且走吧。」

  他们开始玩牌。

  译注一: 斯汤达尔症候群(Stendhal Syndrome)指的是人在看到极度美丽的事物时,出现心跳过快、晕眩,甚至有幻觉等身心失调症状。

  译注二: 由奥地利甜点师法兰兹・萨赫(Franz Sacher, 1816-1907)发明的巧克力蛋糕,在绵密的巧克力蛋糕体上铺有薄薄一层杏桃果酱,再用黑巧克力糖霜把整个蛋糕裹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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