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时间刚接近傍晚，维也纳的纳许市场里，沿着长街开设的熟食摊和小餐馆都开张了。美妙的香味诱惑寻觅目标的客人──鱼和大蒜、牛排和香肠、咖哩和芥末和炸鹰嘴豆丸，所有食物混合而成的气味，真要放进嘴里，可能令人不敢想象，不过确实能挑逗你的嗅觉，刺激唾腺分泌。
「这间市场的范围还有多大啊?」凯问，眼神微微瞟向艾琳。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有点紧张。「我们可不想迟到了。」
他说得有道理。他们是来送「保护费」给帮派的，而且指示相当明确。七点整出现在纳许市场──维也纳历史悠久的夜市──另一头有个蓝色遮雨篷的摊位。尽管严格说来，凯和杰洛才是对应帮派的窗口，但艾琳还是不请自来。恩斯特和菲立斯随靛蓝一起留守基地──并准备若审查者找上门，就要撤退。蒂娜开着一辆小面包车绕行纳许市场，准备在发生紧急状况时接应。
「应该没多远了吧。」艾琳说。他们越往里走，街边的摊位就变得越破旧，展示的菜单品项也越少。他们的起点靠近环城大道──那是位于维也纳旧市中心的环状道路，聚集的摊位多是质量优良的店，或是专敲观光客竹杠的店，或两者兼具。不过越往里走，摊位就变得越寒酸，越廉价。倒是还没到危险的地步──嗯，艾琳心想，也许确实不适合在深夜时独自走在这里──不过倒是很适合进行非法交易。
「那里。」杰洛朝着一块在风中翻飞的蓝色遮雨篷点点头。「我想是那个。」
这个摊位只有一个餐台，他们三人各自颤巍巍地坐在不牢靠的凳子上。招牌上写的是中东美食，不过食物不管看起来或闻起来，都令人兴趣缺缺。正当艾琳在看表时，一个年轻女子把手搭在凯的手臂上，意图明显。
她穿着贴身的莱卡布料，以及太多的假皮革。她的发色蓝紫夹杂，在街灯下富有光泽，眼皮上毫不吝惜地涂了厚厚的眼影。「嘿，帅哥，你是来看赛狗的吗?」
「对。」杰洛抢在凯能够抽开手臂之前说。他把一张小面额钞票滑给餐台另一侧的老板。「给你添麻烦了。」
「别在意。」男人说，显然习惯这类对话。他把钞票收起来，转而招呼另一位顾客。
艾琳仔细打量这个年轻女人。她看起来没办法藏什么武器，所有布料都太服贴了。「直接交钱吗?」艾琳问。
「老板想要先聊一聊。」年轻女人说。在她的虚张声势和浓厚眼影下，看起来不只是不安，显然是吓坏了。
「如果我们不想聊呢?」凯问。他温柔但坚定地把她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移开。
「他说那是为你们所有人好，」她急忙说，几乎舌头打结，「说他可以和你们谈一笔交易。」
「我们已经谈好一笔交易了。」杰洛回答。
「他说……」
他们在交谈时，艾琳一直在旁边提高警觉。他们不可能放心让这个年轻女人独自来交涉。但如果他们不甩她，径自离开，附近并没有人可以拦住他们，餐台另一端的客人都在忙着吃东西，而……
在她和凯之间的餐台上有一个红点。是来复枪的雷射瞄准器。
她瞥向他们后方，街道边是一排老房子。想锁定瞄准器的来源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没办法确认瞄准他们的枪是不是只有一把，因而排除了用语言保护自己或其他人的选项。他们就像在这里坐以待毙的鸭子──当然，本来就是设计好的。
「我认为我们应该跟着这位亲切的小姐走。」她冷静地说。凯转头对着她皱眉，她指着餐台上的红光点。「看来她的老板有紧急的事要和我们谈──我们怎么能拒绝呢?」
□
如果他们被带往的建筑是一个人，那他会是个过着双面生活的罪犯，在警方搜查完毕、把尸体运出之后，邻居们会说：「可是他人很好耶!」从外表看来，它是个欢快的经销商，贩卖最新的表演与附近景点的门票。可是里面……
通过大门和前台的办公室之后，是单调的灰墙和没铺地毯的地板。角落里有深色污渍，艾琳想象着又冲又洗也无法完全把血迹清干净的画面。她几乎能看见一些人从一头进来……却不见得能从另一头出去。这里一个监视器也没有，在票券经销处里发生的事，只有票券经销处的人知道。
他们一走进大门，就被几个彪形大汉拦住，搜身，杰洛的枪被没收了。他们用一包药物把那女孩打发走。要是这里是高度混沌世界，所有一切都把原型发挥到极致，而且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对白。
艾琳没有试图反抗，另外两个人也依循她为榜样。她很好奇现在是什么状况。如果帮派只是想弄死他们，大可从远处开枪，或是在他们办公室楼下装炸弹，或是……说真的，要杀死某人还真是简单到令人沮丧。所以他们有什么目的?
他们被赶进一间办公室，对办公桌后的男人最适切的形容词是「灰色」──灰头发、灰西装、灰眼睛、灰牙齿。他甚至有一部灰色小笔电，灰色马克杯放在它谨慎合起的盖子上。他打量他们，速度慢得令人感到受辱。「所以你们就是城里的新男孩。」他终于说。
艾琳判定这不是挺身而出为女性争一口气的时候。「你想谈一谈?」
「我在物色新的黑客和程序设计师，我想对你们开放这个职缺。」
艾琳、凯和杰洛交换眼神。「噢，我们不想得罪你的现任员工。」凯说。
「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言下之意是现任员工已经被处理掉了，再也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消息。「为什么选择我们?」艾琳问，「我们是新来的。」
「没错，所以我知道你们和本地人没有瓜葛。」
「我们只是区块链创业家──」艾琳试着说。
「住口。」他用指甲裂开的手指指着她，「昨天晚上无双赌场有我的人。出事的时候妳和那个家伙都在场。」他的手指转朝杰洛。「事后，不论是警方，或赌场的纪录中都没有你们。没有名字、没有照片──什么都没有。有人帮你们擦屁股，擦得很干净。嗯，我要把那个人纳入我的旗下。」
好极了。我们竟然因为工作表现太杰出而自找麻烦。
「所以管事的是谁?」他质问。
「她。」艾琳还来不及推给别人，凯已经说道。
「是吗?」灰男人靠向椅背。
「我叫机器做什么，它就做什么。」艾琳吹嘘道。她能猜到凯为什么拱她出来。只要灰男人想找到计算机专家，就会留她活口。
「这态度不错，我喜欢。好了，我需要妳进入警方的纪录，我也想要一个叫──什么来着──比特币的玩意儿。我们也经手大量的档案配送工作，妳也要负责这个。别担心，会给妳酬劳的。但妳的团队现在帮我工作。」
「我们已经接了别的委托，」杰洛插嘴，「你总不会以为我们要退掉已经答应的案子吧。」
「那就超时工作啊，我会买咖啡给你们喝。维也纳这里的咖啡很不错。」
「而你给我们的回报是一大笔钱……」凯说，「还有不向审查者举发我们。」
「是啊，那可能很难缠，对你们来说啦。幸好你进入状况。」
艾琳因为意识到有四个持枪男人站在她和另两个人的后面而背部发痒。在这种情况下，说错一句话就可能导致子弹乱飞，死伤惨重。他们谁也没有免死金牌，能在这和他们真正任务毫不相干的情境下，避免被某个蠢流氓乱开枪给夺去性命。「直接告诉我们工作的优先级吧。」她说。
「先骇进警方纪录。」老板说，「至于审查者──妳可以说我们和他们有某种『共识』。我们帮他们忙，他们让我们觉得时间没白花。如果妳和我过不去，我的人脉会对妳这种可疑人士非常感兴趣。」
她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很冒险的主意。如果她试着执行，而结果发现这个帮派是忠诚的小兵，她和她的团队就完蛋了。不过另一方面，如果她猜对了，他们赢了这场赌注，将得以从几乎是内部来源取得珍贵的情报。可能获得的信息成为冒险的合理动机。「审查者真的好像管很宽喔。你不想要我们骇进他们的系统，取得一点优势吗?就等你一句话。」艾琳在心里暗自祈祷。
灰男人瞇起眼睛，表情透露出艾琳的提议既难以想象，又极度诱人。她松了口气。如果有人直接送她一本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注】，她也会出现这种反应。
「妳真的认为妳办得到?」他终于说。
「对。」艾琳很有把握地说，真希望自己能像杰洛那样摆出扑克脸。
杰洛选择在这一刻说：「现在你不能向审查者举发我们了，对吧?他们会问我们问题，而现在我们可以提供他们若干答案──关于你们的。」
「我们原本可以付完钱就走人的。」凯帮腔，「现在你不能怪我们保护自己的利益。」
「你们两个是串通好，专挑不该说的话来说吗?」艾琳不敢置信地质问。再这样下去，她别想套出任何审查者的信息。
「我觉得受到人身攻击。」杰洛说。
「我绝对觉得受到人身攻击。」凯回应。
他们的关系变好了，这是好事──妖精和龙可以欢乐地一起耍嘴皮子，多么难得一见?──不过艾琳真心希望他们选的是另一个时机和场合。她叹气，转头看灰男人。「我们会合作的。」
「你们两个很走运，团队中有个脑袋清楚的女人。妳，小妹妹。」他又在对艾琳说话，「妳帮我查出一件关于审查者的事，我就免掉你们头两周的保护费。」
「你想知道什么?」艾琳问。如果感觉有用，也许靛蓝可以从审查者的数据库撷取──倒不是说他们还会费心把信息转告这个男人。
「昨天发生一件事。审查者到大学图书馆突击检查，后来又立刻转战西班牙骑术学校。他们忙得团团转，而我的人脉告诉我『出了大事』。查出是什么事。」
艾琳感觉心跳停了一下。万一审查者在图书馆和骑术学校真的是在追踪他们呢?这可能危及任务──如果是这样，靛蓝真的需要进一步追查。既然灰男人在审查者内部有人脉，他可以多告诉她一些事。不过这样一来一往实在太慢了，她需要知道。该是动用强硬手段的时候了。
「我看看我能做什么。」她说，盯住他的眼睛，「与此同时，在你的认知里，我值得信赖，而你必须告诉我你对审查者的所有了解。」
室内突然人声鼎沸，所有流氓都同时想讲话。艾琳的脑袋被疼痛刺穿──这是把语言用在太多人身上的代价。
「你们都给我闭嘴!」灰男人命令，他的手下安静下来。「我猜妳是需要知道，才能把工作做好。」他继续说。以语言诱发的认知转移为基础，而把事情合理化，真是美妙的效果。「是这样的。审查者付钱买我们的消息，我们知道任何怪事都会和他们说，他们也会指点我们该留意哪方面的事。就算我们顺便夹带几个名字让他们去『处理』，也只是我们办事的方法。不过，自从大学和骑术学校的突击检查之后，他们就没跟我们联络过──这真的很不寻常。也许有人在讲我们坏话，如果是这样，我要知道是谁说的。不过，如果是因为出了大事──我要参一脚。」
「谢谢你，很有帮助。」所以审查者跟黑白两道都有关系──警察和犯罪组织通吃。他们的任务越来越艰困了。艾琳对灰男人露出最感激的笑容。「审查者有没有提到什么关键词或其他数据?我在搜寻他们的纪录时可以用上。」
灰男人耸耸肩。「他们说要留意关于图书馆或图书馆员的风声，也许和大学图书馆的某人有关吧。」
纯然的恐惧扼住艾琳的喉咙。那是一种可能，但另一种可能对他们的任务来说有可怕的意义。第一次接触时，流氓们威胁凯和杰洛如果不付钱，就要把他们交给审查者。他们的假罪名清单上包含「藏匿魔法书」。莫非大图书馆真的在审查者的观察名单中──或者只是令人不舒服的巧合?他们背后真正的首脑是什么人?
「谢谢，」她说，「我会尽力而为。」
也许他察觉到她太容易屈服了，因为他瞇起眼睛。「我会派人去关心进度。」
嗯，对那个人来说还真是不幸。
「皮特，送他们出去。」他说，「还有再给我弄点咖啡来。」
谢天谢地，杰洛和凯没有再横生枝节。艾琳无声地感谢附近的神明，同时朝门口走去。他们需要把握时间清空基地。
这时有一个比较沉默寡言的流氓皱起眉头。「老板?」他说，「你为什么全都告诉她了?」
「什么?」灰男人说。
艾琳咬牙忍住，没把脏话骂出来。「在你的认知里」这一招语言技巧只能维持短时间，不过通常也不会这么快就失效。她感觉身旁的凯身体紧绷，便用手肘顶他，要他往门口走。「在你的认知里，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再补强。
突如其来的头痛使她脚下一个踉跄，凯赶紧扶住她的手肘。杰洛把他们催赶出房间，然后关上门。「锁上它。」他吼道。
她咬住嘴唇，集中精神。「门，锁上。锁，卡住。」
在前台办公室留守的女人，狐疑地盯着他们。「出了什么问题吗?」
「一点问题也没有。」杰洛欢快地说，但她把手按在枪上。「我们收到了命令──」
凯迅速一劈留守女人的颈后，她倒在地上。
「希望这是值得的。」凯边说边把昏迷的女人拖到柜台后头。「等语言的效力又消退了，他们就会来追杀我们。」
「他们在找一个图书馆员。」艾琳说完，干吞了两颗阿司匹林。
「那又如何?」
「除了龙和妖精，谁还知道图书馆员的存在?」
杰洛翻开自己的掀盖式手机，不过现在已不再打简讯。「原来那就是在赌场时审查者为什么要让浩臣走的原因，龙族当然是和他们一伙的。」他的目光移向凯。「你姊姊说得有道理。」
「关于什么?」凯备战般地问道。
「关于让龙管事会发生什么状况。」
门被撞开了，大批流氓拥出。灰男人在他们后方叫嚷，语气听起来真心恐慌：「射死那个女巫!」
和审查者互通有无那么久，你却从没想过会碰上真正的女巫?艾琳钻到柜台后头。「手枪，卡住!」她大叫。
杰洛和凯在应付流氓，而她则悄悄溜过他们身边，回到刚才离开的房间。正如她所料，老板正在边摇晃手机边咒骂。
「这里没有手机讯号，对吧?」她问。
他畏缩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她是限制级恐怖片海报上跑出来的恶心生物。他过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有枪，用颤抖的手持枪对准她。「离我远一点，女巫!」
「你让我很为难，」艾琳说，「我猜我没办法说服你守口如瓶吧?」
「别靠近，否则我要开枪了!」
「你的枪卡住了。」她提醒他。她刚才使用语言时，他也在声音的传送范围内。「配合一点，我不想被迫杀了你。」
他扣下扳机，但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乱了方寸，朝着另一扇门冲去。
她抓起他脆弱的椅子丢出去，砸中他的背;他一个踉跄，让她有时间逼近。他丢下枪，从内侧口袋掏出一把刀。她往旁边闪，避开他的攻击，并踢他的膝盖。他跪倒在地，刀子弹跳滑开。
「女巫小姐，妳玩够猎物了没?」凯在门口问。
灰男人用颤抖的手伸向刀子，艾琳只好踩住他的手。她转向凯。「你们搞定其他人了?」
「都昏倒在地了。」
「好，我们要干活儿了。」
十分钟后，流氓、留守女人和老板都被绑起来放在面谈室里。艾琳用语言把门封住，让它们和门框固定在一起。那些门抵挡不了强大的外部攻击，而且房间也不是密闭的──囚犯不会窒息──不过可以让他们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不来碍事。
「我们的身分曝光啦。」杰洛说，语气轻快而不是沮丧，「妳在想的事和我一样吗?」
「也许，」艾琳说，「我在想我们真的非常幸运。」
凯皱眉。「我不懂。就我看来，有这些白痴试图勒索我们，应该说一开始就注意到我们，都很倒霉──」
「倒霉的还有龙族和审查者有私交?」杰洛佯作无辜地问。
凯冷冷看他一眼，眼中隐含龙的红光。「审查者以前也许逮过图书馆员，很可能因此才知道『大图书馆』和『图书馆员』别有含义。」
「你自己都不相信是这样，我也不相信。」杰洛说。
艾琳深吸了一口气，集中精神。她也不相信是这样，不过她能理解凯为什么不承认显而易见的事实。「我们很幸运，」她打断他们的斗嘴，「是因为灰男人认为他能从我们这里捞钱，所以还没向审查者举报我们。我们仍然占有优势。」
「可是他们一逃出去，就会告诉审查者了──以及所有人。」
「那我们就把时间表往前挪。」艾琳活动了手指。「我们没时间等下去了，今晚就出手。」
译注： 《第一对开本》(First Folio,1623)是现代学者为莎士比亚第一本剧作合集所取的名称，其真正的书名为《威廉・莎士比亚先生的喜剧、历史剧和悲剧》，共收录三十六部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