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基尼烈湖
米甸山谷就是一个古老的火山口，谷底有个湖，湖边有条小路蜿蜒向上，通往米甸村。芭芭拉·柯利斯正沿着这条尘土飞扬的小路慢慢往下走，右边是亚伯拉罕，左边是金发少女杰泽贝尔，一群使徒跟在三人后面，围着一个年轻女孩向前走。女孩面露愁容，时不时害怕地看几眼正押着自己往前走的使徒。其他村民跟在使徒后面，由老人领着向前走。一行人就这样分成几队往前走，乍看起来，队伍十分松散，就像一群羊，时而集结在一起，时而分散开来，有人挤到小路边上，有人往前走几步，然后又落到队伍后面。
芭芭拉有点儿担心。过去几周，她一直被困在这群奇怪的村民之间，学到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他们的语言。学会当地的语言后，芭芭拉大开眼界，通过许多新渠道了解了不少东西。她知道——或者说她相信，亚伯拉罕开始怀疑她不是上帝的使者。
芭芭拉到米甸的第一个晚上，就亲眼目睹了当地残忍的宗教仪式，这些人就是早期基督教的堕落后裔。芭芭拉学会了当地的语言，又被当地首领奉为尊贵的女神、上帝的发言人，因此，她利用自己的影响力，阻止甚至禁止了许多残忍而又落后的宗教仪式。
虽然亚伯拉罕头脑不甚灵光，但他仍旧清晰地记得，芭芭拉从云端飞落时那不可思议的场景。正因如此，芭芭拉才能成功制止当地的暴行。然而，亚伯拉罕经常与这位天外来客交谈，久而久之，心中对她的敬畏也就逐渐消散了。芭芭拉下的所有禁令都违背了亚伯拉罕的心愿，也不符合耶和华说的话——这些话都是远古的先知流传下来的。因此，亚伯拉罕越来越怀疑芭芭拉，芭芭拉也开始感觉到他的态度起了变化。
今天，亚伯拉罕不顾芭芭拉的反对，硬要她与众人一起见证这个叛教的女孩接受惩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芭芭拉不仅清楚亚伯拉罕是个残忍的疯子，还听杰泽贝尔说了好几个小时有关纵欲罪的详细描述。不知为何，她感到惴惴不安，但她还是决定奋力一搏，重新树立逐渐削弱的权威。
“亚伯拉罕，你要想清楚了，”芭芭拉对走在身旁的亚伯拉罕说，“要是耶和华看到你胆敢违背他，会有多么生气。”
“我循的正是先知走过的路，”亚伯拉罕说，“一直以来，我们惩罚违抗耶和华的人，耶和华会据此奖赏我们，怎么可能会生气?这个女孩必须为自己犯下的罪恶付出代价。”
“但她不过就是微微笑了一下而已。”芭芭拉争辩道。
“耶和华认为这就是犯罪，”亚伯拉罕说，“大笑就是纵欲，因为它会带来欢乐，所有欢乐都是魔鬼的诱饵，都是邪恶的，而微笑又必然引发大笑。”
“别说了，”杰泽贝尔用英语说，“你这么做只会激怒他，他发起怒来很可怕。”
“女人，你在说什么?”亚伯拉罕问。
“我在用天堂的语言向耶和华祈祷。”杰泽贝尔回答。
亚伯拉罕皱起眉头看着杰泽贝尔：“你最好是在祈祷，耶和华好像对你不太满意。”
“那我就继续祈祷了，”杰泽贝尔恭顺地说，然后又用英语对芭芭拉说，“这老魔头正盘算着该怎么惩罚我，他一直都很讨厌我，就因为我们长得不一样，他们一直都很不喜欢我们这些可怜人。”
芭芭拉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杰泽贝尔和其他米甸人长得如此不同，心智也大不一样，这个难以解释的现象恐怕要一直困扰芭芭拉了，因为她无从知晓，在漫长的一千九百年之后，那小小金发女奴的强健人格，仍在努力影响后代。杰泽贝尔在教授芭芭拉米甸语的同时，也学会了英语，芭芭拉惊讶于杰泽贝尔的才能，她居然比愚昧的同族人聪明这么多。芭芭拉时常真诚地感谢老天爷将杰泽贝尔赐予自己。
一行人走到湖边，传说这片湖水是个无底深渊，湖底由几块巨大的熔岩石组成，熔岩石之下仍是深不可测的湖水。使徒们走到亚伯拉罕前面，把女孩围在一块石头上。约巴比了个手势，六个年轻男子走上前来，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张网，另外两个捧着一块巨大的火山岩。女孩惊恐地尖叫起来，六个人迅速用网罩住她，又用岩石把网固定在地上。
亚伯拉罕把手举过头顶，众人纷纷跪下。亚伯拉罕用快速而又含糊的语言祈祷着，他的话听起来不像米甸语。在杰泽贝尔看来，他说的根本不是人话，尽管只有先知和使徒才能用这种语言，但杰泽贝尔觉得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六个男子牢牢抓住手中的网，女孩跪在地上，轻声抽泣，有时还会强忍住低沉的呜咽。
亚伯拉罕突然不用先知的语言祈祷了，他开始用米甸语说话。“这个女子犯了罪，应受惩戒，”他大声说，“这是耶和华的意愿，以仁慈的耶和华之名，这女子不必受火刑，但她必须被浸在基尼烈湖中整整三次，以此洗去身上的罪孽。让我们一起祈祷，祈祷这惩罚不会太痛苦，否则她必将死去。”亚伯拉罕朝六个年轻男子点了点头，他们看起来似乎受过良好的教导。
其中四个男子抓着网的四角，一起用力把网抬起来，剩下两人则拉着系在网上的两根长绳。
四个人提着网左右摇摆，女孩不停尖叫，乞求原谅，宁静的基尼烈湖上响起一阵恐惧的旋律。旁边的村民尖叫着、呻吟着，他们脆弱的神经经受不住刺激，癫痫又发作了，众人倒地痛苦地抽搐着。
四人前后摆荡着惊惧不已的女孩，速度越来越快。突然，其中一个人倒在巨大的熔岩石上，不停地抽搐，口吐白沫，女孩柔软的身体重重摔在坚硬的岩石上。约巴打了个手势，另一个年轻人立即上前替换倒下的人。这时，一个使徒也尖叫着倒下了。
不过，没有任何人注意发病的人。不久之后，女孩开始在湖面和坚硬的岩石上方荡来荡去。
“以耶和华之名!以耶和华之名!”亚伯拉罕伴着网袋前后摇摆的节奏吟唱着，“以耶和华之名!以耶和华之子——”亚伯拉罕停顿了一下，当女孩再次被荡到湖面上时，他才继续道：“——保罗的名义!”
这就是指令。四个年轻人松开手中的网，女孩径直落入漆黑的湖水中。湖面溅起一阵水花，尖叫声随之消失。水面渐渐合拢，只留下一圈涟漪向外荡漾，还有两根绳子一直延伸到用于惩戒的祭坛之上。
几秒钟后，连空气也沉寂不动了，周遭只有村民的呻吟声，还有不停抽搐的身体。发病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是受米甸复仇女神迫害的人。亚伯拉罕再次发话，六个行刑者迅速拉住两根绳子，把女孩拖上来，女孩再次悬在湖面上，不停呛水，浑身湿漉漉的。
没过多久，亚伯拉罕再次下令，行刑者再次把女孩丢到水里。
“你是个杀人犯!”芭芭拉再也控制不住怒火，大声喊道，“快把她拉上来，不然她会淹死的。”
亚伯拉罕转身瞪着芭芭拉，眼神野蛮而又狂乱，瞳孔泛着白光，芭芭拉被吓得一动不动。“安静!你这个亵渎上帝的人!”亚伯拉罕大吼，“昨晚我和耶和华谈过了，他说你就是下一个受刑的人。”
“芭芭拉，”杰泽贝尔用力拉了拉芭芭拉的袖子，小声说，“别再惹他了，不然你也会遭殃的。”
亚伯拉罕回过身去，再次下令，女孩又被拽出水面。芭芭拉被这恐怖的场景吓呆了，情不自禁地走到巨石边缘往下看，可怜的女孩全身无力，不停地喘着粗气。她还活着，不过要是再浸一次水，恐怕就要没命了。
“哦，以仁慈的上帝之名，别再把她扔进水里了。”芭芭拉对亚伯拉罕乞求道。
亚伯拉罕没有回应芭芭拉，而是再次下令。女孩早已失去意识，第三次被扔进湖里。芭芭拉跪在地上开始祈祷，她抬头看着天空，热切地乞求造物主赐予亚伯拉罕怜悯之心，乞求造物主以仁爱之心，把这个女孩从一群误入歧途的人手中拯救出来，女孩看上去快要死了。芭芭拉整整祷告了一分钟，但女孩仍旧沉在湖水里。亚伯拉罕命令芭芭拉站起来。
“如果耶和华觉得她已经洗清罪孽，”亚伯拉罕大声说，“她就会从湖里冒出来。如果她死了，那也是耶和华的旨意，我只不过是遵循先知们的做法。”
六个年轻人把网袋拉到岩石上，然后把毫无意识的女孩扔在芭芭拉旁边。这会儿，亚伯拉罕总算猜到原来芭芭拉是在祈祷。
“你在做什么?”他问。
“我在向上帝祈祷，为这可怜的孩子祈祷。上帝的力量和仁慈之心，是你永远无法参透的。”芭芭拉回答。
“上帝对你的祈祷做出了答复，”亚伯拉罕瞥了一眼一动不动的女孩，冷嗤一声，“她死了，耶和华已经向所有人证明，我才是他的先知，你不过是个骗子。”
“我们完蛋了。”杰泽贝尔悄声说。
芭芭拉也这么觉得，她飞速思索着，此时的境况十分危急。过了一会儿，芭芭拉站起来，看着亚伯拉罕，说：“她确实死了，但耶和华可以救活她。”
“耶和华确实可以，但他不会这么做。”亚伯拉罕说。
“耶和华才不是为了你救活她。耶和华很生气，你胆敢自称是他的先知，还违背他的旨意。”
芭芭拉朝失去知觉的女孩快速走去，继续说：“但是耶和华会为了我救活她。杰泽贝尔，过来帮我一下。”
芭芭拉是个爱运动的年轻女孩，和大多数现代人一样，她很清楚该如何救助溺水的人。她立刻着手救助昏迷的女孩，不仅仅是出于同情心，还因为救醒女孩至关重要。她时不时给杰泽贝尔下些简单的指令，嘴里还不停地唱着“圣歌”。芭芭拉先唱了一首《六百男儿行》，唱了两节之后，突然想不起来下一句，便唱起了《鹅妈妈》，唱到半途又唱起了《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歌，还唱了英国诗人吉卜林、波斯诗人欧玛尔·海亚姆的诗。十分钟后，经过芭芭拉的奋力抢救，女孩又有了生命迹象，这时她刚好唱完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节选。
亚伯拉罕、使徒、老人们还有六个行刑者都围在她们身边，外面的村民挤上来，想要看看奇迹是不是真的出现了。
“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将在这个地球上永存。”唱完这句，芭芭拉站起身来。她对六个目瞪口呆的行刑者说：“把这孩子放到网上，送回她父母的洞穴去，小心点儿。杰泽贝尔，我们走。”芭芭拉看都没看亚伯拉罕一眼。
当晚，芭芭拉和杰泽贝尔坐在洞穴入口，望着对面未知的米甸山谷。火山口北边，高耸的崖壁上方高悬着一轮圆月，散发出银色的光辉。不远处，寂静的基尼烈湖就像一块光滑发亮的盾牌。
“真美啊。”杰泽贝尔感叹道。
“唉，但是因为人，这一切都变得如此可怕。”芭芭拉打了个哆嗦说。
“每到夜晚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会试着忘掉周围的人，只去看美丽的景色，”杰泽贝尔说，“芭芭拉，你的国家也是这样，充满残暴和邪恶吗?”
“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残暴和邪恶，不过我的国家没那么糟。可是在这儿，一切都是教会说了算，而教会唯一会做的事，就是施行残酷的刑罚。”
“大家都说那边的人很残酷，”杰泽贝尔指着对面的山谷说，“但他们和我们不一样，都长得很漂亮。”
“你见过他们吗?”
“见过。有时候，他们会到这儿来找走丢的羊，不过只是偶尔。他们会把我们赶回洞里，我们就会往下滚石头，以防他们冲上来杀人。每到这种时候，他们就会偷走山羊，要是抓到我们的人，就会直接杀掉。不过，要是只有我一个人遇到他们的话，我倒是很乐意被他们抓住，因为他们长得很漂亮，我觉得他们不会杀我，反而会喜欢我。”
“我也觉得他们会喜欢你，”芭芭拉说，“不过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让他们逮到。”
“为什么?我在这儿还有什么希望?指不定哪天我就会被逮到大笑或者唱歌，然后就会被杀掉，先知杀人的方法太多了，你还没全部见识过呢。就算不死，我也会被某个可怕的老人带回洞穴，一辈子做他和他妻妾的奴隶，但是老女人比男人还要残酷。要是我不怕那横在中间的基尼烈湖，一定会逃去北米甸。”
“我们已经向亚伯拉罕证明我们比他更有力量，你和我一起待在这儿，也许会更开心、更安全。要是有一天我的人找到我，或者我自己找到逃跑的出口，你可以和我一起走，但是我不能保证你在英国会更安全。”
“为什么?”杰泽贝尔问。
“你太漂亮了，没人能保证你绝对安全，或者拥有绝对的幸福。”
“你觉得我很漂亮?我也这么觉得。虽然我和米甸其他女孩长得不一样，但是每当看着湖面或者盛水瓦罐里自己的倒影时，我就会觉得自己长得很美。你也很美，我却长得和你不一样。你有过安全感和幸福感吗?芭芭拉。”
芭芭拉笑了：“杰泽贝尔，我才没那么漂亮。”
突然，洞外的陡峭小路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来了。”杰泽贝尔说。
“现在很晚了，”芭芭拉说，“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来我们的洞穴。”
“说不定是北米甸人，”杰泽贝尔猜测，“我的头发没乱吧?”
“我们最好还是先推块石头过来，别想头发的事了。”
“唉，他们长得多美啊!”杰泽贝尔感叹道。
芭芭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匕首，拔出刀刃。“我可不喜欢‘美丽’的人。”芭芭拉说。
脚步声越来越近，但是两人都坐在洞穴入口内部，看不到外面的路。很快，洞口出现了一个人影，片刻之后，一个高高的老人进入视线，来人正是亚伯拉罕。
芭芭拉站起来，看着亚伯拉罕，问道：“你为什么半夜来我的洞穴?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不能明早再说?为什么要现在来打扰我?”
亚伯拉罕盯着芭芭拉，许久没有开口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话：“我在月光下和耶和华谈过话了，耶和华和我——保罗的先知——说话了。”
“所以你来此是因为耶和华命你与我和谈?”
“耶和华才没有命令我这么做，”亚伯拉罕说，“相反，他很生气，你竟敢欺骗他的先知。”
“那么和你说话的一定是别人了。”芭芭拉厉声说。
“不，和我谈话的正是耶和华，”亚伯拉罕坚持说，“你欺骗了我。你使用诡计，或者是巫术，违背了耶和华的意愿，救活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子。耶和华很愤怒。”
“你听过我的祈祷，也亲眼见证我用神迹救活了那个女孩，”芭芭拉提醒亚伯拉罕，“你竟认为我的力量比耶和华更大?是耶和华救了那个女孩。”
“耶和华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亚伯拉罕说，“他叫我证明你骗了大家，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罪孽深重。”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倒是很有趣，”芭芭拉说，“可惜，你说错了。”
“你竟敢质疑先知的话?”亚伯拉罕怒吼，“明天你就知道自己是在自吹自擂了。耶和华会审判你。明天，我要把你绑在加重的大网里，扔进基尼烈湖，这个网上可没有绳子，不会有人把你从湖里拉上来。”