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艾琳在观战的时候，好希望自己对百家乐规则的了解不只局限在伊恩・佛莱明【注】的小说。
浩臣下注，杰洛跟注。浩臣发了一张牌给杰洛，然后发一张牌给自己，两张都是牌面朝下。他们看了一下自己的牌，空气中的紧张气氛逐渐堆积。
停顿。
杰洛用一根手指轻点桌面，于是浩臣又把一张牌滑到他面前，这次牌面朝上，是方块J。杰洛面无表情地摇头，浩臣再发给他一张牌，梅花八。杰洛叹气，将牌面朝下的那张牌翻过来──红心四──然后把筹码推过桌面给浩臣。他们相视而笑，另起一局。
艾琳周围的其他牌局也同样紧凑地进行。外头维也纳的街道上，城市配合着深夜活动律动──歌剧院、餐厅、路边摊、交通的嗡鸣，以及地铁的搏动。但是在这里，除了扑克牌与桌面接触的啪嗒声以外，鸦雀无声。就连包括她在内的旁观者都保持安静，让玩家能专注在真正重要的事物上──扑克牌，以及对手。不用说，无双赌场的其他房间里也都一样。那些合法与非法的赌厅……
浩臣发了第三手牌。杰洛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暂停，然后伸手从外套里取出一个雪茄盒。他啪地打开盒盖，先奉给浩臣──那条龙拒绝，他便为自己挑了一根雪茄。艾琳已经拿着打火机在等着了。
她把打火机收回手提包时，按了一下手机上的按键，送出预先打好的简讯：行动吧。
手机震动了一下作为响应。过了一会儿，它再度震动。
是凯传来的简讯，她读到内容时，有种计划瓦解的熟悉感觉：
菲不接电话。
菲立斯应该要注意审查者的警报状况，但万一他直接遇到审查者探员怎么办?如果是这样，任务会有风险吗?杰洛比她了解菲立斯，他或许能解释那个妖精现在的行为代表什么。可是她现在不能干扰牌局，浩臣会起疑──而要中止凯那边的行动也来不及了。她内心暗骂了一声，打字传出去：继续行动──小心点。
后半句话自然是多余的──不过她也只是凡人。
第三手牌就这么结束了。然后第四手，第五手。赌注逐渐提高，但艾琳看不出有任一方占上风或快输了的明显迹象。他们两人都摆出专业的扑克脸。浩臣向经过的侍应生勾勾手指，对方给了他一杯琴汤尼。显然他们很了解他的喜好。杰洛抽着雪茄，浩臣则发给两人牌面朝下的牌。
这时人群伴随着窃窃私语声分开来。一个年轻女人大步走出，直直朝他们这一桌前进，缀有流苏的裙襬在腿边沙沙作响。她的发色和眼睛都是石板般的灰色，有如雨天的天空。她和浩臣一样是龙。
浩臣猛然坐正。「淑芳!妳来这里做什么?」他问。他显然企图质问出答案，语气却有些哀怨，甚至像是在发牢骚。
「我又是来救你远离麻烦的，笨蛋。」她凶悍地说，「别又是百家乐……」她的目光瞟向杰洛，瞬间看穿他的本质。「我无意冒犯，但麻烦要来了，你不会想被卷进去的。快闪人吧，马上。」
「可是牌已经发下去了，」浩臣不依，「他不能就这样……」
女人回头张望──神情紧张，几乎算是慌乱──然后扭回头面向桌子。「那别人可以玩。妳。」她的目光像是要刺穿艾琳。「椅子。坐下。你，妖精，退后，混进人群里躲起来。相信我，这是为你自己好。」
浩臣咬着嘴唇。「也许这样最好，就这一手牌。」他不情愿地同意。艾琳醒悟他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或是有什么人要来了。杰洛起身，与艾琳互换位置。他尽可能用上对下的态度拍拍她的肩膀，然后融入人群。
有另一个人正朝他们的桌子走来，人群在她前方分开，而她所经之处则留下一片往外蔓延的沉默。艾琳看傻了眼，而且她这么做也不会露出马脚，因为就连其他赌客都把手上的牌晾在一边，只顾盯着新来的人物。
那个女人是艾琳见过第一条看起来苍老的龙。她已经不能说是苗条，而算是瘦削，脸上的皮拉出长长的皱纹，一头白发往后梳成复杂的髻。一副沉重的面罩型墨镜从额头到颧骨把她的眼睛牢牢遮住。虽然她每跨一步，拐杖就重重地顿一下地面，不过她并没有用它来支撑自己的体重──而艾琳一眼就认出那是一支剑杖。她穿着一袭香槟金晚礼服，还像贵族一样别着钻石胸针，不过她藏在布料下的手臂肌肉紧实，双手布满伤疤。
浩臣吞了吞口水，站起身。「邱女士。」他说，优雅地行半鞠躬礼。「您的驾临令我受宠若惊──」
「你应该叫我姑姑!」老龙骂道，「你在做什么?你没能把零用钱全都赔在跑得慢的马上，现在干脆浪费在脑筋动得快的女人身上?还把你妹妹也拖下水?」
她转向艾琳，尽管戴着墨镜，艾琳却几乎能感觉到她的怒视。「你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对手吗?」
艾琳压抑着想溜到桌子底下的冲动。她曾与力量强大的龙面对面相处过，他们能操纵自然元素，甚至召唤风暴。邱女士的危险属于截然不同的类型。她没有龙族君主的力量，但艾琳毫不怀疑她是致命危险──而且随时准备好除掉恼人的人类。「Gnädige Frau，」她说，刻意用极为正式的称谓──仁慈的女士──称呼对方，「请恕我失陪……」
「嗯?她会说话呢!」邱女士迅速甩出拐杖，重重敲在艾琳肩上，阻止她从椅子起身。「真是奇妙!好吧，我大老远跑来这里，也许该看看我的侄子是怎么赌博的。浩臣，你可以把这局玩完。」
浩臣畏缩地坐回椅子上。「妳要牌吗?」他问艾琳。
艾琳发现自己连面前那张牌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小心翼翼地掀起边缘偷瞄，尽力模仿杰洛的动作。是黑桃四。詹姆士・庞德会怎么做?如果第一张牌是四点，拿到九以下总点数的机率是多少?
邱女士从齿缝间吸气，原本凑向前观战的人，不约而同地倒退一步，然后试着表现得像是偶然。「怎么搞的?一个赌徒才过了一分钟就忘了自己拿到什么牌?」
艾琳的嘴巴干到几乎说不出话。「仁慈的女士，您的侄子才刚发完牌，我还没机会看牌!」
「是吗?」邱女士大步绕过桌子，站到艾琳正后方。由浩臣那副畏缩的模样看来，她正狠狠地瞪着他。「那好吧，妳要牌吗?快玩啊!」
艾琳的手在发抖，但不光是源自有个顶级掠食者站在她后面所引发的本能恐惧，而是因为知道邱女士和她背上的大图书馆烙印之间只隔着两层布。要是被她发现了，艾琳的身分就会曝光，而邱女士会相信一个图书馆员在和她侄子玩牌只是凑巧的机率……她咬住嘴唇。「给我牌，」她对浩臣说，「麻烦你了。」
他把一张牌牌面朝上抛过桌面，黑桃六。加上她原本的四点，就是十点。她输了这手牌──她好歹还知道这件事。
艾琳感到如释重负。「抱歉，」她说，把四点翻开，「我输了。」
浩臣迅速伸手把筹码捞走。「精彩的一局。」他言不由衷地说。
「是啊。」邱女士的拐杖再度戳向艾琳肩膀，这次力道比较轻，但在和上一次完全相同的位置──或者该说同一块瘀青。「妳很努力，女孩，但我看得出妳是别人的下手。妳可不是赌徒。所以……妳的恩主在哪?」
有那么一会儿，整间房都屏息以待。接着杰洛排众而出，手里仍夹着雪茄。「我想妳指的是我。」
浩臣和他妹妹都僵住了，看得出来他们在倒数秒数等待暴力场面。不过邱女士只是哼了一声。「你这一类的喔，果然不出我所料。」
「女士，我和令侄没有争执，」杰洛轻松地说，「我想妳和我这位卡拉也没有什么过节。」
这间赌场有非法经营的部分，而其所带来的一项优点──或是缺点，艾琳心想──就是根本没人提议报警，也没人出面调停。每个人都在隔岸观火。
至少，她挖苦地对自己说，我们得到浩臣的全副注意了。
「或许如此，」邱女士说，「不过我对你，除了争执别无他念。你的存在……冒犯了我。」
杰洛吸了长长一口雪茄。「这个嘛，我并没有听说这里是妳的私人渡假小屋，女士。也许如果我听说了，就不会来了。」
「那现在你已经来了呢?」
找个借口闪人吧，艾琳焦急地朝着杰洛的方向传送想法。
「我是来赌钱的。」杰洛放低雪茄，「如果妳不喜欢让妳侄子和我对赌，女士，或许妳想自己下来玩一把。」
「哈!」老龙的眼睛虽然被遮住，但嘴巴弯出笑容。「很好，我接受。咱们就来瞧瞧你会怎么玩。」
浩臣和他妹妹同时踉跄上前。「姑姑，可是──」「姑姑，您不是真的要──」
邱女士用拐杖重重顿地，不理会两条年轻的龙。「女孩──卡拉──把座位让给妳主人。还有别试着帮他。」
「妳多虑了。」杰洛表示，并坐进艾琳匆匆空出的座位。他把她手提包里的筹码一股脑地倒出来，然后把包包还给她。「我不是那种在公平竞赛中耍小动作的人。」
「我们走着瞧吧。」邱女士坐进浩臣原本的位置。「你可以作庄。洗牌发牌吧。」
杰洛洗牌时，艾琳注意到有一名赌场员工──从服装看来是资深人员──悄悄靠近浩臣。艾琳听到一些焦急的对话片段。「你保证过她不会来这里……上次她……」
艾琳包包里的手机在震动，可能有紧急状况，可是现在整个房间的人都在看着这桌百家乐，她不能冒引人注意的风险。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理会手机。
「赌注?」邱女士问。
杰洛把他堆栈起来的筹码整个推倒在桌面上。「若非如此，我得不到满足，女士。」
「浩臣!」她命令，「跟他的注。」
浩臣吞了吞口水。「可是」两个字想造反，在他的舌尖徘徊，但被硬生生地咬回去。他走上前把他自己的筹码往前推。
杰洛点了一下头，把一张牌牌面朝下滑过桌面，然后也发给自己一张牌。他掀起自己那张牌的一角，脸上的表情当然无法判读。
邱女士也做了一样的动作，表情同样木然。「再来。」
方块四越过桌面滑向她，她点点头，但没有要第三张牌。
静默笼罩房间，牌局本身比室内的丝绒窗帘更有静音效果。杰洛考虑了一下，微笑，然后发一张牌给自己。
是黑桃五。
他保持同样笑容，把自己盖着的牌翻开。黑桃六。「妳赢了，女士。」他说。
邱女士发出嘶嘶的吸气声，掀开一张红心二。她总共只有六点。
「你太大意了。」她说，「要是你不抽第二张牌，你就赢了。庄家的牌。」
杰洛耸耸肩。「我觉得值得冒这个险，女士。这游戏就是这么玩的。」他把筹码推给她。「妳的战利品。」
邱女士瞪着他。「你赌够了吧，现在给我滚，算你走运。」
浩臣在她身后用手指微微比出「快走」的动作。
杰洛的回应是懒洋洋的冷笑。「我很期待我们的下一场赌局，女士。」他起身，把手臂伸给艾琳。「走吧?」
这时警报声响起。那不是一般刺耳的火灾警报器，而是混合了警笛和警铃。艾琳曾经听过──在大学图书馆里。紧绷的气氛被打破了，人群开始快步朝出口移动。
但是他们被涌进来的制服男女给挡住。「大家保持冷静!」他们的领袖大声说，嗓音一点安抚效果也没有。「这是审查者的突击检查!任何人试图抵抗，都会立刻被逮捕。」
译注： 伊恩・佛莱明(Ian Fleming, 1908-1964)是英国作家，代表作为「詹姆士・庞德」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