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他们追踪其他队友的踪迹，欣慰地远离阿法─327世界──以及那个世界的恶龙。沙漠里的冬天比维也纳的冬天更寒冷：风舔过空旷的沙丘和沙谷，直接穿透艾琳的大衣，好像她根本没穿大衣。他们下方的地景被唯一的马路给分开──马路像是钢笔画出来的线条，墨水渐渐干涸，由油亮的黑色转变为蒙尘的灰色。路的两边都是连绵起伏的沙丘，颜色有粉有灰也有橘。唯一的地标是远方一幢孤零零的建筑，建筑外停着一辆眼熟的卡车。
骑在凯身上──这件事艾琳才做过不到六次──仍令人惊奇。凯化为龙的真身时，身躯是闪亮的深蓝色。他的鳞片像蓝宝石一样晶莹，声音如雷般雄浑，但仍听得出是他。她坐在他背上的凹处，就在他肩膀后头;他切过天空的飞行更偏向超自然行为，而非物理行为。他并没有拍击飞翼，只是在空气里滑行，就像水中的鲨鱼一样流畅。尽管有呼咻的风声，他们还是能够听清楚彼此声音并交谈。
「妳拥护的是一个不公不义的政权。」靛蓝激昂地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坐在艾琳后头，坐姿优雅而满不在乎，显示她是多么不担心会掉下去。「妳的协议只不过是更加巩固了龙族的现状。如果政治上的忠贞确实会变动，新政权有什么必要尊重前朝许下的承诺?不管是对妖精，或是大图书馆?」
「如果妳是掌权者，还会主张龙族的政权不公平吗?」艾琳挖苦地问。
靛蓝并没有发火。「如果我想在父亲和母亲之下享有权势，我能轻易得到。但妳是否也曾在某种情境中，觉得自己非得改变现状不可，觉得那是道义使然?还是图书馆员不在乎那种事?」
「妳还没告诉我妳究竟代表什么人。」艾琳回嘴，「妳一直强调要对抗什么人。但如果妳质疑君主的权威，又打算用什么来取代他们?还是妳是无政府主义者?」
「菁英主义者。」靛蓝说，「而且我不是孤军奋战，事实上正好相反。」
「所以妳和妳的盟友们正在计划创造另一种局面，让龙族继续统治人类──只是换一批龙当家?」
靛蓝看起来理直气壮。「就我的理解，菁英主义者的定义就是权力应该交到优秀的人手里。我是讲理的人，如果妳把能力或智力足以和龙媲美的人类带到我面前，我就会让他们当统治者。」
不知为何，艾琳并不预期靛蓝会认为有任何人类够「优秀」。即使是凯，他愿意承认图书馆员、人类甚至是妖精可能有能力或有用处，但他也不主张民主──让人民自己选择政府。至于她自己……好吧，她自愿向大图书馆宣誓效忠，在这过程中，她等于约束自己去服务一个阶级组织。如果她不服从命令，便会受到惩罚。
但靛蓝似乎铁了心要挑战她的同类。
「万一妳改变不了现状呢?」艾琳质问。
靛蓝眼中闪现火花，像是闪电的先兆。「只要妳认真去做，艾琳，任何事都能改变。只要妳够坚强。妳和我都很坚强，如果我们做不到想做的事，除了自己，怪不了任何人或任何事。」
凯突然转了个大弯，在空中平顺地降落。「我们到了。」他说，低沉的嗓音隆隆地撼动艾琳的骨头。「妳们忙着辩论，我不想打岔。」
「我们靠近的时候应该要小心一点。」艾琳说，「我们没和队友们形容过你的真身长什么样子，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一条龙。」
「降落得远一点，我们再走过去。」靛蓝提议。
凯降低高度，艾琳试着不去想马路和土地迎向他们的速度有多快。然而，她真的不喜欢高处，实在不可能不去想坠落、撞击和血肉四溅这些事。
不过，凯轻柔地停在马路旁边的地面上，距离建筑大概有五十公尺。隔着这种距离，艾琳能把这栋建筑看得更清楚了。它看起来是间在一片不毛之地上的废弃餐馆。或许这一区曾经有人居住。前门上方的旧招牌沾惹着厚厚沙尘，根本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宽宽的窗户也被破烂的百叶窗帘遮住。如果那些妖精在里头，他们并没有兴高采烈地出来迎接。
在她和靛蓝身后，强光闪了一下，短暂地把两个锐利的人影投射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然后凯伸手搭着她的肩，他已变成人形。「我们谁先进去?」他问。
响应这个问题的，是恩斯特小心出现在餐馆门口的身影。他朝他们挥挥手。
「也该是时候了。」靛蓝碎念，接着便率先走过去。艾琳和凯用比较悠闲的脚步跟着。
凯似乎一点都不急。他等着靛蓝拉开距离，听不到他说话。「我很庆幸妳没有被她荒谬的反君主宣传给说服。」他轻声说。
「我完全没意愿参加她的圣战，」艾琳说，「或任何人的圣战。」
凯看起来安心不少。「我就知道妳的头脑很清楚。我们应该不用再和她相处太久了。」
意思是我很快就能远离她危险的影响力?艾琳挖苦地想，不过嘴巴上说：「我知道你真正不高兴的原因：我们不必假装逮捕她，所以你错过给她戴上手铐使唤她的机会。」
凯噗哧一笑，两人走过去与他们会合。「好吧，妳要这样说也行……」
恩斯特已经剥掉身上的审查者制服外套，穿着破旧但同样紧绷的法兰绒格纹衬衫。「干得好!不过下次记得形容你的龙形特征，我才不必到处找飞弹发射器。」
「有人试过了，」凯短促地说，「但下场不怎么好。」
或许是因为目标的体积，艾琳心想。其实她见过拿飞弹对付较小的龙，效果还不错。但她有义务让任何一方更了解对方的军事能力吗?没有。「蒂娜和菲立斯还好吗?」她问。
「够好了，但菲立斯醒来时会宿醉。这家店的老板在地窖里存了威士忌，所以菲立斯和我掷铜板来决定谁该负责守卫──不过我比较喜欢伏特加，所以他作弊我也没和他计较。」
艾琳的好奇心终于达到顶点──因为他们几乎已脱离险境，旅程的终点近在眼前。「恩斯特……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恩斯特郁闷地说，「每个人终究都会问的。我们去旁边讲，我不想被别人听到。」
凯打量他们。「我去看看这个地方是否有什么补给品。我不介意来杯咖啡。」
「我要茶。」靛蓝说，跟着他走进去。
艾琳在心里祈祷厨房能在他们两个共处一室之后幸存，然后转向恩斯特。「请你了解，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但你浑身上下的『俄罗斯』调调──用语、态度，甚至是把伏特加挂在嘴边──感觉即使就妖精原型的标准而言，都有点太夸张了。我很好奇为什么会这样?」
「妳注意到这一点，代表我得更加把劲。」恩斯特粗声说，「是这样，图书馆员女孩，有些模式必须受到尊重。我的出生地在……唔，妳不会听过的。那是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国家里的小镇，那个世界没什么有趣的特色，只是一直在打仗。妳能猜到我怎么脱离这个地方吗?」
「加入俄罗斯黑帮?」艾琳臆测道，「加入，呃，黑手党?律贼?」
「正是。而在那种地方，融入总比格格不入好，当个俄国人总比……唔，我原本出生的那个地方的人好。」
「我了解。」艾琳说，「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已是妖精吗?」
「不，但是十年后，我替一个妖精老大办事，而他看出我的潜力。他带我去看不同的球界，教我怎么穿梭其中。他说我的家族当中一定有人有妖精血统，因为我发现我很容易变成……」他试图寻找适合的说法，「那个样子。这个样子。」
「谢谢你解释给我听。」艾琳说。
恩斯特耸耸肩。「小事一桩。妳问的问题和我想的不一样。」
「那个，我不想太追根究柢，不过你想的是什么?」
「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每个人都已经问过了。就连龙小子都有问，不过我没告诉他。我觉得逗逗他还挺有意思的。」
「那我不想被漏掉……」艾琳扬起一眉，「如果你告诉我你的理由，我就和你说我的理由。」
他们开始朝建筑慢慢走去。「我接到命令。」恩斯特说，「我家老大和尼莫先生谈好条件，所以我就听命行事。这不光是为了我自己，我丈夫生病了，医疗费是我家老大付的。我们都有必须做的事，对吧?」
「我很遗憾。」艾琳很讶异这个粗线条的妖精也有感情生活，不过很有礼貌地没说出口。「我做这件事是为了得到尼莫先生的一本书，大图书馆想要那本书……而既然我们开诚布公，或是我希望如此，我要告诉你，那本书攸关我在乎的世界的稳定度。我在那里上学，那是我过去生活的地方。」
「事情一向不单纯，」恩斯特附和，「一向有复杂之处。」他停顿了一下。「说到复杂，我想起一件事──菲立斯开始灌酒之前把画布展开了，他想看看第二幅画，就是藏在第一幅画后面的那幅。它在那里的附属建物──就是车库里。」他朝那里点点头。
「你不想看吗?」
恩斯特若有所思地揉揉鼻子。「想是想，但我又想到，万一我的老大问我说：你有没有看到那幅神秘的画?我说有，结果就发现背被子弹打成蜂窝。妳也知道这种事有可能发生。」
「我……懂你的意思。」艾琳说。她确实懂，太懂了。
但是选择「不」看也有问题。那幅画对龙族为什么如此重要?重要到他们得接管审查者──或甚至根本就创造了审查者?──并且在那个世界派驻三位代表来看守它，为了保护它不惜杀人。他们甚至没有把那个世界列在协议中受他们保护的名单上，也许是怕有人因此好奇……
她告诉自己，为了大图书馆，她必须搞清楚。
「菲立斯看过画布以后，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恩斯特耸耸肩。「他说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蒂娜没兴趣，毕竟她又没办法『开』它。也许它对妳或龙族有什么意义吧?要我转告龙小子送咖啡过去给妳吗?」
「那太好了。」艾琳朝他微笑。「任务就快功德圆满了呢。」
「目前为止，这任务进行得比大部分任务顺利。」恩斯特赞同。「即使折损了杰洛。不过，要不是有他分散注意力，我们或许没办法这么干净利落地脱身。晚点我会遥敬他一杯酒。」
她一直避免想到杰洛。「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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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库门打开时，发出嘎吱一声。当然其实并没必要保持安静──他们身在沙漠中央，方圆几哩内没有任何人。但她出于某种本能而想要踮着脚尖不出声，好像这样就能在事后撇清自己来过的事实。
也许我的潜意识知道什么事却没有告诉我……
艾琳拨亮电灯开关，在突如其来的强光下眨眼睛。画布就铺展在她面前的地板上。然后她看见第二张画布上画着什么，再度眨眼，这次是出于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