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他怎么对我们说话的?」菲立斯质问。
「用审查者的频道广播。」靛蓝说，「我们要回应吗?」
「妳不能反骇他的计算机，让它爆炸之类的吗?」
靛蓝的表情轻蔑到比硫酸还酸。「骇进计算机没有那种效果。」
「是喔，烂技巧。」菲立斯碎念。「有人有更聪明的点子吗?」
凯望着艾琳。「如果我从后面出去，化成真身，就可以引开她们的注意力。」他提议，「我的体色应该不足以让她们认出我是谁……」
为了和平协议──也为了凯，艾琳不能冒这个险。邱女士为何那么想知道雇用杰洛的是龙还是妖精?龙为什么会想偷那幅画?如果凯现身，向她证实有龙涉案，那他也无法轻易撇清责任──如果能撇清的话。
「不行。」她坚定地说，同时整理思绪。「蒂娜，因为妳载了这么多人，所以需要很长的助跑距离才能离开，对吧?因为妳要载两条龙、一个图书馆员、三个妖精，还有一辆卡车?」
「是啊，可以这么说。」蒂娜边回答边绕过两辆在马路中央相撞的车。「我无意冒犯，但你们很重。」
「我知道、我知道，都是萨赫蛋糕惹的祸。」艾琳转向靛蓝。「妳能不能给我一个暂时频道，让我与浩臣对话，然后在我打信号时把它切断，让他听不到我们对话?」
「简单得很。」靛蓝说。
「我有个新主意。」菲立斯提出，「如果我们可以开到一个比较高的地方，然后再让蒂娜把车往下开，看能不能在我们摔到地面之前切换到下一个世界?」
「用卡车不行。」蒂娜面不改色地说。「开飞机可以，也用过滑翔翼，但这个不行。再说那也解决不了那些龙跟着我们的问题。」
「好。」艾琳说，「菲立斯，我们需要争取时间，你能不能和我在通话时扮白脸和黑脸?我是强硬派，你是愿意协商的理性者。」
菲立斯点点头。「我可以，但我们争取时间要干嘛?」
「我们需要进到最近的地下停车场。我知道附近有一个──」
「有是有，可是一旦进去了，就没有足够的助跑距离让我们从那里逃走，」蒂娜说，「即使那能躲开龙的视线。」
「可以的，」艾琳响应，「只要我们其中一些人先下车。」
「联机成功，」靛蓝按下一个键说，「妳可以通话了。」
外头的风再次摇撼卡车。艾琳提高音量。「哈啰，审查者!我们是魔法师和超自然生物的独立联盟，我们要求你们立刻停止对我们同类的迫害!」
对方停顿了一下。「你们是什么?」浩臣说。
「魔法师和超自然生物的独立联盟，」艾琳复述，「我们还没想出更酷的缩写。我们要求你们立刻释放我们被关在集中营里的同事──还有修法!」
浩臣哼了一声。「别蠢了，我们知道你们的真实身分。我是来劝降的。不然就受死吧。」
「等一下!」菲立斯设法让语气流露真实的慌张。「我们可以讲道理。我知道那幅画对你们来说很重要，不如我们来谈个条件?」
「笨蛋!」艾琳斥骂菲立斯，尽力模仿不悦的贵族──席尔维大人一定会以她为荣。「这些人都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应该把画烧了，现在就烧。」
「谁来压住她啊!」菲立斯对着空气说。「听着，不管你是谁，你说你愿意谈条件。你能给我们什么?」
「唔，首先，你们的命。」浩臣说，「如果有人付钱雇用你们犯下此案，那么──」
艾琳用手势要靛蓝关静音。
「好了。」靛蓝说，而浩臣还继续在提供自由、金钱和可能的工作机会。「他听不到妳讲话了。妳刚才说我们其中一些人先下车是什么意思?」
「我们一开进地下停车场，妳、凯和我就下车。蒂娜，这样减轻的负担够多了吗?」
「小事一桩。」蒂娜猛力往左转，直直冲向逆向车流，然后把口香糖换到另一边。「但你们怎么办?」
在车外狂风大作的夜空中，其中一条龙吼了起来。那个声音传遍整座城市，在底下人群的骨头里回荡。惊慌失措的煞车声和警铃刺耳地响应，车上所有妖精都缩了一下脖子。
艾琳看向周围这支不可思议的团队。蒂娜，只对前方的马路感兴趣;凯，对她抱有不理性的信任，本人则彻底可靠;恩斯特，在硬汉原型背后仍高深莫测;靛蓝，专注在她的工作上，就和闪电一样敏锐而危险;菲立斯，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凯和靛蓝可以载我飞出去。她们不会寻找三个步行的人──而我们甩掉那些龙以后就可以离开了。但你们需要等我们──你们的承诺会让我很安心。」
「我们已经认出你们的车子了。」浩臣用公开频道宣布，没有察觉他的听众已经停止响应。「我们正用路障让审查者人员赶过去。你们总不能绕着维也纳开一辈子。你们真的应该考虑谈条件，趁着我们还愿意与你们协商──」
「我可以接受妳这个计划。」蒂娜说。菲立斯转头瞪着她，她耸耸肩，眼睛仍盯着马路。「我并不是很乐于接受，但如果又有龙在车顶搭便车，即使是我，对这辆车的操控也有局限。妳要我们等多久──还有妳要怎么找到我们?」
「凯会负责定位。」艾琳回答，庆幸至少有一个人愿意接受「信任」这个概念。「六个小时应该绰绰有余了。」
「我能忍受这个主意，」恩斯特喃喃道，「换言之，我并不喜欢它。不过满合理的。龙小子，你要怎么找到我们?你能闻到我们的气味吗?」
「比那更抽象。」凯傲然说。
靛蓝的目光回到屏幕上。「我也赞成妳的计划。」她说。
菲立斯表情阴沉，艾琳一时间以为他会反对。结果出乎意料的是，他笑了。「我最遗憾的是，当我们消失时，看不到她们会有什么表情。成交，艾琳。妳若用妳的语言承诺，我就承诺。」
「我发誓这不是背叛，我打算在你们安全离开这里之后与你们会合，好让我们大家都能脱身。」艾琳说。为求谨慎，她又补上一句：「并且领取尼莫先生承诺我们所有人的奖赏。」这些话产生了回音，彷佛带着比正常更多的重量。
「而我以我的名字和本质发誓，等我们到了安全之地，在把画拿去给尼莫先生之前，会等你们六个小时会合。」菲立斯说，「我向妳保证。恩斯特?」
「这样就行了，我也发一样的誓。」他朝凯伸出手。「来，龙小子，好好握住我的手，确保你可以再找到我。我们可不希望你迷路了。」
凯握住恩斯特的手时，表情有点复杂。「一路走到现在，我想我能找到你们任何一个人，」他说，「不管你们在哪里。不过还是谢谢你释出善意。」他的眼神似乎包含着某种情绪，让这一刻别具意义。对方朝他伸出手，表示妖精和龙之间的信任……
「哈啰?哈啰……你们要谈条件吗?我还在等你们回答。」浩臣在线路另一端说。
「就这么办吧。」艾琳说，「蒂娜，多久会到停车场?」
「三分钟。」蒂娜说，「也可能两分钟。」
艾琳朝靛蓝比出「再把声音打开」的手势，后者点点头。「我们怎么知道可以信任你?」她问浩臣，「这搞不好又是一个陷阱。」
「闯进博物馆的人是你们，」浩臣响应，「我们又怎么知道可以信任你们?」
「前──面有路障，」蒂娜用平板的语气说，「坐稳了，会有点颠簸喔。」
菲立斯哀叫一声，用手臂挡住脸。艾琳瞥向前方道路──摆好阵仗的警车，举着手枪的人员──接着快速趴到地板上。她用眼角余光瞄到其他人也做了一样的动作，包括靛蓝在内，大家都抓着某个固定物。
卡车撞上警车构成的路障，在令人骨头都颤抖的撞击后，摇摇晃晃地突破重围。挡风玻璃裂成碎片：一颗子弹射穿玻璃，叮的一声从后壁上弹开，蒂娜偏头闪过。他们的车速变慢了，卡车歪向一侧，接着又加速，一路轧过玻璃和金属。枪声在他们后头渐渐变得小声。
艾琳回想，他们边让浩臣讲话边脱逃的同时，他则边「谈判」边调度人力设置路障。她望向周围。无人伤亡，很好。「你以为那会让我们投降吗?」艾琳对着线路说。
「把它当成警告吧，」浩臣说，「我们已经从空中锁定你们了，你们过不了下一个路障的。现在就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存活机会。」
「你真的认为审查者会对我们开枪，而不是射击真正的龙?」菲立斯气冲冲地说，「他们的优先级出了什么问题?」
「就审查者所知，你们是一群魔法师恐怖分子，龙也是你们召唤来的。」浩臣回答。「只要阻止你们，龙自然会神奇地消失。」
「是喔，但她们在攻击我们耶!」菲立斯指出，「你愚蠢的说词要怎么套用在这一点上?」
艾琳几乎能听到线路另一头的人耸了耸肩。「每个人都知道魔法师疯狂又邪恶，谁在乎他们的武器是否反过来对付他们自己?对了，我真的应该谢谢你们帮忙审查者建立正面形象，这是我们好几年以来最好的宣传。要维护名声的主要问题，出在这里缺乏真正的超自然活动，不过你们已经知道了，对吧?你们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那你到底把持审查者多久了?」艾琳问。她现在已经拼凑出真相，所以对方披露的讯息没像原本应该的那样令她震惊，不过她还是觉得很倒胃口。造成那么大的恐惧、那么多的偏执，全都只是要藉谎言来方便控制这个世界。或许道德并没有举世共通的标准──然而这仍然绝对是错的。
浩臣笑了。「想让我在公开频道上掀自己的底?我可没那么笨。这个频道是安全的。就算你们把录音档散布出去，但谁会相信你们?」
蒂娜朝靛蓝比了个「静音」手势。「五秒，」她说，「下一个转弯。」
「女人，眼睛看路!」恩斯特咆哮。
「好啦、好啦。要下车的人，可以准备了。」她突然一转方向盘，并踩下煞车。卡车发出可怕的尖锐声响转弯，朝右侧一甩。靛蓝的其中一个屏幕终于从固定架上松脱飞出。她用文雅的古代用语骂了脏话。
艾琳一把抓起恩斯特的其中一个炸药包。它或许派得上用场，毕竟他们还要对付龙和审查者。
凯七手八脚地爬向车子后端，尽管车体歪斜，他仍保持平衡，然后朝艾琳伸出手。「我先下车，」他提议，「我会接住妳。」
「你不打算接住我吗?」靛蓝没好气地说。她拎起片刻不离身的公文包，站起身，在昏暗的车内摇摇晃晃。
「妳是强悍的龙，」恩斯特在凯出言不逊之前指出，「妳比弱小的图书馆员更不容易摔断骨头。龙小子的优先级是对的。」
「进到停车场之前会有栅栏。」菲立斯说。他仍然蜷缩在一旁，手臂持保护姿态竖立在脸前。「这么晚了，一定是放下来的。」
「对我们来说是二十四小时开放!」蒂娜回答，卡车强硬地沿着斜坡往停车场开。栅栏在车体的冲力下弯折，然后弹开，在混凝土地面上抖动。他们后方有一条龙因发现猎物要跑了而发出怒吼。
停车场内灯火通明──艾琳越过菲立斯和蒂娜的肩膀，隔着碎裂的挡风玻璃，看到外头的片段景象，瞥见几眼混凝土和漆成各种颜色的柱子;凡是有发明汽车而需要设置停车场所的世界，似乎都有大同小异的设计。接着，上方传来挤压声，某个低垂的东西撞上车顶，使得卡车在行进中歪向一边。
「我左转以后就让你们下车，」蒂娜说，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任务里，「然后我们就可以闪人了。」
她边说话边再次把卡车转向，轮胎再次尖叫，与建筑外头的龙吼遥相呼应。车子短暂地放慢速度。凯推开后门跳下车，落地时几乎没有踉跄。
艾琳跳车时的优雅程度远不及凯──或是靛蓝，不过她落地后没有摔断任何骨头或扭伤脚踝，这是人们从移动车辆跳下时经常会轻忽的危险。蒂娜再次加速时，后车门仍开启摆荡。恩斯特随兴地朝他们挥挥手。卡车朝着两排停放的车辆之间冲去，一路留下玻璃，以及一个碎掉的侧视镜。
卡车行进的噪音被入口处传来的声响盖过。艾琳和两条龙转身看了一眼，便立刻拔腿狂奔，目标是「远离」。
淑芳正扭着身躯钻进入口，她长长的身体是雨灰色的鳞片和肌肉，两翼紧贴在身侧。强风随着她吹进来，呜呜地拍打车窗，还使得一些零星的垃圾沿着地板滚动。这股扰动让几十辆车的警报器开始狂响，为嘈杂的噪音增添一个新音效。淑芳的移动速度快得惊人，丝毫未受到局促的空间限制。
他们逃跑时，领头的是靛蓝，她珍贵的公文包随着她的步伐摆动。凯抓着艾琳手腕，拖着她跟上去;按照力道判断，之后肯定会留下瘀青。他们朝着卡车的反方向跑，不停躲在一排排车辆后头。艾琳一心想知道淑芳在追谁──是卡车，还是他们──不过她并没有停下来等着知道答案。
然后，就在一瞬之间，持续听到的车轮磨擦路面的尖响消失了──卡车也是。靛蓝煞住脚步，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用手势要凯和艾琳停下来找掩护。
他们蹲下来，躲到最近的车子后面──艾琳为了分散恐惧而注意到那是一辆流线形的雷诺，而从散落在后座的玩具判断，车主家里有小孩。他们屏息以待。他们能听到淑芳移动时制造出的沉重磨擦声，她的腹部在混凝土上磨得沙沙作响。她的爪子和飞翼不时刮过柱子和车辆，无数汽车警报器的哀鸣像是令人难以忍受的送葬曲。
往好处想，艾琳怀着希望想，这里面只有一条龙，也许是两条挤不下?也许是邱女士讨厌噪音……
附近有一条龙在横冲直撞，所以她绝不会站在那里等电梯，不过这种地方通常会有紧急逃生口。决定了，就走楼梯吧。
凯默不吭声地拉了一下她的手臂，然后指着较远的一根柱子。那里确实有个紧急逃生口的标示，还有门的轮廓。她点点头，然后戳了一下靛蓝。
淑芳的嗓音在地下停车场回荡，他们都僵住了。那嗓音盖过汽车警报器，蕴含着一种令人连骨头都瑟瑟发抖的节奏。艾琳因恐惧而屏住呼吸。「小家伙……你们何必浪费时间逃跑呢?我已经闻到你们的气味了。」
艾琳没算到这一点。看来别指望甩掉她了。
「投降吧，」淑芳说，她的嗓音像是快速敲击的低沉风铃声，「否则我要来抓你们了。」
艾琳从偷来的制服所附的枪套里抽出手枪。「我把你丢出去时沿着地板滑，直到碰到墙。」她悄声对它说，然后把枪丢到旁边那排车底下。它凭借着她这一丢绝对不足以制造的推力不断地滑过地板，一直滑出她的视线范围。
风拉扯他们的衣服，使得汽车天线颤动嗡鸣。他们躲在车子后头，看着淑芳追着手枪发出的声响滑过去。她的眼睛像黑玛瑙，身体像一段风暴云，在霓虹灯光下熠熠发亮，有如涨潮的冬季河流。在这混凝土构成的环境里，她理应显得可笑，不过事实上她非常骇人，她是神话中的生物，可以撕裂现代世界。
好了，趁她还没发现那是调虎离山之计，并毁灭我们所有人之前……艾琳将恩斯特的炸弹引爆器设定成倒数五秒，然后把它塞到旁边那辆车的油箱底下。接着，他们朝出口狂奔。
淑芳就在后头，有如一列特快车朝他们冲刺。强风跑在她前面，重重撞上艾琳的背，使她的脚步跌跌撞撞。艾琳在慌乱中怀疑自己是否该设定更快爆炸，或晚一点再爆炸，或爆炸到底有没有用……
然后炸弹爆了。那噪音在这封闭空间里真是毁天灭地;它盖过了警报器，甚至盖过淑芳的怒吼。火焰在后头劈啪作响，他们争先恐后地穿过逃生口──感谢法律规定要设置逃生门。他们跑上楼梯，还能听到汽车爆炸的声音。
「万一审查者守在外面怎么办?」靛蓝急问。
「那妳就被『逮捕』了，而我们要带妳回去问话。」凯回答，用手势比向靛蓝那身丝质上衣配牛仔裤的平民装扮。「只要发挥妳的本性，就很有说服力了。」
靛蓝哼了一声。「他这种狡诈是向妳学来的吗?」她问艾琳。
「嗯，」艾琳气喘吁吁地说，真希望自己和龙一样健壮，「我想是的。做得好，凯，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