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艾琳迅速想了一遍自己能用语言做的五、六件事。命令地板吞掉邱女士……让穹顶化作破碎的玻璃、镀金装饰和壁画砸在她头上……折断她手里的剑杖。
然而，每一项都等于告诉那条龙有个图书馆员涉案。这个世界不受和平协议保护，但她和凯的大使名声岌岌可危。她不愿意去想万一邱女士发现龙族的头号机密──计算机阴谋──已经公诸于世，会有什么结果。这让她有更充分的理由，把实际窃盗行动的指挥权……以及罪名让给菲立斯。
也许这位老龙愿意谈判，不过有太多事情兜不起来了。这幅画背后强大的保全机关;靛蓝关不掉的警报器;恰好有龙在这幅画的所在地维也纳──而现在邱女士又莫名出现在这里。显然有某种秘密机制在运作。
但她还是必须带走这幅画。
艾琳再次诅咒他们的目标有这么大。把它从窗户推出去根本不可行。即使他们可以冒着损伤画布的风险那么做，也不能期望邱女士袖手旁观。如果艾琳用语言帮忙，又会有无法否认图书馆员涉案的问题……
杰洛还在对邱女士微笑。「该是再来赌一把的时候了吗?」
「我知道你是那一类的。」邱女士回答，语气满满都是轻蔑。「毫无自制力──而你就是无法抗拒致命风险所带来的刺激感。」
「我或许无法抗拒赌博，」杰洛回答，「但妳也无法抗拒挑战。我们半斤八两。」
在邱女士的视线之外，扛画布的小组已停住脚步。领头的菲立斯迟疑着。
艾琳举起手，无声地指示他们待着别动。
「我能听到你的共犯在跑来跑去。」邱女士说，「所以现在是怎样?」
「妳先让我走到楼梯底部，」杰洛说，「然后我们就掏武器。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对决。」
艾琳真希望能看见那条龙的眼睛，判断她的表情──但邱女士的墨镜就和做成柱子的黑色石头一样不透光，像鲨鱼的眼睛一样呆滞。子弹确实能杀死化为人形的龙，所以邱女士若只凭一把剑就愿意单挑带枪的人，她要不是视死如归，就是真的很会用那把剑。厉害到不可思议，厉害到蔚为传奇。
「我同意。」邱女士慢吞吞地说，令艾琳大吃一惊。「但你那些朋友呢?他们会插手吗?」
「不会。」杰洛瞥向艾琳。「我们之间的事由我们决定，好吗?这事由我负责。我是为了风险而自愿参加的，不为别的。」他已经在下楼梯了，踩在大理石阶梯上的每一声清脆脚步声，都像时钟滴答响。「活下来的人可以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赌鬼。」邱女士指责。
「我是在赌，但并不觉得羞愧。然而妳呢?像只蜘蛛一样坐在那儿，等人来挑战?」
「我在尽我的职责。」邱女士在他靠近时后退，让两人之间保持固定的距离。「当我的女王命令我守护一个世界、一个地方或一件物品，我会听命行事。我一向有剑就够了。」
「到目前为止。」杰洛已经差不多走到楼梯底部了。「我该把灯开亮一点吗?我可不希望妳没看到我的动作。」
邱女士嗤之以鼻。「我的眼睛是我最不重要的感官。别把你最后的心思浪费在这种小事上。」她从手杖颈部抽出长剑，在近乎黑暗中闪着寒光，就像一道月光。「但你说你『参加』是什么意思?谁雇用你?」
「这很重要吗?」
「或许这会决定我要不要留你活口。」
杰洛从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的笑声。「要就全拿，要就全输，女士。」
「我说得更精确一点好了，」她转动手腕，剑身闪烁光影，「对我来说，你是受到龙或妖精的雇用，会造成不同的结果。」
「受到雇用做什么?」
「少废话了，我们都知道你来这里干嘛。」
杰洛耸肩。「我才不会出卖雇主。」
「我欣赏忠诚。」邱女士垂下剑尖。两人相隔十公尺。「那就数到三?」
「好啊，」杰洛把手放到身侧，「数到三。」
寂静盈满博物馆，感觉像掐住艾琳的喉咙。她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解决眼前困境，不是会曝露现场有图书馆员──就是有人会死。虽然她从未声称自己的手很干净，但绝对不赞成把人命当儿戏。但这是杰洛想要的。她扭回头望向凯等人，一时间，她在凯身上看到和邱女士一样的紧绷：同样渴望挑战，同样准备好拿生死来争输赢。他是不会提供什么好方法来解套的，他们谁也不会。
杰洛和邱女士都没有开口。如果他们有数到三，也是在心里，听着自己的心跳数。
然后他们动了。没有信号，没有话语，什么都没有──但他们在同一秒展开行动。杰洛的手垂向枪套时，邱女士冲向杰洛。他在瞄准时，她举起剑。双方的动作几乎快到让艾琳看不清楚。
邱女士的剑挡住子弹。
枪声混杂着子弹与钢铁相撞的声音，那一枪沿着大理石地板斜射进去。杰洛开第二枪时，邱女士的剑刃从上往下劈。
片刻之间，他们像雕像般站着不动。然后邱女士双腿一软，一手扣住肩膀;但杰洛直接倒地。他的周围蓄了一滩血，在白色大理石地板上呈现黑色。
他躺在那儿打冷颤。「还没有……」他轻声说。
邱女士移开按住肩膀的手，那里被血染成深色。「你是六十年以来第一个伤到我的人，」她说，「我向你致敬。」
杰洛露出虚弱的笑容，然后就一动也不动了。他的手指松开枪。
邱女士转向艾琳和其他人。「怎么样?你们是要投降，还是我得来对付你们?」
艾琳装作惊吓过度──也够真实的了──地别开头不看杰洛的尸体，悄悄对耳麦发话。「靛蓝，我下令的时候，妳把这栋建筑的每个警报器都开到最大声。妳做得到吗?」
「如果我这么做，会引来很多人。」靛蓝说。
「做就对了，我们需要卡车，马上就要。」然后她对到凯的眼睛，用嘴形说：「叫大家捂住耳朵，现在。」
邱女士在底下叹了口气。「好吧。」她说，朝他们走去，手里染血的剑没有收回鞘中。
「现在。」艾琳对耳麦说，然后往前冲，并急切地示意其他人跟上。
她低估了整栋楼的警报器能制造的音量。壁龛里的瓮在颤抖，忒修斯刺杀一头半人马的雕像在摇晃，灰尘脱离天花板、撒成一片令人呼吸困难的迷雾。那噪音震耳欲聋，它让她骨头颤栗，像把钻子般钻进她的脑壳。这些警报器在设计时，并没有预设会同时响起，也没有默认音量会大到这种地步──尤其是有人类在场时。
或是妖精。
但尤其是龙。
如果艾琳都觉得痛苦了，邱女士更是比她惨上百倍。她单膝跪地，双手按在头上──不过尽管痛苦万分，还是没有把剑放下。她的墨镜掉下来，一时间，艾琳看到一道很宽的疤横过她的脸，就像复古的化妆舞会面具。我的眼睛是我最不重要的感官……
没时间目瞪口呆了。艾琳在声音的乱流中跌跌撞撞站起来，和其他人一起冲下楼梯，画布卷在忒修斯的雕像上狠狠撞了一下──艾琳皱脸──接着他们跑下最后一段楼梯，进入中央大厅。凯被噪音折磨得最惨，他敏锐的龙族感官受到音量的双倍惩罚，不过他还是设法站直身体，继续移动。
没时间停下来管杰洛的尸体了，艾琳只希望他说这是他要的──这最后一场赌局并没有让他失望──是真心话。
即使在这噪音中，邱女士仍保持警觉。她的嘴唇咒骂着听不见的话，但她的愤怒一望即知。
她浑身散发阵阵光芒。
她要化为龙形了，艾琳惊恐地意识到。在这么大的入口大厅里，她是有空间变身的……
扛画布的小组迟疑了。菲立斯和恩斯特可能从没见过龙化为真身。凯当然看过，因此他更有理由踌躇不前。艾琳抓住菲立斯的肩膀，把他往前拖。在尖锐的警报器声响外，勉强可以听到车轮的磨擦声。「继续跑啊!」艾琳边比手画脚边大叫，用力到喉咙都痛了。「别停下来!」
他们跌跌撞撞地经过邱女士身边时，她的形体变了──她已化为蛇一般的巨龙，硕大的尾端甩来甩去，飞翼向外张开。她的自然体色或许是沙岩般的暗黄褐色，不过在细细的月光下，她是一大团变幻的影子，滑顺的肌肉在皮肤下波动。龙形的她脸上也有明显的疤，凹刻般的银色纹路有如波纹绸。她垂下头，长长的脖子摆来摆去，试图锁定从她旁边跑过去的小人位置。
他们只有区区几秒钟时间，邱女士便会放弃寻找他们，干脆堵住出口。艾琳扑在闩住的大门上，叫道：「门，解锁并打开!」尽管没有任何人听到她的话，门倒是听到了，它自动解锁并大大敞开。她只能希望警报声足以令邱女士没有注意到她的话。
但门打开时木头发出的沉重声响藏也藏不住。龙发出极为愤怒的雷霆之吼，把身体扭过来攻击。
艾琳冲出大门，跑下户外阶梯，进入寒冷的夜晚空气里，差点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摔倒。他们的卡车在那里，没有熄火。菲立斯紧跟在她一步之后。恩斯特几乎包办了帆布的全部重量，他踉踉跄跄地跑出来，活像是扛着全世界最大一根长矛的标枪选手。他冲下台阶，画卷两端都往下垂，他把画卷拖向卡车后头。
很好，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头脑清楚，还在依照计划行动，艾琳心想。但她不能移开视线，凯还没有安全脱身。
巨大的龙身从门内滑过，艾琳脑中浮现大蟒蛇绕着猎物收紧的画面。她还是没看到凯。
「快走啊!」菲立斯叫道。
是她把凯扯进这件事的，他纯粹是因为她才会参与这次任务。她绝不会把他留在里面。「砖块」、「灰泥」、「大理石」和「解体」等在语言中对应的词汇，闪过她脑海。她准备拆了博物馆大门把他救出来。不计代价。
这时凯像特技演员一样，利落地跃过邱女士的身体，头朝下，以优雅的前滚翻下了楼梯。
艾琳把话到嘴边的指令给咽了回去。她安心到语塞，这对图书馆员来说可不是小事。菲立斯正爬上他们的车，她跑过去跳上车挨在他身边，然后伸出手接应凯。他们挤在狭窄的车内，那里原本就塞了一堆靛蓝的计算机，现在还有画布卷像碍事的巨大雪茄般斜杵在那里。
邱女士受挫而愤怒地发出龙吼，盖过了警报器的声音，震得窗户玻璃喀啦作响。外头广场上的玛丽亚・特蕾莎女皇青铜雕像在柱基上颤动。接着，龙由洞开的博物馆大门滑出来，飞翼紧贴着身体。蒂娜踩下油门，卡车以搏命般的速度冲出去，沿着公园走道狂飙上马路。维也纳街头乱成一团，各种车辆沿着城市干道奔驰，趁有机会时开到最高速度──然后在遇到警察或审查者的路障时再愤愤不平地放慢成龟速。他们偷来的审查者车辆给了艾琳的小组一些优势──警察毫不犹豫地挥手放行。但这也使他们醒目得要命。
艾琳紧握凯的手捏了捏，对他安全脱身除了感激还是感激，然后她转向靛蓝。「有人在跟着我们吗?」
「审查者?还没有。邱女士?妳看看窗外，自己告诉我。」
蒂娜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身体扭来扭去，同时把卡车开进两辆车之间不可思议的狭窄空隙。在街灯照亮她的瞬间，艾琳看出她拚了命地嚼口香糖，脸上挂着狂热的狞笑。
菲立斯爬进前面的副驾驶座，降下车窗，强烈的街头废气和噪音冲了进来，他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去──然后立刻缩回来。「我们有麻烦了，」他说，「上头有两条龙。」
「另外那条龙是蓝的，还是灰的?」靛蓝问。
「偏灰色?我可没有拿着色票在比对。」
「那就是淑芳了。我们可能有麻烦了。」
「风变大了，」菲立斯满怀希望地说，「那对她们应该是种阻碍，对吧?」
「就是因为淑芳在那里，风才会变大。」凯插嘴，「那是她的自然元素。还有，即使邱女士没办法在车流间找到我们，淑芳也绝对可以。博物馆附近应该没有几辆审查者的卡车。」
「唔，该死。」蒂娜把卡车猛往右转，所有人连忙找东西抓握。靛蓝一边把键盘放稳，一边低声咒骂。外头尖锐的喇叭声在抗议，借着夜色和车辆掩护身分的嗓音，大胆对着审查者的车辆飙脏话。「如果她们就在我们头上，我们绝对到不了凯瑟木伦隧道，要再在市区开十分钟才会到……至少。」
第一个版本的计划是让蒂娜直接开着卡车穿梭世界，就像他们来的时候一样。但如果有龙紧咬着他们不放，不是那些龙会跟着他们穿梭世界，就是那些龙的抽象「重量」可能将他们拴在这个世界。所以他们决定使用一条大型隧道，让蒂娜可以在不被看见的情况下穿梭世界。然而，这个计划的缺陷现在却变得明显;他们必须赢在起跑点。
艾琳瞥向菲立斯。他看起来没信心、犹豫不决，好像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要不是这辆卡车以时速一百三十公里在路上甩尾，他大概已经跳车逃命。好吧，我可以办到……该跳出来管事了。「靛蓝，妳能不能向审查者通报那两条龙构成重大超自然威胁?他们这回可以真正做好分内工作。」
「妳以为我没试过吗?」靛蓝没好气地说。屏幕的荧光照得她正迅速打字的手指闪着幽光，眼睛则闪过一抹红色。「有人在这系统里和我杠上了，我光是要阻止别人把我们的卡车车牌列为失窃车辆，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
「可是是谁……浩臣?还是他的手下?」艾琳说，想起浩臣与审查者关系匪浅。在赌场那一次，他们直接放他走。「这能解释他为什么没和邱女士及淑芳一起在上面。」她醒悟到另一项令人不愉快的事实。「如果妳试着用计算机清空我们和隧道间的交通，审查者马上就会发现。而如果那些龙确实跟他们是一伙的，她们也会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所以想点办法呀!」靛蓝凶道，「我正在做我的工作，妳也该做妳的工作，替我们争取一点时间。否则我们会困在这里──在我们离开前，她们就会拦住我们、看到我们。」
「我觉得顺序应该是『看到我们、拦住我们』才对吧。」恩斯特指出。
「不要反驳我!」刺眼的路灯照出靛蓝狰狞的表情。「我不会被活捉的。」
一股强风袭向卡车侧面，力道大得足以令它偏移方向。接着在响亮的汽车喇叭和尖叫声中，有个东西落在车顶上。卡车被它的重量压得颤抖，蒂娜喃喃咒骂，费力地操控方向盘。车顶上传来长长一阵爪子与金属接触的尖锐刮擦声，那条龙开始要切出一条通道了。
艾琳抓起腰带上的电击枪，恩斯特则拔出手枪。「稳住!」艾琳对蒂娜喊。至少没人敢挡顶上蹲着一条龙的卡车，不过这并没有带来多少安慰。
卡车车顶某个结构发出迸裂声，一条末端长着亮如钢铁的爪子的腿踩进车内。
据艾琳所知，电击枪只是用来让人类丧失行动能力的。不过语言可以发挥作用。「我手里的电击武器，把你所有的电流都射进那条龙的肉里!」
强大电流释放时，拥挤的卡车内部闪过一阵刺眼的强光。它照出所有东西的轮廓，并且在地板上投下漆黑的影子。紧抓在车顶上的龙惨叫一声，把身体由车上拉开，使这破损的车子剧烈摇晃，差点与轮胎分家。蒂娜用力踩油门，他们往前冲。
「妳的愚蠢没有把我的计算机全都烧坏，纯粹是走运。」靛蓝咬着牙说，带着只差一步就要把人的脑袋砍下来的谨慎克制力。「妳为什么不先警告我?」
「没时间，抱歉。」艾琳看着周围的杂牌军。「对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有想法吗?我们还没离开这个世界。」
这时候靛蓝的其中一台计算机响起通知音，浩臣的嗓音大而清晰地传出来。「正在骇进审查者的各位，晚安。我们想谈一谈。」他停顿。「除非你们比较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